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唐姬离开寝殿以后,长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

自从王服死去以后,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笼罩,这两粒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难以去除。当她看到赵彦为了董妃而选择死亡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双目充满爱恋。

杨修说得对,这是她摆脱梦魇的最后机会,必须要直面以对。

她快走到司空府门口时,忽然听到前方一片喧闹。唐姬心中一动,没有凑近,而是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悄悄探出头去。

在司空府门口,站着两队人马。一队人马带头的是孙礼,他身后皆是巡夜的士卒;还有一队人皆未披甲,刺奸衣装,满宠和新任的许都令徐干站在前头。而赵彦此时被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紧紧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董妃的灵位掉在地上。

“孙校尉,这是怎么回事?”徐干阴沉着脸问道,他的额头上沁着微微一层汗水。

孙礼连忙抱拳道:“我们刚接到报告,说有一人出现在司空府前,形迹可疑,所以赶过来看看,结果正好撞见他。”

“赵彦?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徐干吓了一跳,眼前的赵彦满口是血,大拇指也少了一根,整个人委靡不振。

孙礼道:“我们发现他时,便已经如此了。”

满宠俯身从地上把灵位捡起来,凑进灯笼看了看,递给徐干。徐干一看,脱口而出:“原来是为了她!”

下午他们跟丢了赵彦以后,徐干气急败坏,发动所有人进行搜捕,把赵彦进过的商铺、接触过的人统统抓起来审问,却仍不知其去向。最后根据赵彦买的物品,许都卫得出结论:他应该是为了决意向某人复仇,所以才买了不少祭奠用品,为自己的血亲召魂。

根据这个思路,徐干查找了许都城内所有与赵彦可能结怨之人,仍旧不得要领。就在刚才,一枚神秘的竹简出现在许都卫里,里面只写了三个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干不敢怠慢,他顾不上追查竹简来源,连忙和满宠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门口,就看到孙礼把赵彦按在地上。

徐干看到灵牌上写的“董少君之灵位”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这个赵彦一定是董承余党,为了给董妃报仇,试图潜入司空府行凶。这也与许都令的分析吻合。

满宠冷静地拦住徐干:“不要急于下结论,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潜入司空府的。”孙礼在一旁说:“在宵禁刚开时,我们碰到了唐夫人的车马前往司空府,车上只有唐夫人和一个车夫。属下以为,很可能是赵彦扮成车夫,胁迫唐夫人借口觐见陛下,进入府邸。”

听到“唐姬”这个名字,满宠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你看来很了解唐夫人嘛,为何当时不把她拦下来?”

孙礼面色一红:“您知道的,唐夫人对属下一直…有点误解。当时如果属下知道她是被胁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司空府。”

他说得结结巴巴,显然是心中起急。满宠拍拍他肩膀,示意少安毋躁。这位年轻军官什么都好,就是容易紧张,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时,甚至急得连声音都麻痹了,一时在军中传为笑谈。

唐姬就藏在附近,顺着风声和唇语捕捉到了这段对话。她很意外,没想到孙礼居然会主动替她开脱。“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后把他咬出来,一定是的。”唐姬在心里恨恨地说。不过这样一来也好,省得她亲自现身了。

满宠可没有孙礼那么单纯。他的绿豆眼不停地扫视着地上的赵彦,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沉思。这件事疑点很多,尤其是那一条神秘的竹简,让满宠觉得其中大有问题。他忽然想到,之前赵彦被许都卫拘捕,西曹掾的陈群也是被一张纸条提醒,赶来捞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此事还须审慎。”满宠委婉地提醒徐干。

“没关系,等下把他带回许都卫。哼,别以为没舌头,就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徐干阴冷地说,同时恶狠狠地瞪着赵彦,眼角多了几条血丝。他原本以为是个简单的任务,却没想到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如果曹公眷属有什么闪失,他的罪责可就大了。

满宠轻轻地摇摇头。徐干做事聪明有余,却太过情绪化,欠缺弹性,很难保持开放而冷静的心态——而这一点对许都卫来说非常关键。

孙礼做了个手势,把赵彦从地上拖起来,打算交给许都卫带走。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从远处冲了过来,在司空府前停住。一个青衣老者从马车上跳下来,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们怎么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员!”孔融大吼道。

谁也没料到,这时候孔融会冒出来。

这家伙在许都谁都不怕,什么都敢说——最重要的是,他还特别护短。看到他突然出现,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

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赵彦,胡子气得一抖一抖。他环顾四周,对满宠喝道:“满伯宁,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们许都卫要当街殴打一位朝廷官员?”

他不知道许都卫已经换了人选,所以第一时间把矛头指向了满宠。满宠还未开口,徐干一步赶过去,在一瞬间收敛起焦躁,双手抱拳,满脸堆笑:“孔少府,现在这里是我负责。”

孔融一看是徐干,脸色稍微缓和了点。这个人文名甚佳,还曾和他一起探讨过经学玄学,算得上是孔融难得高看一眼的人。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只有最肮脏、最龌龊的小人才适合管理许都卫那个大粪坑。

徐干解释道:“伯宁不日将前往汝南赴任,许都卫眼下暂由在下代管。”然后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一声,让旁人觉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恶感,反而会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听完以后,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叹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么会跑来这里?”徐干问道。

“唉,还不是为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举荐了贾文和,老夫与他商议到现在,才谈完回家。结果不意被我撞见这等事情!”

徐干笑道:“能者多劳,智者多虑。”孔融“嗯”了一声,颇为受用。

满宠在一旁暗暗点头,郭嘉选择的人,果然都不会那么简单。若论谋策实行,徐干不及他;但若说起与这些雒阳派的人周旋,徐干的确自有一套办法。

孔融跟徐干寒暄完,俯身欲把赵彦扶起,孙礼不肯相让,这时徐干开口道:“孙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为人正直,不会徇私的。”孙礼只得让开。

赵彦看到是孔融,眼神里的光芒亮了一些,嘴里蠕动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孔融一看,发现他的舌头居然都没了,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抬起头,问道:“赵彦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么法?”

先表明赵彦是他的人,再问犯了什么法,孔融摆明了是要插手。徐干叹道:“赵议郎意图刺杀曹公眷属与天子,为董承报仇。兹事体大,我初任许都令,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错陷忠良,所以与伯宁一起亲自处理此事。”

他话里话外,有意误导,仿佛赵彦一事是满宠一人而为,他这个新任许都令只是代人受过。孔融一听,果然阴冷地扫了满宠一眼:“先是拷打杨太尉,又割赵议郎的舌,你这头夜枭还真当自己是许都之王啊!”

“孔少府,你误会了。我们发现赵彦时,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宁所为。”徐干为满宠辩解道。

“你是说他是自己把舌头割掉,手指切掉,然后在大街上闲逛,直到被你们凑巧地捡到喽?”孔融讽刺地反问道。

满宠保持着沉默,他已经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赵彦困难重重,会惹起强烈反弹,所以故意让他与徐干一起负责。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雒阳系的怒火只会倾泻到他身上,让徐干保持清白令名。

若换做旁人,定会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满宠不会。他在雒阳群臣那边,早已视如妖魔,也不多这一次的骂名。郭嘉很了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为虚名所困之人。

徐干见孔融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便把董妃的灵位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在他身上搜到的。”孔融接过去一看,猛然间想起来了,赵彦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约的,只是因为董承反悔,才没结这段姻亲。想不到这小子一直惦记着人家董家闺女。

这么说来,他前一阵确实没怎么出现,难道真是在筹划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窦,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倘若真是如此,赵彦可未必保得住。

徐干说:“我们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调查,一会儿便知实情。在此之前,还是先把赵议郎送去许都卫处理一下伤势吧。孔少府若是担心,可以一并跟来。”

孔融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徐干到底是读书人,比那个面目可憎的满宠会做事。徐干拍拍胸膛,凑近躺倒在孔融怀里的赵彦,大声说道:“孔少府、赵议郎,你们请放心,我身为许都令,一定会秉公处理。”

一听到“许都令”三个字,赵彦“刷”地睁开眼睛,双臂张开,扑向徐干。

所有人都以为他奄奄一息,都放松了警惕。结果赵彦突然暴起发难,徐干猝不及防,被赵彦抱了一个满怀,两个人滚落在地上。赵彦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赤红着双眼扼住徐干的咽喉,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徐干拼命挣扎,却扳不开铁钳般的双手。

自从真相被刘协化解之后,赵彦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撑他到现在的,只有一件事:杀死曹氏重臣,为董妃报仇。当他听到“许都令”三个字时,最后的怒火化为力量,不管他是谁,径直扑了过去。

士兵一涌而上,一时间却很难把两个人分开。徐干的面色越来越白,他的双手乱抓乱摆,突然触到了赵彦腰侧一个凸起,好似是个刀柄。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后拼命刺向赵彦,一刀一刀,刺入身体。

赵彦腰眼一阵剧烈疼痛,让他更加疯狂。这两个人一个拼命紧扼,一个抵死乱捅,好似彼此都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孙礼反应最快,他拿起刀鞘连连猛击赵彦的后脑勺,试图把他敲晕。

赵彦连挨了几下,脑子已经开始糊涂,可双手凭着直觉和一股濒死之劲,仍旧抓住徐干细弱的脖子。眼看徐干的挣扎越来越慢,孙礼眼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将赵彦的头一举斩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刚好切开赵彦的脖颈,却没伤到徐干的身体。

徐干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血腥冲天而来,赵彦的头颅从身上滚落,而无头的身体,却仍旧保持着掐脖子的动作。孙礼蹲下身去,用力把赵彦的双手掰开。他发现,徐干至少在赵彦的腰眼附近刺了十几刀,每一刀都入体极深,即使没有那一刀断头,赵彦也绝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现在为她报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运还真是奇怪。孙礼想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丝自嘲,用下摆擦干刀上的血迹,插入鞘中。

赵彦的头颅倒在地上,双目依然圆睁,眼神里没有不甘,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强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会不会有一天,也被我杀死呢?”孙礼没来由地涌现出莫名预感。他不知道,就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地方,隐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泪流满面。

当孙礼砍下赵彦头的那一瞬间,她的梦魇非但未得削减,反而愈加清晰。这个人逼杀了王服,困杀了董妃,斩杀了赵彦,而每一个死者都曾对唐姬产生刻骨铭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阴霾,逐渐凝聚成实,成了孙礼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无法擦除。

在孙礼的身旁,死里逃生的徐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有些发凸像一只青蛙,原本一尘不染的长袍上都是血污,再无倜傥风流的气度。死里逃生的他一丝力气也无,惊惧有如一条锁链紧紧把身体缠住。满宠走过去,摸了摸徐干的脉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来,脖颈后仰,放到上风处。”

他浸淫仵作之学很久,对这类事故的处理得心应手。吩咐完这一切,满宠又把目光投向赵彦,全场都震惊的时候,只有他还保持着冷静——因为他观察的不是赵彦,而是赵彦身后的夜幕。

另外一个凝望着无头尸体的人是孔融,他捋着胡须,久久无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彦威,你,你怎么如此冲动。许都聚儒之事刚有了眉目,老夫还指望你挑起重担,居中奔走呢…”孔融闭起眼睛,心中哀伤难平。赵彦是他看着长大的,赵家倾覆之时,他父亲还将赵彦托付孔融照顾。孔融前来许都之时,有意栽培这年轻人,把他提携为议郎,跟随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赵彦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许都令未遂被杀,即便是孔融也无法为他公开辩护。可是,赵彦虽然鲁莽,此举却于大节不亏,倘若孔融撒手不管,岂不让天下义士寒心?

“彦威,你是聂政再世,荆轲复生。我不会让你无籍籍名地死去。我会让你的名字昭于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决心,大袖一拂,正待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人影一动,满宠挡在了他面前。

“满伯宁?老夫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满宠平静道:“有两件事须请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们都杀了,还有什么好问?”满宠抬起头:“不是问赵议郎的事,而是问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马车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几致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归德坊,从宣义将军处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为何要绕行这里?”

“老夫愿意走哪里,难道还要许都令管么?!”

看着几乎要爆发的孔融,满宠没有继续问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赵彦的尸身,未置一词,悄然拂袖而去。

徐干已经被人扶到树下瘫坐,眼神发呆。孙礼指挥着周围的人开始清理现场,将赵彦的身体和头颅搬开,在附近弄来黄沙铺在血迹之上。司空府里的护卫此时也听到动静,纷纷前来询问。而在不远处唐姬刚才藏身之处,此时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几滴湿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着,满宠此时却双手负在身后,仰望着如墨天空,脸上的皱纹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赵彦的举动和自己的离职,以及许都最近一连串诡秘事情的背后,都有一条丝线若隐若现。他在努力想着,试图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脑海中,尚书台、禁宫、司空府、许都卫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建筑化为点,身居其中的人们彼此连接成线,点线相交,几十条,乃至几百条线彼此勾连纵横,令人眼花缭乱,勾勒出一个别样的许都。他倾尽全力,推算出其中动向,在繁杂的流动中拈出那一条关键,却总是失败。

身为前任许都令,满宠对许都潜藏的几条暗流了如指掌,无论是雒阳派、汉室还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脉络,胸有成竹——可唯独这一根线,牵系广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它隐于万千头绪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极难寻见痕迹。赵彦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刹那被吹开的野草罢了。

满宠不清楚谁在背后操控那根丝线,亦不知他终将把许都牵引至何处,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丝线的下一个节点会落在何处。夜空下,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伸向北边远方的某一点。

满宠的嘴唇轻微地摩擦了几下,周围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尾声

“主公,讨曹檄文已经写就,请您过目。”

文士将一卷竹简恭敬地递过去。在他两侧,河北的文武重臣站成两排,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主公。袁绍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将竹简递给身旁的侍从,让他读出来,让大帐中的人都听见。

侍从领命,展卷开始大声诵读。等到念完以后,袁绍拍案赞道:“写得好!陈主簿文笔犀利,句句刺中要害!等曹孟德看了这檄文,只怕是要羞愤欲死,自来请降了。”他说完以后,麾下诸臣都“哈哈”笑了起来。文士听到这夸奖,倒没面露喜色,只是尴尬地搓了搓手,口中谦逊。

这时候,郭图突然出列,跪倒在地:“启禀主公,臣虽才不及,愿为陈主簿锦上添花。”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袁绍啜了一口酒。

“陈主薄历数了曹贼诸多罪名,可谓精准犀利,但臣以为还不完全。曹贼以迎立天子为功,如果举发他在许都欺凌汉臣之事,则天下人皆知其虚伪,曹贼军心势必动摇。”

袁绍“嗯”了一声,上次董承之死,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一直希望能扳回一局。他瞥了沮授一眼,让后者非常尴尬。袁绍问道:“那么郭监军你有什么好计?”

“臣新近获得一条消息,再加上杨太尉之事,二事并举,添入檄文,足可以撼动许都。”

“哦?说来听听。”袁绍饶有兴趣地勾了勾手指,马上有人将笔墨取来,还铺开一片新的空白竹简。郭图得意洋洋地挥笔写了几句,呈给袁绍看,上面写的是: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

袁绍用手指滑过墨痕:“这个赵彦被杀,果有其事?”

“正是!他是前几天…”郭图正要详细说明,袁绍却挥了挥手,兴味索然地打断他的话,“这件事记得加进去,然后传檄天下,细节你们自己把握就是。”

郭图和陈琳领命而去,其他人也都纷纷告退。袁绍独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把脸转投向南方沉思。他忽然用拇指按下唇边微微翘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抬,仿佛遥祝某位远方的友人,然后一饮而尽。

在他目光的终点,数百里外官渡的一座营帐里,另外一个人也同时举起酒杯。

“官渡见。”两个人在心中同时默念道。

《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

序章

一匹纯白的骏马跃出草丛,四蹄敲打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发出犹如战鼓进击般的急促鼓点。马背上的骑士似乎还嫌不够快,单手持缰,另外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马臀。骏马昂首嘶鸣,速度又加快了几分。左旁河林中扑簌簌惊起数只灰白羽翼的飞鸟,拍动翅膀盘旋数圈,朝着北方飞去。

此时已经四月光景,江东之地早已处处皆有孟夏的气象。丹徒之地毗邻长江,更是林木繁茂,水草丰美,侥幸度过冬季的兽类都纷纷活跃起来,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骑士猛然间看到左前方一只鹿影跃过,他立刻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降下了,然后双足紧紧夹住马腹,从肩上摘下弓箭,利索地搭上一支青绿色的竹箭。

可还未等骑士将弓弦拉圆,他虎目突地一凛,握住弓身的左臂轻转,把箭头重新对准了右侧的一处小山坡。那山坡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徒步而来,身披无肩皮甲,手里各自拿着一副木弓,腰间还用一圈山藤别着环口刀。

“来者何人?”骑士喝道,保持着满弓的姿势,他的坐骑乖巧地停下了脚步,以期为主人获得更平稳的射姿。那三个人看起来颇为惊慌,互相看了看,最终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汉子壮起胆子上前一步,半跪抱拳道:“启禀主公,我等是韩当韩校尉的部属,在此猎鹿以充军粮。”

“哦…”骑士拖了一声长腔,手中弓箭微微放低了几分,旋即又问道:“既是猎鹿,为何身披甲胄?”

“此地靠近射阳,常有陈登的军士出来樵采,所以韩校尉叮嘱我们外出都要披甲,以防不测。”

骑士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扫视三人一圈:“韩当治军一向严谨,细处不苟,如今一见,果然不错——那你们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听到这个问题,三人的表情都轻松了点。为首者起身抓了抓头,羞惭道:“可惜我等运气不好,至今尚未猎到什么大物。”

“打猎可不能心急,你动,猎物也在动,谁能先发制…”那一个“人”字尚未出口,骑士手中的竹箭猝然射出,霎时贯穿了为首汉子的额头,那人瞪大了眼睛,登时仆倒在地。

剩下的两个人慌忙抄起木弓,朝着骑士射去。可惜骑士的速度比他们更快,从箭壶里取箭、搭弓、射出,一气呵成,第二个人的箭还未射出,额头便被一支飞簇牢牢钉住。不过两位同伴的牺牲,终于为第三个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弓弦一振,利箭直直朝着骑士飞去。骑士不及躲避,就将手中的硬弓在身前一横一拨,竟将那箭矢拨开了。

“你们到底是谁?”骑士在马上喝道,他的神态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兴奋,那是一种嗜血的兴奋,像是猛虎见到了弱不禁风的猎物一般。

“狗贼!你还记得被你绞死的许贡吗?”第三条汉子一边大吼着,一边搭上第二支箭。骑士听到这个名字,略微有些意外:“你们是他的门客?”

“不错!今日我就要为主公报仇!”汉子又射出了一箭。可惜这一箭仍是徒劳无功,被骑士轻松拨掉。他的反应速度与臂力都相当惊人,这把区区数石的木弓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那个老东西,倒也豢养了几名听话的死士嘛。”

骑士舔舔嘴唇,露出嗜血的兴奋,笑容却突然僵住了。他的右耳捕捉到一声细微的弓弦振动,这声音不是来自前方,而是从身侧的密林中发出来。骑士毫不犹豫,瞬间翻身下马。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空袭来,直接射穿了骏马的头颅。马匹连哀鸣也不及发出,便一头摔倒在地。骑士避过马匹倾倒的沉重身躯,迅捷地俯低了身子。

那支射穿了马头的弓箭,长度足有二尺三寸,箭杆粗大,还刷了一层深灰色的漆。骑士知道,能发射这种箭的大弓,规制至少在二十石以上,一个人无法操作,射箭时必须事先固定好弓身,再慢慢绞紧弓弦——换句话说,他与许贡门客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一次有预谋的伏杀。这周围已经被不知名的敌人架设了死亡陷阱,只等他进来。此时不知有多少大弓,已经对准了这片狭小区域。

又有四支大箭从林中飞出来,将骑士的躲避方向封得死死。骑士一个鱼跃,借助马匹庞大的身躯,勉强避开了这凌厉的杀招,可也被逼到了一处没有遮掩的开阔地。

就在这时,他听到,林子里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响起了一声轻微的金属铿锵声。

“妈的,是弩…”

骑士骂了一句脏话,这次他再没有机会闪避了。弩箭要比弓箭穿透力更强,飞行速度更快。它从骑士的右腮穿过,撞飞几枚臼齿,然后刺入口腔,狠狠扎入另外一侧,立时血花四溅。骑士发出一声惨叫,身子晃了几晃,露出了更大的破绽。这时第二枚弩箭从另一个角度飞出,正正刺中他的左侧面颊,强劲的力度让骑士倒退了数步。但令人惊讶的是,骑士顽强地保持着站姿,他不顾鲜血淋漓的脸部,右手抓紧弓身,左手扣弦,还试图对准密林深处的卑劣伏击者。

地面微微发颤,远远传来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不断迫近,“孙将军!”“主公!”的呼声此起彼伏。唯一还活着的许贡门客惊慌地望了一眼树林,林中依然安静,但一种无言的杀势悄然弥漫出来,仿佛有一双严厉的眼睛自林中注视着他,那种沉重的压力,甚至要大过对死亡的畏惧。

许贡门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拔出腰间的环口刀,对着骑士大喝道:“孙策狗贼,受死吧!”冲了过去。骑士猛一转身,用尽力气射出最后一箭…

建安五年四月,故吴郡太守许贡门客三人,刺孙策于丹徒。孙策击杀三人,面中两箭,回营后不久即重伤身死。人们在感慨小霸王英年早逝的同时,也对许贡门客不忘故主的义烈之举表示钦佩——至少绝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章 两个人

刘延面色阴沉地从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袁军士兵的尸体。这些战死者身上只有少数人披着几块皮甲,大部分尸体都只是简单地用布衫裹住身体。手里的武器,也只是简陋的木制或竹制长矛,甚至连一面小盾都没有。

这种胜利并不让刘延感觉到快意。从装备判断,这些不过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绍强行征调过来,一来可以充做战争的消耗品;二来变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实力。这样的士兵无论死多少,袁绍都不会有一点心疼。

刘延抬头看了看远方,袁军的营寨背靠黄河而设,旌旗招展,声势浩大。这些袁军部队是从黄河北岸的黎阳渡河而来,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离津,然后从容展开,将白马城四面围住,骄横之气,溢于言表。

可刘延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座白马小城不过三里见方,他这个东郡太守手里的可战之兵只有两千不到。算上白马城的居民也不过才一万多人。而此时包围小城的袁军,仅目测就有一万五千之众。

以袁军的威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马城一陷,冀州大军便可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直扑官渡,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与曹操展开决战。可奇怪的是,对面的袁将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试探一下守军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动。

刘延摇摇头,白马已是孤城,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只有殉城战死或者开城投降两个选择。他叮嘱城头的守将几句,然后满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阶梯走下去。他刚一下来,立刻有一名亲随迎了过来。

“抓到了几个袁军的细作。”亲随压低声音对刘延说。

刘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大战持续了这么久,各地的细作都多如牛毛。他淡淡道:“当众斩首,以安民心…哦,对了,尸体别扔,也许还能吃。”

亲随有些踌躇:“这两个细作,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刘延眉头一皱,没说什么,这名亲随跟了他多年,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他们离开城墙,来到城中一处紧邻兵库的木屋里。木屋里站着两个人,他们没被绑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动一下就会被乱刀砍死。

这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一个二十岁上下,面白无须,两道蚕眉颇为醒目;他身边的根本还只是个大孩子,细眼薄唇,下巴尖削,小小年纪额头就隐有川字纹。两个人的穿着都是青丝单衣,濮巾裹头,一副客商打扮。

刘延在路上已经了解到了详情。一接到袁军渡河的消息,白马城立刻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城内大索,凡是没有户籍或没有同乡认领的人,都会被抓起来。这两个人,就是在这时候被抓进来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刘延问。

“我叫刘平,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们是行商之人,误陷入城中。”刘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刘延冷笑道:“曹公与袁绍对峙已经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个商人胆敢跑到这里来?分明是细作!”他假意一挥手,“拖出去杀了。”听到他的命令,几名士兵上前正要动手,刘平挡在魏文前面,厉声喝道:“且慢!”士兵们都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俱是一顿。

刘延心中大疑。刘平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口吻,都带着一种威严,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气质,学是学不来的。这两个人的身份,似乎没那么简单。他又重新打量了两人一番,觉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却一时说不出。

“你们到底是谁?”刘延问道。

刘平把手伸进怀里,这个动作让护卫们一阵紧张,刘延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见刘延如此胆小谨慎,发出一声嗤笑。刘延却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刘平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远远扔给刘延。刘延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条柏杨木签,签上写着“靖安刺奸”四个字。

这四个字让刘延眼皮一跳,这——是靖安曹的东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内最神秘的一个曹,这个曹的职责众说纷纭,没人能说清楚,无数的传言总是和刺奸、用间、刺探、暗杀等词语相连——唯一能够确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军师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无处不在,行事却极端低调。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马城中,刘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线,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他用手摩挲着木签的粗糙表面,缓缓开口道:“仅凭这一条木签,似乎不足为凭。”

“那么加上这个呢?”那个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过来一样东西,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刘延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一块精铜制的令牌,正面镌刻着“汉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纹饰,牌头还雕成独角。刘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不光有靖安曹的凭信,连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顷,魏文没好气地伸出手来:“看够了?还给我。”刘延把令牌与木签双手奉还,魏文抢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刘延,不屑道:“你不专心守城,反倒与我们这些客商为难,胆量也太小了吧?”

刘延淡然一笑,没说什么。刘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别说了,刘太守是职责所在。”魏文气鼓鼓地闭上嘴,自顾朝门外走去。门外士兵看到大门敞开,出来的却不是刘延,“哗啦”一起举起钢刀。魏文脸色霎时变了几变,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连倒退几步。直到刘延发出命令,士兵们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头,努力地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这些兵倒是调教得不错。”

一听少年这居高临下的口气,刘延可以肯定,这两个人绝不是什么客商。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刘延已经打消了追究的念头。靖安曹做事,不是别人可以插手的。他是个极度小心的人,不想因为一时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计划。

“如今城中纷乱,各处都不太平。两位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的,不如去县署稍坐,也稳妥些。”刘延客客气气说。刘平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刘延带着刘平和魏文离开兵库,朝着位于城中心的县署走去。此时街上已实行禁令,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偶尔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整个白马城陷入一种焦虑的安静,好似一个辗转反侧的失眠者。他们走过一处空地,几个士兵拿着石头在往一口井里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