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来了兴趣:“好家伙,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这好象是风家很禁忌的话题,偷偷告诉我的那个人也语焉不详,但我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当时我父亲带着母亲回到风家省亲还是什么的,总之本来没有恶意的一次行程。结果没过两天就出事了,我父亲好像是和一些风家的年轻人激烈争吵了起来,演变为动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手那么重,居然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没放过。然后他就带着我母亲消失了,从此两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你后来是怎么回到风家的?”

“听说是十二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我母亲突然出现在风家附近,而且已经临盆。被人发现时,她刚好生下了我,但整个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就像……我后来看到的那样。我试图打听关于我母亲的情况,但也没有人敢告诉我,所以到现在,除了父母的名字之外,我仍然没有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这当中肯定有隐情,”云湛皱着眉头,“在羽族内部,雁都风氏与云南云氏争斗了上百年,早不知死了多少人。被龙斯跃杀掉十来个人并不是特别了不得的大事,为什么他们决口不让提?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关于你母亲的一切?”

“而且她只有一只眼睛,同样也是个秘术师,”风笑颜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很难不把他和丧乱之神联系起来考虑。而昨天晚上的遭遇终于让我确认了这一点,那个家伙一定在临死时把我认成了我母亲,所以才会那么惊讶。也就是说,我母亲过去和这帮人肯定有很深的联系,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同伙。”

“丧乱之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云湛一脸的苦恼,种种纷繁杂乱的线索快要把他的脑子搅成浆糊了。风笑颜显然是嫌他脑袋还不够乱,于是又往里面添了点料。

“对了,我差点忘了,关于我母亲,倒是还有一点信息,”她忽然一拍脑袋,“我母亲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风栖云。不过似乎她和我母亲一样不怎么和家族亲近,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风家。我想要打探她的下落,也没人知道。”

“孪生妹妹?”云湛若有所思,“这就更有意思了。”

时近五月。

由于独眼人的离奇被杀,使他们本来答应为国主提供的援助一时间无法实现了,而双方进行的赫然是单线联系,以至于国主完全没办法去寻找他们的同党。他很恼怒,并且严重怀疑一直反战的女儿石秋瞳暗中捣鬼,却又拿不出证据来。要他硬起心肠把石秋瞳一斩了之,又舍不得下手,毕竟这个女儿还是大有作用的。另一方面,唐国显然也听到了风声,开始积极备战,令国主之前设想的大举突袭、速战速决的战术化为泡影。总而言之,战争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云湛的强烈要求下,石秋瞳不得已同意他们搬出王宫,住到城里一个僻静的小院,却还是不许两人离开南淮,并且不顾云湛的反对在附近安插了斥候。而风笑颜的进度也变得异常缓慢,因为其后的一些纸页损毁得相当厉害,一天也弄不出几十个字来。她的情绪开始恶劣起来,云湛只能想方设法安慰她,劝她不必着急慢慢来。

不过也有好消息,那就是云湛委托按察司为他进行的调查有了令人振奋的结果。在此之前,趁着国主还不知道偷袭之事,他先把尸体弄到了按察司,半夜三更地将佟童陈智等人叫起来辩认尸体。他们当场没有认出任何一个独眼人,却迅速为他们画了像。几天之后,佟童派人把云湛叫到了捕房。

“还记得你第一次为了丧乱之神的事情找我们时,我曾告诉过你的连环杀人案吗?”佟童开门见山地问。

“记得,你们讲过的,就在去年夏秋之交,”云湛回忆着,“光是被发现的就有七起,多半还有没有被注意到的,死者都被挖了左眼。”

“其实同时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们并没有联想到一起,”佟童说,“那段时间,九州各地有一些人失踪了,其中包含了一些还算有身份的角色。他们大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间就像着了魔一样,抛开手边的一切,立马离开,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现身。”

云湛看上去像是要杀人:“这么说,又多了一件和墟渊他老人家有关的事件了?”

“本来是无关的,但你制造的那些尸体把它们关联到了一起,”佟童举起手里的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瘦削的老人,“这是那天夜里的一位死者,从年龄来看,很有可能是这群人的带队者。我们很快就查到了他的资料,因为有人在全九州寻访他。”

“他是谁?”

“他叫纬天宁,羽人,是宁州扶风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贵族,”佟童说,“去年夏天,他在主持一次祭祀的时候,突然间起身离去。据说现场很多人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吟唱声,他们怀疑纬天宁是被吟唱声勾走的。我们已经在联络各地在调查失踪案的同行,看看是不是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云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找到放在屋角的看板,拿起石灰笔,开始在上面写划。佟童也凑过去,发现他在罗列着一个时间表,一个把到目前为止所有乱七八糟的线索都容纳在其中的时间表。

五十年前:宁南城汤氏灭门案。怀疑与可在地下生存的半植物怪婴有关。

四十多年前:曲家通敌案。曲江离自称编造出丧乱之神的传说,可能因此导致被满门抄斩。

三十八年前:毕钵罗大火。详情未知。

至少二十年前:风笑颜的父亲杀死十三名风氏子弟。

十七年前:风笑颜的母亲去世,怀疑此人与独眼人曾为同伙。

十五年前:皇子篡位案,公孙蠹被杀。详情未知。

五年前:秘术师们内讧引发多人死亡,连衡假死并化名郭凯。

去年夏秋之交:若干人失踪,其后独眼人开始现身制造血案。失踪者中有人加入了独眼人的行列。

去年秋天:崔松雪卷入案件,连衡被杀。

今年二月:崔松雪来到南淮求助,被杀害。

“好复杂……”佟童叹息着,“那么多的事件,没有一个有确切的答案。”

“但是它们都能通过丧乱之神联系到一起,”云湛说,“丧乱之神就像是一根长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全都串到了一起。如果我们能抓紧这根线,也许珠子的模样就能一点一点被摸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要找一下丧乱之神的源头?”佟童皱着眉,“那可不容易。到现在为止,除了这个名字,我们手里只有一个个孤立的事件,以为意外卷入事件的不明真相的人。”

“我觉得有一个人是知道真相的,不然独眼人们也不会试图煽动国主去消灭她的组织。”

“你是说,那位辰月教主?”

云湛点点头:“丧乱之神的信徒不会无缘无故一定要消灭辰月教,而萝漪在我面前始终语焉不详,闭口不谈此事。我感觉,她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所以我必须找她聊聊。”

“可她已经离开了,你怎么找她呢?”佟童问:“辰月教主是那么好找的么?”

“按理说她应该藏在一个类似辰月教总坛的地方,我绝对没可能找到的,但现在时局危急,为了保住辰月教最重要的一块势力,短期内她一定会呆在唐国运筹帷幄,”云湛说,“我只要去唐国,大概就有办法找到她了。总得试试运气。”

“那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佟童问。

“帮我调查一下毕钵罗大火案和皇子篡位案的详情,”云湛说,“这虽然是两件悬案,但一定还是会有一定的资料留下来。如果可能的话,公孙蠹的侄儿也麻烦留意一下。虽然我知道,要找到这个侄儿几乎就是大海捞针,但他也是一条重要线索。”

“我会的。”佟童简短的说。

CHAPTER 06 错误

[一]

云湛离开南淮城之后的若干天,在唐国都城平阳的一家客栈里,住进了一个长袍遮身的男人。这个人的眼睛都被帽子所遮盖,看不清面目。他好像很不喜欢和人接近,成天躲在房间里不怎么露面,连三餐也是叫店小二直接送进房。按理说他应当毫不引人注目才对,但他的食谱没法让人不关注:他吃的基本都是生的和带血的东西,比如片下来的新鲜生牛肉,不加一点烹调,实在让大厨和小二目瞪口呆。一两天之后,这个客人开始有了点名气,人们都在谈论着他的怪癖,猜测着他的身份。

但刚刚住了两天,这位怪客就神秘消失了,只在桌上留下了房钱。而就在当天,第二家客栈里又出现了一个把自己紧紧裹在长袍里的怪人,由于看不清面目,没有人知道他和上一位是否同一人。但到了这位开饭的时候,本来由于听到过流言而颇感关注的伙计们都却被惊呆了,因为这位和上一个怪客的癖好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根本就什么都不吃,却要求伙计给他捡了很多石头送去——难道他靠吃石头为生?

又过了一天,第三位长袍怪客出现在第三家客栈,同样的扮相,却有了新的爱好:这一位不喜欢自己独个儿呆在房间里发霉,而是成天坐在大堂里,不停地吹着笛子。他那与众不同的形貌戳在大堂里实在很扎眼,加上笛声刺耳,吓跑了不知道多少客人,但客栈掌柜知道江湖水深,压根不敢去招惹他。

好在他仍旧在一天后消失,第四天、第五天……平阳城的坊间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四处乱飞,甚至有人专门去参观这些古里古怪的长袍客。

到了第六天,第六家客栈也受到了同样诡异的长袍人的骚扰。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来得及展现出任何怪癖,因为他进入房间后还不到半个对时,就有一个不速之客硬闯入他的房里,关上门后,站到他面前,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只不过这样的对视对双方而言都有些艰难,因为他们的身高差距不少,这位闯入的访客身材只有常人的一半高。这是一个河络,而且是女性河络。

“你不是云湛?”她忽然开口说,“云湛呢?他在哪儿?”

长袍人没有答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有点为难。接着他推开窗户,扔了一条绿得很刺眼的手巾下去。过了一会儿,一声轻响,一个人影从楼下蹿到了窗边,跳窗进来,笑容可掬地向河络打招呼。

“萝漪,我们又见面了,”他说,“谢谢你这么给面子。”

进入唐国国境是一项颇费周折的工程,这不仅仅是因为需要渡江。两国虽然还没有正式刀兵相见,但彼此都已经知根知底,所以从衍国出来的人毫无疑问成为唐国重点盘查的对象。云湛找到自己一个做镖头的朋友,混在他的镖队里装成一个普通的镖师,这才曲曲折折来到了唐国的都城平阳城。

他一路上隐瞒着自己的身份,甚至遇到劫道的都装作一副武功不济的样子,被强盗踢了一脚,相信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抵达平阳后,夸下的海口却必须兑现:怎么找到木叶萝漪呢?

虽说萝漪,就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辰月教徒,又该怎么找?辰月教徒们不会在脸上刻字,不会在背上插草标,说起来“找到一个辰月教徒,就能找出萝漪”倒是轻巧,具体却应该如何实现呢?

相比九州最有钱的南淮,平阳的繁华程度显然不足,街头能见到的华族以外的外族人更少。这让云湛加倍小心,一直躲在客栈里不敢出去,两天下来除了吃吃喝喝了一肚子,却也没想出办法如何去勾搭出一个辰月教徒来。人的心态总是那么奇怪,天驱和辰月千百年来相互看不顺眼,谁都不愿意见到对方,此刻一个前天驱却巴巴地盼着自己眼前掉下来一个人见人畏的辰月教教徒。

云湛并非没有懒散的时候,但当他发懒时总会在自家屋子里躺着睡觉,像这样关在陌生城市的客栈里发上两天呆,偏偏还心急火燎地等待着行动,实在是度日如年。这时候他不禁莫名其妙地想起:崔松雪在南淮的客栈里等待着寻找他的机会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态呢?无疑他会比云湛更加关键,因为他的头顶上还漂浮着死亡的阴云,有一群独眼人在等待着取他性命……

云湛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个鬼点子冒了出来。辰月教徒的脸上没有贴标签,独眼人可是足够醒目。我云湛要找的是辰月教徒,但辰月教徒高度警惕的却是独眼人。假如能人为“制造”出几个独眼人,在城里故意招摇一下,辰月教不可能不知道。

说干就干,他花钱雇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闲汉,让他打扮得像模像样,然后选择了一个客栈住进去。客栈这种地方,永远是最重要的消息集散地,有什么新闻很快就能在传出去。云湛并不指望这个冒牌货能以假乱真,正相反,他所设计的那些夸张的行为,就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辰月教:这是个假货,我只是用这个假货吸引你们的注意,邀约你们相见。他相信,以木叶萝漪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够猜到他的用意。

木叶萝漪哼了一声:“你这一手其实并不高明。我要是一直不愿意出来见你,你再怎么玩花样也没用。”

“可是我相信你会出来见我,”云湛付钱打发走那个闲汉,回过身来说,“我相信这件事现在搅得你很头疼,如果有一个优秀人才愿意和你联手,你一定会认真考虑。”

“我倒是不怀疑这个优秀人才能够给我提供帮助,”萝漪斜眼瞥他,“只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得看这位人才需要什么报酬,尤其是他会不会背着我再多拿一点走。”

“就像你我上一次联手你对我所做的那样吗?”云湛尖锐地反问。

萝漪没有回答。云湛看得出来,她眉头紧锁,显然正在担忧着什么事。而她不断咬着自己的嘴唇,也说明她想要做什么决定,却始终犹豫不决。他也不去打扰,舒舒服服坐了下来,眼睛看着窗外。

过了很久,萝漪终于开口了:“你先告诉我,你和这些独眼人交手几次了?”

云湛想了想:“没几次。我第一次追踪他们到瀚州的时候,曾经和他们前后交过两次手,前些日子,你我曾经一起杀了他们几个人。此外我的朋友风笑颜的师父也和他们动过手,以一敌二,被杀了。”

“那你觉得他们的秘术功底怎么样?”

云湛呆了呆:“怎么说呢,相当不错吧,而且也足够怪异,但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神异。说实话,这一点我一直都在奇怪,如果这位丧乱之神真的足够吸引那么多优秀的秘术师为他送命的话,为什么这些信徒并没有表现出超越常人的力量?不是说他们不厉害,而是没有厉害到与他们付出的代价相符合,不用说和你相比了,这些人就算要和我认识的一些其他的秘术高手较量,也充其量半斤八两未必一定有胜算。”

“所以你觉得丧乱之神也只是个骗人的噱头了?”萝漪问。

“我不会这么说,首先他们仍然都是极其难缠的角色;其次,骗到一两个呆头鹅并不难,要骗到那么多有见识有智慧的高手却不太可能,”云湛说,“所以时面必然会有隐情。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才肯原原本本都告诉我。”

萝漪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今天晚上,陪我去赴一个盛宴。之后我会告诉你一切。”

“盛宴?和独眼人的约会?”云湛问,“他们正式向你下战书了?”

“恐怕比那个还要糟糕。”萝漪说。

化妆成木叶萝漪的随从并耐心等待着夜晚降临的过程中,云湛一直在猜测,这个晚上将会发生一场怎样的战斗,但当他跟随着萝漪步入唐国的王宫,并且坐在了宴厅里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次萝漪所说的“盛宴,”竟然不包含任何修辞手法,而真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一次宴会。这一个夜晚,唐国国主设了一个小型宴会,用以款待他的现任国师:木叶萝漪。

唐国国主看来是一个慵懒肥胖的中年人,似乎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和从来都是显示出一副精明强悍模样的衍国国主石之远开有成了鲜明对照。但云湛知道,越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平庸而无锋芒的人,越有可能扮猪吃考虑,胸怀莫大的才干和野心,否则以木叶萝漪的精明也不至于放弃国力更强的衍国而挑选了他。

果然如云湛所料,国主一开口说话就显得礼貌热情,思路清晰,宴会的气氛也一直不错。国主特意为萝漪准备了不少河络的美食,还有河络最喜欢喝的黑菰酒。但扮成萝漪的六名随从之一、一个普通辰月教徒的云湛却能分辨出,国主说的都是些冠冕的祝词和闲话,没有半句涉及到他和辰月教的合作关系。

人生真是奇妙,云湛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谁能想象到,他这个半个月前还在与辰月作对的天驱武士,此刻却居然已经站在辰月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了呢?

酒过三巡之后,国主忽然咳嗽一声,宴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都知道他闲话说完了,将会说一些正事了。萝漪更是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

“尊敬的国师,”国主声音洪亮地说,“您为我们提供的帮助,难以用言语尽述。但是现在,我遇到了一点点小小的难题。”

“国主,请直言。”萝漪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我就直言了。有请黎先生。”国主点点头,脸上表情不定,没有丝难的模样。云湛想,这果然是人杰,光凭这一点就比石之远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