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这么快就找到死士了吗?”

姜维问道,被叫做“小高”的小吏露出半是无奈半是犹豫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将军,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

姜维把脸沉下来,他十分厌恶这种拖泥带水的作风。

“可是……那个人有六十三岁了。”小高看到姜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补充道,“他坚持要见将军,还说将军若不见他,就对不起蜀汉的北伐大业……”

“哦?好大的口气,你叫他进来吧,我倒想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

姜维一听这句话,倒忽然来了兴趣。他挥了挥手,小高赶紧跑出屋子去,很快就领进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

老人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先把斗笠摘了下来。

姜维就着烛光,看到这个老头穿着普通粗布青衣,头发与胡须都已经斑白,脸上满是皱纹,渗透着苦楚与沧桑,然而那皱纹仿佛是用蜀道之石斧凿而成,每一根线条都勾勒得坚硬无比。这个人一定在陇西生活了很久,姜维暗自想道。

姜维示意让小高退出去,然后伸手将烛光捻暗,对着他盯视了很久,方才冷冷地说道:“老先生你可知道我要召的是什么人?”

“死士。”老人回答得很简短。

“老先生可知死士是什么?”

“危身事主,险不畏死,古之豫让、聂政、荆轲。”

姜维点了点头,略带讽刺地说道:“这三位都是死士,说得不错。不过老先生你已经六十有三,仍旧觉得自己能胜任这赴难的责任么?”

“死士重在其志,不在其形。”

“死士重的是其忠。”姜维回答,同时把身体摆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么说吧,我可不信任一个主动找上门来效忠的死士,那往往都以欺骗开始,以诡计结束。”

面对姜维的单刀直入,老人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

“你不需要信任我。你只要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哦?”姜维似乎笑了,他把身体前倾,仿佛对老人的话发生了兴趣,“你倒说说看,我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费祎。”

姜维听到这三个字,“霍”地站起身来,怒喝道:“大胆!竟然企图谋刺我蜀汉重臣,你好大的胆子!”

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维的反应,他抱臂站在屋子的阴影里,不徐不急地慢慢说道:“这不就是将军想要做的么?”

“可笑!文伟是我蜀汉中流砥柱,我有什么理由去自乱国势?”

“这一点,将军自己心里应该比我清楚。是谁屡次压制将军北伐的建议,又是谁只肯给将军一万老弱残兵,以致将军在陇右一带毫无作为?”

“政见不合而已,却都是为了复兴大业,我与文伟可没有私人仇怨。”

“哦……将军莫非就打算坐以待毙,等着费祎处置将军么?他为人如何,您应该知道。”

老人的这番话让本来摆出愤怒表情的姜维陷入沉默。费祎在外界的声望素有沉稳亲和之名,但是他的真正为人如何,在蜀汉官场上经历了几十年的姜维也是深知的。

丞相逝世之后,本来爆发的矛盾只是魏延与杨仪的节度权之争,结果打着调停之名的费祎先骗取了魏延的信任,又借杨仪之手以平叛的名义除掉魏延;随后又密奏了杨仪的怨言,迫使其自杀身亡;接着排挤掉吴懿,让属于自己派系的王平坐镇军方。这些都是姜维看在眼里的。自从那次之后,费祎不动声色的阴狠手段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他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笑眯眯的胖子了。

姜维虽然依仗是丞相继承者的身份没受什么打击,但也一直被费祎刻意压制。他屡次要求北伐,但上的奏表都语气恳切,言辞中不敢稍微激烈,生怕挑战费祎的权威以致被迫害。

现在这老人说中了姜维的痛处,他不得不把那套表演出的气愤收起来,重新思考这个老人所说的话。

“……好吧,这个暂且不说……”姜维抽动一下嘴唇,摆了摆手,重新坐了回去,“那么,老先生你又是为什么要杀他?”

“我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充分……我之所以在陇西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要杀他。其实我要杀的还有王平,可惜他已经病死了。”

老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姜维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同时也对他如此浓郁的仇恨产生了兴趣。

“把你的理由告诉我,我想这是我们互相信任的基础。”姜维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走到凭几前面,拿起毛笔,在铺好的白纸上写了两个字,把它拿给姜维。

“我想这两个字应该足够了。”

姜维接过字帖一看,悚然一惊,急忙抬头重新审视老人的脸,这一次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似乎是见过这个人的,在西城前往南郑的路上,那时候他还年轻……而老人接下来的故事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当老人将那两个字所围绕的故事讲完之后,姜维瞠目结舌,几乎无法相信。他没想到那件事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事,也没想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今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本来摆出一副高姿态的他,现在却变得手足无措,他伸出手去拍了拍老人的肩,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自认为比较合适的话来:“我想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情,也许今天在这个位子的人就是你……”

“呵呵,这都是天数,天数。”

老人似乎对这些已经完全不在意:“怎么样,姜将军,现在是否可以信任我?”

“是。”

姜维点了点头,同时像是给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样郑重地申明:“这是为了丞相的北伐大业。”

“是的,为了丞相。”

老人的表情似乎有所变化,但姜维不知道在那皱纹和麻点隐藏后的究竟是哪一种情感。

※※※

延熙十五年四月,沉寂已久的蜀魏边境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由汉卫将军姜维率领的一支汉军深入魏境,在羌人的配合之下袭击了魏国西平郡,然后在魏军增援之前就匆忙撤退了。在这次袭击中,魏国一位名叫郭循的中郎将被蜀军擒获,而他的随从则全部被杀死。

这一次的军事行动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但令蜀汉官员喜出望外的是,这位被俘的魏国中郎将表现出极大的诚意,主动对蜀汉表示恭顺。一直以“正统”自居的蜀汉朝廷,对于投诚的敌国将领一向极为宽容。之前的魏国大将夏侯霸就得到了隆重的待遇,因此郭循也得到了殊遇。

郭循虽然相貌不佳,满脸都是麻点,但是态度谦和,且谈吐不凡,颇得蜀汉百官的好感。在他受到了皇帝刘禅的接见之后,立刻被加封为左将军。要知道,这是已故嫠乡侯马超曾经坐过的职位。

随后郭循就被留在了成都。他行事低调,举止沉稳有度,对于各位官员的脾性爱好却都一清二楚,更难得的是,他对于官僚政务相当熟悉,就好像他已经在蜀国住了十几年一样。这样的人没有理由不被重用,很快驻屯在汉寿的大将军费祎就开始注意到了这个人。

郭循能力出众又不居功,与费祎的性情相投;另一方面,他对于卫将军姜维似乎有着不浅的敌意。这对于费祎来说是一枚上好的棋子,不罗织到帐下实在是可惜。于是他便开始有意识地拉拢郭循,先后写了几封书信给他,畅谈天下大事,而后者也一一回复,信中所显露出的政见和文笔令费祎赞赏不已。

这一年的年底,费祎终于获得了开府的许可,成为了继诸葛亮和蒋琬之后蜀汉第三位开建府署的人。他立刻列了一份想要征辟的幕僚名单上奏朝廷,其中就有郭循的名字。

延熙十六年早春,郭循和其他十几名被征召的官员风尘仆仆地从成都赶到了费祎开府所在的汉寿,卫将军姜维和其他高级军官也在同一时间抵达,专程向这位春风得意的大将军道贺。于是大为高兴的费祎决定举办一次宴会,以庆祝自己开府的荣耀。

这一次宴会规模很大,而且级别相当高,因为出席的都是蜀汉举足轻重的人物。宴会相当热闹,主人在汉寿治所内外的空地里摆开了几十张桌子,坐满了各地前来道贺的宾客。别说高级官僚,就连普通的小吏都有一席之地,得以享受这份难得的飨宴。几十名仆役在席间穿梭不停,不断地将美酒与食物抬进端出,异常忙碌。

数十名美艳舞姬在乐班的伴奏下翩然起舞,跳起了自汉代以来就流行于两川的七盘乐,只见她们穿梭于七盘之间,红鞋合着拍子踏鼓点,双手摇摆,长袖挥若流云,飘逸不定,恍如昆仑山的仙子下凡。观众一边喝着酒,一边毫不吝惜地施予他们的喝彩与赞美。

“呵呵,伯约啊,这次我开府理事,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协助啊。”费祎坐在席间,对着姜维说道。

姜维也露出笑容,举杯别有深意地回答说:“文伟这一次是众望所归,我等就只有叹服的份,期待今后能在将军麾下有更多发展。”

“唔,那是自然,将军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很愉快么?”

费祎哈哈大笑,端着大觥起身,走下台去。如今的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当年的诸葛丞相一样。当他看到席间姜维、董允等人的表情时,他这种成就感显得更充实,更加快意。

他漫步在一片喧闹之间,频频向宾客们致意。每到一处,宾客们都纷纷起身,向他敬酒,而他也乐呵呵地每敬必回,不知不觉之间喝得脸色涨红,脚步也有点浮了。不过他的心情却愈加高兴起来,一直到身体实在无法承载醉意,他才蹒跚着找了一张空椅子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走近了他。

“费将军?”

那个人对他说道,费祎睁开眼睛,拼命想坐直身子去看,但是却怎么也坐不起来了,只好含糊地问道:“唔,唔,尊驾是……”

“哦,在下是郭循。”

“郭循……哦,就是你啊,哎呀哎呀,真是有失礼数,幸会。”

“哪里,一直到现在才来拜会大将军,是我不对。”

郭循一边说着,又走近了三步。费祎很高兴,挣扎着想起来说话,可惜力不从心。郭循笑了笑,来到这位喝醉了的大将军面前,俯下身去。这时候周遭依旧热闹非凡,宴会进行到了高潮,宾客们的喧闹声也达到了最高。大家的兴致都在于行乐,宴会的主角费祎倒反而暂时被忽略了,只有姜维一个人透过来往的人群朝这边冷冷地看过来。

费祎忽然听到郭循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他没听清楚,于是迷茫地把头转过去,示意再说一次。郭循又一次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这一次,费祎听清楚了,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全身僵硬在那里。这一半是因为那句话对他神经的刺激,另外一半原因则是郭循用一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最先发现这一变故的是一位仆役,他看到郭循慢慢从费祎胸膛里拔出刀,然后再一次刺了进去,不禁惊慌地大叫了起来。郭循把刀留在费祎胸膛内,慢慢退后两步,仿佛想要仔细欣赏这个杰作,满是麻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笑容。

宴会的欢乐气氛一瞬间被打断,一些人端着酒杯不知所措,一些人则随着舞伎们的尖叫向外逃去,喧闹一下子演变成了混乱。这时候,姜维在贵宾席上猛然站起来,厉声高叫道:“不要惊慌,保护费将军!”

如梦初醒的卫兵们纷纷拿起武器,朝费祎和郭循二人扑过去。他们惊讶地发现,有四名姜维将军的亲兵比他们的速度还要快,他们手持大刀已经将郭循围了起来。

郭循平静地转过脸去,望了望贵宾席的姜维,点了点头。姜维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手势,四名亲兵立刻大吼一声:“为费将军报仇,不要放过刺客!”手起刀落,将毫不反抗的郭循砍翻在地,剁成肉泥。

没人知道郭循那个时候究竟想的是什么,除了姜维。

这一起刺杀事件震动了蜀汉朝野,皇帝刘禅和很多官员对费祎的死痛惜不已。大家都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伪魏的阴谋,因为郭循本来就是魏国人,而费祎实在是对人太没有警惕心了。负责调查工作的卫将军姜维后来上书,说郭循本来有心行刺皇帝,只是因为皇帝身边戒备森严,所以才转向费大将军作为目标。听到这番话,刘禅在伤心之余,又感觉到庆幸。

蜀汉朝廷授予了费祎谥号“敬”,意思就是合善法典,以表彰其生前的功绩,然后这位不幸遇刺的大将军遗体被风光大葬,葬礼的规格非常之高,连盟友东吴都特意派人前来吊唁。在葬礼上,卫将军姜维代表百官致辞说:“从来没有过一位官员像您一样为我们带来这么长久的和平。”

魏国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大惑不解,然后大喜过望,立刻追封郭循为长乐侯,并让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爵位。在这之后数月,陇西有一份上奏朝廷的公文指出:一具疑似郭循本人的尸体在西平附近被发现,尸体死亡时间似乎至少有一年以上。

这份与官方说法相矛盾的文书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注意,因为那个时候,魏国上下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所吸引。

边境急报,蜀汉卫将军姜维忽然对陇右地区发动了攻击,其规模是自诸葛亮死后最大的一次。

后诸葛亮时代的陇西攻防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A面】

晋,太康三年。这一天虽然还是深秋,但冷峻的寒风早早地就纵横于关中大地,整个洛阳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雾霭之中。

在洛阳城内一间略显简陋的木制小屋里,一位身穿单薄官服的人正伏案奋笔疾书,他不时挪动一下身体,以期能稍微暖和些,但手中的笔却不停地写着。他的身旁堆满了文书典籍,这些东西杂乱地摆在屋子四处,仿佛是主人所拥有的唯一财产。门外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著作郎陈寿”。

门忽然响了,然后一位身着大袖宽衫、头戴白幅巾的中年人走进了屋子。他看看仍旧沉迷于书写的年轻人,笑了笑,走到他背后拍拍肩膀,说道:“承祚,竟然入迷到了这地步啊。”

年轻人这才觉察到他的到来,连忙搁下笔,转过身去低头行礼。

“张华大人,失礼了……”

“呵呵,不妨,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的进度如何了。”

“哦,承蒙大人襄助,魏书已经全部写就了,现在正在撰写蜀书的部分。”

“现在在写的是谁?”张华饶有兴趣地拿起凭几上的纸张,慢慢念道:“……而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与魏将张郃战于街亭,为张郃所破,士卒离散。亮进无所据,退军还汉中……”

“哦,是马谡的传吗?”

“是的,这是附在他哥哥马良传后的。”陈寿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回答。

“马谡啊……”张华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陈寿,“我记得令尊曾经也是马谡部下吧?”

“正是,先父当时也参加了街亭之战,任参军,因为战败而被马谡株连,受过髡刑。”

张华“唔”了一声,似是很惋惜地抖动了一下手里的纸:“可惜啊,这写得稍嫌简略了点,如果令尊还健在的话,相信还能补充更多的细节。”

“先父也曾经跟我提过街亭之事,他说若我真的有幸出任史官,他就将他所知道的街亭告诉我。不过很可惜,他已经过世了,那时候我还不是著作郎。”

陈寿说得很平静,张华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和他的文笔一样简约,而且不动声色。

“不过……”陈寿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家兄陈德倒也听过一些传闻……可惜他在安汉老家,不及询问了。”

张华点点头,对这件事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他把稿纸放回到凭几上,笑着说:“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了,继续吧。以后这《晋书》恐怕也是要你来写呢,呵呵。”

然后他和陈寿拜别,推门离去。陈寿送走了张华之后,坐回到凭几前,抚平纸张,呵了呵有些冻硬的笔尖,继续写道:“……亮进无所据,退军还汉中。谡下狱物故,亮为之流涕,良死时年三十六,谡年三十九。”

写到这里,他忽然心有所感,不由得转头看了看窗外阴霾的天空;不知为什么,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沉思。

【附记】

〔关于街亭〕

街亭之战发生于蜀汉建兴六年、曹魏太和二年、公元228年,战役的大背景是诸葛亮第一次北伐中原。

当时蜀汉的战略是以赵云、邓芝的佯攻部队在斜谷吸引住曹真军团,而蜀军的主力则在诸葛亮亲自指挥下从祁山一线向魏国军事力量薄弱的陇西地带展开突袭,以此达到声东击西、出其不意的效果,力求在魏国作出反应之前占领整个陇西地带。

从地图上来看,东西走向的秦岭和南北走向的陇山(今六盘山)形成一个倒立的“丁”字,将陇西、汉中与关中三个地区彼此分割开来。隔离在魏国关中地区与陇西地区之间的是陇山山脉,如果曹魏要从关中对陇右派出增援,势必要经过位于陇山中段的略阳,也就是街亭的所在地。从蜀军的角度说,也必须要控制住街亭,才能确保魏军增援部队无法及时进入陇西战场,从而争取到时间清除掉魏军在陇西的势力。

《汉书·扬雄解嘲》云:“(陇山)响若坻颓。应劭曰: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旁有崩落者,声闻数百里,故曰坻颓。又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称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过,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见陇山之险峻,以三国时代的技术能力,大兵团不可能直接翻越,只能取道街亭,反证街亭位置之重要。

蜀军对街亭给予了足够的关注。自诸葛亮祁山进入战场后,就将整个兵团分成了三部分:魏延、吴懿负责攻打上邽、冀城、西县,其任务是尽快平定陇西;马谡、王平、高详则被派往街亭,以防备魏军的增援部队威胁蜀军侧翼;诸葛亮则作为战略总预备队驻屯在西城附近。

任命马谡为阻援军团的统帅,这个人事决策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三国志·蜀书·马谡传》里记“时有宿将魏延、吴懿等,论者皆言以为宜令为先锋,而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说明诸葛亮有意提拔这位亲信,希望马谡能借用此次机会获得实战功绩。但是可以想象,一线将领们对于这样一位空降而来的指挥官必然是会心怀不满的。

据洪亮吉、范文澜等史地学家考证,确认街亭即在今天水秦安县东北部。具体处所,如《秦安县志》所述,即今日之龙山——“断山,其山当略阳之街,截然中处,不与众山联属,其下为联合川,即马谡覆军之处。乾隆十四年,秦安知县蒋允嫌其名不祥,改称龙山。”

现今龙山脚下的陇城镇即为当年的街亭。陇城镇位宁距秦安县城东北40公里的一条宽2公里、长5公里左右的川道北段开阔处。由于镇西河谷中雄峙八方的龙山,山高谷深,形势险要,又有清水河挡道,关陇往来只有通过固关峡,翻越陇坂;沿马鹿-龙山-陇城镇一线行走,是由长安到天水唯一较坦荡的路。当年马谡驻扎的驻地海拔二百多米,方圆数千平方米,顶部能容万人,形似农家麦草堆的麦积崖;西北2.5公里的薛李川中,发现的一张铸有“蜀”字的弩机,现存甘肃省博物馆。

当时蜀军在街亭附近的具体部署是:马谡、王平、李盛、张休、黄袭等人率约两万人封锁关陇大道,而高详则率一支偏军驻扎在街亭北方的列柳城,防止马谡部侧翼被袭。

关于两位主帅马谡与王平之间的矛盾,史书并无明文记载。但是马谡作为丞相身边的高级参谋兼亲信、从来不曾参与过实战的精英人士,一下子空降为老将王平的顶头上司,难免会引起生性“性狭侵疑”(《蜀书·王平传》)的王平不满,进而产生矛盾。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很大。

对于蜀汉的进攻,曹魏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立刻作出了反应,派遣右将军张郃及步骑五万前往增援。而张郃的部队经过街亭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前来阻击的马谡。

关于街亭之战,史书记载都十分简略。《三国志·明帝纪》只说:“右将军张郃击亮於街亭,大破之。亮败走,三郡平。”《三国志·张郃传》:“(郃)遣督诸军,拒亮将马谡于街亭。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合绝其汲道,击,大破之。”《三国志·诸葛亮传》:“亮使马谡督诸军在前,与合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马谡传》:“谡,统大众在前,与魏将张郃战于街亭,为郃所破,士卒离散。”《王平传》:“谡舍水上山,举措烦扰,平连规谏谡,谡不能用,大败於街亭。众尽星散,惟平所领千人,鸣鼓自持,魏将张郃疑其伏兵,不往逼也。”《资治通鉴》所载材料不出前引内容。

综合上面各项记载,可以整理出街亭之战的大致脉络:对于张郃大军的出现,马谡并没有选择依城死守,而是将部队移往南山——也就是海拔两百米高的麦积崖——进行防守。王平对此屡次进行规劝,但是马谡并没有听从,结果被张郃切断了水道,导致全军崩溃。幸亏王平在后摇旗呐喊,张郃怕有埋伏而没有深入追击,蜀军才免于被全歼的命运。

这里就有几个疑点。首先一点,马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的决策其实并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街亭位于魏国纵深之地,本身又是小城,可以想象其规模和坚固程度并不适合固守,何况狭窄的关陇通道到了街亭这一段,就豁然变宽到2公里左右;以马谡的兵力,在这种宽阔地带下难以与张郃的五万大军相对抗。如果他不舍城上山,而是当道扎营,无险可守,很可能会输得更惨。

《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书》:“是时朝臣未知计所出,帝曰:‘亮阻山为固,今者自来,既合兵书致人之术;且亮贪三郡,知进而不知退,今因此时,破亮必也。乃部勒兵马步骑五万拒亮。’”也就是说,张郃自洛阳开出的时间,与诸葛亮自祁山进入陇西的时间大致相当。洛阳距离街亭约700公里,而祁山距街亭约400公里;但是魏军走的是境内坦途大道,而蜀军则是在敌境之内,要花时间占领西县并确保该地区无残余的魏军干扰补给线,然后方能继续北进,所以张郃和马谡抵达街亭的时间相差应该不会太长。换言之,马谡未必有时间去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而这对于坚守是绝对必要的。

于是可以想象,马谡抵达街亭后的数日之内,张郃的增援部队就已经逼近街亭。马谡认为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构筑工事,于是果断决定全军移往麦积崖扎营——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预见到在街亭大道驻守的难度,直接将大营扎到了山上。

这并不意味着让道于敌。马谡即使在大道旁的山上扎营,张郃也不敢继续朝陇西进军,马谡随时可以切断他的后路,并威胁他的侧后翼。因此张郃的唯一选择就只有先消灭马谡,然后再西进——但是马谡驻守在麦积崖,有险可守,想消灭他绝非易事。也就是说,马谡的“依阻南山,不下据城”只是选择了一个更容易防守的地点罢了,对于“阻援”的战略目的并无什么不利影响。

唯一的问题,就出在水源上,这个是马谡失败的关键。《张郃传》说是“绝其汲道”,《王平传》说是“舍水上山”,两段记载略有些矛盾。按照后者的说法,马谡舍弃水源而跑到山上去——很难想象身为军事参谋这么多年的马谡会忽略水源问题。从陇山“上有清水四注”的地理特点来考虑,或许在其驻扎的高处或者不远处存在着水源,因此马谡才得以放心上山扎营。小说中就取这种可能性,而历史上真实如何则难以确实。

无论是“舍水上山”还是山上本来就有“汲水之道”,总之在街亭战役一开始的时候,这条水道就被张郃切断了。究竟张郃是如何切断的,以及马谡为什么对此没考虑周全,无法从史书上查到。小说中我将其设计为因为王平与马谡有矛盾,没有保护水源反而自己逃走,导致全军覆没。这是基于一种可能性的想象,没有史料予以佐证。

总之,马谡在街亭被击败了,张郃的大部队进入了陇西地带,对蜀军形成了极大的威胁,而且关陇通道畅通之后,曹魏的后续部队可以源源不断地开进。蜀军倾国之兵不过十万,若形成消耗战的局面就等于必败;因此诸葛亮在一得知街亭战败后,为避免陇西成为蜀军的绞肉机,不得不下令全军撤退。蜀汉的第一次北伐就此落下帷幕。

〔关于马谡的结局〕

马谡的结局在《三国志》中的记载有些疑点。

《三国志·诸葛亮传》载“戮谡以谢众”,《资治通鉴·卷七十一》云“(亮)收谡下狱,杀之……亮既诛马谡及将军李盛,夺将军黄袭等兵”。这两处记载与一般的看法相同,认为马谡是因街亭之败而为诸葛亮所杀。

而《三国志·马谡传》里却说:“谡下狱物故。”有网友文章考证:《汉书·苏武传》载“前人以降及物故,分随武还者九人”。注:“物故谓死也,言其同于鬼物而故也。”王先谦补注引宋祁曰:“物,当从南本作歾,音没。”又引王念孙曰:“《释名》:‘汉以来谓死为物故,言其诸物皆就朽故也’。《史记·张丞相传》集解:‘物,无也;故,事也;言无所能与事’。案宋说近之,物与歾同,《说文》:‘歾,终也’,或作殁,歾、物声近而字通,今吴人言物字声如没,语有轻重耳。物故犹言死亡。”可见这里对“物故”的解释就是死亡,囊括诸死因。

至今日本仍旧有“物故”一词,特指去世,也是古汉语遗留下来的一点痕迹。

而在《三国志·向朗传》中却写道:“朗素与马谡善,谡逃亡,朗知情不举,亮恨之,免官还成都。”

也就是说马谡的结局,光是《三国志》中就有三种说法:处死、狱中死以及逃亡。

不过仔细推敲来看,这三者并不矛盾。这三个说法也许是同一件事在不同阶段的发展。马谡可能是先企图逃亡,被抓,然后被判处了死刑,并死在了监狱中。

从“朗知情不举,亮恨之”这一点来看,马谡逃亡的时间发生于蜀军从陇西撤退之后,而且他逃亡的目标并不是去私下找诸葛亮——也许他打算北投曹魏,或者准备直接南下成都找后主与蒋琬说情,不过这一点现在已经无法确知。总之马谡非但没有主动投案自首,反而绕过了诸葛亮企图逃亡。

但即使有向朗帮忙,马谡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接下来就是诸葛亮的“戮谡以谢众”。虽然文中说是“谢众”,但未必意味着公开处决。考虑到马谡的身份,诸葛亮也许采用的是“狱中赐死”这类比较温和的做法,然后将死亡结果公之于众。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马谡首先被公开判处了死刑,但是“判罪”和“行刑”两步程序之间还有一段间隔的时间。就在这段间隔时间里,马谡因为疾病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物故”。因此在法律程序和公文上他是“被戮”,而实际死因则是“物故”(小说中就采用了这一种可能性)。

无论是病死还是赐死,根据前面考证,都可以被称为“物故”。

〔关于费祎〕

吾友叶公讳开对于费祎其人有专题文章论断,此处就不赘言,请参看《暗流汹涌——也谈费文伟》。小说中的费祎性格就是参考此文而形成的。

〔关于费祎遇刺事件〕

《三国志·蜀书·费祎传》云:“(延熙)十六年岁首大会,魏降人郭循在坐。(费)祎欢饮沈醉,为循手刃所害。”

费祎被刺是蜀国政坛的一件大事,它标志着蜀国自诸葛亮死后所采取的防御性国家战略再起了大变动,蜀国鹰派势力的抬头。这件事单从《费祎传》来看,只是一次偶发事件。但是如果和其他史料联系到一起,这起被刺事件就不那么简单了。

刺客郭循的履历是这样的。《魏氏春秋》说他“素有业行,著名西州”。《资治通鉴·嘉平四年》载:“(延熙十五年)汉姜维寇西平,获中郎将郭循。”就是说姜维进攻西平,虽然西平没打下来,但抓获了时任魏中郎的郭循。后来郭循归顺蜀汉,官位做到左将军。要知道,这可是马超、吴懿、向朗曾经坐过的位置,足见蜀国对其殊遇之重,不亚于对待夏侯霸。

但是这个人却并不是真心归顺,他终于还是刺杀了费祎。魏国得知以后,追封郭循为长乐乡侯,使其子袭爵。(《资治通鉴·嘉平五年》)

这起刺杀事件仔细推究的话,疑点非常之多。就动机来说,这不可能是魏国朝廷策划的阴谋。费祎是出了名的鸽派,他在任期间是蜀魏两国最平静的一段日子,几乎没发生过大规模的武装冲突。魏国正乐享其成,不可能刺杀掉他而让鹰派姜维上台,自找麻烦。

这也不可能是私人恩怨,郭循跟费祎就算有仇,他也不是神仙,不可能算出姜维什么时候会攻打西平,自己会不会被俘,被俘以后是直接杀掉还是受到重用等等。如果真的是因私人恩怨而刺杀费祎的话,不可能将整个计划建筑在这么多偶然之上。

这两个可能都排除的话,剩下的最有动机杀费祎的人,就是姜维。

姜维与费祎的不和是众所周知的,前者是主伐魏的鹰派,而后者则是坚持保守战略的鸽派。在费祎当政期间,“(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可以说姜维被费祎压制得很惨。费祎死后,能够获得最大政治利益的,就是姜维。事实上也是如此,陈寿在《三国志·姜维传》里很有深意地如此记录道:“十六年春,祎卒。夏,维率数万人出石营。”短短一行字,姜维迫不及待的欣喜心情昭然若是,路人皆知。

换句话说,费祎的死,姜维是有着充分动机的。

而姜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姜维传》裴注里有载:“傅子曰:维为人好立功名,阴养死士,不修布衣之业。”就是说姜维这个人,对功名很执著,而且不像《三国演义》里一样是个愣头青,反而很有城府,好“阴养死士”。而郭循在众目睽睽的岁初大会上刺杀了费文伟,摆明了他自己就是拼个同归于尽,不想活着回去,这是标准的死士作风。

再回过头来仔细研究郭循的履历我们会发现,西平战役的发动者是姜维,捉住郭循的是姜维,把他抓住不杀反而送回朝廷的还是姜维。换句话说,郭循看似是偶然地被俘才入蜀,实际上这些偶然却是完全可以被姜维控制的——姜维有能力决定发动战役的时间、地点以及对俘虏的处置,这一连串偶然只有姜维能使其成必然。

这几条证据综合在一起推测,再加上动机的充分性,很难不叫人怀疑姜维在这起刺杀事件中是无辜的。

我们这些生活在后世的人,凭借残缺不全的史料尚且能推断出姜维有杀人的动机和嫌疑,当时的蜀国肯定也有人会怀疑到他。但是史书上的记载中姜维是完全无辜的,和这事丝毫没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在《资治通鉴·嘉平四年》载有这样一件事:“循欲刺汉主,不得亲近,每因上寿,且拜且前,为左右所遏,事辄不果。”这一条记载很值得怀疑,因为如果真是郭循上寿时想刺杀后主而“为左右所遏”,那他的意图早在拜见后主前就暴露出来了,当时就应该被拿下治罪,怎么可能还会放任他到延熙十六年年初去参加岁初宴会并接近费祎呢?

更何况,刺杀后主对于魏国来说是没什么好处可言的。那时候刘禅的儿子刘睿在延熙元年就被册封为太子,而且朝内并无立嗣之争。也就是说,刘禅的死不会导致蜀汉局势混乱。一名魏国降人有什么理由对后主如此痛恨到了屡次企图刺杀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