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那样欢喜,以为她的春天快要到来,可是事实证明,那只意味着此后更为寒冷的严冬。

而今年,连带着这场初雪一起降临的,还有萧勰涢的好运。

她主持的那档“涢起倾约”自开播以来,以其大胆的话题,独特的视角吸引一大批观众,收视率节节攀升,持续到这周,竟然以超过同期节目0.6%的微弱优势成为本月的收视冠军,成为台里的又一个品牌。

无论走到哪里,谁碰到她,都会笑着说一句“恭喜”,不管里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也只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个微笑的表情,同一句“谢谢”。

她并不介意那些眼光,在别人眼中,她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得到了这个机会,都变得不重要。

至少现在,她已经证明,萧勰涢有这个资格成功。

外人眼里的萧勰涢此刻也许是光鲜的,包括离她最近的人都不会看到她的疲态。

所有的苦和累只有自己可以品尝,连日来紧绷的弦和超长的工作量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无法负荷,有几个早晨她在洗手间里死命地干呕,直到最后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如果,这样的萧勰涢不会成功,那么还有谁可以?

这些,她当然不敢跟梁易晟讲,好在他最近也是同样的忙,没有时间顾及到她。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期待着一场庆功宴来调适自己,台里也有意嘉奖他们的辛勤工作,但是却因为得不到广告投资商的回复,一推再推,最后他们也都失去了兴致。

今早栏目组长却突然通知他们,晚上在本市最大的休闲娱乐中心“天外人间”聚餐。

随后,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怨声载道,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大雪天配合他们做一场商业化的应酬?

组长只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他说:“别抱怨了,有得吃就多吃一点。谁让 ‘大洋’是我们的金主呢,人家李总说了今天就是今天,一个都不能少。”

傍晚的时候,雪花变成鹅毛状往下坠落,漫天的飞雪,美丽异常。萧勰涢下了班之后,直接奔向了“天外人间”。

这样的天气,路上的行人少,车更少。只有那些刚放学回家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在雪地里笑着追跑着,时而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往对方砸去。

真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萧勰涢望着他们,由心底升出一片喜悦。

习惯性地早到,门口的迎宾人员很容易认出了她,说:“萧小姐,你们的包厢在二楼,我带您上去。”

或许是因为这场难能可贵的雪,或许是因为这几日来的顺心,她的笑容里竟带了几分真心,语调轻柔地说:“谢谢,麻烦你了。”

那位小姐显然有些受宠若惊,随即露出更可亲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心地迎着她往前走,然后上楼。

推开包厢的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这里与刚才外面的温差,让她恍若两个世界。

萧勰涢的眼睛有瞬间不适,但她很快看到了正前方背对着她站着的人影。他的双手插在裤袋,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听到身后的动静,并没有回头。

没有想到会有人比她更早。

萧勰涢在门口站了一会后,对旁边的服务员轻声说:“你先出去吧!”

等到身后的门被掩上,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窗前,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

窗外雪花飘落,树枝上的积雪像朵朵盛开的白花,的确是一幅美景,难怪他看得如此专心。

听到身边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原来每个人的脚印也有特点,你看楼下的积雪,深深浅浅,大小不一。”

萧勰涢轻笑,“然后呢?研究出什么结果了吗?”

“楼下左边的那排脚印很浅,说明这个人很小心翼翼,可是她的步子很规律,又说明这个人对自己的目标明确,也很有规划…”

她笑得更厉害,“人家有看手相的本事,没想到,你比他们更胜一筹…”

“因为是你的。”李清洋突然说道。

萧勰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沉默,看着窗外。

身旁的人靠近她又走了两步,然后伸手替她将头发上、肩上残留的雪片轻轻掸落,轻声:

“上一次在这个城市看到下雪,好象还是我没去英国之前。”

今天早上,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白雪,突然很想见她一面,很想再看看她,在他离开之前,再看看她,也好。

于是,他命令秘书给电视台打电话约了这个饭局。

现在,见到了,却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能说什么,唯一的话题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雪。

萧勰涢继续看着窗外,说:“四年前这里也下过一次雪,比今年要大得多。”

似乎真的只是在跟他谈论着这个城市的天气。

这里属于偏南方,这样的大雪,实属少见。

他转过身,与她并肩站着,带些惋惜地笑笑说:“可惜,我没有看到。”

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这一段对话的真正涵义。

又是一阵沉默,李清洋说:“喜欢下雪吗?”

“以前喜欢过。”

“现在呢?”

“不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觉得脏。”

李清样这才转过头,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大家都以为雪是最纯洁无暇的,其实它是最脏的,混合了空气中所有的灰尘和颗粒,融化之后,地面就会满目疮痍,一地狼籍…”

“萧勰涢!”李清洋着急地打断了她的话。

萧勰涢笑了笑,几乎是猜测到了他的反应,停了下来,问:“你很喜欢下雪吧?”那是突然变了的温柔的语气。

李清洋没有回答,她偏过头,看着窗外的雪,接着说:“那年,操场上的雪最后都结成了冰,你逞威风,带着一帮男生去上面滑冰,结果摔得人仰马翻,还磕掉了一颗牙…”

李清洋慢慢听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也柔和了下来。

最后,终于笑着问:“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我奔前跑后,伺候了你差不多一个多月。”萧勰涢的嘴角扬起了笑容。

不仅这些,还有很多,其实她什么都没忘。

“也是因为这个,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李清洋停了停,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接着往下说:“萧勰涢,其实我…”

没有等他继续把说下去,她很自然地就打断了他:“不重要了。”

从他要求她来做他的采访开始,他跟她说:“萧勰涢,八年不见,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他搞了一个所谓的“四人聚会”,他把那条“星愿”项链还给她,他给她的栏目投了一大笔的广告费用。

他回来后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她怎么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可是晚了,他晚了四年,这四年陪在她身边,给她温暖的不是李清洋,而是梁易晟,是她即将要嫁的人,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托付一生的人。

“真的,都不重要了吗?”李清洋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此时此刻,只要她说谎,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一点波澜都没有。

李清洋将紧握的右拳慢慢松开,然后将头转向窗外,自嘲地笑了笑,问:“谢我什么?”

“没有李清洋,就没有今天的萧勰涢,这一句谢谢,我欠了你八年,现在终于可以还给你。”萧勰涢无比冷静地说道。

他冷笑了一下,轻声问:“你觉得你还得完吗?”

可是你也欠了我。

这句话她放在心里没有说,事到如今,再来追究谁欠谁又有什么意义?

“清洋,既然你都记得,就应该很清楚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所以,就当我们扯平了。”

她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知道不管怎样,最后他也一定会做出让步。

因为他对她还有感情,也许这感情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半晌之后,李清洋突然放缓了语气,柔声问:“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是,我很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安宁过,我想要的,现在都有了。你也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些是你想要的吗?”李清洋转而打断了她。

萧勰涢没有考虑多久,终于很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李清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放在手上把玩,却并没有拿出来,好象只是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下个星期我和晨曦去英国,这一次,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眼里是绝望的释然,萧勰涢微怔了片刻,对他粲然一笑:“一路顺风。”

“以后你自己保重。还有,新婚快乐,萧勰涢!”他突然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

萧勰涢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推开他,然后慢慢举起垂着的双手,回抱住他:“你也是。”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对他曾经抱了什么样的一份感情,而她也永远不想再知道那年他对她说那一句话的时候是否真心。

整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天即将到来。

第九章:死灰

记忆中是谁握着她的手走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是谁一直在她边上喋喋不休,是谁陪着她走出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寒冬,是谁说:“我最喜欢冬天,尤其是今年的冬天。”

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就算此刻他离她那么近,也再无法与她心里的某个影子重合。

萧勰涢看着李清洋一杯一杯接过敬来的酒,脸上始终挂着淡然的笑容,眉头却微微蹙着,然后一口饮入肚中。

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整晚,他手中的酒杯竟然没有空过。

这是一个她不熟知的李清洋,在他离她最近的那两年,在她的世界只有他的那两年,她曾经以为,他们俩都不会改变。

即使有一天,他不再在她的身边,再见面的时候,她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他。

然而时空流转,今天的萧勰涢不再是八年前的萧勰涢,李清洋也不可能是八年前的李清洋,就算她坐着时空穿梭机回到八年以前,她是否还能找到曾经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思绪被拉得太远,以至身边有人连叫了她两声,萧勰涢都没有听见。最后主任怨怪地看她一眼说:“吃饭的时候都能发呆!”

“没事,她以前就最喜欢发呆,我已经习惯了。”

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为什么她还是会觉得陌生?

这句话细听之下颇值得玩味,当时萧勰涢突然打败何研,坐上这个位子,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不是没有人猜测过,可是后来他们的每次见面都正常不过,最近还收到了她的喜帖,又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两个之间会有怎样的牵扯。

林姐最先反应过来,笑着举杯走到李清洋面前,说:“原来李总跟我们勰涢还是旧识,那这杯酒可不能推辞啊,来,我们大家都一起再敬李总一杯。”

李清洋微笑着给自己的酒杯再次倒满,头微微后仰,喉结前后起伏颤动,才几秒功夫,杯子里的酒又一滴未剩。

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说:“李总好酒量,这里好象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有敬酒呢!”

其实萧勰涢是今天喝得最少的人,她只希望这场饭局赶快结束,对着这些人,她真的有些累了。

可是,她却还是不忍心,于是站起来说:“酒可以慢慢喝,上了这么多菜都没人吃呢!”

李清洋微笑看着她,脸上已经开始泛红,可是他的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那么清冷。

又有人起哄:“别那么多废话了,服务员,倒酒!”

萧勰涢只有无奈地拿起酒杯,说:“李总,我先干为尽,你随意。”

等她将酒喝完,听到他说:“恭喜你们的收视率创新高,我决定跟你们签一份为期两年的广告合同,祝你们的节目越做越好,就当作我送给萧主播的结婚礼物。”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的人神智又开始清明起来。

这意味着这两年他们都不用再为广告费发愁,而他的后半句话分明又告诉了所有人,这份合同必须以萧勰涢是主持人为前提。

一时间,气氛又达至另一个□,又一巡的敬酒开始。

而此时,萧勰涢已经被推到最前面,就坐在他的边上。

这样喝就算是再好的酒量都会醉,何况他还替她挡掉了她面前的好几杯酒,一个人喝两个人的份。

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倒在酒桌上,只有萧勰涢还清醒着。

她看看边上靠着椅子闭着眼的李清洋,犹豫着应该怎么办。

这个样子,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开车回去,外面还这么大的风雪,叫不叫得到车都是问题。

想了一会,终于扶起他,说:“走,我带你去休息。”

“天外人间”的六楼是几个贵宾房,用来供醉酒的贵宾休息之用。

萧勰涢拿了钥匙,和服务员一起扶着他进了房,把他放到床上。

放了热水回来,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喏大的卧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另一个还醉得不成人样。

她告诉自己,她能做得已经都做了,她应该回去,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一步。

她怎么可能忘记,98年的那场狮子座流星雨,她一个人缩着身子坐在操场的主席台上,后来,他找到她,站到她面前,两手撑着高台,一跃而上,坐到她的边上,说:“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他们就这样坐着,聊了什么并不记得,只记得他不停地晃动着两条腿,像以前一样,不停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他说,她听,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他们俩的习惯。

突然,天空中泛起一阵亮光,先是一颗、两颗、三颗,到后来变成无数颗流星在他们面前划破了整个天空,像下着一场大雨,又不是雨。

顿时,整个天空都亮了起来,如同白昼。

他兴奋地抓着她的手,激动地喊:“快看快看,真的是流星雨,好美好美!”

她已经完全被这美景吸引,呆坐在那里,好久才想起来要许愿。

她双手交握,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第一个愿望,希望爸爸健健康康;第二个愿望,希望她身边的人都能快快乐乐;第三个愿望,希望他,总有一天能看得到我。”

李清洋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许一个心愿,然后转头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能说。”

“为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恍然大悟,吐了吐舌头:“幸好我没有说出来。”

“这么严肃,你许的什么愿望?”她微笑着看着他问,带点探究的表情。

“很重要很重要的愿望,等到实现的那天我再告诉你。”

后来,他当然没有告诉她,他许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因为第二天,他就没有再来上学,他们说他去了英国。

开始的时候,她总觉得脑子里出现了幻听,有一个人不断地在她耳边说话。

“萧勰涢,快点,晚了看就不到我进球了!”

“萧勰涢,今天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解出这道题哦!”

“萧勰涢,你笨死了,跟别人说话有这么难吗?”

可是每一次她转过头,才发现,旁边只有一双空的桌椅还立在那里,似乎还在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所有的人都在为高考忙碌着,渐渐遗忘了那个已经离去的人,只有她还念念不忘,她开始习惯在他的位子上做作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