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几天,满宠撤销了皇城废墟的守备,宣布将不日整修,然后悄悄放出风声,说似乎有人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残骸。传言语焉不详,没说明那些残骸是什么,也没表示许都卫会如何处理。

郭嘉的想法很简单:禁宫大火当夜,汉室把一名未去势的男子带入寝殿杀死并烧得面目全非,显然是想掩盖一些东西。当他们听到许都卫在废墟里发现了不知什么东西时,一定会心中生疑,生怕有什么重大遗漏被发现。心里有鬼的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趁这件事没被大张旗鼓地调查之前,派人去检查废墟。

在郭嘉的预想里,应该可以拿获一两个知情者,他们的身份不像唐姬、杨俊那么敏感,可以肆意拷问出真相。

可没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着赵彦,没有说话。满宠开口问道:“赵议郎,那么晚了,你去皇城做什么?”

赵彦惊疑地望着郭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自从籍田归来以后,确定了自己的调查方向,打算从伏寿身上入手。而伏寿贵为皇后,与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几乎为零。一直为此发愁的赵彦听到废墟解禁以后,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寝殿废墟里找出什么新的线索。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踏入废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许都卫给拿住了,不由分说抓了回来。

“我是去散步。”

“这么晚,去皇城散步?”满宠眯起眼睛,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险姿态。

眼前的许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凶手,于是赵彦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他这么无赖,满宠一时也没办法。赵彦毕竟是朝廷官员,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轻易动刑会有不好影响——何况他是孔融的人,那个大嘴巴可从来不会留情。

“伯宁,交给我吧。”

郭嘉把任红昌的小腿从膝盖上搬开,走下地来,凑到赵彦身前,和颜悦色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赵彦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郭嘉紧盯着他,慢慢说道:“我的眼睛曾为秋水所洗,不为人欺。你若是说了谎话,身体必有反应。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闭上,你的身体还是会出卖你。”

赵彦闻言,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郭嘉对这个反应很满意,这句话对于受审的人犯来说,是个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们去拼命隐藏自己的思绪,越是拼命,破绽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们开口,就能知道许多事情。

“这件事,与天子有关?”郭嘉轻轻问。

赵彦极力控制自己的肌肉,可喉结还是忍不住蠕动了一下。郭嘉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关?”

赵彦平静了一点,急促的呼吸略微放缓。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郭嘉和满宠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难道说,你是为了女人?一个还是两个?”

赵彦把眼睛闭上,面部肌肉紧绷,极力不显露出任何情绪,脖颈的青筋微微绽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这个人真是太容易操控了,难免有些缺乏挑战。

“这家伙潜入皇城,不是为了那次大火的痕迹,反而是为了两个女人…难道说他跟伏后、唐姬有奸情?”郭嘉飞快地思考着,还忙里偷闲地多看了赵彦一眼,眼里满是欣慰,“连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个可造之才。”

满宠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为了女人?”

郭嘉耸耸肩:“我不知道,反正每个男人都是这样,这句话总能击中他们的肺腑。”

※※※

月色惨白,如同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孝服。一匹骏马趁着这月色在大道上疾驰,马蹄声急。

邓展手执缰绳,面色冷峻,两道怒眉挑在双目之上,他已经连续奔跑了四个时辰,两侧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换人。

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怀中那一卷画像安全地送到许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时有一个身影在附近的山梁上出现,这身影如同此时的月色一般,阴郁而苍凉。

3

“郭奉孝,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巨喝从许都卫的外头传来,在夜空下震得窗棂微微颤动,屋中气息为之一顿。在榻上睡觉的任红昌被吓醒过来,抱着郭嘉的手臂瑟瑟发抖。原本面如死灰的赵彦听到这声音,却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郭嘉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像是吃到了一大口满宠烹制的肉羹一样:“真是讨厌,谁告诉他的?”满宠看看郭嘉脸色,说“我出去看看”,然后推门走了出去。过不多时,他倒退着回到屋子,一个大胖子几乎顶着满宠面门闯了进来。

这胖子身材狼犺,五官却生得剑眉星目,肥嘟嘟的圆脸不显臃肿,反有些伟岸之气。他一进屋子,推开满宠,快步上前搀住赵彦,看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瞪向郭嘉:“郭奉孝,谁给你的权力,竟然私自羁押朝廷官员?”

郭嘉重新跪坐回茵毯上,两手一摊道:“许都卫秉公办事,我只是陪审而已。”胖子又是冷笑,一指任红昌:“秉公办事?那这女人从哪里来的?”

“侍婢。”郭嘉理直气壮地回答。

“来许都卫办事要带侍婢?哼,你倚仗曹公宠信,荒淫无度,如今居然变本加厉!”

郭嘉一副带搭不理的表情,把红昌的小手抓过来揉搓。胖子见郭嘉这般挑衅的举动,更加愤怒。他上前一步:“姑且不论你行为不检,我朋友他犯了什么罪过?竟要被你半夜捉来提审!”

“夜闯皇城,冒犯天威。”满宠在一旁回答。

“皇城早就是废墟了,天子又移驾别府,冒犯哪门子的天威?”胖子对这个回答很不满。

“长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郭嘉慢悠悠地拖了一个长腔,“皇城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纵是白地,亦不可轻闯。再者说,当日大火之后,朝廷已有成议,着许都卫抽调人手协防宫内。伯宁这么做,于理于法,均无可厚非。”

那份成议本来是董承削弱许都卫的手段,如今倒被郭嘉拿来当做挡箭牌。胖子一听,一时语塞,找不出该如何说辞。赵彦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长文兄,不必为难。”胖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是轻佻,大半夜的去皇城那鬼地方做什么,平白被宵小拿住把柄。”赵彦讪讪陪笑,没有回答。

郭嘉抚掌道:“既然长文做保,今日我们就不为难赵议郎了。但他事涉曹公安危,必要时还要相询。这也是朝廷法度,长文兄你身为司空西曹掾的人,理该明白。”

胖子眉头一立,没再说什么,拽着赵彦往外走。两人走过满宠身旁的时候,胖子忽又停下脚步,对满宠正色道:“你们许都卫一心奉曹公,这我是知道的。可凡事须有度,你们一直私下里动用肉刑,连杨彪杨太尉都差点没逃过,我早晚会禀明曹公,废止这荒唐东西。”

说完胖子大袖一拂,转身离去。他们两个走了以后,满宠略有不安地问郭嘉:“祭酒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郭嘉拿起案前的酒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赵彦知道的不比咱们多。勉强把他留下来,陈群那个讨厌鬼又会啰嗦——那小子一脸正气,又长得胖,两件事都够让人讨厌的。”

那个胖子名叫陈群,和郭嘉一样皆是颍川士人,可两个人似乎天生就不对付。陈群看不惯郭嘉的放荡,郭嘉也瞧不上陈群的古板,凡是两人同时出现的地方,必有一场争吵,是司空幕府里蔚为壮观的一道风景。对此连曹公都无可奈何,只得尽量不让两人见面。

郭嘉变换一下姿势,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不过有件事我很感兴趣,为何陈群会半夜跑来许都卫为赵彦出头呢?”

“孔融和陈群的父亲陈纪是好朋友,赵彦又是孔融提携,两个人素日关系良好。”满宠回答,他的脑子里储存着许都大部分官员的案卷。

“陈群毕竟是司空府的人。赵彦既然想去皇城勘察,必不会告诉那个老古板。可是陈群这么快就知道赵彦被许都卫捉了,看来在赵彦身后,肯定还有什么人跟着,给陈群通风报信。”

“您是说孔融?”

“那可不好说。”郭嘉用指头敲了敲太阳穴,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先不说了,赵彦只是消夜的小食,真正的大菜,今天晚上还没端上来呢。”

他和满宠同时望向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那边的事,才是今夜的重头戏。

※※※

陈群把赵彦拽出许都卫,上了一辆单辕马车。赵彦看到马车前头悬挂的杏黄色垂穗,认出这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公用舆乘,不由得大为惊讶。陈群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公器私用这种事,一向是他最反感的。今天怎么动用了公车来捞他?

“上车。”陈群没好气地喝道。赵彦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缩缩脖子,攀到车上。陈群也上了车,命令车夫扬鞭。马蹄有节奏地踏在青石路面上,车轮发出“辚辚”的声音。

“彦威,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半夜跑去皇城废墟,到底是做什么?”陈群神情严肃地问。刚才郭嘉说事关曹公安危,他相信那个浪荡子在这种事情上不会胡说。

“呃…”赵彦抓了抓头,“我是去吊祭一个人。”

陈群狐疑地转过头来,用目光询问。赵彦把身子往车靠背重重一靠,幽幽道:“若是你说出去,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这要看你说的是谁。”

“董妃。”赵彦闭上眼睛。

陈群一时无语。他知道赵彦和董妃是青梅竹马,还差点订亲,可实在没料到这个年轻人长情愚痴到了这地步。

“叛臣之女,天子之妃,彦威啊彦威,你沾上她哪一个身份,都是万劫不复。”陈群摇着头责备道。赵彦不甘心地争辩道:“在我心里,她是董少君,不是旁的什么人。如今她已离世,我只是想凭吊故人而已。”

“幼稚!”陈群毫不客气地批评,“你好歹也是议郎,做事过过脑子。现在多少人在找董家的短处,你倒往上去撞。郭嘉若真要整你,一百个你都死了!”

“这次真是多谢长文兄你了…”

“若非有人通风报信,我早就睡下了,谁会想到你大半夜地发疯。”

“嗯?是谁?”赵彦有些惊讶。他这次潜入皇城,纯属兴致所致,没跟其他人商量。这夜色如墨,若非有心跟踪,谁能想到自己会跑去皇城。

陈群也露出微微不解的神色:“不知道。我本已脱袜上榻,忽然听到外头窗蓬响动。仆役去查看,看到窗蓬之下丢着一片竹简,上面写着几个字:‘彦为许都卫所获。’”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竹简,递给赵彦。赵彦在黑暗中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认不出笔迹是出自谁手。赵彦把竹简递还给陈群,表示自己没见过。陈群接过去,肥厚的手指在竹简表面摩挲一番,沉声道:“也不急于这一时,等一下彦威你可以慢慢回想。”

赵彦望着随着马车奔驰而晃动的杏黄垂穗,突然之间省悟为何陈群要派公车来迎接自己。

这不是解救,而是拘禁!

陈群乘坐这辆公车之时,代表的不再是赵彦的好友,而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官员。西曹掾主府吏署用,曹公又将其职权扩大,兼有对两千石以下官员审查之权,例同东曹。议郎秩比六百石,被他们召来问讯,不算越权。

也就是说,陈群这次夜闯许都卫,不光是为了挚友之谊,还是出于公心。

“赵议郎,一会儿我将以西曹掾属的身份对你进行质询。”陈群严肃地对好朋友说,同时把自己的符佩展示给他看。赵彦谅解地摸了摸鼻子:“不愧是长文你的风格啊。你要问的,也是我私入皇城之罪么?”

“不,那是许都卫的责任。我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说是私入宫禁,无人知晓,那么为何会有人夜半通报,却又不肯露面?这其中关节,我怀疑是有什么图谋。”

说到这里,陈群又补充了一句:“彦威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徇私,但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待遇——至少比落在郭嘉、满宠那些人手里好。”

赵彦这才知道,陈群接到那竹简以后,原本第一时间要赶往许都卫去捞人。但他转念一想,认为竹简来历不明,其中动机颇可深究,于是特意绕去西曹掾,调来了一辆马车,这才匆匆赶去。

私谊固然重要,但身为西曹掾属,对于官员背后的疑点,绝不会轻易忽略。

赵彦下意识地捏了捏前襟,这里藏着一件东西,是他赶在被许都卫抓捕之前在禁宫废墟里找到的,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东西的意义。但直觉告诉他,他距离真相又迈近了一步。

“只要这个东西还在就好,这是我唯一的线索…少君,你可千万要保佑我呀。”

※※※

邓展继续在原野上驰骋着。

他怀里的画像,其实不止一卷,而是五卷。

临出发之前,郭嘉叮嘱过他,不要过早地泄露目的,先跟一些司马家的下人接触,再找司马家族人攀谈。

于是邓展先找到了司马家的一位车夫、一位织工、一位苍头和温县坞堡的一个小头目。在他们那里,邓展拿到了四幅杨平的画像,然后才敲开了司马家的大门,向他们通报杨平的死讯并索要画像。

当这些工作完成之后,邓展谢绝了挽留,稍做停留,便匆匆赶回许都。因为这五幅画像放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疑点,一个必须尽快让郭祭酒和荀令君知道的疑点。

脚下的路越发平坦宽阔,雪地上的蹄印、车辙印也多了起来。在沉沉夜幕下,视野不是很清晰,邓展只能根据周围模糊的自然环境判断,自己已经接近许都了。也许只消再有一个时辰,就能看到许都城头那一直燃烧着的楼火。

就在这时,邓展身为军人的本能突然警觉起来,提醒他有一缕不易觉察的杀意从附近的某一处飘出。可是他一夜奔波,身体已经极其疲惫,肌肉与感官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突然一声弓弦振动,一支羽箭刺破黑暗,牢牢钉在了邓展坐骑的脖子上。

坐骑哀鸣一声,当即倒在地上。邓展及时偏身一跃,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这才不至于被马匹沉重的身躯压住。

对手没有射偏,而是在追求最稳妥的刺杀手段。马匹体形较大,在黑暗中比人体更易狙杀。只要坐骑一死,邓展便丧失了机动性,任人鱼肉。邓展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意识到,那个杀手是个心思缜密、无比冷静的敌人。

邓展毕竟是行伍出身,他落地之后没作停留,飞快地连续横滚,滚到一棵粗大的枯树旁,身体屈伏,单腿半跪在地上。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降低中箭面积,又能把身体保持在随时反击的舒展状态。他的判断十分准确,这里是大道,方圆百十丈内都是开阔的野地,只有这棵大树作为路标而孤独地矗立着,成为他遮蔽的唯一选择。

对手并未继续射箭,黑暗中一片安静。这里的夜色并不浓郁,双眼只要适应黑暗,能勉强看到周围十几步的动静。邓展知道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但他相信那个弓手的夜视比自己要远,只要自己一动,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射穿。

夜里的空气冰冷无比。邓展极力屏息宁气,强忍着来自背部的强烈疼痛。他摸了摸腰间的黄杨木柄匕首,以轻微的动作拔出皮鞘,插到地上——他从温县走得太急了,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武器。

“嗖嗖”又是两箭射过来,分别扎在了距离大树左右三步之遥的草地上。这是弓手的警告,告诉邓展他已经掌控了藏身之所,不要再痴心妄想逃走。邓展瞥了一眼箭杆的长度与箭羽,推断出这应该是由一把短路弓射出。

这种弓多为竹质,弓身短,箭杆较汉军标制要短,箭羽多为立羽,携带比较方便,但射程和威力都比路弓或者虎贲弓要弱。汉家军队很少用到,反而很受黄巾贼、山匪与各地大族部曲的青睐。如果是有预谋的狙杀,应该选择重型的虎贲弓或者强弓——那个弓手居然用短路弓,说明他也是长途跋涉,匆匆赶到,并不比邓展提前多久,所以才会携带相对轻便的弓具。

“不知是司马家的哪个高手…”邓展暗暗咬牙,谨慎地把酸麻的右腿往外伸了伸。现在他相信,这个弓手肯定是一路从温县追过来,试图把他杀死在半路。

黑暗中的弓手气息又消失了,如同一个鬼魂,不知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出现。看得出,弓手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没有选择在温县动手,是因为怕连累到整个家族,因此一直紧紧缀在邓展身后,等到足够接近许都、疲惫程度达到巅峰之时,才断然出手。这种耐心,简直就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可怕。

如果是一剑在手,邓展有信心听风辨位,把飞箭磕开;如果自己是在万全状态,也能拼起一搏。可是邓展现在是强弩之末,长途奔驰耗去了他大部分体力,两条大腿酸疼难忍,他甚至没有一跃的余力。

邓展知道不能这么僵持下去,否则送命的绝对是自己。他缓慢地转动身子,尽量在不引起弓手注意的情况下改换姿势。汗水慢慢沁出皮肤,又立刻被冻得冰凉,在他身上覆出一层薄薄的冰甲。

短路弓的射程他很清楚,不会超过五十步,刚才那两箭射来的方向,表明弓手在东南。也就是说,那个司马家的人,是在距离这棵大树东南方向五十步内的距离里。

邓展熟悉许都附近的每一条路和路标。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这棵路标树东南方向的地貌特征,最终确定了三个可能的伏击地点。

他费力地把护胸皮甲两侧的绦带解开,这在平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邓展此时不能把身体露出树干太多,只能僵直着手臂,用手指慢慢扯松。他好不容易把皮甲卸下来,掏出夹在皮甲与布袄之间的五卷画像,把它们轻轻搁在地上,然后从腰上一圈圈松下腰带,一头系在皮甲的扣钩上,一头捏在手里。

邓展在心中默默地念诵了几句,突然直起身子,拽着布带把皮甲甩到了半空。

一支飞箭毫不迟疑地射穿了半空的皮甲。

邓展把皮甲拽了回来,摸一摸那支箭簇,唇边露出笑容。

敌人的位置,他差不多已经清楚了。那个弓手,终究还是没有沉住气,大概是黑暗也对他造成了困扰吧。

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抓起画像,再次抛向半空。轻盈的左伯纸在半空舒展开来,像是几只张开翅膀的蝙蝠。同时他整个人冲出遮蔽,把皮甲举在身前,好似举着一个盾牌。

又是数箭飞来,一箭射中了其中一张画像,紧接着第二箭很快反应过来,射中了皮甲,擦伤了邓展的左手虎口。短路弓的穿透力和射击速度都很有限,邓展的几个小诡计,为他争取到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这点时间对一位军人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迅速拔起插在地上的匕首,倒拈刃尖,朝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掷了出去。只见那匕首闪着寒光扎入黑幕,去势极强。

在匕首飞出去的同时,邓展猛然听到后面传来弓弦声。

“糟糕,上当了。”

邓展脑子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觉得胸前剧痛,低头一看,一支锐利的箭矢从他的后背刺入,从右胸扎出。原来对方一开始就有两个人,第二个人隐藏得极为隐秘,一直忍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之前的一切铺排,都是在误导邓展,让他误判局面,主动出来送死。

“我还不能死,我还有要事禀报郭祭酒…”邓展的视线开始模糊。这时候,邓展的耳朵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这声音是从许都方向传来的。一定是郭祭酒派来接应我的虎豹骑,邓展这样想着,不知从哪里迸发出力量,伸开双手奔向大路。那两名弓手大概也听到了马蹄声,又隐伏起来,没有做声。

马蹄声很快便接近了,一众骑士从黑暗中一一跃出。他们个个穿着曹军的战甲,手执钢枪,在黑暗中气魄十足。他们看到邓展时,第一个反应便是竖起钢枪,朝他刺去。

“我…我是虎豹骑邓展!”邓展愤怒地大喊,右胸鲜血迸流。

钢枪的刺杀停止了。

“邓展?哈哈,想不到这次南下,还能碰到你!”其中一员曹军大将摘下铁盔,露出一张嚣张、自负的面孔,那张脸上挂着一枚悬胆大鼻,煞是醒目。

“你还认得我吗?”

“淳于琼?!”邓展嘶声喊道,然后他惊骇地发现。淳于琼身后的马背上,是一个神态委靡、披头散发的老头。这老头是他在许都宫城前亲手拘押,送入大牢的。可这位曹家最重视的囚徒,如今却出现在袁绍大将的身边。

难道是袁绍派人潜入许都,把董承给救出来了?邓展残留的意识,已经不足以支撑这种复杂的思考,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世界正逐渐被什么力量拉远,身体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嘿嘿,你可不能死,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可得去乌巢好好叙叙旧哇。”这是邓展在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4

陈群把赵彦带到西曹掾的官署,那边已经收拾出一间敞净的屋子,烧好了火盆,点起了几根蜡烛。几个仆役站在门口,本来已是呵欠连天,被陈群瞪了一眼,都紧张得纷纷站直了身子。

进了屋子,陈群让赵彦对面站好,然后自己跪坐到木台之上。这台子比地面高出一大截,上面摆放着木案与跪毯,人跪坐其上,跟站立的人差不多高。这是为了体现出高低尊卑,好教被问话的人心生敬畏。司空府西曹掾负责的是幕府人事,这方面异常谨慎。

“彦威,接下来你我的对话,都会一一被抄录下来,备案存档。”陈群严肃地指了指墙角,黑暗里坐着一个小书吏,手持一支短杆硬毛笔,这是为了方便快速记录对话。赵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私入宫禁,所为何事?”陈群问。

赵彦刚才已把董妃之事告诉陈群了,他此时又重问一遍,显然是希望赵彦能另外找个理由,免得大家都难堪。赵彦心念电转,脱口而出:“我听说禁宫起火,别有蹊跷,想察勘一下现场。”

他不得不说出真的理由,为的是遮掩假的动机,这可实在有些荒唐。

陈群对这个理由还算满意:“禁宫起火,自有宿卫和许都卫负责,你一个议郎,何必越俎代庖?”

“朝廷有难,臣皆有责。”赵彦语带双关地回了一句。

陈群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深,他继续问道:“你前往皇城这事,都有谁知道?”

“我是临时去意,不曾和别人商量。”

“那就是说…你的动向,一直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陈群的胖脸愈加严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禁宫大火之后,就是董承之乱,幕府一直疑心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赵彦一要调查火事,就有人跟踪起来,很难想象不是未现身的董承余党所为。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许都有董承余党留存,说不定已混入司空幕府任职,那负责甄选人才的西曹掾难辞其咎。陈群一向视郭嘉为对手,可不希望西曹掾在这方面输给许都卫。

“彦威你仔细想想,你是否跟任何人吐露过此事?”陈群不甘心地问道。赵彦摇摇头。陈群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又追问道:“那么最近是否有什么人与你接触,行迹可疑?”

赵彦抿着嘴低头思考着。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必须要掩盖自己最真实的目的,为此不得不抛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借口;另外一方面他也想知道,那个跟踪自己给陈群报信的人是谁,是否真的有人觉察到他的用心。种种考虑之下,赵彦必须谨慎地选择言辞,哪些该透露出来,哪些不该讲,都颇费思量。

无论曹氏、雒阳系还是其他什么派系,他们都有可以信赖、掩护的同伴;而赵彦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是许都最孤独的人。

“我最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赵彦缓缓抬起头,“少府大人希望把大儒们召来许都聚议,让我去找过几位大人,请他们修书去家乡召集名儒。”

“你接触过的都有谁?”陈群问。这事孔融嚷嚷了很久,朝野皆知,倒不算什么秘密。

“太史令王立、宗正刘艾、卫尉周忠,还有曲梁长杨俊和中散大夫伏完。”

陈群仔细回味着这几个名字。前三个都是雒阳系的老臣,杨俊是曹公要征辟入幕府的人,他们都代表着各自乡族的利益,孔融找他们无可厚非——但最后一个名字,却让他很觉意外。

伏完不是一般人,他是当今皇后伏寿的父亲,原本是辅国将军。天子自从归政许都以后,他为了避开曹操和董承的锋芒,主动缴还印绶,自降为中散大夫,极少与人交往,是个低调小心的人。即使在董承之乱期间,伏完都没有冒出头来。

“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陈群皱起眉头。

赵彦笑了笑。曹公麾下的人大多如此,于权谋之道所知颇熟,对经业反倒不大有兴趣。他给这位好友解释道:“伏完的先祖是伏生,今文《尚书》的开山之祖,因此伏家在儒林一向备受尊崇。少府这一次请他出马,也是为了壮大声势。”

陈群“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孔融这是打算借各地大族的声望造势,为今文派一振声威。作为颍川大姓,陈群清楚这些隐伏各地的士族力量,绝对不容轻觑。

赵彦没有继续说,其实孔融这次召集伏完、郑玄这些今文派的名宿,摆明了是要为难荀彧这个古文派——陈群和荀彧都是曹氏羽翼,又同为颍川出身,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不过说到郑玄,赵彦就想到了他那个投身袁氏的大弟子荀谌;想到荀谌,立刻就联想到杨俊在听到这名字时的奇怪反应。赵彦自己也没想清楚其中关节,便把这件事说给陈群听。陈群听完,陷入了沉思。杨俊是受司空府征辟而来,事先经受过西曹掾的审查,如果他有问题,那么陈群的立场就会变得很尴尬。

忽然屋外连滚带爬地跑进一个小吏,连门都顾不得敲,满脸惊骇。

陈群面孔一板,肥厚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案面:“我在谈话,什么事?”小吏跪在地上,语气惶然:“禀大人,刚才传来消息,袁绍的人把董承给劫走了!”

“怎么可能?董承不是被关在许都卫的天牢里么?”陈群一脸震惊。

小吏回答:“据说是许都卫把董承连夜转移到叶县,结果甫一出城即遭遇了袁家的刺客。”

“哗啦”一声,案几被掀翻在地。陈群腾地站起身来,怒不可遏:“郭奉孝,你好大的胆子!”

※※※

根据许都卫的说法,许都的雒阳旧臣太多,董承羁押此地,日久必会生变。所以满宠禀明郭祭酒与荀令君,派人把董承连夜运出城去,押往叶县隔绝,等曹公返许时再行判决。

囚车离开许都不久,便在路上遭遇了一大群身穿曹军衣甲的骑兵。这些骑兵声称是曹仁将军特意派来护卫的,囚车守卫不虞有他,放松了警惕,结果这些“曹军”在中途暴起发难,砍破囚笼把董承救了出去。根据在场幸存的人说,这些骑兵带有河北口音,恐怕是袁绍的人。

袁、曹此时在官渡对峙正炽,袁绍居然派遣一支骑兵杀到了许都城下劫走囚犯,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大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