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子里混了小半个月,保安大队连游击队的毛也没有抓到一根,又因为士兵有枪,所以成天就琢磨着打猎来吃。偏巧这些日子是异常的和暖,仿佛要略过春天直接入夏了似的,蚊虫却又没有提前滋生出来,所以这些人在林中过的十分惬意,倒像高龄童子军出来野营一般,成群结队的快活极了。

这日上午,三锦在帐篷后面的一只巨大木桶里洗温水澡。明媚阳光透过茂密枝叶斑斑点点的洒落下来,远近又不时传来了清脆鸟叫,情景颇为美好。他洗高兴了,清清喉咙开始唱歌——“玛丽有只小羊羔,咿呀咿呀哟……”

这时他部下的一位参谋走了过来——这参谋是第一批从马家屯军校毕业的学生,堪称是多校长的死忠。站在浴桶前,他陪着笑问道:“校长阁下,您洗着呢?”

三锦将一条湿漉漉的白毛巾搭在头顶上:“你有事?”

参谋把手臂横搭在浴桶边沿上,弯腰探头的低声说道:“校长,我听说参谋长让电台往承德发电告状,说您和游击队串通一气唬弄他们。”

三锦眨巴着眼睛沉思片刻,将毛巾扯下来一挥:“我知道了。”

三锦水淋淋的从澡盆里站起来,巴达荣贵就拿着干毛巾凑过来为他擦身。那参谋还没走,就也帮忙拿来干净衣服。三锦穿戴完毕后,拿着把木梳一边梳头发一边向电台处走去。

三锦往承德和开鲁两处的特务机关都发去了电报,内容是相同的:队伍中人心不稳,有人不服管,这仗是打不下去了。

发完电报后的第二天,他不等回复,便下令往回撤。部下们听了,包括那位已经成为三锦眼中钉的参谋长,都没有什么异议,收拾好了行囊就向山外走去。

刚一出山,保安大队便遇上了地雷阵。

当时三锦的座车是位于长队半腰处的,前方汽车队一爆炸,他这边就立刻停了下来。下车之后他见四处皆是硝烟,不知炸弹单是地雷,还是另有其它乾坤。而后方骑兵那边惊了马,也出现了乱套的趋势。三锦慌了神,回身大叫小丁,可是丁队长远在骑兵队里,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呼唤。

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巴达荣贵往三锦头上扣了一顶钢盔,随即就要扯着他往路边草丛里钻;三锦用力拽住了他:“混跑什么?不怕草丛里有地雷?”

巴达荣贵扭头刚要答话,忽听得一声清脆枪响,便立刻一跃而上扑倒了三锦,同时对着周围吼道:“趴下!林子里有人打枪了!”这时三锦部下那位忠心耿耿的参谋见势混乱,猫着腰就跑向三锦,打算前来保护。三锦在巴达荣贵身下一眼看见了他,便也连做手势喊道:“宝音!趴下!别跑——”

他话音未落,就见宝音的颈部腾起了一团血雾,随即这年轻参谋一声不吭的侧身栽下去,鲜血瞬间就淌了半身。

保安大队在短暂的慌乱过后开始了还击。林中武装并不恋战,见自己不能全歼保安大队,便立刻退了下去。

巴达荣贵翻身滚下去,露出了下面几乎被他压扁的三锦。

三锦大口喘了几口气,而后就爬起来走向宝音。

宝音闭着眼睛,已经死透了。

三锦掏出手帕,弯腰为他擦净了脸上的血点子。

这时丁队长也走过来了,三锦直起身和他对视两秒,然后一起叹了口气。

扔掉手中的血帕子,他迈过一具尸体,找了块干净地方站住:“太不仗义了……”他将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扔在地上:“没有这样做事情的,太不仗义了。”

丁队长跟了过来:“游击队就是这样狡猾。”

三锦低头拍了拍前襟的灰土:“这不是狡猾,这是人心坏了。”眼见周围没有活人,他把声音压低说道:“先用民族大义把我稳住,然后再跟我玩孙子兵法——太不对了,就冲着我这么一片好心,他们也不该这么干。”

丁队长也放轻了声音:“那……我们折回去报仇?”

三锦摇了摇头:“他们要是土匪,我就杀回去;现在他们是游击队,虽然很不要脸,可我也不好动手了。小丁,我在这个政府里,干什么都好说,只是不能帮着日本人打蒙古人。我一旦干了这个事儿,以后死了都要遭骂的。算了,咱走吧,以后再有这种差事,谁爱来谁来,我是不来了。”

保安大队收拾了残兵队伍,继续前进。而三锦虽然嘴上说的慷慨漂亮,其实心里怎么不气?

“这世道,真没有好人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谁敢再用民族大义来压我,我上去先给他两个大嘴巴!”

经过了几日的急行军,三锦到了开鲁。

既然走到这里了,他便打算去瞧瞧松王等人;结果一进省公署,就得知松王新近辞了省长职务,带着儿子松凌河跑去苏旗德王那里了;他那女婿阿拉坦也回了天津,恢复了幽居一般的闲散生活。

三锦有点失望,转而去拜访了开鲁新上任的小柳机关长。小柳机关长冷淡的接待了三锦,没说两句话就开始责备他指挥不利,导致保安大队伤亡惨重。三锦近来一直憋气窝火,如今听他语气不善,起身也没告辞,扭头就走了。

回到马家屯后,三锦发现自己购得的那五百支骑枪已经进库了。

在此之前,他还曾派人于招兵时从各旗里搜罗来了不少蒙古马,积少成多也能凑个三百来匹。如今他将马和枪都往下发到了袍子队手中,同时又发表训示道:“这枪是本司令自掏腰包买来的,和日本人不相干。以后一旦形势有变,日本人过来缴械了,那你们就是把枪拆了砸了,也不许给日本人,记住了没有?”

袍子队里本都是年轻小伙子,如今配上新枪好马,人人得意,便一起吼着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60章 逆转

三锦发现,自己好像是把日本人给得罪了。

开鲁那边的小柳机关长没有追究他当时那无礼的不辞而别,承德那边的三好太郎也没有对这次惨败作出任何回应。马国英的兴安军顶替上来,再一次进山里打游击队去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波澜不惊、天下太平;但三锦就是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他自认日本人还没有那样信任自己,接到参谋长的密报后,是不应该这样不闻不问的。

他有些心惊,不由自主的提防起来。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却又没觉出什么风吹草动,倒是唐森过来了。

七月天,气候已经十分炎热。唐森穿着一身单薄的衬衫长裤,头发剃的很短,瞧着年轻了好几岁。三锦小半年没见他,不甚想念;如今见着了,甚是欢喜。只是唐森对他露出了一点忧虑神情,好几次欲言又止。三锦察觉到了,便主动问道:“你有话对我讲?”

唐森似乎是觉着这话难以出口,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鸦片烟那种东西……还是多少控制着一点为好。”

三锦听了,毫不在意:“我又不是用不起,怕什么?”

唐森发现三锦这人的容貌身材似乎是经常有大变化的——过年时瞧着他还很有一派少年人的丰润鲜活,如今不知怎的,又要变回大烟鬼模样了。

“我是怕你伤了身体……”

三锦斜了眼神一笑——他知道唐森的意思,无非是可惜自己的容貌罢了;不过这无所谓,他从来没觉着自己很美,也没有兴趣让自己变得很美;他又不是兔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伸手抬起唐森的下巴,他颇为轻薄的探头过去亲了他一下:“达令,我就知道你最关心我了……”

他的亲昵让唐森感到有点肉麻,也有点欣慰。

唐森无缘无故的在马家屯住了好几天。三锦对于他的行动是从不过问的;他在,两个人就欢欢喜喜的厮混;他走,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日傍晚,天气凉爽,唐森陪着三锦在外面原野上散步;两人走着走着,那唐森就忽然笑问道:“我看你平时很少提起严云农啊!”

三锦抬手搂住了唐森的肩膀,下意识中就觉着自己很高大,可以保护对方了:“没事提他干什么?对了,他过年时来这里发疯冲撞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替他向你道歉。老严其实没什么心眼儿,就是脾气不好,驴似的。”

唐森轻轻撞了他一下:“瞧你这么维护他。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很好,你要买枪,他立刻就跑去大连了。”

三锦面向前方,居然把黑眼珠的位置给调正了:“我的卫队连枪都没有,日本人又不给,他自然要替我出面去购买一批回来。以我们这些年的交情,他总不能看我带着一帮破马长枪的人出门吧?”

唐森点点头:“我看你是手里有了钱就存不住,总要找个地方花销掉才舒服。”

三锦把视线又回复了先前的角度:“钱嘛……买枪花了一大笔,又还了老严一笔欠款,现在也不剩多少了——但是没关系,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唐森不是完全相信他的这套经济账,不过三锦的态度那样自然,让他也不愿相信对方是在说谎。而三锦则是完全的平静——他和唐森只是恋爱,这恋爱也只关乎精神肉体。他们各有各的心思事业,并非真正的小两口。

三锦认为这样的恋爱十分纯粹,单是为了爱而爱,挺好。

当晚,这两人互相搂抱着躺在炕上,唐森抚摸着三锦的后背,闲闲的问道:“我每天住在你房里,让人看见了,是不是不大好?”

三锦闭着眼睛拱进他怀里:“没事,你也住不了几天。”

唐森长久的不发一言,觉着自己又有点要走火入魔。三锦的爱意是不稳定的,时而浓烈时而淡薄,其实他宁愿三锦只是和自己玩玩。

唐森在马家屯又住了两天,而后便离去了。

在马家屯的这些天里,他旁敲侧击的询问了三锦许多事情。三锦不愿让他回去面对三好太郎时无话可说,就真真假假的尽数回答了。待唐森走后,他思来想去的,决定去找严云农商量商量。

可惜得很,严云农不知何时又出发去了大连——林西的生活实在乏味,相形之下,大连可以算作一片花花乐土了。

三锦寻友未得,只好没着没落的又回了马家屯;正是坐卧不安之时,承德那边来了电报,要三锦即刻往赤峰去,参加下个月召开的东蒙王公会议。

三锦一听是开会,倒放下心来。不过他在临行之前,还是从袍子队里点出了二三十名伶俐卫兵随行。他这人平时爱说爱笑,不分阶级,那派头也不大像个王爷;如今一旦前呼后拥的摆出王公架子来,瞧着倒也神色俨然,很有点高高在上的富贵气势。

抵达赤峰后,迎接他的并不是当地特务机关人员,而是提前到来的三好太郎。这两人上次在承德闹的不欢而散,如今见了面,三锦是能够敷衍的,三好太郎脸上却还是下不来。对着三锦一弯腰,他神情严肃的说道:“多王爷,好久不见了。”

三锦现在正是个紧张的时候,所以也不敢再对他装疯卖傻的嬉皮笑脸。回应似的点点头,他也声音柔和的答道:“三好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两人在赤峰特务机关楼内的一间办公室内相对而坐。三好太郎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听说多王爷很念同胞感情,对山里的游击队也不例外,是么?”

三锦笑了一下:“三好先生,你说这话,是嫌我不够招人恨吗?如果我肯和游击队讲同胞感情,何至于在出山时被炸了个人仰马翻?”

三好太郎低头看着自己那交握着的双手,颇有保留的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见,多王爷的好意是被人辜负了。”

三锦变了脸色:“三好先生,你不要拐弯抹角的敲打我,有话直说好了!”

三好太郎很镇定的答道:“多王爷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何至于听不懂我这番话?”

三锦站起来在他面前来回踱了两圈,一颗心几乎直跳到了喉咙口,语气却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酸溜溜:“这又是哪位先生的耳报神这么快?包副校长还是沙参谋长?”他转向三好太郎站住:“要么就是唐森——你这部下笑眯眯的,专会从我嘴里套话!”

三好太郎没有正面回答,仿佛是不愿与三锦一般见识:“我又听说多王爷为自己组建了一支五百多人的骑兵卫队,却是从保安大队中领饷,有这件事吗?”

三锦本是一身长袍马褂打扮,听了这话就挺直腰背,理直气壮的背过手去:“怎么?我为了保安大队和军官学校,也算是呕心沥血了;没有好处到手,你想让我就这么傻干吗?况且我那卫队也就三百来人,哪个眼花的告诉你是五百?”

三好太郎冷笑一声:“多王爷,我们就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口舌了。总而言之,你现在对关东军,并不是一个合作的态度。”不等三锦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如今听说多王爷的鸦片烟瘾十分之重,身体虚弱,不宜带兵,所以军部打算送你去大连的日本医院里戒烟休养一段时日,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三锦居高临下的瞟着三好太郎:“我一个人去大连戒烟,那马家屯这边的事务谁来办?”

三好太郎仰起头,针锋相对的答道:“这个我们自有安排,就不劳多王爷费心了。”

三锦后退几步坐在了椅子上:“哦,我这边劳神费力的把队伍刚组建起来,你们就立刻派人全盘接收过去,然后再把我往大连医院里一送,好落个眼前耳根都清净,是不是?好,别的我不说,我就问你一件事——等到了大连,谁管我的生活啊?”

三好太郎面无表情的答道:“多王爷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不会干涉。”

三锦顿时又站了起来:“那就是没人管了?三好先生,你若想这样轻易的把我甩开,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同意。我并没打算霸着军队不放手,可是这个条件必须重谈!因为你们,我连天津的家都不要了,你多少总要对我做些补偿。”

话音落下,他气冲冲的转过身去,推门便走。

三锦回到了下榻的旅馆内。他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将贴身小褂都黏在了皮肤上。

他是个不吃亏的人,即便在日本人那里也是如此。可是三好太郎现在的态度很明确,自己已经不是他唯一可选的代理人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同时又怕日本人会因为他的不服从而痛下毒手——这样的例子已经有过了,就在前几天,昭盟的一位大管家被日本兵打爆了脑袋。

在旅馆房间内,他困兽一般来回兜着圈子,极力要想出一个主意来自救。

第61章 到四子王旗去了

三锦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看如今这种情形,他自知留是留不住了,空手跑了又实在太吃亏——他现在若是回了天津,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更别提以后的生活了。当然还可以指望着严云农帮忙,不过严云农自己的日子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瞎混,着实是让他不能全身心的依赖。

他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内,连续几天不见天日。门口的卫兵昼夜把守着,他小心得很,连饭菜饮水都不敢乱用,只怕一个不慎,死在这里。

这日他正站在窗前发呆,忽见一辆破汽车停在旅馆楼下,紧接着车门一开,走下了一名懒洋洋的壮汉——松凌河!

此人总算是三锦的一个相识,虽然交情不深。三锦眼看着他走入旅馆大门内,心思骤然就是一动。转身快步走去推开门,他向站在走廊里抽烟的巴达荣贵一挥手,而后便一溜烟的向楼下跑去。巴达荣贵连忙站起来,糊里糊涂的也跟了上去。

在旅馆一楼的楼梯上,三锦成功的和松凌河迎头相遇了。又惊又喜的一抱拳,他颇为爽朗的笑道:“哎?这不是松大哥吗?”

松凌河的年纪长于三锦,可既不好叫他三小弟,也犯不上称他王爷,只得自编了一个颇为怪异的称呼:“哦?小三爷?你也来了?”

三锦侧身向上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早就到了,住在这里几乎闷死。好,你来了好,咱俩可以做个伴儿!”

松凌河这人的头脑比较简单,三锦对他热情的这样异常,他也没多想,迈步就跟着走上去了。

三锦在旅馆内摆了一桌宴席,为松凌河接风。松凌河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可也略觉出了莫名其妙;不过他在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后,因为发现菜肴味道不错,所以当即把这点莫名其妙抛到脑后,开始专心致志的用餐。

一时他吃的酒足饭饱了,便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十分惬意的摸出一根小烟袋叼在嘴上。三锦瞄了他一眼,状似无意的问道:“松王爷他老人家在苏旗还好?”

松凌河半闭着眼睛,舒缓的吐出一口烟来:“他老人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挺好。”

“听说德王现在干的很不错,都要成立什么蒙古军总司令部了?”

松凌河打了个饱嗝,而后慢吞吞的一点头:“诚然,堪称是风生水起。”

三锦笑了笑:“记得前两年德王把庙里的喇嘛们放出来当兵,人家都说他是个疯王;现在还真是作出一番大事业了。”

松凌河缓缓一摇头:“不容易。现在的军队,都是让黄为玉那帮汉蒙古把持着,真正的蒙古兵,也不多。”

三锦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松凌河打了个哈欠:“这些话,我都是听我阿玛讲的。他老人家爱琢磨这些事情,我没兴趣。前一阵子他还打算叫我妹夫过去帮忙,我妹夫也没去。”

三锦见松凌河像个软绵绵的糊涂蛋似的,就有些灰心。停了片刻,他又出言问道:“近来草原上,可有什么大事么?”

松凌河把烟袋锅在桌沿上磕了两下,头也不抬的答道:“班禅活佛来了,要在四子王旗讲经。”

三锦怔了大概能有个两三秒,随即就睁大眼睛望向松凌河,满脸笑容的叹道:“班禅活佛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上午,三锦离开旅馆,去见了三好太郎。

同上次会面相比,此时他的态度和情绪都大有改观。双方在一间办公室内相见之后,他开篇便道:“三好先生,过两天的那个大会,我不开了,我要走。”

三好太郎听的没头没脑:“多王爷,你是什么意思?”

三锦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我要去四子王旗拜谒班禅活佛。班禅活佛肯来草原上讲经,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我一定得去。”

三好太郎沉吟着没有说话——他虽是个日本人,可来中国久了,对于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了解许多。他晓得对于笃信佛教的蒙古人来讲,班禅的地位远远高于皇帝;有那虔诚信徒不远万里还要去西藏磕头,如今班禅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让这些蒙古们乐到发狂?

“我自然是不愿阻拦多王爷去拜佛,不过上次我们讨论的问题,还没有得出一个结果来——”

三锦不等他说完,便抢过话头说道:“三好先生,你觉得我敢和你们日本人对抗吗?我对抗得起吗?不过还是等我从四子王旗回来后再办交接吧,你们不急在这两天,我却是恨不能立刻启程出发。”

三好太郎忖度了一番,料想以三锦的本事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况且现在若是同他撕破脸皮,前来参加会议的王公们看在眼里,大概也要和日本人离心离德了。是的,不差这几天的时间,姑且让他去吧!

“那多王爷是从这里直接去呢?还是回马家屯再做些准备?”

三锦欢欢喜喜的站起来:“直接去!听说班禅活佛已经到四子王旗了,我这里若是再拖延,恐怕就会错过啦!”

三好太郎的许可,现在已经成了三锦的护身符。

他回旅馆写了一封信,让巴达荣贵务必送到马家屯丁队长手中。巴达荣贵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位留守在马家屯的卫兵——该卫兵奉丁队长之命而来,告诉三锦道:“司令,前一阵子来过的那个唐先生,又来了,让沙参谋长缴我们的枪。丁队长正跟他们耗着呢,让我过来问您咱们是打啊?是撤啊?还是把枪毁了?”

三锦听后,愣了足有半晌,末了就很突兀的笑了笑:“看来我和小丁是想到一处去了。”他站起来走到房内的一面穿衣镜前,很仔细的打量了自己的周身,同时说道:“回信刚刚送走。你也别往回返了,先跟着我拜佛爷去吧!”

三锦不肯在此地久留。他厚着脸皮向三好太郎要了一些汽油,而后就带着身边这二三十人,一路跑去四子王旗了。

第62章 拜佛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四子王旗满达拉庙。

庙前广场上木杆林立,严冬漠风呼啸而来,将杆上满挂着的经幡吹成了浩荡连绵的海。“海”下那熙熙攘攘的人们全部是盛装打扮,发自心怀的喜悦与激动像蔓延的火,一波又一波的向上温暖了冬季草原那寒冷的天空。

三锦带着巴达荣贵,穿行在庙前的人潮之中。他其实算不上虔诚的佛教徒,只是受了祖辈的影响,纯粹而懵懂的信仰着班禅活佛。东张西望的环顾了四周,他试图挤到庙门周围,以便等班禅到来时,自己可以让佛爷摸一下顶。

巴达荣贵比三锦还要积极——他本是个牧民家的穷小子,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班禅就已经很幸福了,如今跟着三锦,居然还可能挤到人前让佛爷摸顶,那可真是让他快要兴奋的哭出来。此时庙前的人流愈发汹涌,他见三锦上蹿下跳的无法前进,就使出蛮力,挡在三锦面前强行开路,累的顺脖子流汗,终于突围到了庙门口。这时三锦一边在立足之地站稳,一边就发现老天拔地的松王和云王也在家奴的护送下硬闯过来了。

三锦这些日子和松王一直联络密切。此刻见了面,他刚要抬手召唤,忽然耳边就听得喇嘛们的诵经声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绵延持久的响彻大地;而周围众人“唰”的一声跪下无边无际的一大片——原来是班禅活佛的座轿到了!

三锦没见过这场面,登时也惶恐的随着跪伏了下来,同时又偷偷偏过脸去瞧班禅活佛的相貌;然而满达拉庙内的活佛和高僧们一起跪在轿前,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眼看着班禅活佛已经在鼓号声中下轿了,他就急的又微微抬起了一点头,眼珠子都要飞出去了——正在这要紧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力大无穷的挤了上来,撅着屁股左一顶右一撞的,险些将他拱了个跟头。他赶忙双手扶地稳定了身体,慌忙之中就只隐约瞧见班禅活佛是个高个子,紫铜脸色,仿佛是个很慈悲的面目。

班禅活佛下轿后,便在大喇嘛的簇拥下走向寺庙。他步伐缓慢,左手持着念珠,右手伸出去,在探到身旁的信徒头上一路摸着走过。三锦感受到班禅活佛的手掌拂过了自己的头顶,不禁心中就生出了一派光明喜悦,真像沐浴在了佛光之中一般。

待到班禅活佛进入寺庙之后,他心满意足的抬起头来,先回头看了斜后方的巴达荣贵,发现此人心情过于激荡,正在抽抽搭搭的涕泪横流。

然后他转向身旁,开始对着那后来的不速之客追究方才那猛烈一拱:“喂!我说你刚才胡挤什么?!”

那人抹着眼泪抬起头来:“我——”

这两人相视良久后,三锦皱起一边眉毛,扬起另一边眉毛,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白晓峰?”

那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大手帕堵在鼻子上用力一擤,而后一把握住了三锦的手臂,两眼放光的答道:“小王爷!可不就是我么!”

三锦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他,又见他打扮的人模人样的,脸上白胖,似乎是生活的很是滋润,便好奇起来,有心问问他这两年是怎样度过来的,然而还未等他开口,那边的松王忽然扯着喉咙的呼喊了他,说是德王让这些王公过去,到庙后新搭的大帐中单独去叩拜班禅。三锦匆忙间就对着白晓峰嘱咐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便起身一路推搡着走向了松王那边。

松王等人在家奴的护送下出了人群,这时德王也走过来了,见到三锦后,便微笑着一点头——原来三锦早已经通过松王联系上了德王。当时两人在此地见面后,他便察言观色,打包票说自己能带全副武装的五百人马过来;而德王早就打算壮大身边的蒙古力量,如今一听这话,竟是立刻就把三锦纳入自己麾下,且许了他一个师长的名号。

三锦是个乐观的萝卜,虽然是刚被日本人从马家屯拔了出来,但如此之快的便给自己找到一处新坑,故而就又能欢欢喜喜的跑来觐见班禅了。

三锦在草原上,其实是和周遭格格不入的。

他年纪小,又不会说蒙古话,在蒙古包里向班禅磕过头后便退了出来。其余王公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话,也没有人理睬他。他傻站了一会儿,后来见德王也出来了,便讪讪的跟了上去。德王看他像个没主儿的狗似的,就放缓脚步,和他聊起了军中事务。

这个话题是三锦所擅长的——他在军校中教官群中耳闻目染,得知了许多军事知识,如今正可以让他胸有成竹的夸夸其谈。而德王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也生出了兴趣,竟就近找了一处蒙古包,进去和他长谈起来。

这两人聊了约有三个多小时,其间三锦搜肠刮肚,极力想要让自己显得聪明博闻一些。而德王对他一向要求不高,认为这位喋喋不休的多王已经可以算作一个蒙古族的人才了。后来三锦渐渐感到了身体不适,心知自己是该吸烟了,便很自若的收拢话题,起身告辞。

如今在这满达拉庙的地界上,三锦和其他所有外来敬佛的王公一样,都是住在蒙古包里面。他睡不惯那毡毯子,就给自己找了一张小板凳那么高的矮床。此刻进帐之后,他踉跄着直奔床上躺下;而巴达荣贵也立刻翻出烟具,摆出架势开始烧烟。

急急忙忙的连吸了几口,他觉着心里不那么慌得难受了,这才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心想自己下次再要长篇大论的话,可得提前计划好时间;今天多么险,差一点就要当着德王的面出丑了。

凑到烟嘴上又呼噜呼噜的吸了一气儿,他恢复了精气神,开始闲闲的和巴达荣贵抱怨:“德王是亲王,我也是亲王。可是呢,现在我得巴结着他。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巴达荣贵想了想,末了认真答道:“校长阁下,您还行,也不算特别没出息。”

三锦“啧”的咂了一下嘴:“你闭嘴吧,听你说话我要折寿!”

巴达荣贵还辩解:“我不是说您没出息,我是说您不是特别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