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上次那起马车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吕姬要逃走?”刘平问。

“没错。甄家的那个叫甄宓的小姑娘对吕姬着实不错,一直护着她。昨天晚上我刚把刻字桃瑞扔给她,她立刻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开口相留,我才有机会接近吕姬——不然起码也得花上十几天工夫来培养感情,才有机会留宿。”

曹丕听到甄家小姑娘,难得地失神了一下,脑海里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赶紧晃了晃脑子,把她的影像从伏寿身边驱散。

“前几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吕姬离开邺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们几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没少埋怨你。”任红昌有意无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红。

“这么说来,她也是自己人喽?”刘平道。

“不见得。”任红昌难得地露出头疼神情,“这姑娘极有主见,很难被别人言语所影响。她是要帮吕姬脱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来,对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试探着说服她,都失败了。这姑娘无法捉摸,若驾驭不了她,她只会对整个计划造成阻碍。”

刘平疑道:“甄宓为什么要帮吕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妇么?怎么帮助外人?”

任红昌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还带着点困惑:“甄宓这姑娘啊,可真是个奇葩。你说她傻,其实聪明得很;你说她聪明吧,有时候却疯疯癫癫的,有无数荒唐念头。”

“是怎么样的话?”曹丕突然插嘴,一脸好奇。

任红昌道:“我也问她为何要帮吕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讨厌的就是束缚,她已经在邺城被关了太久,艰于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帮吕姬就等于是帮她自己。我问她莫非不喜欢这段婚姻。你们猜猜她怎么回答?她居然说:父母之命都是虚妄,媒妁之言尽为胡说,择偶须要凭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这可是真有点离经叛道了,难怪刘夫人和你都要头疼。”刘平说。

“这还不算什么。她居然还说,虽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见得一世跟他。说不定这世上还有个司马相如,在等着与她这卓文君相见的呢。”

刘平和曹丕听了,顿时无语。

司马相如是汉景帝时的辞赋大家,曾在临邛卓王孙的宴会上,以一曲《凤起凰》打动了卓王孙的新寡女儿卓文君。卓文君不顾家里反对,与司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话。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们对袁熙虽无好感,但他这媳妇居然天天惦记着这种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实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男子讲究唯才是举,女子怎么不能讲究唯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说完这句,忽然发现任红昌和刘平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刘平道,“我忽然有了个主意。”任红昌说:“我也有了个主意。”

刘平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二公子,听说你学问不错,还能跟田丰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时紧张起来,手里冒出汗来:“那又怎么样?”

“论起文才、学识,你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说你一句相如再世,并不算过吧?”刘平道:“袁府是咱们行动中的重点。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刘氏信赖,若再能将甄宓控制在手,成功可能就又会大上几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够了么?”曹丕心慌意乱,连连摆手。任红昌很有默契地摇了摇头:“甄宓从小就有女博士的称号,才貌双全,这样的小姑娘,不能动之以理,只能晓之以情——后者我可不擅长。”刘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计划的关键所在,何况你也不吃亏嘛。”

曹丕快被这两个人逼得走投无路了,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去开门。他打开门,看到原来是辛毗站在门口。辛毗对这书童的古怪神情没多留意,直接问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带过去,然后借口打水一溜烟跑了出去,任红昌也避去了内室。

辛毗看着任红昌的背影,劈头就对刘平喝道:“你小子好利害的手段。”刘平一脸茫然,辛毗冷哼一声,把一面腰牌扔过来。刘平接过腰牌,发现这是块铜制的熊罴纹牌,上头刻着“随行”两个字。

“有了这牌子,你就可以随意在邺城内外活动,不受盘查——你小子行啊,我不过是压了你几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门路。”

辛毗的口气充满了埋怨。他最初把这位狂士放入城内,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气,然后再收为己用。可没想到这才几天,人家就搭上了别的关系。

刘平把乱发往后披了披,无奈地解释道:“刘夫人喜欢歌舞,开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绝。”

辛毗冷笑:“都说你狂,我看你比谁都精明。献妾求觐,好光荣啊?”他停顿了一下,把刘平拽得近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荀谌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从未收过你这样的徒弟。”

这个把柄,辛毗本来打算留到最后用的,但眼下这个狂士眼看就要脱离掌控,他只得亮出要挟。果然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刘和”一听这话,连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说他被司马懿欺负得狠了,一时气愤,才想到献妾的办法,并非与辛毗作对。

辛毗态度缓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马懿,实是因为他是审配面前的红人。审配这人气量狭小,我若帮你,你必会被他报复。年轻人多抄几卷书,权当做学问了,我这也是保护你。”

辛毗的话里暗示颇为明显。他一直在拉拢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刘平在儒生中人望颇高,属于必须握在手里的人。刘平心中暗笑。这一切果然和司马懿预料的一样,他把任红昌往袁府这么一献,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刘和”连连点头称是。辛毗又道:“现在你既有了随行的腰牌,走动就方便多了。还有什么需求,跟我说一声就是。”

※※※

刘平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又深鞠一躬:“其实我正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辛先生帮忙。”然后他凑到辛毗耳畔,细声说了几句。辛毗抬了抬眉毛,一直到听完刘平的话,他的眉毛也没放下来。他沉声道:“我考虑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送走了辛毗,刘平穿戴整齐,也走出门去。卢毓和柳毅几个人凑过来,拉他出去喝酒。刘平挺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没那么拘束,有点当年在温县跟司马家几个兄弟吃喝玩乐的感觉。他们找了个酒肆,卢毓掏钱把场子全包下来,他们的仆役都站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

邺城不是前线,粮食充足,并不禁酒。于是这些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酒酣耳热之际,这些人又开始拍着桌子大骂审荣为首的冀州士子。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每次聚会的必备话题。柳毅哇啦哇啦又说了许多琐碎的事情,从守城士兵的态度到大将军幕府的政令,审配几乎是处处为难他们。卢毓屡次提醒他声音小点,刘平也出言相劝。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刘兄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惧不言?不是被司马懿整怕了吧?”

刘平不屑道:“趋炎附势之徒,岂配让我相惧,只不过君子不立危墙罢了。”

“哈哈,刘兄你说这邺城是危墙啊?”柳毅大笑。

刘平道:“审治中把咱们拘在邺城,不许离开,图的什么心思?打的是聚儒旗号,我看咱们不是游学,不过是人质罢了。眼下袁、曹打得正热闹,万一官渡有变,或者咱们各自家族有变,这危墙可就会哗啦一声倒下来,把咱们砸个粉碎,说实话——早知邺城如此险恶,我根本就不来。”

酒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柳毅还不依不饶地追问:“可刘兄你已经在这了,又该如何?”刘平答道:“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

在座的都是学子,都知道这是出自《易经》的话。刘平语气一转,举杯笑道:“我这只是随口乱讲,荒唐之言,无稽,无稽,咱们接着喝酒。”这些非冀州士子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此前也都有预感,只不过没人敢像刘平说得这么透罢了。酒肆里的喧嚣声顿时变得小了,卢毓连忙道:“刘兄,你醉了。”

刘平顺势站起身来:“确实喝得有点多了。你们先喝着,我出去走走。”

离开酒肆以后,刘平本来涣散的眼神一下子恢复清明,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他信步而行,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的随行腰牌,都不敢过问。就这么七拐八绕,他很快转入一条僻静的内巷,这条巷子的侧面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香火已废,罕有人至。

他才一进去,司马懿就闪身从泥像后钻出来,把头上的蜘蛛网扯掉,一脸的不耐烦。

“你到得可真晚。”

刘平咧嘴笑道:“被那些士子强拉着喝了几杯。不过也没白喝,我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他和司马懿在明面上是敌对关系,邺城馆驿人多眼杂,不能直接来往,都是靠曹丕传递消息。可有些话,是连曹丕都要瞒着的,所以他们只能到城里的某隐秘处碰头。

司马懿道:“进展如何?”刘平道:“很顺利,任姑娘已经顺利打入袁府,随行腰牌也拿到了。刚才我还跟辛毗谈了一下,他说会考虑。”司马懿“嗯”了一声:“我这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么?一石五鸟啊。”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在刘平眼前晃了晃。

刘平咬了咬嘴唇,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仲达,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在邺城杀掉曹丕的话,对汉室可是好处良多。”司马懿不甘心地游说道,甚至忘了摆出身段。他当初定计之时,就对刘平说可以顺手杀掉曹丕。曹丕如今是曹公的嫡子,嫁祸给袁绍,后续可选择的手段便会很多,腾挪空间会很大。可刘平却一直不同意,这让司马懿有些起急。

“迂腐兄,你是肩负着汉室复兴之任,可不要又来什么妇人之仁。”司马懿愤愤道。

刘平闭上眼睛,此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曹丕在黄河里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为政敌之子,刘平承认曹丕之死颇有价值;可这孩子是因为相信自己而来到官渡战场的,又在关键时刻救过自己的命。对刘平来说,这么做不是打击敌人,而是出卖同伴。这样的选择,不是他的道。

“曹丕对我们,还有价值。”

刘平缓缓开口道,把甄宓的事情说出来。司马懿听完以后,先是一脸怒气,可转瞬间突然敛起怒容,手指灵巧地弹了弹,恢复到云淡风轻的笑意:“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曹丕能把甄宓控制住的话,对我们的计划,将有极大的助益。”

这次反而轮到刘平起疑了。他这位兄弟勃然大怒时,意味着暴风骤雨;而当他没来由地露出笑容时,却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来吧,咱们来说说细节。”司马懿压根不给刘平质疑的机会,拽着他盘腿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刘平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得耐心地倾听着,那个疑问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司马懿面色如常地说着,心中却在勾勒着另外一幅图景。他和刘平有一点是相似的:绝不会害自己兄弟。只不过究竟什么算是害,什么算是帮,两个人的理解略有不同罢了。

※※※

这一天,袁府上下人声鼎沸,都在忙着为刘夫人庆贺大寿。刘夫人本来表示前线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办。但那个叫貂蝉的舞姬,脑子里有各种奇妙的主意。她在邺城外转了一圈,请了大约两百余名民间艺人,在袁府内外支起了二十多个小场子。

这些艺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还有些杂耍与驯兽,甚至还有个西域人会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纷呈。所有的场子,要演足三天。在这三天内,邺城的居民只要说句祝寿的吉祥话,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来看外围演出——当然,真正精彩的小场都设在袁府内,只有祝寿的宾客才允许进去观赏。

这些艺人在城外都是饥民,能给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而邺城居民很少看到这种允许全民参与的庆典,祝一句寿又不破费什么,都纷纷涌过去看热闹;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级官吏谁也不敢不来。于是这次寿宴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比,花费又不多,让刘氏大为高兴,直夸貂蝉真是能人。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审配手持酒杯,面无表情地踱着步子。周围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兴趣,也没有人敢来打扰这位邺城最高的统治者。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只会让他感到心烦,庄严的邺城这两天快变成市墟了,什么贱民都敢放肆地四处游走。若不是碍着刘氏的面子,审配早就下令禁绝了。

“那个叫刘和的是个狂生,他这个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审配的侄子审荣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兴奋地四处观望。

审配冷笑一声:“哼,什么狂生,献妾求宠罢了,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对了,荣儿,我听说你还派人去对付他的书童,结果冲撞了甄夫人的车驾?”

审荣脸色变了变,只得承认。审配没怎么生气,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后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不要给人留下把柄。这次若不是仲达出手够快,我得费上一番手脚。”

“叔叔教训得是。”审荣乖巧地答道,顺手擦擦冷汗。

“你暂时也别在邺城待了。眼下官渡那边两军对峙,等到下批辎重过去,你也一起去,在战场上有些资历,将来也好在主公面前留个名。”

“袁公兵力占优势,为何不一口气打过去呢?”审荣问。

审配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跟曹阿瞒决战,纵然赢了,损伤也会不小,还给了四边野心勃勃之辈乘时而动的机会。多拖上几个月,等到曹军粮尽自溃,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许都,大军留着元气,南边和西边可都用得着呢。”

说到这里,审配忽然问道:“田丰在狱中如今情绪如何?”审荣道:“和原来一样,情绪很平静,偶尔骂人。”

审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头,在邺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小。记得吃喝优待,只是不许与人接触。”说完以后,他忽然发出一声感慨:“田丰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宠,冀州派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若是官渡能胜,咱们南阳派可就彻底出头了。”

这两人正说着,看到司马懿迎头走来。他看到审家叔侄,连忙过来施礼。审配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仲达,你怎么也跑来看这种东西?”司马懿回答道:“我是来给刘夫人祝寿的,正要离开。”

虽然司马懿是河东人士,但审配对他十分欣赏,时常叫过来谈话,完全把他当成冀州人看待。审荣对司马懿也很亲热,尤其是司马懿果断杀了几个泼皮替他灭口以后,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闲话了一阵,司马懿忽然问道:“听说大人您还为这次寿辰,特批了几百张入城状?”审配道:“不错,都是那个叫貂蝉的舞姬从城外游民中招募而来的,这次若非刘夫人寿辰,他们根本没资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书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审荣笑道。

“不过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这办得多热闹,刘夫人也很高兴。”司马懿环顾左右的小场,乐呵呵地说道,“之前都没注意过,咱们邺城附近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这句话听在审配耳朵里,登时让他的表情阴沉下来。司马懿这句话,意味十分深长。这些流民会舞蹈杂耍,邺城根本没人知道;那么,这些流民也许还会些其他特别的技能,邺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几百个这样不知底细的人,如今却在邺城的中心袁府活动。再往下推演下去,审配突然不寒而栗。

这时候,他看到“刘和”和卢、柳等人簇拥而来,府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各地学子的仆役,表情更是有些难看。

“辛佐治那天来找我,说邺城馆驿已经不够了,建议把非冀州的学士搬出去。仲达,这建议你怎么看?”

司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过软弱。不过此举可行,那些学士通宵达旦酗酒玩闹,惊扰得四邻不安,冀州学士早有怨言。再者说,两者混处,不若有所区格。邺城分新旧之后,秩序井然,民众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审配沉吟不语。司马懿看到审配表情有异,连忙请罪。审配摆了摆手,表示他没说错什么。他把酒杯里的残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审荣怀里,说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转身离去,剩下不明就里的审荣和一个表情有些诡秘的司马懿。

“…这邺城,是得挤一挤水分了。”

审配心想,同时加快了脚步。他走过一处僻静的小棚,却满腹心思,压根没有注意到在这个小棚里,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带,脸上还敷了些白粉,一脸僵硬地坐在一具七弦琴前。

这次的寿宴献艺中,任红昌给曹丕特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馆”。可惜这种东西太过风雅,曲高和寡,大家对那些杂耍舞娘更有兴趣。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个棚户都特别冷清。曹丕挺高兴,他巴不得一个人都不来。任红昌和刘平给他安排的任务实在太离谱了,他宁可跟着史阿去杀人,也不想在这个地方附庸风雅。

耳中听着远处的喧嚣,曹丕百无聊赖地把双手悬在琴上,用掌心去轻轻蹭着琴弦。琴弦微微颤动,那种麻酥酥的感觉让他十分惬意。正当他沉醉其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你是在操琴还是在蹭痒痒?”

他循声看去,看到棚外站着一个大眼睛、宽额头的少女,身后还紧紧跟着两个侍婢。她与曹丕四目相对,一下子两个人都愣住了。

“原来…是你?”少女抬起一边眉毛,神情惊讶。曹丕也认出来了,她就是那天被压在马车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乱。

甄宓迈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曹丕:“那天我还以为你是个乞丐…原来是个琴师?”她环顾四周,啧啧了几声:“还独占一间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喽?”

曹丕盯着她的脸,一时没说话。上次事起仓促,未及仔细端详,如今细看才发现,甄宓和伏寿只是眉眼相似,气质上却大不相同。伏寿雍容中带着几丝忧郁,而甄宓则给人一种幼鹿踏春的感觉,矫健而充满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声喊了一声“喂!”,曹丕这才如梦初醒,把视线收了回来。甄宓问:“问你话呢,你到底会不会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态倨傲地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吕姬没跟着她出来,反而那两个侍婢跟得形影不离,表情略显紧张。甄宓饶有兴趣地背着手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头尖去碰了碰,抬头道:“那弹一曲听听吧,你会弹什么?”

曹丕暗自叹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扮出云淡风轻的名士风度,淡淡吐出三个字:“《凤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弹给我听。”曹丕沉吟一下,露出为难神色。《凤求凰》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乐的人听出来这是小琴师弹给大府内眷,怕是会惹出不少乱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为难在何处。她回头对那两个侍婢道:“你们两个出去等我。”侍婢对望一眼,身子却没动:“刘夫人让小的贴身伺候您,不可少离…”甄宓不耐烦地瞪起眼睛:“听琴须心静,人多耳杂,岂不污了曲子?这里不过是个小棚子,就一个出口,你们站在那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可是…”

“你们不出去,我就拿这琴砸自己的头,说你们照看不周,到时候看谁挨板子!”

两个侍婢被这么一威胁,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门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简直是有些刁蛮,不过确实很管用。

“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更别说听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虫一样地跟着。”甄宓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曹丕对面的茵毯上,双手覆在膝盖上,脸上掠过一丝疲惫。

此时小棚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甄宓闭起眼睛,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安静。过了一阵,甄宓忽然道:“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惭愧,其实他当时真没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轻挑:“我知道开始时你有点不耐烦,不过后来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应该是发自真心吧?”

这种让人误会的话,甄宓却说得无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视,赶紧低头去调琴弦,即使是面对王越,他也没这么难受过。甄宓看到曹丕慌乱的神情,咯咯笑了起来,似乎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她笑的时候从不掩口,一颗小虎牙娇俏地露了出来。

“不逗你了,快弹吧,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个男人一样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为曹操的次子,自然这操琴之法也是学过的,而且老师还是天下闻名的师旷。他虽没怎么认真练习,但毕竟还有些天分。弹《广陵散》有点难度,《凤求凰》倒不成问题。

指肚抚过细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几声显得颇为生涩,偶有断续。他有些担心地抬头去看听众,却发觉甄宓跪坐在原地闭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只引颈的飞燕,仿佛渴求听到这曲子很久。

看到她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练,越弹越顺。优美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流泻而出,充斥整个棚内。

曹丕不时抬眼去看,开始他看到的是闭目的甄宓,可随着琴声愈发激越,自己的情绪也开始翻腾起来——师旷曾经说过,琴师须与琴声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为上品——自从来官渡之后,他每日都处于警惕的状态,不敢有一时松懈。戒惧成功地压抑住了他的梦魇,但同时也深深地压抑住了其他情感。随着曹丕慢慢进入共情,封锁在逐渐解开,在他眼中,伏寿与甄宓两个人的影子竟逐渐合二为一。以往曹丕对伏寿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时竟被这一曲《凤求凰》抒发出来。

年轻的乐师时而垂首,时而后仰,双手柔顺地抚过琴弦,而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许都的伏寿,不知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气陡升,琴弦“铮”的一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惊醒过来,她看了眼那断开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这琴声难道真的打动了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下一个瞬间,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对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马相如才不会弹得这么烂!”

曹丕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虽然不以琴艺自傲,可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觉得面皮有些发疼。

甄宓却不顾他的感受,继续说道:“知道琴弦为什么断吗?就因为你指法有问题。知道为什么指法有问题么?因为你的心思不对。弹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马相如弹这一曲《凤求凰》时,心中并没有卓文君,他的风流倜傥不是做给谁看的,是真实流露,是无人之境。你的琴声太腻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么人似的——”说到这里,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样,“——哎,你不会是看中我了吧?”

被说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变得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为何,他面对这女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恼怒还是心虚,几乎无法掩饰。甄宓笑意盈盈,弯腰凑近曹丕的脸:“你是不是听谁说过我喜欢司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态,哄我开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闭口不言,额头居然沁出汗来。甄宓掏出一块香帕,轻轻在他额头擦了擦,嗔怪般地点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蝉姐姐一伙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颤,嘴角微翘,又说道:“司马相如的事,这些天里我只对一个外人说过,那就是貂蝉姐姐。这次的寿宴献艺,也是她操办的,把你弄进来也不是难事。你们都是想把吕姐姐救出去,对不对?”

说来也怪,甄宓把话说透以后,曹丕反而不那么紧张了。比起勉强装成风流才子去骗人,曹丕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的感觉。他把身子朝后倾了一点,双手按住琴弦,平视甄宓:“你说的对,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吕姬。”

甄宓点头道:“吕姐姐在我身边。把我笼络住,你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错…”她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帮忙,我们还需要袁府里的一样东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厌恶地咀嚼这三个字,吐出舌头呸呸了几下,方才说道:“我猜,你们要的是袁绍的副印吧?”

袁绍是天子亲授的大将军,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带去了官渡,副印则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绍亲至,效力之大甚至要胜过审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们的目的,这让曹丕有些惊讶。这女子看上去活泼天真,眼光却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调整对她的观感。

“你猜的不错,我们想借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离开琴床,轻轻叹息一声道:“唉,你还不懂…”

“什么?”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摇摇头,又站开几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吕姐姐的,希望她能顺利逃出去。可是现在我忽然不想了,这么多人想帮她出去,却没人帮我,我不开心。”甄宓嘟起嘴来,像个受气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却是一凉,这女人明明肯冒着风险帮吕姬出逃,怎么这转眼间就不认账了。他连忙说:“若你想走,我们也会设法把你带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这么快,一听就是唬人的假话,其实一点计划也没有吧?你这样的家伙,和袁熙都没区别,连句哄女人开心的谎话都编不出来。”

“袁熙…也是这样?”曹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与正题无关的问题。

一听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叹:“他那个人,疼爱我是疼爱我,只是没什么可谈之事。我与他谈汉赋,他说许多字不认得;我跟他说儒学,他说一看到书名就犯困;我给他写信引了几段诗经,居然被他当成是我写的,拿出去给宾客炫耀,多丢人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甄宓情绪就有点激动。她拿起香帕在腮边赶上一赶,好似在驱赶一只蚊虫:“你知道蔡邕么?”

“知道。”曹丕点头。那是这个时代顶尖的文学大家,可惜因为依附董卓,为王允所杀,他父亲曾经数次感叹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个女儿叫蔡昭姬,才华不输给班昭。可惜自从蔡邕死后,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恳求袁熙去找袁绍说一声,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势力,把蔡昭姬请回来,好使这份才情不致沦为胡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中原识字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么个娘儿们。蔡昭姬何等才华,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气死我了!”甄宓义愤填膺,小脸涨得通红。

“袁家世代簪缨,应该不至如此…”曹丕小声说。

她走到曹丕跟前,轻蔑地伸出小指头,往地上一指:“观子如观父。袁绍这一家子人,上马征战喝酒玩乐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却都毫不沾边。与这样的人为伴,有何乐趣可言?”说到这里,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叹道:“同样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写的诗句多么苍劲风流。若是这样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没夸你,你在那里美什么。”曹丕连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连《凤求凰》都弹不好,就想打动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样,就连花点时间编套好点的谎言骗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么骗我喽?”

曹丕发现不能按照甄宓的节奏,否则很快就会被她带到诡异的方向去。他双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响过一声强硬的颤音,打断了甄宓的话:“行了,我放弃了。”甄宓见曹丕态度陡变,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开,坦诚地摊开手:“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赞同这个计划。靠抚琴来诱惑女人,尤其是应付你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个笑话。”甄宓鼻子一耸:“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这样的女人?”

曹丕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谈情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谈谈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这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刚才还很青涩,现在却一下子老成起来。她眼珠一转:“也好,那就来谈谈看吧。”

“我们需要把吕姬带出城去,还需要袁绍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帮我们做到这两件事,我可以竭尽所能助你离开邺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气,“——甚至可以把你带去许都,把你介绍给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大话精,不过拿这种话来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甄宓道:“我刚赞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马上拍胸脯说愿把我带去曹家,还不是空口白话顺嘴一说么?”

曹丕缓缓起身,声音开始蓄积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甄宓一甩香帕:“有什么好猜的,你身份再高,总不会是曹操儿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劲的气势突然扑了个空,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难道顺着她的话,主动承认自己是曹操儿子?气势已去,那么说只会招来一顿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扑哧”一声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阵,敛容道:“我告诉你。我帮吕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却不是义务。你们这一群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我更没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谈生意,总要有个令我心动的价格。”

曹丕低头想了半天,把琴头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弹的那首《凤求凰》那么难听,难道你不想指导一下么?”

“喂,真的是…”甄宓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在谈生意吗?怎么又开始谈情了?”

“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请你做我的琴技之师,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么喜欢《凤求凰》,总不至于放任这曲子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气壮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赏珍禽异兽一样端详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这个价码也太无赖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简单地说了十六个字。

这个请求,是曹丕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破釜沉舟——要么甄宓被气走,要么被打动。

华佗的人分五品论,曹丕也从郭嘉那里听说过。人之所欲,分为五品,由简入奢,循次递增,只要搞清楚对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彻其心。

像甄宓这样的小姑娘,用谎话是骗不过的,也不可能靠风雅来打动她。从刚才那一系列关于蔡昭姬的议论里,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实对自由、婚姻什么的,也不是特别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认可,是对自己才能的肯定。这么聪明的一个女人,一定心中自负得很,渴望能一展才华。

甄宓听到这十六个字,怔了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曹丕知道自己赌对了。甄宓和任红昌,其实都是一类人,她们有着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于男人。这大概就是任姐姐为什么不在许都陪着郭嘉,而是自己独立抚养着几个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