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要在麦积崖山顶扎营?”

张休、李盛还有黄袭三名副将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面带微笑的马谡,王平保持着沉默,只有陈松还是一脸的轻松。

“没错,街亭城残破不堪,据城而守,根本没有胜算;当道扎营也难以制胜,大道太宽了;麦积崖上土地平阔,可以容纳万人,又有泉水。我军依仗天险,敌人攻不能攻,进不能进。待到丞相的援军赶到,两下合击,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敌人必败。到时候不要说陇西,就是趁势杀进关内,都没人能阻挡了。”

马谡滔滔不绝地对着他们讲解道,刚才下山的时候他在心里仔细推演过好多次,自信是有万全把握的。

“胡闹!简直是胡闹!”王平听他说完,终于忍不住了,出口呵斥道,“简直就是纸上谈兵,拿两万人的性命开玩笑!”

他反对的一半原因是这个计划太过冒险,远不如当道扎营稳妥,一半是因为提出建议的人是马谡。

马谡对他的这种态度早就预料到了,因此也没发火,只是微笑着对王平说道:“王将军,我军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用说,守住街亭,不让魏军进入陇西。”

“那么我问你,我军扎在大道旁的断山之上,敌人是不理我军直接从大道前进,还是先来攻打我军?”

“废话,当然会来先打我部,哪个傻瓜会不顾后方有敌人部队还继续前进的。”

“既然无论扎营在麦积崖还是街亭城,都能达到阻敌人主力于街亭的目的,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更加险峻的地方呢?将军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马谡还是满面笑容。

“……你……”王平瞪着马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他的实战经验在马谡之上,但是若论兵图推演,他可不是马谡的对手。那可是在丞相府中锻炼出来的才能。

“可是,万一敌人切断我军的水源该怎么办?”在一旁的黄袭提出疑问。“毕竟我们是在山上啊。”

“呵呵,刚才我去实地勘察过了。那山下有两条明水水源,还有一条暗流,都是从旁边清水河来的水源,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只要派一支部队过去护住暗流,就算两条明道被截,也无所谓。”

“哦……参军大才,小的不及。”黄袭无话可说,喃喃了几句客套话,同情地看了王平一眼,坐了回去。

“那么,可还有其他疑问?”

马谡望着那几名将军说道,无人再向他发问。看着王平欲言又止的难受样子,马谡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露出得意。

“既无异议,那么事不宜迟,立刻就去办吧。张休、李盛两位将军带人去麦积崖扎营,山上树木不少,足敷营地之用了;黄袭将军,你去我们的来路多扎旌旗,派一千人马驻在附近山中,好让敌人以为我军在街亭以西也有埋伏,不敢轻进。陈参军,就有劳你去街亭城中慰劳一下百姓。”

马谡说到这里,又把视线转向王平,故意拖着长腔道:“王将军,我分派给你三千人,你去断山东边好好把守那条暗河水源吧。这关系到我军之生死,将军之责很重,还请小心。”

“正合我意,谢参军!”

王平“霍”地起身,双手接了令去,那个“谢”字咬得十分清晰。不知道“正合我意”指的是满意看守水源的职责,还是庆幸不需要跟马谡天天碰面。无论如何,至少马谡本人对这个人事安排还是很满意的。

扎营地点确定了之后,整个汉军部队就开始连夜行动起来。辎重部队开始源源不断地把物资向麦积崖上运送;伐木队三五人为一组,以崖顶为圆心开始向外围砍伐木材,在他们身后,工程兵们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修造营地、砦门、箭楼等必要设施;而伙队的炊烟也袅袅地向黑暗的天上飘去。如果从天空向下俯瞰的话,整个汉军就好像是一窝分工明确的蚂蚁,井然有序。

能够容纳一万多人的营地,而且要坚固到足够抵挡敌人的围攻,这个工程量相当大。幸亏在诸葛丞相的大力提倡之下,蜀汉军队颇为擅长这类技术工作,效率比起普通部队高出不少。当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主帐旁已高高竖起清晰可见的大纛,而士兵们已经可以听到来自营地中央的第一通鼓声了。

太阳光带来的,不光是蜀汉士兵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成就感,还有更加辽阔的视野与随之而来的战报。就在汉军营地刚刚落成之后,前往关中道巡逻的斥侯给马谡带回了一个消息——

“前方十里处发现魏军动向,约有三万余人。”

※※※

张郃其实在前一天晚上的后半夜就觉察到蜀军的动静:远处山上满是火把的光芒,派出去的斥候也说蜀军正在扎营。不过他没有轻举妄动,一方面是因为魏军如今极度疲劳,难以持续夜间作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生性谨慎,不想在没把握好全局的情况下打一场混战。

第二天早上是个晴朗的日子,良好的气候条件让视野开阔了不少。张郃在大部分士兵还没睡醒前就起身了,在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冒险靠近街亭观察敌情,一直深入到与汉军的斥侯相遇为止。双方各自射了几箭,就匆忙撤回了。

视察回来以后,张郃陷入了沉思。最初他以为蜀军会在当道立下营寨,据住街亭城持险以阻敌,他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选择山顶。

他取出昨天画的地图仔细端详,这份地图画得颇为拙劣,但基本的地形勾勒得还算是准确,很快张郃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麦积崖。

“蜀军在这里扎营,究竟想干什么?”

张郃拿着食指按在地图上,一边缓慢地移动,一边自言自语道。

和马谡的想法一致,张郃觉得上山扎营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假如汉军选择当道扎营,那么他大可以放手一搏,与蜀军死战拼消耗。因为大路无险可据,营地很难修得特别坚固,双方正面对敌,胜负在五五之间,而魏国的后续部队多得很,持久力绝对要胜过蜀军。

但是敌将居然上山,这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张郃不可能对这股敌人置之不理自顾西进;如果要清除敌人的话,就必须将其包围歼灭,以张郃现在的兵力,要做到这一点很勉强。退一万步说,即使郭淮的部队今天就与张郃合流,对敌构成七比一的优势,蜀军据守的地形仍是十分险要,不花上个十天半个月很难打下来。在这段时间里,恐怕陇西战场早就尽为诸葛亮所有了。

想到这里,张郃摇摇头,他在赞叹敌将之余,也觉得十分棘手,这个姓马的将军真是麻烦的对手。不过奇怪的是,张郃并没觉得有多么紧张,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多年戎马生涯,早已习惯种种劣势,还是单纯的气血衰竭而已。总之这个发现并没对这员老将的节奏有多大影响。

昨天是急行军,所以今天起营的时间比平时晚半个时辰。魏军的士兵们在吃早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来往穿梭的传令兵与斥侯比平日频繁了不少。于是老兵悄悄地告诉新兵们,敌人就在附近,大战就要开始了。

通过清晨的一系列侦察,张郃基本上确定了敌人的大致数量:一万三到一万五千人左右,少于魏军,主帅是马谡——这让张郃小小地赞叹了一下诸葛亮的眼光。他决定全军向街亭进击,同时传令让一千名骑兵在大队后面故意扬起尘土,好造成大军压境的错觉。

张郃的想法是,先挺进街亭,形成包围之势,再视战局来决定下一步走向。据回报,在大道西边也有隐约的汉军旗号,张郃不想贸然深入。

※※※

魏军发现汉军的同时,汉军也觉察到了魏军的存在。马谡得知后只是对对手的速度表示了有限的惊讶,他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了信心。

当身着黑甲的魏军开始徐徐开进的时候,马谡正站在山崖上的箭楼向下瞭望;陈松刚刚检视完粮草囤积,手持着账簿走到马谡身边,朝下面望了望,感叹道:“幼常呀,我们居然在魏军赶到街亭的前一天把营寨扎好,也真是够幸运的了。”

“不。”马谡摆摆手,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应该说,魏军居然比我们结营的时间晚到了一天,他们真不幸,呵呵。”

“你觉得接下来,魏军会如何做?”

“这个嘛……我也很期待,是冒着被切断后路的危险通过街亭,还是过来包围我,打一场消耗战?”

“无论怎样,都逃不出参军你的计算呀。”陈松有着文官比较擅长的敏锐观察力,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那是自然。”马谡对陈松的恭维回答得毫不客气,他身后一万多名汉军中的精锐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说完这些,马谡转身大步流星地转回中军帐。陈松隔着栅栏又朝下看了一眼,缩缩脖子,也转身离开。

开始阶段两军谁都没有干涉对方的行动,汉军从崖上注视着脚下的魏军缓慢地展开队形,先进入街亭城,然后朝断山移动,接着分散成若干个相对比较小的半弧形集团向麦积崖的山麓两侧扩展。

“参军,要不要在敌人包围圈形成之前,冲他们一下子!”黄袭冲进中军大帐,大声对马谡道,“现在敌人队形未整,下山突击应该会有很好的斩获。”

“不用。”马谡捏着下巴摇摇头,同时不耐烦地把毛笔放到桌上,“这点战果没什么意义,他们兵多,很快就能补上,徒伤我军士兵。”

“可是,现在若能胜上一阵,定能挫动敌人锐气,参军明察。”黄袭有点不甘心地争辩道。

“你要搞清楚,这是防御战!我军实力有限,万一你下山被围,我想救不能救,岂不是陷入尴尬境地?”马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这个家伙太沉不住气了。

“传我的命令下去,有擅动者,斩!”

马谡重重说道,拂袖起身走了出去,剩下黄袭尴尬地站在原地。

魏军的布围就快形成,山上蜀军还是仍无动静,只是寨门禁闭,穿着褐衫的士兵站在栅栏后面注视着变化,一动不动。张郃略微有点失望,他本来精心设计了一个陷阱:魏军的移动虽然分散,但行进的路线让彼此都能呼应得到,只要汉军打算下山冲击,数个小阵立刻就能迅速合到一起,聚而歼之。不过现在看来汉军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首先的实质性攻击是由魏军挑起来的,地点是在麦积崖坡度比较平缓的北麓。张郃想凭借这一次进攻,试探一下汉军的防守程度到底如何。

※※※

投入进攻的魏军有两千名,他们依山势向上爬去。开始的阶段很顺利,魏军一口气就向上推进了六七十尺,上面保持着沉默。但当他们爬到接近汉军营寨几十步的时候,忽然一声号响,栅栏后同时出现三百名蜀军的弩手,手里举着漆成黑色的弩。只听“啪啪”的一阵弦响,三百支锋利的箭破空而出,依着高势直射下去;一瞬间魏军爬得最前的几十名士兵发出悲惨的呻吟,纷纷中箭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等这阵齐射结束,魏军又再度爬起身来,半猫着腰加快速度向汉军营寨冲锋。但是蜀军的弩手轮换比他们速度更快。前一轮射击过的弩手把弩机抬起,向后退一步,后面另外一排弩手立即跟进填补空白,随即又是一轮单发齐射,这一次因为距离更近的关系,对魏军造成的杀伤力更大。个别侥幸躲过射击的魏军靠近栅栏,却被栅栏里忽然伸出的长矛刺中,哀嚎着躺倒在地。

进攻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结果是魏军损失了近二百多人,其他人狼狈地退了下来。蜀军伤亡却不到十人。

这个结果张郃早就预料到了,攻坚战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吩咐退下来的魏军去街亭城休整,同时严令各军严守岗位不得妄动。汉军并没有使用连射,说明他们也知道魏军这次只不过试探性攻击而已。蜀军在弩箭方面的优势是有传统的,如果说蜀汉军中有什么真正让张郃感到恐惧的,那就是这些闪着危险光芒的东西了。

“张将军!”

张郃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过头去,看到两名都尉骑马赶了过来。

“禀将军,两条水道都已经被我军切断了。”其中一名校尉将兴奋地说道。

张郃没有对这个胜利做什么表示,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去的时候,那里可有蜀军把守?”

“有,不过不多,看到我们去,立刻就逃散了。”

张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敌人的指挥官在上山之前,可能会忘记水源这个基本常识么?难道就任由魏军切断而不采取任何措施?

“一定还有一条以上的隐藏水道存在!”

张郃得出了结论,同时做了个切断的手势。

第一天的包围就在对峙中落了下帷幕,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双方都各自回营,和平的炊烟在不同的旗帜下升起,甚至还有人唱起歌来;凝结在空气中的杀伐之气也被这些小小的娱乐稀释了不少。

士兵们庆幸的是日落后他们还活着,而双方的主帅所思考的事则更加深远。马谡很高兴,虽然他在开战前确实有点忐忑不安,但那只是因为自己第一次独自主持战斗的紧张而已;第一天的战况表明他的计划很顺利,于是他在安排好了巡夜更次以后,特意吩咐晚饭多上半瓮在街亭城里弄到的酒,以示庆祝。

而张郃的中军大帐彻夜都不曾熄灯,一部分魏军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最初发现这个异常的是张休,他最初犹豫是否要把这件事通报给马谡,后来一直拖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才迈进了主帅帐篷,那时候马谡正在洗脸。

“你说敌人主帅的帐篷一夜都没熄灯?”

马谡从盆里把头抬起来,拿毛巾慢慢擦起水来。

“对,而且一部分魏军从昨天晚上就不知去向。”张休有点不安地说道,双手搓在一起。

马谡把毛巾交给旁边的侍卫,示意再去换一盆清水来,然后倒背着手来回在帐中捏着下巴踱步。过了一会,他方才对张休说道:“不妨事,他们也许是想从小路去攻打高翔将军的列柳城,所以才开拔的。”

“只怕……”张休还没说完,就见刚才那名侍卫慌张地又跑进营帐,手里拿着空盆,表情扭曲。一进营帐,他就大叫道:“参……参军!”

马谡眉毛一皱,说道:“我们正在商讨军事,什么事如此惊慌失措?”

“水,水断了!”

张休“啊”了一声,把眼光投向马谡,马谡的语调变得很不满。

“水道被截,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慌张什么!”

“不,不,那条暗水,也已经断流了!”

马谡一听这话,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脸上的表情开始有点扭曲。过了半晌,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说道:“带……带我去看。”

于是那侍卫带路,马谡与张休紧随其后,其他幕僚闻讯后也纷纷赶来。一大群人赶到那条暗水的出口处,看到那里已经涓滴不剩,只有些水痕留在地上。

“也许,只是一时退水,过一会就会再通的。”马谡犹犹豫豫说道,语气里已经没有那种自信,“还有,给王平将军放哨箭。”

整个上午过去了,魏军都没有动静。焦灼不安的马谡并不因此而觉得欣慰,他一直在等着水源再流出水来,还有王平部队的回应。结果一直到傍晚,这两者都全无动静。

马谡简直快要急疯了,他之所以有恃无恐地上山扎营,就是因为自信有水源保证。如今水源断绝,整个“持险而守”的策略,就演变成了“困守死地”的局面。一整天他都在整个营盘焦躁地转来转去,一名小校误挂了旗号,被他大骂一通,拖下去打了四十军棍,结果谁也不敢再惹这个参军。而营中的士兵们也为断水之事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比起蜀军,魏军的心态就要轻松得多。昨天夜里,张郃亲自率领着三千五百名士兵,命令街亭守军为向导,依着地形搜寻了半夜,终于被他们发现了那条暗水的源头之地,并且发现了王平的旗号。

因为黑夜能见度极差,张郃不知对方人数究竟有多少,不过他立刻想到,己方不能见,那对方也不能见。于是张郃立刻命令手下多点起火把,人手两支,马头上还要挂上一支。这一命令的效果非常明显,一下子黑夜里就亮起一条火色的长龙,星星点点难以计数。

张郃没考虑过偷袭,蜀军的驻地险要,他带的兵又少,勉强偷袭未必能打下来。他指望这一举动能造成蜀军混乱,然后再强加攻击,这样就算敌众我寡,也能取胜。不过蜀军的动向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觉察到魏军来袭后,这部分蜀军竟然未做任何抵抗就开始撤退。张郃以为是诱敌之计,反令魏军停止前进。结果一直到了早晨,张郃才发现蜀军果然是撤走了,而他随后也发现了空无一人的暗水源头。

回到街亭以后,张郃立刻派遣了几十名目力比较强的士卒到附近山上,察看蜀营中的动静。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希望见到的结果:蜀汉营中的秩序远不如之前齐整,士卒焦躁不安,开始出现混乱的征兆。

“看来,这一次是切断了他们真正的水道。”张郃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出征到现在,他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微笑了。他吩咐各部魏军不得擅自出动,严守自己的位置,然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回到风帐中,也不脱下盔甲,就这么躺倒下去睡着了。

※※※

现在魏军不需要进攻,只要坐等汉军崩溃就可以了。

就和张郃预料到的一样,断绝了水源的汉军陷入了绝境。马谡变得有点神经质起来,满脸的自信被一种混杂着悲观与愤怒的情绪所代替,每天都会有士兵被马谡责打。无论是黄袭、张休、李盛还是陈松都不太敢靠近他,因为只要一跟他提到水源的事,马谡就会很激动地抓住对方的双肩,然后大声喊道:“王平!王平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在守水源的吗!告诉我,他在哪里?”

最早建议突围的是黄袭,既然水源已断,那么趁士气还算正常的时候突围,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小。马谡听到这句话,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用一种阴狠的口气回答:“那街亭怎么办?就任由魏军占领,然后把我们汉军碾碎在这陇山与祁山之间?你怎么对得起诸葛丞相?”

比起主帅的神经质,士兵们更担心的是最基本的需求。自从水源被切断之后,每天的伙食就只有难以下咽的干粟而已;开始还每人可以分到一小瓢浑浊的水来解渴,到了后来,就完全得不到水的补充了,整个汉军陷入一种委靡不振的状态。在被围后的第三天,开始有下山投降的汉军士兵出现了。

魏军对敌人的窘境很清楚,张郃觉得这样还不够,又调派了数千名弓箭手不停地往山上射火箭。

麦积崖的山坡四周树木已经被砍伐一空,但还有茂盛的植被留在表面。魏军只需要将山麓点起火来,上升的火势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向山上蔓延开来。燃烧起来的滚滚黑烟令本来就口干舌燥的汉军雪上加霜,甚至当火箭射中栅栏与营帐时,汉军连用来灭火的水都没有,只能以苫布或长毯来扑救。

比起身体的干渴,更严重的打击则是心理上的。面对着四面被浓烟笼罩的营寨,很少有人能保持着乐观的态度,包括马谡在内,他已经有点六神无主。主帅的这种混乱与惊慌不可避免地传染到了全体汉军身上,现在的汉营已经是一团糟。

街亭被围的第四天,张郃决定开始攻击。一方面他认为汉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就好像是摇摇欲坠的阿房宫一样,只需轻轻一推就能立刻土崩瓦解;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时间拖得太久,会有蜀军的增援部队前来,那时候变数就太多了。

一大清晨,魏军的总攻正式开始。五万六千名魏军(包括陆续从后方赶到的增援部队)从各个方向对汉军在麦积崖上的营寨同时发起了攻击。

※※※

“参军!魏军进攻了!”

张休大踏步地闯进帅帐,用嘶哑的嗓子大叫道。头发散乱的马谡抬起头看着他,同样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头盔戴到头上,向外面走去,一句话也没说。

“魏军在哪里?”马谡走出营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无数士兵在他身旁奔跑。

“到处都是。”黄袭只回答了四个字,语气里并无什么讥讽之意,因为这是事实。

此刻的战况已经由开始的试探转入短兵相接了,杀声震天,无数飞箭纵横在双方之间。魏军分做六个主攻方向,对准了汉营的六处大门,与汉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仿佛一片巨大的黑色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这一块孤独的礁石。

在干渴痛苦中煎熬的蜀汉士兵们听到敌人的喊杀声,其反应却大大出乎敌人的预料。魏军遭到了坚决的反击,仿佛这些已经快要燃烧起来的士兵们找到了一条可以发泄自己痛苦的通道。这种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力量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蜀军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是处于绝境之中。

蜀军劲弩的猛烈打击,使得魏军的进攻势头在初期受到了抑制。本来魏军就是仰攻,而且山上的树都早已被砍掉,草也已经烧得精光,因此居高临下的弩士们获得了良好的射界。在弩的打击之下,魏军第一波攻击被攻退了。对付这些东西最有效的战术是重盾,而轻装赶到的张郃并没有这样的装备。

马谡似乎看到了转危为安的曙光。他用手拼命搓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让汉军的防御更有秩序。

“继续进攻,直到彻底摧毁敌人。”山下的张郃弹弹手指,命令魏军保持不断地攻击。他心里清楚,战局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容易。蜀军的顽强抵抗出乎意料之外,假如他们能够坚持到救援部队赶到,那么魏军将面临两面的夹击,到时候胜利者与失败者的位置就要互换了。

一方面是舍生忘死的进攻,一方面则是舍生忘死的防守。马谡所要期待的,正是张郃所要极力避免的。张郃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汉军在绝境中的爆发力,不过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他也清楚,这样的爆发力不可能持久。

两个时辰过去了,双方都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山坡与山顶都躺着无数的尸体,血与火涂满了整个麦积崖。魏军轮换了一批精力充沛的预备队继续进攻,而马谡的部队已经达到了极限,士兵们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作战。意志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当意志的高潮过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肉体的崩溃,汉军的末日也就到了。

有的士兵一边面对敌人挥舞着长矛一边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有的士兵则已经连弩机也无法扳动,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就这么被冲上来的敌人砍掉了脑袋。营寨的大门已经被魏军突破,而汉军的意志和生命,还有旗帜也差不多燃烧一空了。

麦积崖的失守,已经不可逆转。

※※※

又是一排箭飞过来,数十名蜀军士兵哀嚎着倒在马谡的身边。两侧的弩手立刻向前跨进一步,对着飞箭的方向一起射击。这些精锐的蜀军弩士还在尽自己最后的责任,因为他们的存在,使得魏军要付出极大的伤亡,才能够冲上山来。

“参军,快突围吧,这是最后的机会!”

张休的脸被烟熏得漆黑,头盔也不知道掉去了哪里,他一边拿着盾牌挡着魏军的流矢,一边回头叫道。几十名卫兵结成一道人墙挡在外面,让魏军暂时无法过来。

而马谡趴在地上,目光涣散,喃喃自语:“不能丢,街亭不能丢啊……丞相吩咐过的,不能丢,绝对不能丢啊……”声音到最后竟然带着一丝哭腔。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本来自信的他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李盛这时候弯着腰跑过来,满脸尘土,手里攥着马谡的帅印。他把帅印塞到马谡手里,将他搀扶了起来。

“参军!”

李盛的这一声厉叫总算让马谡恢复了一些神智和指挥官应有的责任。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这时张休与李盛两位将军已经聚集了两千到两千五百左右的汉军,组成一个圆形缓慢地向着山麓旋转而去。在旋转的过程中,不断还有汉军加入。当这个圆阵抵达山边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将近四千人的规模。理所当然的,魏军的注意力也逐渐集中到这里。

一名马谡身旁的士兵忽然惨叫一声,一支飞箭射穿了他的咽喉,然后整个人就这么倒了下去。马谡看着部下的尸体,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闪过,将他委靡不振的精神一下子点醒:我不能就这么死掉!我还要回去,去见丞相!

“冲啊,一定要冲出去!”

马谡尽自己的全力大吼道,然而却没人回答。在这样巨大的喧哗声中,每个人都在厮杀,他的声音根本微不足道。他就像是被巨大的旋涡席卷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控制。没人指挥,整个圆阵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欲望与本能冲杀着。

因为张郃企图包围蜀军,所以在包围圈上每一个环节的魏军绝对数量并不多。当蜀军的突围部队开始冲击包围网的时候,其正面的魏军其实只有四千余人。加上地势上处于下风,他们居然被蜀军一口气突破到了山麓脚下。

不过这只是一时的劣势,很快更多的魏军加入战团。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成群的黑色逐渐鏖集一处,将一团褐色卷在了中间,而后者则被侵蚀得越来越小……

“街亭已经落入了我军的手里,那么诸葛亮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张郃站在山顶上,托着下巴想。他的心思已经脱离了这个结果已经注定的战场,投射在更为辽阔的整个陇西上。远处汉军的生死,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建兴六年春,街亭陷落,蜀军星流云散。

【马谡入狱】

马谡从噩梦中猛然醒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挣扎着伸出双手,然后又垂下去,喉咙发出“嗬嗬”的呻吟声,仿佛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胸口。

自从前几天从魏军的包围中逃出来以后,马谡就一直处于这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之下,灰暗、沮丧、惶惑、愤怒等诸多负面的情感加诸于他的精神和肉体之上,令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像是一条已经摇摇坠的蜀间栈道。

那一次突围简直是一个奇迹,魏军的洪流中,汉军正被逐渐绞杀,忽然阴云密布,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对于因饱尝干渴之苦而战败的汉军来说,这场暴雨出现的时机简直就是一个讽刺;不过,尽管它挽回不了整个败局,但多少能让魏军的攻势迟缓下来。而残存的汉军包括马谡在内,就趁着大雨造成的混乱一口气逃了出去。

马谡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侥幸逃脱而感到高兴,短短几个时辰的战斗让这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相信运筹帷幄便可决胜千里,精密的计算可以掌控一切。但当他真正置身于战场上的时候,才发觉庙算时的几把算筹远不如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么残酷,那么真实。在这片混乱之中,他就好像一片惊涛骇浪中的叶子,只能无力地随着喊杀声随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每一名在他身边倒下的士兵,都在马谡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击。生与死在这里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他全部情感都只被一种膨大的心理状态所吞噬——那就是“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实的战场,也是最后一次。

从街亭逃出来的时候,马谡没管身边的溃兵,而是拼命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骑,一味向着前面冲去。一直冲出去三四十里,直到马匹体力不支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才停下。马谡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对着木桶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算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他凑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张憔悴疲惫的脸。

当亲历战场的恐惧感逐渐消退之后,另外一种情绪又浮现在马谡的心头。街亭之败,他对诸葛丞相有着挥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丞相,蜀汉这多年的心血,就这样毁在了自己的手里。但更多的,则是对王平的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回西城,当着丞相的面将王平那个家伙的头砍下来。若不是他,汉军绝不会失败,街亭也绝不会丢!

马谡怀着许多复杂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营的路。一路上,他不断重复着噩梦,不断地陷入胆怯与愤怒的情绪之中;他还要忍受着雍凉夜里的严寒与饥饿——因为既无帐篷也无火种,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说了。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边的草丛里,寻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块。

当他终于走到汉军本营所在的西城时,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显。不过他的另外一种欲望更加强烈,那就是当众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径,给予其严厉的惩戒。从马谡本人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减少自己对丞相愧疚感的一种方式。

当马谡看到西城的城垣时,他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农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洁一下。这几日的风餐露宿让他显得非常狼狈,头盔和甲胄都残破凌乱,头发散乱不堪,一张脸满是灰尘与汗渍。他觉得不应该以这样的形象进入城池,即使是战败者,也该保持着尊严。“战败”和“狼狈地逃回来”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同。

农舍里没有人,门虚掩着,屋里屋外都很凌乱,锅灶与炕上都落满了尘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经不见了,只剩几个瓢盆散乱地扔在门口。说明这家主人离开的时候相当匆忙。

马谡拿来一个水桶和一个水瓢,从水井中打上来一桶清水,然后摘下头盔,解开发髻细细地洗濯。头发和脸洗好后,他又找来一块布,脱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渍。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谡听到声音,站起身来,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头盔,用手搓了搓脸,这才走了出去。

农舍前面站着的是两名汉军的骑士,他们是看到农舍前的马匹,才过来查探的。当马谡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甲胄的奇怪军人。

马谡看着这两名穿着褐甲的士兵,心里涌现出一阵亲切的感觉。他双手摊开高举,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是大汉前锋将军、丞相府参军马谡。”

两名骑士一听,都是一愣,同时勒住坐骑。马谡看到他们的反应,笑了笑,又说道:“快带我去见丞相,我有要事禀报。”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翻身下马,然后朝马谡走来。马谡也迎了过去,才一伸手,自己的双臂一下子被他们两人死死按住。

“你……你们做什么!”

马谡大惊,张开嘴痛斥道,同时拼命扭动身躯。其中一名骑士一边扭住他的右臂,一边用歉疚的口气对他说:“马参军,实在抱歉,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令?”

“奉丞相之命,但有见马谡者,立刻执其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