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这声儿却是发自内心的了呢。”他淡淡地一笑,“走吧走吧。”

挥挥手。

我倒退出大殿。

在殿门口,我抬眼看已经离得远的少玄,虽然这大殿并非如朝日正殿哪么宽敞广大,但就算是相隔只有数十步,我望着他,都有种莫名的疏离感觉。

冷冷的琉璃地面翻出奇怪的白光,点点刺的我心中生寒,屋宇很高,空间很大,而他的身畔一个人都没有,少玄他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看起来倒有点不像个真人。

我忽然觉得冷。

如果这不是赤龙殿,我一定会问问“少玄你冷不冷”。但若这不是赤龙殿,我的心里也许不会觉得那

么冷,也不需要问。

我的眼睛一眨,扭身,出了大殿。

刚出了大殿,有个小太监站在个青色袍子的侍卫身边,侍卫的手上拿着一个包裹,二人一见我,即刻迎了上来。

“属下史英标,是飞扬营派来跟随营首之人。”那摸样年轻一点的侍卫,对着我拱手施礼。

“嗯。”我答应一声,却转过头去,含笑问,“不知这位公公是…”

“参见玉护卫,”那小太监看我问,便同样笑微微地,对着我弯腰施礼。“咱是厂公派来有请玉护卫

的,厂公已经在春暖台那边等候多时了。”

“是吗?”我惊诧问,“怎可让厂公就等?玉某真是该死,快快…有劳公公带路!”

那小太监笑得极开心:“倒也不用那么急,厂公说了,玉护卫有空的话就去,没空的话就算了,免得人家说咱们督厂以权压人…”

说着,还冲着旁边的青年护卫瞟了一眼。

那叫史英标的护卫却不语,只是看着我。

我心中嘀咕:这两人是不是拿老子赌气来着?

表面上却笑成一朵花:“瞧公公你说的,厂公召唤,这是咱们莫大的荣幸,怎么还能分有空没空呢,

一听说厂公他老人家召唤,我玉凤清简直恨不得多生两条腿飞奔到他老人家那边去呢!”

小太监笑得更开心:“玉护卫你说话真是风趣,又会办事,这飞扬营以后啊,少不得飞黄腾达了,哈哈,玉护卫跟咱家来吧。”

我笑着应承,扭头对史英标说:“我还有事,不用等我,先回去吧。”

他望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隐约带一丝鄙夷,表面却仍旧毕恭毕敬,躬身答了一个“是”。

第161章 三秋

“玉护卫,”进了春暖台,小小的水阁之内,白衣的于若虚扭头看我,脸上一抹笑。

“玉凤清见过厂公!”我双手抱拳,行礼。

他嘴角一抿,眼睛略略眯起。

“玉护卫称呼我一声厂公,足见诚意。”他略抬了下巴,脸上的笑逐渐隐去。

我微笑:“在玉凤清心目之中,厂公是永远不变的存在。”

“嗯,打住。”他略略抬手,止住我,“你叫一声,我就知道你的心中是真的有我,其他的客套话收起,说多了,反而把最初那种诚意给冲淡了。”

他淡淡地说。

我心中一凛:“厂公说的是。”

“既然你的心中有我这个厂公,那么,有些话,我誓必是要跟你说一下的。”他转了身,声音轻轻传来。

“厂公有什么训示,玉凤清洗耳恭听。”我再度拱手。

“训示,嗯,说得好,的确是训示,”他沉吟着说,“不过我这话说出来,也可能有点不大好听,幸好咱们都不是外人,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你好,所以我说着,你就听着。”

“厂公对待凤清的好意,凤清心中明明白白,厂公但讲无妨。”

“嗯,好一个明明白白,”于若虚回头,呵呵笑,“不过我就奇怪了,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会犯那么致命的错误呢?”

他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利得不得了。

我隐约觉得,兹事体大。

他要对我说的,一定是重中之重。

我把心一横。皱起眉头:“请厂公指教。”

“凤清,你觉得当今皇上是怎样的人?”他忽然话锋一转。“当然,我们做臣子的,不能背后议论皇上。但你我都不是外人不是?进了督厂的门,都是一家人。你说说看。”

我想了想:“当今皇上睿智果断。看事明白。”

涉及少玄,我自然没有其他恶意评语,但既然猜不透于若虚要说什么,我也只好谨言慎行,步步为营。

“睿智果断,看事明白。”于若虚重复。“那么凤清,你认为锦乡侯这个人怎么样?”

眼前那人的影子一闪而过,我心头温暖,即刻回答:“温和光明,好相处。”

于若虚沉默。

“那么…你觉得,在皇上心目之中,锦乡侯是怎样的人?”

我瞠目结舌:“这个…”

“你知道皇上提拔你的用意吗?”

我咬唇:“不知。”

“凤清,”于若虚向前走了两步,“你过来过来。”

我迈步上前,站在他的身后。

“今日,在大殿上,我听皇上封赏群臣的时候,你的脸上好像充满疑惑。”他说。

我低头:“厂公…”

“后来在退朝之时,我看你似乎恋恋不舍,在找锦乡侯吗?”他又说。

“啊…”我咬住唇,不知怎地,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带你去赤龙殿见皇上的时候,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是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皇上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这个…”

“你的回答,我想也想得到。”他忽然一笑。

“厂公,厂公这是何意?凤清驽钝。”我一头雾水,虽然觉得情势有点不妙,但却猜不透那究竟是什么。

“嗯,你也说过,皇上是睿智果敢,看事明白——连我都能看出你不开心,所以皇上他也一定问过你了对吧。”他说。“皇上既然想提拔你,必定想要解开你的心结,所以他一定将不封赏锦乡侯的事情说给你了,先帝那道旨意,没人敢违抗更加没人敢擅自猜测,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大体的认定,凤清,你不是个笨到无可救药的人,你猜猜看,先帝到底为什么下这道旨意,像你所说的‘光明温和,好相处’的锦乡侯,为什么会被先帝用这道旨意压住不、得、翻、身?!”

他缓缓地说,说到最后,那“不得翻身”四个字,字字有力,铿锵落地。

我的心一跳。

“皇上是个聪明的人,有些事情,他心里明白着呢,但是他不能说出口,一说出口,就没什么意思了。”他放慢了调子,“而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当然要多替皇上着想,多揣测皇上的心意。就算呢,就算咱们心中有想护着的人,如果这份想要护着的心思太明显,逆了龙鳞,那么这爱护的心里可就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凶器,皇家的事儿,本来就复杂着,比着天上的风云更加瞬息万变——凤清,你明白了没有。”

我浑身冰冷,说不出话。

“君心难测——这句话可不是说说玩儿的,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也要记在心中,一个眼神差错,一个行动差错,都有可能变成掉脑袋的事儿,你给皇上脸色看,皇上大度不跟你计较,但他高瞻远瞩,必定考虑的更加深远,甚至远出你的想象。”他阴测测地说。

我心乱如麻。

“所以,如果真的是为了你心中的那个人好,就不要给他添麻烦,是福是祸,他自个儿心中有数。你贸贸然地充当什么荆轲要替人出头,皇上想用你,他当然不会为难你,但对于那个人来讲,可就说不准了…嗯,你自己想想看吧,今儿个你做得对吗?”

我深吸一口气:“厂公…”

“再说下去,我也就说得过了,外人虽然不知道,——但你是咱们督厂的人,我当然要提点着你,这也是为了我们督厂好,不容易啊,什么都不容易,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朝堂上要活下去,凤清,这前方的路,有的你走了。”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的话说完了,你听得进去,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督厂的福气,皇上的福气以及那个人的福气,你听不进去,呵呵,就当我这阵子的话是耳边风吧。”转过身,于若虚率先走出水阁。

“凤清铭记在心。多谢厂公!”我上前一步,拱起双手,真心真意地冲着那人背影施礼。

他的身形微微一怔,随即仰头一笑,大笑声里,人已经走远。

我后退两步,做到水阁内的凳子上,以手扶着头,只觉得一时之间头疼欲裂,无缘无故我想起我对少玄说要出宫的时候他那种凌厉的目光,当时他心中的确是不悦的,可是他应是

将怒气压了下去,并没有发作。

诸如此类的场景想必还有,只是我太愚钝,没有发觉,还要于若虚来提点我太孟浪了。

我以为少玄跟少司是兄弟两人,我以为我说两句就说两句无伤大雅无足轻重,但我不知道少玄他心底到底是作何感想,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心中这么认为,但是他更是——我的圣上。

我狠狠地掐了一把手腕,望着那黑衣之下一抹青紫,嘴角一咧露出笑容

不论如何,今日这宫我是出定了,不管以后我再如何“谨言慎行”,不逆龙鳞,今日我…还是一定

要出去的。

我背着手,在皇城转了一圈,在将近正午的时候出宫,直奔锦乡侯府而去。

进了府,我轻车熟路,本来直奔锦乡侯的书房去,想了想,还是转身先回了以前我自己的房间。

搜罗了一阵,望着熟悉的房间,想到今后不能再在这里住,心头忍不住一阵异样。

稍微缓解了一下情绪,才踱步出门,慢慢晃到他的书房边,隔着半掩的门扇向内看去,那案桌背后,红衣影动,那个人正呆呆地在看着什么。

我咳嗽一声,迈步进入,他身子一晃,手飞快地在桌上一抓,我隐约看到一抹绿,消失他的胸口,那人望着我,露出惊喜光芒。

“怎么突然回来了?”飞快起身 ,锦乡侯向着我走过来。

“怎么啦,想我了吗,想我你就说啊。”我笑着。

随即想起他已经知道我是女儿身,再开这样的玩笑,真是有伤风化,于是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当你什么都没说?”他挑眉,“何止想你,简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脸一红:“不要乱开玩笑。”不等他回答,又问:“吃饭了没?”

“还没有。”他说,“你这个时间回来。难道皇宫没饭给你吃?”

“是啊,”我笑。“少玄…咳,皇上那吝啬鬼,银子也不预支给我些,害我没处找饭吃,想来想去。还是你…”

他袖子一抬。缩在手心的扇子敲了我的头。

“我看你是吃定了我,都身为御前带刀了,飞扬营的营首呢,横竖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说话还是这般油腔滑调。”

“天生的,见到你是情难自抑。包涵包涵。”我嬉皮笑脸的看着他。百无禁忌。

“哼!现如今你是正六品带刀,我才区区的从三品,再给你白吃下去,岂非太吃亏了?本侯可不干这种亏本买卖。”他扇子一闪,转身过去不理我。

“真的不干?”

“当然。”

“果然?”

“果然。”

“那么我去吃楚真好了。”我转身,想着门边走。

“你敢!”他转过身,恶狠狠瞪着我。

“噗…”我笑出声音,“安啦安啦,吃惯了你,换地方是很麻烦的事。”说到这里,心头忽然有点感伤,只好咳嗽一声,低头下去。

锦乡侯望了我一会,迈步走到门口,扬声叫了一个侍卫过来,低声细细地吩咐,我隐约听到他报了几个我爱吃的菜名,心情才逐渐地好了起来。

侍卫离开之后,我问他:“对了,你刚才在我来之前干什么?”

他一怔:“没干什么啊?”

“怀里藏着什么?”我问。

“没有什么。”

“给我看看吧。”

“没什么好看的。”

“不给是不是?继续去吃楚真。”我斜睨着他。

“吃吃吃!早晚被人吃掉你!”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

“不满意就给我看咯!”我蒙地一个虎扑扑上去,手摸进他的胸口。

暖暖的,让人不想离开。

直到我触到小小的一件物事,我掏出来看。

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真的看到那东西的时候,我还是心中一疼。

“你有病啊!弄这个破玩意儿整天不离身?”我捏着那个绿色香囊,狮子吼。

“什么破玩意儿,这是你送给我的好不好?”他气愤地看着我。

“这种东西街头巷尾都有,泛滥成灾,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送你的?”摆明了强词夺理。

“你…”他啼笑皆非看着我,“你以为我谁给的东西都收的吗?”

我嘴唇一扯,压下心头悸动,翻了个白眼:“又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这个…不要了吧。”

我捏住她,捏紧手心。

“不行!”他斩钉截铁说。

“改天我送你个好的。”我提出缓兵之计。

他狐疑看我一眼:“我不信你会那么大方。”

“嘁!!!”我对此嗤之以鼻,“你自己都说了,正六品带刀!我富裕着呢,改天弄一麻袋来给你都没问题。”

“在此之前把这个还给我。”

“不给。”

“给我。”

“不!”我提高声音,从他的书房窜出去,站到粼粼湖边,扬手一扔。

有什么落入湖中。

“你干什么?!你赔给我!”他真的生气了,丛书房内追出来,跺着脚,瞪着我,嘴唇抖抖,像个被毁灭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子。

“少司。”我柔声叫。

“干什么!”他望着湖面,似乎在考虑下水捡上来的可能性。

“别这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扇子一扬,冷哼一声,转身不看我。

“我不希望,你为了这些伤心。”

“我没有伤心!”

“是吗?”

“是的。”

“那…最好。”

怔怔看着他的背,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距离他极近的距离,却始终碰不到他的身,那红衣的颜色多热烈真想就这么靠上去不离开,但是那怎么可能?再让人留恋的温暖,都不会是长久的,所以…索性不要留下吧。

索性毁了那些,我…不想留给你任何东西,让你看了会觉得难过的东西,少司,你知道吗?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我笑,迈步走。

身边一阵风动,锦乡侯身子一晃,拦住我。

“说好了吃饭的,为什么又走?”他瞪着我。

“我…”我望着他,对不起。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握着我的手,一点一点,努力去掰我的手指,他说:“笨蛋,香囊的话,不会那么快沉没的,我知道,你也不是能硬下心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