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

尚书台内的几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声音。卞夫人一向很识大体,甘居家府,从不僭越政事。她这时突然来闯尚书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触动了这位母亲最敏感的逆鳞。

曹仁刚一起身,就听木门被“砰”地推开,卞夫人怒气冲冲地迈步进来,粗服披发,和她平日里严妆雍容的风范全然不同。

“嫂嫂,你这是…”曹仁赶紧迎上去,语气有些畏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卞夫人扫视屋中之人,厉声道:“子孝,我儿今日几乎死去,我过来讨个明白。”她双眼肿胀如桃,显然已是哭了数场。

荀彧道:“夫人不必惊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议,子孝会全力缉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敌甚多,难免波及家眷。丕儿纵然身死,也是为国家而死,妾身对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内贼难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许都周密之地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她这么说,显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杨修。

“具体情形我已听邓展说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体方位和时间?如何事先避过搜查,厕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为何知道丕儿在队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应允他去。”

这几个问题个个都很犀利,满宠一边听着,一边极其轻微地点点头,很欣赏卞夫人的眼光。反观杨修的神情却逐渐严肃起来,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这些问题妾身想了又想,实在想不明白,只得过来问问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凌厉,险些丧子的伤痛令这位母亲的羽毛全都警惕地竖了起来。

曹仁正欲解释,卞夫人却摆了摆手,尖削的指甲如剑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实妾身只有一个问题要问:许都卫号称无所不知,许都连个苍蝇飞过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何以却独独漏过王越这等杀手?丕儿遇刺,四周皆惊,连子孝这等久经沙场之人都乱了方寸,那个叫孙礼的军官甚至骇到嗓音失声,至今未复,何独你满伯宁毫无惊诧,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满伯宁,你是否有个解释给我?”

满宠面对卞夫人意外投来的诛心的矛头,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他连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难。此皆宠之误。”

卞夫人对他的恭顺态度却丝毫不领情,冷笑道:“前几日丕儿骂你,我还好心为你回护。现在回想起来,从放任张绣围司空府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就处处针对我们娘儿几个。这一点儿丕儿倒比我们几个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惊,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他知道满宠绝非那样的人,连忙起身相劝。卞夫人却不依不饶,目光如刀,直戳向满宠的心窝:“妾身知道这些全是空口无凭,治不了满伯宁的罪过。但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满宠这时候反而从容起来:“臣自入仕以来,一片赤心,不曾有半点迁延。”

“不错,你的忠心确实不曾有半点迁延,”卞夫人怨毒地瞪着他,嘴角牵动,“是从来没对丁夫人迁延过吧,你们到底是同籍的乡亲,对么?”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里登时满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2

“这五禽戏,可是你杜撰的?”伏寿饶有兴趣地问。此时她在司空府的临时寝殿里跪坐着,让冷寿光给他按着肩膀。

冷寿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师确实有这么一门导引之术。当时我看那赵彦问得尖锐,就随口说出来了。”

“看来你的话还挺可信,暂时唬过那个赵彦了——对了,你回头去跟杨修说一声,让他查查这人的底细。孔少府的门下,怎么会这么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无心没有图谋,到处跟别人一嚷嚷,这事也会变得不可收拾。”

“臣已经派人去告诉杨公子了。”

“你做得不错,不愧是杨太尉举荐的人。”

伏寿闭上眼睛,冷寿光的按摩手法相当巧妙,让她感觉浑身酥软,筋骨松弛。

冷寿光最初是由曹操的亲信王必介绍入宫,实际上却出自杨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宫中随侍了两年多,不显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宫大火张宇去职之后,冷寿光因为背景有浓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为中黄门,侍候皇上皇后。

这个人低调谦虚,不像张宇那样牢骚满腹,不过行事颇有几分神秘,有时候连伏寿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对于汉室在私底下的活动,冷寿光尽收眼底,每次都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只是倾听,从不发表意见。像今天这样主动出来解围,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你这个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师父学的?”伏寿问。

“是的,不过这却并非微臣最擅长的。”

伏寿睁开眼睛:“哦?你最擅长什么?”

“房中术。”冷寿光一本正经地回答。

伏寿放声笑了起来,一个宦官居然最擅长的是房中术,这可真是个大笑话。冷寿光也呵呵笑了起来。笑够了,伏寿对着铜镜,幽幽道:“你说,今日他为何要抱着我跳开?自己跳开岂不更快?”

“这说明陛下心怀慈悯之心,有大仁之德。他连敌人之子,都肯降尊纾贵前去施救,何况是您?”

冷寿光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不停按摩,忽地发觉伏寿的双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冷寿光唇边露出一丝洞悉的笑意:“不过…陛下可能也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嗯?是什么?”伏寿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急切了,连忙咬住嘴唇,摆了摆头,“算了,你不说也罢。”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罢?”

自从那日两人争吵之后,刘协与伏寿便不再同床共寝。刘协主动在榻旁铺了一块绒毯,自己卧在上头,只有当冷寿光以外的人走近时,他才赶紧爬到榻上装装样子。伏寿原本想让他上来,自己睡地上,可刘协态度异常坚决,她也只得听之任之。

这时听到冷寿光这么说,伏寿面上浮出些许绯红,气恼道:“没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赌气不上来。”

冷寿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顺宽和,骨子里却固执得很。拿定了主意,九个许褚都拽不回来。”

“就这点跟他兄弟还算相像。”伏寿心中想着,叹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个滥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样有君子之范。”

“也不尽然。我的老师写过一本书,叫《青囊书》,书里说‘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瞬时反应最能体现真心。陛下那时抱住您离开,恐怕没时间思考太多,仅仅只是不想您受伤害吧。”

“那个笨蛋。”伏寿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抬起右手,“寿光,别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绒毯搬去榻上,老搁在那里,早晚会被人看出破绽,于汉室复兴不利。”

这时候门外传来禁卫的喊声,看来皇帝已经完成了接见——刺杀事件发生以后,一大群臣子都赶来司空府向天子问安,折腾到现在才能返回“寝殿”。

门扇响动,传来刘协的脚步声。冷寿光感觉得到,伏寿突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刘协进了屋子,与伏寿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目光里有些东西悄然松动。伏寿服侍他换下外袍。刘协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时心软,救了曹丕,你怪我么?”

“曹营名医无数,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会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赖,深谋远虑,令臣妾佩服。”

刘协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虑那么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让一个孩子在眼前死去罢了。”

伏寿似笑非笑,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喽?”面对这个问题,刘协没有正面回答。他轻轻摩挲着伏寿的手背:“那日与杨先生谈完,我想了许多。想过逃回河内去隐居起来,再不与外人来往;也想过像哥哥那样,硬起心肠,万千头颅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么?”

“当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间,突然间一下子豁然开朗。我的本心,是要救人。救人,就是救汉室。”刘协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无法做到像哥哥那么冷酷无情,他是汉武帝,我是汉文帝,一是雷霆,一是雨露。手段不同,却都是为了汉室。所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诺。”

“对他的承诺还是对我的?”她的声音带有戏谑的意味,满眼的媚意,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

刘协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对你们的。”说完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无论外人如何看待,他心里知道,在身旁躺着的这个女人,是他兄长的妻子、他的嫂子。

听到刘协的回答,伏寿笑了起来。曹家二公子的性命,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这可真是有些讽刺。

黑暗中她的笑容无比明媚。刘协一时间有些失神,她灿烂起来,如艳阳高照;决绝起来,却好似冰封万里——这两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女子,真不知怎么能在许都这个尔虞我诈、虚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来。

想到这里,刘协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脸庞。伏寿闭上眼睛,任凭他粗粝的指头滑过面颊。她以为男人的手会继续下探,可那只手却忽然抬高,按在她的头顶,爱怜地揉了一揉。

“苦了你了…”刘协喃喃道,手掌顺着缎子般光滑的头发抚下来,像是安抚一只受伤受惊的小兔子。伏寿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开刺客的时候,可知我想起了什么?”

“嗯?”

“想起数年之前,我和陛下刚刚逃出长安。风雨飘摇,群敌环伺,我们走到安邑断了粮草,进退不得。我与陛下缩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庐里,望着庐外的如瀑雨水。陛下忽然问我,如果此时有刺客出现,我会怎么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将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天子。陛下点点头,说他也是那么想的。”

“这不是很好吗?”

“不,他的意思是,他也会用我的生命去捍卫天子。”

“…”

伏寿看到刘协古怪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你的哥哥,就是这么一个人。”刘协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凉,他又问道:“那你听了以后是怎么想的呢?”

伏寿双眼闪过耐人寻味的光芒,抿起朱唇,挑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果然,这真是你的作风啊,要知道,陛下是绝不会问我这种问题——他不关心。”

刘协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真正的刘协,连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无动于衷,遑论伏寿的心情。

伏寿道:“你们太不一样了。陛下是一块冰,他唯一的目的,只有复兴汉室,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在意;而你是一团火,你会去关心一个黄门的生死,会去询问一个嫔妃的喜怒哀乐,会为了牺牲的棋子而流泪。你们的王道,是绝然不同的。”

刘协把喃喃自语的伏寿搂在怀里,伏寿也顺从地伸展手臂,把他紧紧环住,螓首顶住下巴,肢体交错。女性颤抖而热情的声音,在他耳边嗫嚅着,吹气如兰:“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到最后。”

男女的声音逐渐低息,一只细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觉勾住了另外一只,二指勾连,彼此紧密不可分——这是伏寿第二次与天子立下誓言。刘协随即将伏寿紧紧地抱在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这一次,刘协不再彷徨。

※※※

荀彧在路上忧心忡忡地走着,脚步声流露出几许疲惫。董承之乱结束以后,他本以为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可乱子一个接着一个,让这位尚书令有些疲于奔命。许都的乱流,似乎并未因董承的败亡而停止涌动。

可想归想,荀彧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他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比如说此时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将军。

张绣此时正跟在荀彧后面,为了屈从尚书令的速度,他在迈步的时候,有意让自己的长腿抬得很低,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个人虽然也是西凉出身,却跟大部分西凉将领不同,总是显得忧心忡忡,眼神抑郁。荀彧这几天跟他深入接触,发现他严重缺乏安全感,不降曹时害怕,降曹了还是害怕。

尤其是刺杀事件发生以后,他更是噤若寒蝉,卞夫人、曹丕斥责满宠的举动,在张绣看来怎么都像是指桑骂槐。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再三保证他会得到最好的待遇,可张绣仍旧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如何处置这支西凉部队,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倘若就这么拉去前线,就算曹公不介意,其他将领也会有反弹的声音;若要进行整编,又会造成张绣的不稳。

思忖再三,荀彧决定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现在曹公已经返回官渡,荀彧把张绣和少量精骑先送到曹公那里去,其他部队留在许都附近,交给贾诩和胡车儿去弹压。一来可让曹公亲自给予张绣保证,让他宽心;二来也是让张绣与主力分离,让西凉军不敢轻举妄动。

“备则,这个月底你便要护送辎重北上。这次除了粮草资财以外,还有一人要随军同去,他如今刚刚返回许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他。”

张绣点点头:“请荀令君放心。同为司空僚属,我会与他多多亲近。”

荀彧停下脚步,露出古怪的神情。“这个嘛…不必勉强自己,你把他安全护送到官渡就好,多余的事不要做。”

荀彧和张绣很快来到一处宅邸。宅子并不宽阔气派,只是一间普通的半砖式两隔院落,但是这间小院距离司空府仅仅只隔一条街的距离。上次张绣带兵包围司空府的时候,曾经路过,但完全没有留意。在小院门口,早已经停了一辆古怪的马车,宽方车舍,铃铛吊角,两匹辕马都戴着鹿角。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一起朝里面迈去。甫一推开门,张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他再一看,屋子里的景色令他瞠目结舌。

屋子里对跪着的,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老人头发花白,眼神浑浊,裹着一张裘皮不时咳嗽几声,正是贾诩;而贾诩对面那位青年人的额头很大,两只手瘦且细长,如同鸡爪,皮肤泛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光泽。

但真正让张绣惊诧的不是那年轻人,而是在他怀里,居然还侧躺着一个酥胸半露、媚眼如丝的女子。年轻人的右手,正伸入女子衣襟中漫不经心地揉搓着。

贾诩拿起一壶酒来,给他斟满,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咳咳…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哇。我这把年纪,若去江东之地,只怕早已湿毒入骨,咳…”

“喂,老东西,我是真病,咳咳…你可是装的。”

这一老一小仿佛斗气一般,居然对着咳嗽起来。年轻人连续咳了十来下,从怀里掏出片方布,把嘴角几丝淡淡的血迹擦掉,恨恨道:“我本想回许都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掉你。想不到文和你抢先一步降了曹公。你这狗鼻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灵敏呐。”

贾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倒是奉孝你,女色要节制些才好,不然阴取阳竭,精气虚浮,于你大不利啊。”

听了贾诩这话,那年轻人放声大笑,狠狠在姬妾胸尖掐了一把,道:“历数英雄豪杰,所图者不过霸业与女色。我助曹公夺取天下,曹公许我尝尽绝色。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尔尔,该当乘时雄起,一任恣意,何苦束缚自己呢?”

面对这样一番情景,张绣一脸骇然,比看到曹丕遇刺还惊恐。荀彧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曹公幕府中的军师祭酒,颍川郭嘉,郭奉孝。”

“哟,北地‘枪’王,久闻大名!”郭嘉眯着眼睛,倾斜着身体,右手抬起美姬软软的玉臂冲他摇动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绣突然明白,为何荀彧不让他做多余事。

3

王越道:“唐姬那个女人,就在这里?”在他眼前,是一座松柏林中的祠堂,徐福一如既往地隐藏在暗处,不露身形。

徐福道:“对,你与她的恩怨了结之后,杨太尉希望你尽快赶去官渡。”

“干掉袁绍么?”

“不,是他身边的一个人,一个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荀谌。”

王越歪了歪头:“如果是官渡的话,那么不用我亲自去。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经在官渡了,他们可以完成你们要求的一切,包括刺杀曹操在内。”

黑暗中的祠堂沉默了一阵,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话。过了半晌,徐福方才开口说道:“总之,你们不可轻举妄动,只要做好荀谌的事就好,随后我会带给你详细指示。”

“好吧,不过你们最好动作快点。史阿还好说,徐他那孩子若是冲动起来,连我都不一定能控制得住——他可是徐州大屠杀的幸存者。”

“看来你的弟子,不怎么听话。”

“时局太乱,没什么好苗子…我倒见过一个资质不错的,可惜跟我没有缘分呐。”

王越罕见地叹息了一声,朝着许都方向望去。他的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王越面露不悦,这本该是一次秘密会面,不应有任何外人与闻。他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斩杀来人。

“不要出手,这是我请来的客人——其实对她来说,我们才是客人。”

听到徐福的话,王越定睛一看,看到一名穿着青布粗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走过来,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发髻挽在头顶。

“唐瑛?你们还算守信。”王越嘴唇抿紧,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杀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

唐姬走到祠堂前,仿佛没看到王越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迈过门槛,把篮子里的祭品放在弘农王牌位前面。她轻轻地拂干净几案,把祭品摆正,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然后把额发撩起,转过身来直面王越。

“王服非我所杀,却是为我而死。”唐姬说,然后把那个雪夜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王服最后撞向自己时那深情的一瞥,和自己那一句轻轻的“对不起”。

听完唐姬的话,王越慢慢抬起长剑:“很不错的故事,可惜对我没有区别。我只知道,你手里握着的兵刃,刺进了我弟弟的身体。就这么简单。你能选择的,只是乞求我的宽宥,或者引颈受死?”

唐姬没有回答,而是从祠堂里面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铜剑,摆出一个进击的姿态:“此剑乃是天子剑,是我丈夫亲手磨制而成。他曾对我说,他无力保护我,也无力保护汉室,只能磨成此剑,冀望我能自保。在长安之时,我就凭着这一把剑,与王服杀出重围。”

“我弟弟把你救出来,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王越感觉有些好笑。

“我辜负王服恩义,本该自戕以报。但我如今身负两朝天子所托,不可把性命白白捐弃此地。持此剑,是为与阁下立一誓约。”

“这可不由你来决定。”

王越手臂轻运,长剑平平递进。唐姬急忙举剑相迎。祠堂之中,两把剑激烈相交,连续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势尽显,不得不后退数步,喘息不已。王越却一剑紧似一剑,唐姬只得咬紧牙关,奋力抵抗。她只觉得王越的快剑,和她从前对阵过的敌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张绵密大网铺天盖地而来,无论如何拆解都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将自己吞没。

唐姬濒临绝境,突然间手臂剧振,手中铜剑陡然化为一条蛟龙,义无反顾地冲向王越。这是同归于尽的一招,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用。强如李傕,都险些在这一招下丧命。

就在蛟龙的龙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间,王越的剑从天而降,稳稳敲在了剑脊之上。唐瑛顿觉手臂一阵酥麻,虎口震裂,铜剑脱手跌落于地。

王越却没有进迫斩杀,反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这是我王氏快剑的密传。莫非王服连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没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刚才那一招对她的体质来说,消耗太大了。

“你这一招火候把握不错,可是力量太弱了,毕竟是女人。”王越点评了一句,然后道,“你可知这一招是我王氏的不传之密,只可传给至亲,不容外人予闻…”说到这里,他的话停住了,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望去,良久方轻轻叹息一声,收回视线。

王越猛一挥剑,唐姬只觉头顶一凉,一缕青丝飘落到地上。

“既然我弟弟代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马。记住,你欠我一颗人头。汉室复兴之日,我自会来取。”

王越的声音还在,身影却已经飘然消失。

※※※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贾诩无力地摆了摆手,把酒杯“咣当”往案几上一搁,几滴浊酒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候装,在华阴时候装,在宛城的时候装,到了许都还在装。我看你不要叫贾诩了,不如叫贾装。”

“备则,送我回去吧。”贾诩没理睬郭嘉的挑衅,朝张绣伸出手来。张绣连忙起身,把这位醉醺醺的老人搀扶起来,冲主人挤出一个勉强尴尬的笑容。郭嘉搂着美姬,懒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举,算是送行。

张绣对郭嘉那副浪荡样子十分不适,这倒不是因为礼法和习俗——从董卓以降,西凉将领比郭嘉糜烂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厌恶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态,那副神态让他想起了数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搂着他叔叔张济的夫人邹氏,也是这般得意扬扬的嘴脸。

建安二年的宛城,无论对张绣还是曹操,都是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年。那一年张绣主动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时候侵犯了张济的遗孀邹氏,勃然大怒的张绣起兵复反,杀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韦,几乎杀死曹操和曹丕。

这些事情张绣不想过多回忆,可郭嘉的目光仿佛一双粗暴的大手,把他的侥幸剥得精光。张绣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贾诩的要求可谓恰逢其时。

事实上,张绣怀疑,贾诩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离席。

两人告别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贾诩喝得一步三摇,张绣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两个人一路走到马车旁,贾诩以手攀住车辕,晃悠着往上爬。张绣连忙从后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颠簸,你可要坐稳点啊。”

贾诩忽然回过头来:“呵呵,这是我的说词,倒被你先说了。”哪里还有半点酒意。

“什么?”张绣一怔。

“我是说,将军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颠簸,需要坐稳些才是…来,托我一把。”

张绣双臂一托,贾诩手脚并用爬进车内,咳嗽两声。张绣忧心忡忡地问道:“文和你到底想说什么?”贾诩的声音从漆黑车舍里悠悠地传了出来:“官渡乃是关乎中原气运之战,各地大族,各押一边。袁、曹之间的这潭水啊,太深了。胜者未必胜,败者未必败,将军你心思质朴,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张绣急切地问道。没有贾诩,他实在是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车内沉默了片刻,贾诩徐徐道:“自然要等许都的几个小家伙都安顿好了。”说完他叩了叩木窗,车夫会意,扬鞭驱动马车。张绣目送着马车离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贾诩和张绣二人在门外告别的时候,郭嘉请荀彧进了里屋。

相对于颓废淫靡的外屋,里屋还算正常。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还有几张兽皮质地的地图;再加上两块二尺见方的厚绒毯和一张披着厚厚丝帐的木床,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当了。

“女人是不允许进入这间屋子的。”郭嘉解释说。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顺地站在门口,把药壶递给他,一步都不敢迈入。

荀彧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这位小同乡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荒唐起来简直没谱儿;可要是认真起来,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踱着步子,跪到案前,就着那盏油灯扫到了一张摊开的地图。这张地图画得颇为精细,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势地理都标记得很清楚。

“官渡?”

“对,这是闻喜裴家的手笔,画得不错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对面,揉了揉有些发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种彻夜辛苦所导致的。

“看来你在许都不会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图翘起的卷边,边缘有些灰污,看来时常被人翻阅。

“对,我这次南下时间有点长,眼下前线袁绍虽然按兵不动,暗地里小动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点赶回去。”

荀彧点点头。官渡的热战是曹公亲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战则是郭嘉带领的靖安曹所负责,双方暗杀、劝诱、用间、施计,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比战场轻松。郭嘉这次秘密南下,对外却仍旧宣称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须尽快赶回去。

荀彧捋髯道:“许都最近的事情,伯宁都跟你说了?”

“嗯,都说了。”

满宠的许都卫隶属于靖安曹,他在郭嘉抵达许都的第一时间,就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汇报,从禁宫大火里那具离奇的尸体到针对曹丕那次离奇的刺杀,事无巨细。荀彧相信,满宠对郭嘉说的,远比对自己说得更多更详尽。

荀彧一直感觉,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默默地在许都底层流动,它很微弱,却很顽强。即使在董承败亡之后,荀彧仍旧有种它从不曾消弭的预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满宠遭训斥几件事,更让他有这种强烈的印象。

“奉孝,你对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个铜勺,有节奏地敲击着药壶:“曹公子遇刺姑且搁在一旁。伯宁遭训斥,想必是有什么人感觉到了来自于许都卫的直接威胁,不得不靠煽动曹公子和卞夫人来施加压力。我问过伯宁,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宫大火中,为何有一具未经阉割的男尸;其二,杨俊为何伪造自己儿子的被害现场。”

这两件事荀彧都起过疑心,但事务繁杂,无暇细想,他决定把这些交给专业人士来思考。

郭嘉继续道:“伯宁曾以为这两件事是董承计划的一部分,但根本不是。这两个布置,于董氏计划画蛇添足,毫无助益,策动者必别有所图。董承之乱,不过是掩盖那个企图的烟幕——甚至再大胆点说,董承恐怕自己都毫无知觉,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