云湛这时候好像才注意到仍然在车底下瑟瑟发抖的梁小柱:“这位大哥,对不起惊吓到你了,这点钱拿去喝酒吧。”

然而他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掏出来,萝漪微微一笑,往车下扔了一枚银毫:“云湛啊,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CHAPTER 05 最幸福的时光

[一]

使用逆火修复术的确极耗精神力,风笑颜强撑着和云湛贫嘴几句后,终于熬不住了,倒头大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居然还是白天,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来已经睡到第二天了。

云湛早已不知去向,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百无聊赖,想要出去逛逛,又想到云湛的警告:“王宫里守卫森严,最好不要随便乱跑,不然当心闯了禁地被当场砍掉脑袋。”

“危言耸听,净会吓唬人。”风笑颜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还是溜出门去。没走出两步,她就被一名宫里的侍卫拦住了。

“请你待在屋里,,”侍卫用一种生硬的礼貌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你哪儿也不能去。”

“好的,没问题。”风笑颜笑眯眯地退了回去,刚一关上门,立即扑到窗前,施展了一个秘术,然后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动作很大,但前门的侍卫并无反应。那是一种可以消除小范围内声音的音障术,乍听起来似乎应当是夜行大盗必备,但修炼过程其实很是艰难,一般的武士通常只能掌握初级的秘术,要他们花费极大的精力去学习进阶秘术,还要耽搁练武的时间,倒还真不如苦练飞檐走壁踏地不发声的轻功更实惠。

风笑颜从后窗跳出,利用音障术躲躲闪闪地走了一段路后,就累得有点喘不上气了,毕竟一种秘术很少有人选择修习,或者被贴上“不实用”的标签,必然是有原因的,音障术别的还好,就是太费精神力了。好在她已经借助此术离开了石秋瞳替她安排的小院,而王宫内楼宇重重,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并不太难。

风笑颜在攻击性秘术方面成就甚浅,这一点她从不否认,但正因为如此,她的警惕性比一般秘术师更高。这一路在王宫里穿行,不断借助音障术、消影术、幻声术、拟色术之类旁人不屑于去练的“不实用”秘术,她躲过了好几拨宫中侍卫,正在得意,却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自己迷路了。

这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她从来没来过衍国的王宫,根本就不识路。何况风笑颜别的方面都不错,却天生不怎么有方向感,就算来过也铁定记不住,这下子四顾茫然,不知身处何方。如果在其他地方迷失还好,可以问路,在王宫大内,稍微露下头搞不好就被人一枪捅个透心凉,怎么敢现身?

风笑颜手足无措,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决定正视现实,慢慢寻找出路。她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建筑更加规整华丽的宫殿区,而周围梭巡的侍卫也成倍增加。显然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地带,没准就是国主或者公主居住的地方,而风笑颜很不幸地闯进了这个核心。

更糟糕的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已近时近黄昏了。假如夜幕降临,要找路回去就几乎不可能了。风笑颜已经可以想象,当自己被侍卫们扭送回去后,云湛会摆出怎样一张发怒的驴子一样的脸,那可真让人不怎么愉快。

要不在这里躲藏一夜,明天在慢慢找路回去?云湛出去办事了,没准得到明天才能回宫呢。风笑颜刚刚蹦出这个念头,就立马自己否定掉了。宁可被云湛找着借口训一顿,也不能委屈自己挨冻受饿啊,她气鼓鼓地想着,并决定从藏身之处钻出来,向侍卫们投降。

但她刚刚直起腰来,身后一阵劲风扑过,没等她做出反应,一把亮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许叫,不许乱动!不然割了你的喉咙!”长剑的主人低喝道。这是一个男人。

“带我们去找秋瞳公主,不许耍花招,不然宰了你!”另一个人声响起,却是个女子。

另一个坚硬冰冷的锐器抵在了她的后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在前面带路,不许回头,不然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妈的,你一个不许,他一个不然,这三个家伙还真是有默契!风笑颜愤愤地想着。事出突然,她也完全无力抵抗,但对方说的话让她听出了两层意思:其一,他们把她看成开小差的宫女了;其二,他们要找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公主石秋瞳的晦气。

风笑颜真恨不得自己知道石秋瞳在哪里,以便可以幸灾乐祸地把敌人引过去。遗憾的是,她连自己住在什么位置都找不着,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不然就会被灭口。所以她只能作出快要吓晕了的样子,颤抖着点点头,然后胡乱领着他们向一个方向走去——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就在风笑颜卖弄着她的秘术小伎俩穿行于王宫中时,云湛和木叶萝漪也来到了适合他们谈话的地点。云湛打量四周,喃喃地说:“虽然你不敢用地道通进驿馆里,但看起来躲在地下还是你的老本行。”

“猜猜现在我们头顶上是什么地方?”木叶萝漪一边亲手为云湛倒茶一边问,此时那个小小的身躯看起来真是温柔贤良,让人难以想象她的深沉心计。

云湛低下头,回想着地下通道里曲里拐弯的各种方向和距离:“大概在城西北,距离驿馆四五里的地方,这条街聚集了不少的茶商,但是具体在哪位茶商的地板底下,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的方向感还真好!”萝漪鼓起掌来,“居然能记得那么精确。我叫一个人来,你见见他,大概就能猜到现在的位置了。”

云湛莫名其妙,看着萝漪唤来一个相貌颇为英俊的男人,他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微微一愣,半天没有说话。

“想明白了吗?”萝漪问。

“想明白了。”云湛慢吞吞地说,“原来你们贪图的不仅仅是艾小姐的那一丁点私房钱,还是茶商艾森的巨大产业啊。”

眼前这个男人叫做崔明伦,是南淮知名茶商艾森的女儿艾薇小姐的前情人。云湛曾受艾薇所托,帮助她摆脱父母指定的婚姻、与崔明伦私奔,但云湛经过调查,发现崔明伦其实和艾薇的女伴有染,乃是动机不纯,一心只为了贪图艾小姐的钱财而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崔明伦这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竟然是辰月的人。

“他本来可以为教立功的,都被你搅黄啦。”萝漪说,“只要艾小姐跟他走了,我们自然有办法慢慢说服艾森接受现实,接受这个女婿,而艾家的财产,也就落入我们的掌控中了。”

崔明伦眼神里并没有什么恨意,始终神态自若,毕恭毕敬地说:“云先生手段高明,小人很佩服。”

云湛摇摇头:“我要真是手段高明,就不会无法揭穿你的真实身份了。”

崔明伦退下后,云湛看着萝漪:“我记得,你们辰月教一向都是对帝王诸侯下手的,现在怎么连世俗商人的家财也不放过了?未免太掉价了吧。”

萝漪扑哧一笑:“掉价?有什么好掉价的?世易时移,天驱的骨干也可以当一个房租都付不起的小游侠,我们为什么不能放下架子?”

“我可不是什么骨干,”云湛说,“事实上,我比较喜欢独来独往,很少和我的同伴们有联系,基本上就是个挂名天驱吧。”

“这就难怪了。”萝漪点点头。

“什么难怪?”云湛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没什么,说说正事吧。”萝漪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知道你一定会怀疑那些正在挑动战争的人是我们辰月教,但你错了,那些人不是辰月教的,而是我们辰月教的敌人。”

“敌人?”

“不错,他们所要挑动的,是衍国和邻国唐国的争斗。唐国的势力你大致应该清楚吧?那是毗邻宛州的中州大国,在整个东陆华族的国家里,国力仅次于衍国。与这两国相比,东陆其他国家的实力都还差得远,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萝漪说,“如果衍国能一举击溃唐国,那么挥师中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一点我知道,但这件事对你们辰月有什么影响呢?”

“因为我们的人近两年来一直都在唐国扶植我们的势力,而我们至少还需要一年的准备才能使唐国足够与衍国抗衡。这起战争如果真的在短期内爆发,对我们将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云湛呼了口气:“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所以你潜入驿馆,也是为了打探你这拨敌人的动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萝漪咬了咬嘴唇:“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告诉你,与你无关的事情,最好还是少问为妙。”

“他们是不是和丧乱之神墟渊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帮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对吗?”云湛突然说。

萝漪的脸色一变:“云湛,你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所以你不妨直接告诉我,否则迟早我也会查出来的。”云湛盯着她的眼睛。

“但是……”

“但是什么?知道越多对我越不利,是不是?我应该及早抽身,以图自保,对不对?”云湛一阵无名火起,“为了这帮王八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我还有一个朋友被他们弄得全身瘫痪半死不活。你学得我可能抽身离去吗?”

萝漪凝视着云湛的脸:“你是个不怕死的人,这一点我当然清楚,但是你就不怕某些对你最重要的人也深陷危机之中吗?”

云湛的心跳突然急剧起来:“你在说什么?”

“秋瞳公主一心想要制止这场战争,其实算是帮了我们的忙,却又自然会引得别人不高兴,”萝漪轻声说,“不是辰月,也不是煽动战争的那帮人。想要杀秋瞳公主的,另有其人。据我所知,今天又有一批杀手被派出去了。”

“公、公主就在那里。”风笑颜随手指向前方的一座宫殿,以无比害怕的语气颤巍巍地说。三个刺客低声商量几句,仍旧押着她向宫殿走去。风笑颜暗暗叫苦,她本以为这些刺客会随手扔下她上前行刺,没想他们如此谨慎,要是等他们发现公主不在里面,自己岂不是真的会被刺上几个窟窿?

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风笑颜咬咬牙,悄悄催动了秘术,三个刺客的衣角都无声无息地燃起了火焰。布料烧焦的气味钻入鼻端,让三名刺客终于有所发觉。风笑颜趁着他们那一瞬间的迟疑和手忙脚乱,运足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有刺客!”

然后她使出了一个无比重要的秘术——金属变身术,这种秘术可以把一个物体在特定的时间内变成金属,时限过后才能复原。而风笑颜这一次的施放对象,是她自已。

他们就冲着这铁疙瘩撒气吧,风笑颜在失去意识之前畅快地想,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大内侍卫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慢慢回来了。风笑颜勉强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座宫殿外的花园里,石秋瞳坐在一张椅子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走,但秘术效果刚刚消失,四肢还很僵硬,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花园四周站满了侍卫,就算化生双翼飞起来,也一定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她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慢吞吞爬起来,低着头等待挨训。石秋瞳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一次算你立功啦。”

“立功?是因为我喊了一嗓子吗?”风笑颜问。

“不是,如果不是派人悄悄跟踪你,我也不会提前发现那三名刺客,也就很难布置好陷阱抓活的。”石秋瞳回答。

“你果然对我不放心。”风笑颜咕哝了一声,想起自己在王宫里溜达时的诸般做作和自以为是,只觉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不过现在我不怀疑你了,”石秋瞳带点讥诮地说,“谁也不会派一个路痴到王宫里来搞破坏的。”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说法。”风笑颜如释重负。

“但是我仍然有些话要问你,”石秋瞳说,“云湛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你不说,他就不会去打探你的来历,但我不同。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逆火修复术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艰深秘术,为什么你一个年轻姑娘会那么耐得住寂寞地去修炼?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似乎很难去选择笨路子吧?”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接着说下去:“还有你今天展现出来的那一系列的秘术,照我看来,似乎都是为了秘密潜入、隐匿行踪这类事而准备的。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如果你还需要我的保护,那我似乎也应该像你对云湛那样,稍微收取点报酬,了解一下你究竟是什么人。”

风笑颜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呆了一阵子,低声说:“你比云湛更心细啊。”

“要照料一个国家那么大的摊子,不细心也没办法,”石秋瞳平静地说,“怎么样,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风笑颜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头,似乎是石秋瞳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她无法招架:“好吧,我说,我对云湛或者你都没有什么阴谋——以前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们,但碰巧云湛正在调查的事情和我有点关系……”

她刚刚说到这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声,一名深身浴血的侍卫冲了过来,嘴里高喊着:“公主小心!刺客逃脱了!”

刚刚喊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石秋瞳霍然站起,拔出剑来,把风笑颜拉到自己身后,其余侍卫们急忙排成行,把她们护在后面。

那三名刺客果然挣脱了束缚。但他们并没有逃跑,而是仍然不肯放过机会,向着石秋瞳猛冲过来。风笑颜这回总算看清了三名刺客的长相,那个老者一脑门子愁眉苦脸的皱纹,武器是一根铁铸的烟斗:曾用剑抵信她咽喉的男人长得颇为英武,甚至可以说满脸正气;而女子大约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庸,手里一对生满锯齿的钢轮倒是很引人注目。三人身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想而知捉住他们时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搏斗。

所以如此强悍的三个人能够逃脱倒也不足为奇,他们挥舞着兵器,只是护住要害,完全不顾其他部位所受到的伤害,眨眼工夫就已经突破了二十来名侍卫的围追堵截,冲到距离石秋瞳只有几丈远的地方。石秋瞳临危不乱,横剑身前,准备迎敌。

风笑颜在脑子里回想着自己所学习过的所有的秘术,发现要找出一种来自保颇为艰难,只能缩到石秋瞳的背后了。可恨金属变身术一定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不然再变一回倒是能在确保万无一失。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伴随着侍卫们死伤时发出的惨号,三名刺客已经逼近了,不过他们也都遍体鳞伤,老者的左臂被砍断了,女子的左腿也几乎废掉。风笑颜禁不住想,到底他们能不能坚持突进到石秋瞳的面前呢?或者说,等他们挣扎到石秋瞳面前后,还有没有力气去攻击呢?

这些想法似乎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三名刺客中的女子由于伤了腿而行动不便,已经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两人却都冲到了距离石秋瞳只有五步远的地方。石秋瞳仍然稳稳地握着手中剑,没有丝毫慌乱。

然而就在这时候,令人意料不到的怪事发生了,刚才第一个冲过来报讯、已经伤重昏倒在地的侍卫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的佩刀早已在奔跑过程中失落,但此时手里却握住了一根短小锋利的钢锥,向着石秋瞳当胸刺去。

——这才是这起刺杀的真正的主角!之前的三名刺客,都不过是混淆视线的铺垫罢了。风笑颜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一点。但她已经来不及反应,心里直叫着“糟糕”。

但石秋瞳的反应却远比风笑颜想象的还要快。那枚突进的钢锥刺到距离她的身体还有几寸的地方,就无力地停了下来,因为石秋瞳已经抢先一剑,闪电般刺穿了这名假扮成侍卫的刺客的咽喉。他的喉咙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眼睛瞪得圆圆的,随着石秋瞳利落地收剑,身子软软垂下,趴在了地上。

而这时候石秋瞳和风笑颜才一起发现,刺客的背上插着一支利箭,正射中心脏部位。

两人抬起头来,看着云湛带着一脸的忧郁,一边收弓一边从远处的夜色中走来。他和石秋瞳对望了一眼,火光之下,两人的眼神里闪动着许许多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对吧?”石秋瞳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隐含着某种悲伤的预感,“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不愿意看到你为难。”

云湛没有正面回答:“喏,你也看到了,我们天驱当起刺客来,危险程度不会比天罗低。”

[修复的笔记(二)]

我向我的朋友讨要了那个圆牌,开始细细地琢磨,我猜想,圆牌上面刻的可能是某种被崇拜的神明,而且这位神和我所见过的独眼人都没有左眼,这绝不会是偶然的巧合。于是我开始查阅文献,但令人失望的是,无论是多么偏门的古籍怪谈,都从来没有记载过哪怕稍微类似一点的神明。毕竟所谓的神,在人们心目中都应该是超越凡人的完美存在,不给他们加上三头六臂四只眼睛似乎都对不住信徒,眼下这个独眼的残缺神,真是怪异非常。

我开始意识到,如果这真的代表着某种图腾和崇拜,也必然是新近产生流传范围并不甚广的,钻在过去的资料里肯定找不出什么线索。我似乎应当转换一下思路,把视线放到最近几年新发生的事件里,也往还能有所收获。

结果我还真遇到了一个能告诉我它的来历的人,但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真不敢相信,因为那只是一人普普通通的老说书人。那么多的秘术师、旅行家、游侠、捕快都没听说过的东西,竟然会被一个说书人所了解,说来真是匪夷所思。而听他的讲述更是让我迷糊。

“这个圆牌我没见过,但一模一样的图样我见过,”这位被称作施伯的老说书人说,“这不就是丧乱之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