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接二连三的响成了串,他也不由自主的惊骇起来。二格觉察到了他的颤抖,便从他的怀中挣出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安抚似的用手掌抚摸他后脑勺的短头发。

三锦把脸蹭在二格那单薄的胸腹之间,心里在惊惧之余又感到好笑,暗想二格真是长大了,还知道护着我了。

这两人惊弓之鸟一般互相作伴,时睡时醒的熬到了天亮。三锦在洗漱之后吃了一点饼干,而后就孤身跑出去打探情形。

他在大街上遇到了何司令。

何司令带着一群卫士,正在街上策马狂奔。见到他后何司令勒住了马,也没下来,弯腰问他:“多次长,你这是往哪儿跑呢?”

三锦下了汽车,仰着头答道:“我是哪儿也跑不了,根本走不出去啊!”

何司令拎着马鞭子大声告诉他道:“别乱跑了,明早德王有车皮往北平去,你等着那一趟吧!”

三锦一听,真是高兴极了,当即向何司令道谢。何司令没说什么,一甩马鞭继续向前飞驰而去。

三锦和二格在那空楼里耗了一天一夜。翌日凌晨,他又跑去了火车站。

他担心这次旅途艰难,所以虽知天热,但依然西装笔挺、服饰整齐——他怕夜里耽搁在路上,或是下车后变天,反正热总热不死人,冷可是受不了。

一手拎着那只装满金条钻石的大密码箱,他觉着自己仿佛是拎着一块生铁,坠的手臂关节都要脱臼;还有一只普通皮箱,里面装了一笔现金同两套换洗衣服,则是由二格提着。进入车站后这么一张望,他发现何司令之言果然不虚,车皮的确存在。

这蒙政府所得的乃是三辆三等车厢,内中的椅子过道上堆满了德王的金条银元烟土箱子,从下往上叠了好几层;三锦拉着二格站在车门前,简直不知道这车该怎么上。正是犹豫之时,松凌河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见到三锦后就问道:“小三爷,怎么不上去?”

三锦一指车内:“这里面也没地方啊!”

松凌河“嗐”了一声,从三锦面前挤上车去,口中说道:“凑合上来吧!”说着就手足并用的攀上箱顶,向内爬行而去。

三锦心知再没别的法子了,又见那边何司令带着个卫士,也是摇头摆尾的正从车门处往箱子上爬,便不再迟疑,鼓足力气将密码箱子举上去放好,然后一脚蹬在箱子缝中,后面二格又奋力托起他的屁股,硬将他顶了上去。

他跪在箱子上,伸手把二格也拽上来了。父子两个趴在箱子上喘了会儿粗气,随即有日本宪兵跑过来从外面关了车门,紧接着汽笛声音响起,却是火车要开动了。

三锦那位置挨着个半开的窗口,火车跑起来,便有凉风吹进,倒也不让人感到气闷。他将密码箱子放到身边,用手紧紧抓住了,另一只手腾出来,就去拉扯二格的耳朵。二格侧过脸来望向他,伸手也揪住了他的耳垂。

三锦是个乐观的人,虽然到了北平之后也是前途未卜,但此刻他总算上了火车,总算逃离了张家口这个危险之地,这就足以让他暂时生出一点闲心来了。

他开始和二格玩起石头剪子布,赢家可以咬输家一口。他总是输,被二格咬的哎哟直叫;轮到他赢了,他做出一副凶狠面孔,张大嘴巴凑向二格,最后轻轻的咬一下。

松凌河躺在车厢另一端,先是很孤独的叼着烟袋抽烟,不时的抬眼瞄一瞄三锦父子;后来他的小舅舅——和他年龄相仿佛,一直在政府内担任家畜防疫处处长之职——在另一节车厢内挤的无处安身,便很辗转的爬了过来,同他背对背的躺下了。

这位小舅舅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唠唠叨叨的,不时对松凌河展望自己那被抄家杀头的前景;松凌河熄灭烟袋仰卧过来,一只耳朵盛的是三锦父子的欢声笑语,一只耳朵盛的是小舅舅的遗嘱,心里就很恍惚,觉着自己好像是处在天堂地狱的交界处。

后来松凌河实在受不得了,忍无可忍的暂时抛弃了淡定态度,对着他小舅舅斥道:“小三爷那样的都不怕死,你个给畜生看病的怕什么?”

三锦清楚的听到了这话,就大声应和道:“乌处长,你放心吧,重庆政府总不能把这些王公都宰了,况且咱们这样的也不算汉奸。”

小舅舅带着哭腔答道:“咱们这样的不算汉奸,那什么样的算汉奸啊……给日本人干事儿的全叫汉奸,汉奸是要杀头的啊……”

三锦辩道:“咱们是蒙古人,怎么叫汉奸?”

小舅舅真哭了:“叫不叫汉奸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会不会掉脑袋……这时候还管什么汉人蒙古人啊,那你说康德皇帝算什么?我不信重庆政府不收拾他……”

三锦本来心情不错,结果听了这位小舅舅的一席话,一颗心被搅动的七上八下的,和二格也闹不起来了。

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乌处长,那你说这原来给日本人干过事,可是前两年回家了,不干了,这样的人,也算汉奸吗?”

小舅舅流着泪沉思片刻,末了答道:“这样的人,说他算他就算,说他不算就不算;全看有没有人找他的晦气了——不过我看悬,要是全国都打汉奸,那谁能跑得了?除非是有靠山!”

三锦想了想,忽然恼火起来,很不耐烦的说道:“乌处长你歇歇吧!”

第97章 抵达北平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

列车走走停停,从张家口到北平这么一段距离,居然走了两天还多;此刻好容易抵达了北平,却又赶上了大雨。

这雨来势汹汹,直下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火车站里水气蒸腾,泥泞不堪,人潮就在这泥水世界里涌动不止。日本宪兵们还想维持秩序,然而现在这时候,哪里还有人理会他们?

车厢里没备雨伞,三锦眼看着松凌河等人就近爬去隔壁车厢,顶着大雨硬冲了出去;自己也就不再犹豫,拎起那只生铁似的箱子也爬到车门处跳下来,回身又紧紧拉住二格的手:“跟着阿玛,现在外面乱得很,千万别走散了!”

这时一小队日本兵分成几组排在车门前,试图为这帮蒙政府人士开辟出一条通道。三锦站在车门下四处张望了一番,就见那边何宝廷已然带着卫士狂奔而走,便不甘落后,硬着头皮冲入大雨之中。

三锦知道雨大,可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的砸到头脸上,浇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拼命挤到站外,他好容易看到一辆黄包车,抬腿刚要走过去,忽见何宝廷的卫士斜刺里冲过来,把那辆黄包车叫走了。

现在天地茫茫一片大水,三锦很艰辛的向前跋涉了一段路途,终于新发现了一辆无客的三轮车——结果这回却又被松凌河抢占了先机。站在雨里茫然四顾,他心知这样走下去不是个办法,便落花流水的返回车站食堂,和二格相对坐下吃了顿迟来的午饭。

二格这两天在车上吃不到正经东西,如今闻到菜香,就馋的口水直流,一人吃了两人的份。三锦早过了那个暴饮暴食的年纪,兼之心事沉重,所以倒是不大动筷,只喝了一碗热汤。

“现在这个时候,能找个地方藏起来是最好;日本俱乐部那个地方人来人往,身份又都复杂,还是不要去了。”他低着头自己忖度:“要不然,这次住到六国去?先按月包一间房安顿下来,然后去看看老严——老严这个东西,让他就在医院养下去吧,否则接出来也没地方放置。”

把眼前这两步想明白了,他那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又将目光往长远放去:“以后……日本那个地方现在还不如中国,我是不敢去;可自己毕竟在蒙政府当了这么久的官,之前还在满洲国混过一阵子;按现在的情形,这经历怎么看都是个大把柄,无人寻事倒也罢了,真有人要找我的晦气,这把柄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三锦下意识的咬住了勺子:“还有老严……虽说他现在已经成了那个样子,可万一有人想要痛打落水狗怎么办?如此看来,为今之计,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想到“离开”二字,他立刻愁苦起来:“要是说走,当然去英美国家最好,起码语言还通;至于将来的生活,到时再说。可我怎样才能弄到护照呢?”

三锦知道凭借自己这种身份,想搞到三张护照,几乎难比登天。

待到外面雨势见缓,三锦便起身借用食堂电话,从汽车行内叫了一辆汽车过来。

片刻后他领着二格出门上车,便直奔六国饭店而去。

三锦所开的房间,位于饭店三楼。父子两个衣服都被雨浇透了,再让雨后凉风一吹,一起冻的哆哆嗦嗦。关好房门后,这二人手忙脚乱的一起脱光了衣服,随即三锦就去浴室内放热水,准备泡澡驱寒。

二格在外间,把自己那个箱子打开,提前预备出了干净衣服,同时就听三锦在浴室内接二连三的打喷嚏。他赤条条的赶过去问道:“阿玛,你是不是冻着了?”

三锦身在水汽之中,此时就红着眼睛扭过头来:“没事,暖和过来就好了。水放得了,你快过来。”

二格摇了摇头:“我不冷,你先洗吧。”

三锦抬腿迈入浴缸中:“一起洗吧,这水真热。”

这浴缸还是老式的,着实不大。二格和三锦相对着坐在里面,就觉着手脚都没地方放置,非得蜷成一团才行。二格这样的半大孩子,能吃能喝,正是健壮如牛的时候,并不畏寒;而三锦低头抱膝的坐在热水里,却是颤抖不止。

“难道我老了?”他神昏力竭的闭上眼睛,就觉着寒气从四肢百骸中缓缓的发散了出去,心中就发出慨叹:“唉,原来我也会老啊。”

二格洗净了头脸,觉着浴室里水气蒸腾,怪憋闷的,就擦干身体先出去了。三锦正好趁机伸展身体,舒舒服服的半躺在浴缸里。

他一直泡到水凉才起身。光着屁股走出浴室,他疲惫不堪的上了床,一边摊开薄被一边问二格:“你不睡一会儿?”

二格穿着一条小裤衩,很有精神的在地上来回走动,见他阿玛已经躺进被窝里了,才毫无困意的坐到了床边:“在火车上整整趴了两天,我可不想再睡了。”

三锦闭上眼睛,无力再去理会他。

二格默然无语的坐了片刻,后来听三锦的呼吸粗重起来,知道这是真睡了,便抬腿上床,低下头研究自己的手脚——皮鞋里进了水,方才又洗了澡,他那手脚的皮肤都被泡的皱了起来。

二格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他很瘦,胳膊腿都细长,却又大手大脚。因为还是少年,骨骼纤细,所以手掌脚掌薄薄的,蕴藏着无限生长的可能性;这和三锦正处在了两个极端。

三锦的身体,当年时胖时瘦,戒掉鸦片烟之后生活习惯好起来,变得不胖不瘦;可手脚却偏于丰润。二格记得他阿玛的手背上还有小肉窝来着,像小孩子一样;此刻把三锦的一只手从被窝里拉出来一看,果然是有。

他又爬到床尾去看三锦的脚,并且用手抓住他的脚趾扭来窝去——他小时候就这样玩过,三锦的脚软软的,几乎就是柔若无骨。

二格把三锦的一只脚捏的奇形怪状,同时叹了口气,因为感觉自己浑身全是骨头,除了骨头就没别的了。

二格自惭形秽的摆弄着三锦的脚,后来玩腻了,便也一歪身倒下来,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他嘴上说不困,可当真入睡了,却也是直到天黑才醒过来。跳下床打开电灯拉上窗帘,他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回来后就跪到床上去推三锦:“阿玛,醒醒吧,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三锦“哼”了一声,并不睁眼,只低声咕哝道:“别闹,阿玛再躺一会儿,你要是饿了,自己下楼去餐厅吃晚饭。”

二格借着灯光,忽见他面色泛红,就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触感竟是滚烫。

他立刻有点慌张:“阿玛,你发烧了!”

三锦似乎是连话都懒得说:“没事,躺一躺就好了。箱子里有阿斯匹灵吗?”

二格翻身下床,手忙脚乱的开始穿衣服:“我到外面找药店买去!”

三锦听闻此言,立刻挣扎着扭过头来:“别去,你不认路,走丢了怎么办?二格乖啊,自己吃饭,让阿玛多睡一会儿,明早就好了。”

二格提着裤子,先是迟疑,后来就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二格嘴上答应的好,其实并不听话。在餐厅吃晚饭时,他搭讪着询问领班附近哪里有药店。那领班见他相貌清俊,言语有礼,便很和蔼的详细告知了一番。

二格平日难得出门,此刻填饱肚皮后,他就探险似的出了饭店大门,走两步回头望一望,生怕自己会迷路。按照那领班的指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家药店,然后花大价钱从里面买走一瓶很有年头的阿斯匹灵。

回到饭店房间后,他把药给三锦吃了。三锦见他擅自出门,气的打了他一巴掌——打在后脖颈上,也没什么力道。二格并不在乎,只是满怀期待,以为明日天一亮,三锦就会恢复健康了。

这夜便是一宿无话,待到翌日清晨,二格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三锦的额头,随即就惊恐的发现三锦的身体仿佛是更热了。

他跳下床去拿起药瓶,仔细查看了上面的标签,结果发现这瓶药至少是二战前生产的,那标签上的英文已然有些模糊,如果认真追溯起来的话,兴许历史还要悠久。

“阿玛!”他害怕了,担心自己会把三锦药死:“你现在觉着怎么样啊?”

三锦掀开被子,摇晃着慢慢坐了起来——他也没觉着怎么样,就是浑身发冷,头晕目眩,并且还有点作呕。

“今天得去医院看你严叔叔啦!”他强撑着站起来,两只脚像陷进了棉花堆:“其实你应该叫他严伯伯,你啊,见了谁都喊叔叔。”

他嘴里说着不咸不淡的闲话,双腿发颤的走过去拿了衣服,一边穿戴一边强作无恙:“别站在地上发愣,快去洗脸刷牙!”

二格眼睁睁的望着他:“等到了医院,你别急着看严叔叔,还是先去看医生吧!”

三锦屏住呼吸,咬牙忍下胸中一阵烦恶,片刻后才说道:“唉,我知道,你就不用跟我出门了,留在房里看着箱子。”

三锦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喝了两口水。陪着二格吃过早饭后,他打电话租下一辆汽车,然后独自去了医院。

现在这日本医院中,外面看着还是老样子,其实日本医生们已经走掉大半,留下的皆是中国医生同一些看护妇们。药品有限,医生也有限,病人们终日躺在床上,几乎接受不到什么治疗。

三锦昏头昏脑的走入医院,并没有找到那位熟识的日本院长;经过几间诊室,见那房门都是锁着的;就决定还是先去看望严云农。

严云农依旧住在医院内最高级的单人病房内,见三锦进门,他十分高兴:“你可来了!”

三锦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你那腿,好了没有?”

严云农以手支床,自己坐了起来:“早好了。”然后他伸手搂住三锦的腰,低声问道:“日本投降了,张家口那边怎么样?”

三锦侧过脸,垂下眼帘答道:“政府解散了。张家口四周都是八路军,还有外蒙和苏联的军队,我好容易才跑了出来。”

“那以后……”

三锦忽然有些心烦,凶巴巴的抢着说道:“我哪知道以后会怎样?!”

严云农登时住了口。

三锦也觉着自己语气有些不善,就又弥补似的说道:“黄为玉接到重庆那边的委任状了,他一个总司令都没事,我们这些小官员,应该就更没人追查了。”他转过身握住严云农的手,在眩晕中笑了一下:“我现在住进了六国饭店,你就还是留在这里吧。放心,咱们真的没事。”

第98章 马军长

三锦从医院里买到了几片真正的退烧药。当晚回到饭店后他吃药睡觉,翌日清晨时,病情果然有了好转。

如此过了二十多天,外界一片混乱,三锦终日坐在房间里翻阅新闻报纸——前几天还好,后来见到各地开始逮捕审判汉奸了,便日渐心惊。这一日他从医院探望严云农归来,半路上忽然变天,他坐在黄包车中被风吹了一下,回去后就将那刚压下的病症又翻了起来。

他这病乃是心火太盛,体虚疲乏引起来的,先前治好倒也罢了,如今一旦反复,势头更凶了许多,吃药都不顶用了。幸亏还有个二格为他跑前跑后,见他病的起不来床了,还晓得为他端水喂药,一日三顿的弄点稀软食物喂他。

三锦受了二格的照顾,心中十分不好受,哑着喉咙说道:“你还是个孩子呢,哪有孩子伺候大人的?”

这话一出,连孩子本人都觉得不以为然:“我不小了,外边的人都以为我已经十六七岁了呢!”

三锦在床上躺了几天,这一日他觉着头脑清楚一些了,就挣扎着穿衣下地,口中自语道:“我得看看你严叔叔去了。他现在孤身住在医院里,总不见我,还不得害怕了?”

二格看他贱的躺不住,非要往医院跑,就气的说道:“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医院里又不打仗!你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出门,兴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也住进医院里去了!”

三锦不听他那一套,穿好衣服后就东倒西歪的出了门。他如今虽是烧的浑身滚烫,但还挺要脸,出门前特地在饭店内的理发馆中剪了头发,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

在饭店门口买了份报纸,他一边读一边坐上黄包车,直奔医院而去。

在医院门口下了车,他低头向车夫付了帐,而后回身面对着医院大门,非常惊讶的看到了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门前来回走动。

他疑惑起来,拿着报纸向内走去,却也没有遭到阻拦。走在楼中,他迎面见有一名年轻的看护妇走过来,便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又问道:“外面怎么有那么多中国兵?”

那看护妇在医院里工作久了,知晓三锦的身份,听了这话后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叫中国兵?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汉奸!”然后一甩头走掉了。

三锦无故受了抢白训斥,心中也有些来气。继续前行上楼,他走进了高级病房区。

远远的,他就见到严云农的病房前站了士兵。

三锦的心往下一沉,知道这是不好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向病房走去。

一名士兵拦住了三锦,很不客气的问道:“你是谁?”

三锦还拿着那份报纸:“我是里面病人的朋友,来看望他。”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继续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三锦犹豫了一下:“我叫多尔济吉克默特那木札勒,本来是土旗的王爷,现在寓居在北平。”

那士兵看三锦西装打扮,相貌做派都不大像蒙古人,就和同伴耳语了几句,而后告诉他道:“我告诉你,房里那个是大汉奸,你能不能见,我们说了不算,得去请示上面!你先等着吧!”

那士兵说完这话,就扭头跑了。而三锦站在门口企图向病房内探头探脑,余下那名士兵就门神似的往他面前一站,大声喝道:“看什么?!”

这一嗓子喊出来,房内随即就响起了严云农的声音:“三锦?你来了?”

三锦连忙隔着房门答道:“老严,是我。你别怕,我给你想办法——”

话音未落,那士兵继续吼道:“嗨呀!你们还有问有答了?当老子是死的么?都给我闭嘴!!”

三锦果然闭了嘴。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他低下头,就觉着天旋地转。

这时严云农在里面又嚷了一句:“你快走吧!我已经这样了,他们还能把我怎么着?你别跟着掺和,赶紧回去!”

那士兵扭头喊道:“你还没完了?”

三锦没答话,也没走,就单是靠墙站着等待。约摸过了能有十分钟,一名军官从楼下走了上来,直奔三锦。

“多王爷么?”军官很冷淡的问道。

三锦站直身体:“我是。”

那军官从胸前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笔帽后又伸手夺过三锦手中的报纸,按在墙上捡那空白地方刷刷写了一个地址。将报纸递还给三锦,他说道:“我们马军长正在找你,这是我们军长的公馆地址,明天下午你直接去,有话和马军长面谈吧!”

三锦愣了愣:“马军长……是谁?”

那军官没理他,扭头就要走;三锦的脑子里忽然灵感一现,追上一步问道:“是马国英?”

那军官侧过脸来微一点头,脚下却是不停,很快就走的没了影子。

三锦拿着报纸回了饭店。

在二格面前,他并未流露出异常。将报纸上的地址反复看了几遍记在心中后,他把报纸扔掉,然后就对二格说道:“今天天气不错,阿玛带你出去吃奶油栗子粉,好不好?”

二格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兴致,就细看他的脸:“阿玛,你身体好些了?”

三锦笑道:“出去走了一趟,反倒觉着清醒了一些。”

二格欢喜起来,忙忙碌碌的穿衣,又将密码箱子放到了妥当地方。三锦租下一辆汽车,带他逛了公园,吃了大餐,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饭店。

进房之后,二格很谨慎的先将那个箱子翻了出来。三锦在一旁看着,这时就忽然说道:“二格,箱子的密码,是阿玛的生日。”

二格随便点头答应了一声:“哦!”

三锦又道:“箱子里面的东西很值钱,省着点花,够用好些年。”

二格把箱子放回原位:“哦。”

入夜时分,这两人躺在床上,三锦把二格搂进怀里,从后脑勺往下一点一点抚摸着,口中低声自语:“当初那么小,现在这么大。”

二格把腿骑在三锦的腰间,闭着眼睛把脸蹭到他的胸口:“阿玛,你真的好了吗?我看你身上还很热呢!”

三锦没有正面回答,半晌后却是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二格,你以后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二格觉着他这问题来的十分蹊跷:“不知道……像你这样大眼睛的姑娘吧!”

“那要高一点的,还是矮一点的?胖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长头发还是短头发?卷头发还是直头发?”

二格在三锦的气息中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头发打大辫子的。”

三锦闭上眼睛,自己在脑海中勾勒出二格媳妇儿的模样。

第二天中午,他若无其事的出了门,临走时嘱咐二格道:“阿玛今天有点重要事情要办,如果回来的晚,你就自己吃饭睡觉,不用等。”

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二格一眼,转身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