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景行一伸手,萧铁骊便感到一丝清凉的生机传了过来,舒服至极。“没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道:“先生,这个,我是说,您能牵着我走么?”

西辽最铁血的将军站在街边,提出这孩子似的要求,脸上露出有些腼腆、有些局促的笑容。

雷景行盯着他,一阵鼻酸,不动声色地牵了他向前走。高大的男人被瘦小的老人牵着,看起来很别扭,也很温情。

两人一直找到镇子北端,所谓五行之精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只得停下来休息。萧铁骊伸手去摸包袱中的肉干,却只摸到一把肉粉。他拍了拍手,被细如烟雾的肉粉呛到,不禁道:“这阵势好生厉害,不光折磨活物,连死物都不能幸免。”

雷景行亦发现原本还算整洁的屋舍街道,现在就像没人照管的荒村一样,开始现出颓败之相。“化生灭寂阵岂止是‘厉害’,这镇子的五行都要被它断绝了。估计我带的干粮也没法儿吃了,咦?”他自衣囊中掏出在檀州城买的胡饼,撕开油纸一看,竟还新鲜完整,便掰了一半与萧铁骊。

萧铁骊吞咽之际甚为费力,雷景行先吃完,便从衣囊中摸出方才发现的异物,细细打量。萧铁骊一眼瞥见是五帝符,暗道糟糕,低头吃饼,只作不见。

雷景行把玩着刻满咒文的晶莹玉牌,道:“铁骊,咱俩一道陷进化生灭寂阵,你捱得如此艰难,我却毫无感觉,连身上带的干粮都保存得这般好。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多半跟这玉牌有关。”

见萧铁骊点点头,还是不吭不哈,雷景行忍不住沉下脸:“还不承认么?这玉牌是你趁我不备时塞进来的。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以你的功夫,怎么会傻呵呵地挨那两刀。”

话说到这份儿上,萧铁骊只得认账,讪讪道:“这是嘉树法师送我的五帝符,能克制各种巫术外毒。我估摸着有用,没想到真的有用。”

雷景行叹了口气,将玉牌塞进萧铁骊怀里:“真是傻得不能再傻!我已是行将就木,你却是如日中天,给我揣着不是浪费么?”玉牌一离身,他便连打数个寒颤,方知萧铁骊实在忍得,捱了两三个时辰方让自己瞧出端倪。

萧铁骊只觉凉意沁心,重得像山一样的阴腐气息突然退散。他舒了口气,将玉牌扣在掌心:“先生,现在换我牵你了。”生怕雷景行不肯,赶着解释:“我原以为五帝符只能护一个人,先生给我把脉时才发现,牵着手就能管两个人。”

雷景行失笑道:“铁骊,你莫不是娶媳妇儿了?比往年间多话啊。”

一句话说得萧铁骊红了脸,仗着肤色深,倒也不是很显。

雷萧携手走了半里,忽觉夹在二人掌心的五帝符微微发热,低头看时,莹白玉牌上的五行护身咒变成了黑色,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雷景行沉吟道:“五行之精与这五帝符同出真寂寺,彼此间有什么呼应也说不定。”

两人在这一带耐心查勘,发现街对面的水井有蹊跷。只要五帝符靠近水井,那些黑色咒文便幻化成蛇,紧紧地缠着玉牌游动不歇。雷景行欣然道:“妙极,我到井里探一探。铁骊莫争,你和观音奴都没练过碧海心法的微息篇。我能在水底闭气极长时间,你却是不行的。”

萧铁骊松开手:“先生要去,也得带着五帝符去。”七折老来猛气还轩举(下)

雷景行脱了衣衫,赤条条地沉进井里。起初那水是逼仄的,渐渐地开阔起来,从油腻的绿变成明艳的蓝,依稀仿佛,游回了他少年时当作浴池戏耍的南海。

天气晴朗时,他和大师兄尚明常常瞒着师尊,带小师弟阿洛去玩水。细白如盐的沙滩上,阿洛左瞻右顾,有点难为情地解开衣衫。男孩儿的上身匀称秀美,到膝盖处却陡然而止,是小时候被父母的仇家斫断的。

留在至亲之人身上的这种遗憾,见多少次都不会习惯。雷景行总是转过脸去,不忍心多看。尚明总是揉揉阿洛的头,在他的轮椅前蹲下来。

阿洛勾着尚明的脖子,伏在他的背上,雷景行轻捷无声地跟在后面,一起走进蓝色的大海。

咸涩的海水漫过雷景行的小腿,漫过尚明的腰,漫过阿洛的颈项。阿洛松开手,自己浮到海面上,露出快活得想要尖叫的神情。两个哥哥托着他,游到更远更蓝的海域去。

这时候,阿洛就觉得没有腿也是不要紧的,又或者一辈子都生活在海里就好了。他在心底悄悄地呐喊着,不知道两个哥哥都能听见他的心声,都愿意帮他实现。

阿洛学习刀法时颖悟非常,以致师尊常常叹息,要不是幼年遭遇不幸,阿洛是三兄弟里头最有可能练到神刀第九重的。不过因为经脉不全,阿洛修习碧海心法时只能另辟蹊径,进境比尚明和雷景行都来得慢。

阿洛十七岁时,终于学会微息篇中的闭气之术,两个哥哥便带着阿洛下潜到他向往已久的深海。上层的海水通透温暖,慢慢变得又黑又冷。在阳光也照不到的黑暗海底,借着蛟珠的光芒,阿洛见到了颜色瑰丽的珊瑚、五彩斑斓的鱼儿和庞大如船的海兽。海底生物那趣致搞怪的模样,真是打破头都想不出来。

阿洛回到岸上时,觉得特别幸福,特别满足,最后忍不住哭了。是时海蓝沙白,阿洛的哭声令雷景行想起水晶、琉璃等看似坚硬,实则易碎的物件。那样薄脆好听的声音,像开放在海滨的冰之花,惟其易逝,所以永恒。

下潜时为抵御海水的压力,阿洛过度使用碧海真气,残缺的经脉难以负荷,当夜真气反噬,暴烈如大水决堤,连师尊都为之束手。所幸阿洛挣扎的时间不长,逝去之前,他虔诚地感谢了师尊的教导,温和地感谢了师兄们的照顾,他对尘世充满眷恋,惟独没有怨恨。

没有人责怪尚明和雷景行,尚明和雷景行却没法儿原谅自己。

尚明离开南海,找到当年阿洛父母结下的仇家,斫断那人的双腿,让那人在痛苦中煎熬半年后才杀死他。因为违反了神刀之戒,尚明被师尊废去武功,逐出了神刀门。这处罚是尚明自己回南海领的,师尊很痛心,尚明却欣然接受。

复仇的怒火虽然平息了,回忆时的哀愁和悔恨却是无尽的。害死阿洛的武功,不学也罢。这个伤心的南海,不回也罢。——这是尚明的想法,他没有说出口,但雷景行能明白。

还好雷景行记得阿洛的愿望:“景行哥练到七重界了,真好啊。那哥哥到大陆上游历的时候,可以把沿途的风物记下来或者画下来,寄给我看么?这样的话,哥哥去过的地方,我也算是去过了。”

雷景行离开南海,去了好些国家,结识过一些朋友,邂逅过一些姑娘。他没办法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因此错失了一些良缘,等到年纪大时,便觉得没有伴儿也不坏,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嘛就干嘛。

他写的《三京画本》,绘的列国地图,引起了金国人的觊觎。事实上,他不是宋国朝廷的细作,也没有把这些记录传之后世的野心。他巨细靡遗地记下所见所闻,精确完整地勾勒山河城池,不过是为了实现阿洛的小小愿望。

雷景行没想到时间还有倒流的一日。他从北方小镇的这口深井游回了南国的广袤海洋。在温暖的洋流里,他与尚明托着阿洛的胳臂,像鱼儿一样自在地游着。

他们一起潜到深海。黑暗中摇曳而过的华丽生物,一群接着一群,让人目不暇接。蹊跷的是,不管场景如何变幻,总有一尾黑色的小鱼在周围悠然滑过。

为了抓住这只鱼,雷景行不得不放开阿洛的手。黑色的鱼在他手里激烈挣扎,恬静美好的旧时光像烟火一样淡去,徒然在眼底留下让人心痛的印迹。

雷景行浸在绿得发暗的井水里,心想:当然了,少年光阴,兄弟情谊,这些都是永远不能复制的。

看到雷景行的雪白发髻露出水面,上头还挂着湿答答的青苔,萧铁骊松了一口气:“先生,你总算上来了。”

雷景行笑了笑,卡着黑色的小鱼道:“这小东西还会制造幻术,我陪它多玩了一会儿。”

“这尾鱼就是五行之精?”

“说不准,试试看呗。”雷景行右足用力,挑开井边铺的青石板,左手张开,碧海真气不断释出又收回,形成强劲的气旋,令石板下的泥土汹涌而出,翻卷成流,裹住了那尾黑鱼。

黑鱼蹦跶得厉害,但雷景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土,很快将黑鱼裹成了泥丸子,末了成为一个直径五尺的大泥球。就像钓到大鱼要把它遛疲了才收竿,雷景行双掌合力,圆融的气机包住一忽儿蹦跳、一忽儿翻滚、一忽儿旋转的泥球,耐心地跟它耗着。

一炷香的工夫,泥球终于定下来。萧铁骊探手进去,取出的却是一块巴掌大的黑玉,上面刻着天书一样难解的字符。

雷景行接过来掂了掂,叹道:“我原先的推测错了,五行之精并不是针对五行施的禁制,而是用来吸纳和转移五行精华的。我琢磨,既然这井位于镇北,鱼又作黑色,能制造关于水的幻境,多半是水之精,必须用土来克制,这一下倒蒙对了。”

破化生灭寂阵,难就难在五行之精隐蔽得太深。现下知晓五帝符跟五行之精间有感应,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雷萧的意志都够坚强,五行之精制造的幻境并不能左右二人。很快,在镇东的棺材铺,萧铁骊用尚雪刀钉住一条石龙子,得到了绿色的木之精;在镇南百姓家的灶间抓住一只贮点红,把这鸟儿浸在附近的水塘里,得到了红色的火之精;在镇西的铁匠铺捉到一只白猫,以火逼之,得到了白色的金之精。

至于土之精,自然藏在镇子中央。雷萧没想到的是,五帝符竟然在徐氏酒馆的门前有了感应,玉牌上镌刻的五行护身咒幻化成黄色小蛇,游走甚急。

徐氏酒馆已被小刀菀完全遮蔽。这种最多能长两尺高的草本,现在变成了乔木和藤蔓的混合体,主茎高过屋檐,数不清的枝子爬满了外墙、窗户和屋顶。在暗绿草叶堆叠出的幽深背景上,花儿疯了一样开放,大朵大朵的,颜色红得让人心悸。

萧铁骊左手拉着雷景行,右手挥动尚雪刀,辟出一个门洞。尚雪斩断小刀菀的花朵和茎叶时,它们像蛇一样扭曲闪避,发出类似女人的叹息和呻吟。

两人受五帝符护持,顺利地走进酒馆大堂,或者说,走进了一片妖异的杉树林。杉木方桌变得像宫殿一般大,条凳变得像游廊一般长,清漆表面上伸出无数枝子和绿叶,散发着奇异的木香。林间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还有一种异样的滑腻感。

迎面飞来一只蛾子,两对带鳞片的翅膀展开后能遮住半亩地。比蛾子更大的蟑螂从他们身侧跑过,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萧铁骊感到荒谬和错乱,不知道是这世界突然变大了,还是自己突然缩小了。

雷景行抱着手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倒觉得,水之精制造的幻境更胜一筹。”

有五帝符指引,不过盏茶工夫,两人便发现一只大小正常、皮毛黄褐的老鼠,正坐在一棵巨大的杉树后发呆,小爪子撑着头,忧郁表情竟与人类一般无二。雷景行拔下束发的木簪,用力掷去,刺中了它。

那小老鼠吱的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捶胸顿足,口吐人言:“啊呀呀,吾轻敌了也。”

雷萧对视一眼,愕然之余均被它逗乐了。

拿到黄色的土之精,酒馆便回复了原貌,化生灭寂阵甫一发动即躲进土之幻境的徒单原随之现身。

徒单原见机极快,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朝萧铁骊破开的门洞遁去。雷萧无暇理会他,暗暗提气,防备着一个匪夷所思的巨人。

那巨人背靠南墙,席地而坐,身高两丈有余,气机旺盛至极,让雷萧这样的高手也感到了压力。他的毛发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生长着,密实地裹在脸上和身上,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千万根毛发像深黑色的丝毯一样展开,铺满大堂,伸进后院;手指甲则似乳白色的气根,悬垂下来,与脚趾甲一道蜿蜒着、扭曲着,跟桌腿凳脚缠绕在一起。

徐氏酒馆的阔门大窗覆满了朱碧交织的小刀菀,堂上庭中铺陈着黑白分明的发与甲,这场景妖极丽极,却蕴涵着难以形容的残忍意味。

对峙片刻,雷萧察觉巨人的气机与自己修炼的真气不同,虽然蓬勃盛大,却没什么攻击性,只是一味催生他的骨骼皮肤和指甲毛发。

靠近巨人后,萧铁骊骇然发现他的后腰上开着一个核桃大的血洞,一根白色透明的琉璃管插在里面。他的血不断逆行,令琉璃管透出艳丽的红,却始终没有溢出来,似乎有一个隐形人正衔着管子啜饮鲜血。

萧铁骊甚感厌恶,对着那人身侧的空气一刀斩下。

空荡荡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团灰色雾气,激烈地翻涌着,躲开萧铁骊的刀锋,落下一件深紫色的连帽披风。循着雾气消失的方向,萧铁骊持刀横削后挥刀竖劈,划了一个十字斩。刀刃破空时透出的劲气有如实质,令他像是在挥动一把有两丈之阔的巨刀。

一声惊呼,大堂北角突然出现一个肌肤晶莹、嘴唇鲜艳的少年。雷景行眼光甚毒,一眼瞧出这少年的眉目跟那个阴郁苍白的女真老者相似。萧铁骊亦认出是布下化生灭寂阵的紫觋,也不多说,杀招遽出。

失去土之幻境的掩护,紫觋的隐身术便只是隐身术而已,没有五行之精再造空间的神通,他不可能躲开萧铁骊的刀。到这一刻,他才深深后悔,不该贪恋五行容器的生气和精血,应该跟徒单原一道遁走的。

紫觋自忖必死,不愿放过对手,掐指捏诀,仓促间施出了齑尘术,自爆之余,方圆五丈内的生物都会跟着化为齑粉。萧铁骊眼疾手快,将五帝符抛出。符上的五行护身咒遇到巫术即有反应,赤、黑、白、青、黄五道光盘旋交织,造出一个五彩结界,罩住了紫觋。

齑尘术被限制在直径五尺的圆形结界内,隐约传出雷霆之声,周遭的地皮也被震得直抖。尘埃落定后,紫觋与五帝符皆化为乌有,只剩一朵朵飘忽不定的青碧巫火,映着面面相觑的雷萧二人。

萧铁骊舔舔嘴唇,正欲说话,忽觉柜台后有细细的呼吸之声。他走近查看,原来是店主的孩子,大堂乱成一团,他尚在酣眠,倒是个有福气的。

萧铁骊弯腰,从摇篮中抱起这孩子。小孩儿温暖的身体贴着他胸膛,让他心底漫起柔软的潮汐,跟十九年前在黑山找到观音奴时的感觉何其不同,又何其相同。

雷景行招手道:“铁骊过来。”他轻轻摸着那巨人的手腕,面露不忍之色,道:“徒单小子曾说,化生灭寂阵转移的生气可以用来供养酒馆中的同类,奇怪的是,镇上百姓丧失的生气全部汇集到了这人身上,譬如你抱的孩子就没事儿。他的身体长到如此骇人的地步,骨头长大的同时变得很脆弱,稍微一动就会破碎。”

巨人突然激动起来,勉强低下头,杯口大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跳荡的绿色巫火映着他,有如一尊哀伤的青铜巨神。他挣扎着,嘴角不断溢出深红的血沫,嘶声祈求:“救……救……我孩儿……”

萧铁骊悟到面前的巨人竟是那个不会照顾小孩儿的店主,伤感之余,慨然应诺:“店家,你放心,我会像爱惜观音奴一样爱惜这孩子,让他平安长大。”

徐简不知道观音奴是谁,但男人的语气让他安心。他拼却最后一分力,在颈椎片片碎裂之前,咕哝道:“孩儿的名字……叫徐峥……告诉他……咱老家……在宋国越州……曹娥……镇……”

破阵后,鹞子集的百姓终于得救。萧铁骊收养了徐简的孩子,虽然他没有放弃杀徒单野的打算,末了还是决定暂缓报仇之事,先陪雷景行返回东京。

女真族太巫惊悉紫觋之死,从真寂寺借来的五行之精也不知所踪,大为震怒,措辞强硬地要求半山堂给她一个交代。

郭服痛责逃回半山堂的徒单原后,带着小弟子徒单野追踪雷萧二人,径往宋国东京而来。 秦裳虽被沈皓岩重伤,深究起来却是自己理亏,他不敢把事情摆到台面上,便借口在江陵一带游历,躲在京郊别院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