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骚包转着眼珠,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依旧是精神抖擞地趴着。梅念远卷了账本来,我让他坐在对面,先汇报这几个月的账务情况。

“府中收入除了大人的俸禄和圣上的赏赐,就数田庄是一个大头了。大人月俸在京官中只是中等,圣上也许久未赏赐下来什么东西了,凭着这两样,是万万无法支撑府中数百号人吃穿用度,何况大人的月俸还被扣过一个月。”梅念远将账本一一搁在我面前。

“是呀!”我重重叹息,以我一人之力是养不起这么些人的,“京师米贵,居之不易啊!”

“若没有田庄的支撑,侍郎府只怕早就光鲜不起来了。”梅念远拿了一个蓝皮软册子送到我手里,“这是我每个月去田庄查对的账本,圣上赐下的……公子们被大人打发去那里过田园生活,多数倒也没有怨言,男耕男织,种菜作诗,这些年下来,积蓄倒也不少,只是……”

我听汇报最怕听的就是转折词,翻看账本的手停在了空中,“只是什么?”

“只是被大人逛青楼一掷千金了不少,至今也只是恰恰收支平衡而已,若是……”

我的一颗心又揪紧了,“若是?”

“若是大人一如既往地出手阔绰,随便打赏便是五十一百两,偶尔还替某个姑娘公子的赎个身,只怕……”

我连茶都不敢喝,眼神纠结成一团,“只怕?”

“只怕府中老幼都得流落街头,千澜公子沦入风尘也未可知。”梅念远一双眼睛里澄澈湛明,隔着灯火看我。

“嘶,为何独独千澜沦入风尘?”我亦隔着灯火看他。

“一个千澜沦入风尘和所有公子沦入风尘,大人选哪个?”

我眉头一蹙,眼神扭曲,脑子里一团风尘在打架,风尘里,数百美少年被打扮成女娇娥模样供人观赏,另一团风尘里,千澜衣不蔽体在醉仙楼被人推倒,肤如凝脂,涕声婉转……

“咳!”梅念远打断了我的思维。

我回过神,拿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液体,眼神一震,肃然道:“万万不可!本官府里的男宠公子们,一个也不能沦入风尘!”

“圣卿。”小骚包捧着脑袋在床上叫我。

“大人讲话小孩别插嘴。”我无视小骚包。

梅念远神情忽然有些飘渺,“若是某一天,大人留不住他们了,他们沦入风尘或是沦入侯门,大人又该如何?”

我一颗心沉入谷底,伴君如伴虎,谁又能保住谁呢?昆仑山上,师父总教导我和两个师兄,富贵浮云,荣华转眼空,将来的胜负,看机缘也看运气。大师兄二十岁的时候,选择了出仕汤国,二师兄十九岁的时候,选择了出仕殷国,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在昆仑山睡懒觉,被玉虚子老怪私自打点了一切后,踹我来曜国参加科考,从此开始了我在曜国风光又无耻的仕途。汤、殷、曜三国鼎立,外交关系和谐又紧张,将来如何走向无法揣测。

思来想去,愈发累人,索性不想了,拿了账本查对。兴许是近来太过沉溺于声色犬马,这账本左对右对,对得人眼晕。

“圣卿。”床上的小骚包又喊我。

“大人对账,小孩别插嘴。”我皱着眉头,将账本伸到灯下,“哎,总管,这账本怎么又复杂了。”

梅念远指着账目一条条给我讲解,“对账,要这么看条目……”

经过总管的一番讲解,我找到了些门道,桌上摊着账本一册册地看,看得再也听不见小骚包的声音,再也看不清账本上的字。桌上的灯火也模糊成了一团,我撑着头,梦周公了。

梦里依稀站在一条繁荣的街道上,熟悉的画面,隐约是长安西市。波斯、龟兹的客商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话,因账务纠纷而争执得脸红脖子粗,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走入其间,打着算盘,用波斯话和龟兹语分别对不同的商队解释账务问题,一刻钟后,纠纷解决。

我蹲在一个摊位旁边,等各商队满意地离开后,晃着折扇轻轻敲到那个年轻人肩上。青衫男子转身,我一笑,“在下姓顾,阁下如何称呼?”

他微微一愣,“鄙人,梅念远。”

“念远……”我在梦里依稀唤了一声,抬起胳膊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大人……浅墨……”似乎有人走到我身边,气息还很近。

采补双修,衣冠禽兽

我打着瞌睡,胳膊没撑住,脑袋一滑,磕到了桌面账本上,顿时惊醒了。我吸了口口水,手揉着额头,忽然瞧见房门口站着的梅念远和门外的小龙,这二人也一同瞧着我。

“大人,宫里传话了,圣上令大人护送晋王回宫。”梅念远望着我道。

“什么?现在?几时了?”我脑门一清,忙扭头看床上,小骚包趴在被褥里,两只爪子抱着我珍贵的金丝枕头,口水流了一滩,令人不忍视。

“定昏亥时。”梅念远走到床边,揭了被子,抱酣睡的小骚包起身。

我灌了几口茶水,接了梅念远递来的宫牌,再接了晋王小骚包抱着,一同坐进了轿子。

梅念远揭着轿帘未放下,俯身看了看我,道:“圣上令大人送晋王回沈昭仪宫里。”

“啊?”我嗓子眼发紧,惆怅道,“那只怕本官就有去无回了……”

梅念远笑道:“大人放心,念远会守着侍郎府一步不离,大人还有什么心愿?”

我无比惆怅道:“本官若是回不来了,务必令千澜不要太过伤怀。”

“嗯,还有么?”梅念远淡淡看着我。

“本官的金丝枕头,洗一洗,还能卖个好价钱。”我在心里打了一下算盘,想着金丝枕头上的口水可别留下痕迹被行家看破。

梅念远依旧淡然视我,“除了千澜和金丝枕头,还有么?”

“给我师父他老人家飞鸽传书,就说墨墨没了……”我慨叹一声,忽然觉着时辰不早了,顺手去拉轿帘,再叹,“生死由命罢。”轿帘却还在梅念远手里,我抬头一看,他一双湛明的眸子漆黑如墨,正望着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便等着。

“不早了,大人快进宫吧。”他松开了轿帘,转身走了。

我抱着小骚包催着轿夫火急火燎赶往宫里,直奔沈昭仪的希宜宫。皇宫前朝后廷,百官不入后宫,我在后宫入门处下轿,将怀里熟睡的晋王送到宫女手里,正暗自庆幸沈昭仪未出现在跟前,就听小太监细着嗓子道:“昭仪娘娘命顾大人觐见。”

一个旱天雷劈进我耳朵里,我耳鸣了。

当我踩着严谨的步伐站到了希宜宫,富丽堂皇,金碧辉煌也不能诠释后宫最得宠妃子的住所于万一,我尽量做到目不斜视,以臣子礼仪跪拜沈昭仪,“臣顾浅墨参见昭仪娘娘。”

“顾浅墨,顾大人。”我眼前一双彩凤牡丹绣鞋的主人以令我浑身如过电流的嗓音叫我,“平身。”

我掐着大腿起身,“谢昭仪娘娘。”

“顾大人深宵送我儿回宫,不知如何言谢。”中宫后位虚悬多年后,我首度瞧见的一个穿着彩凤绣鞋的妃子对我软语道。

“娘娘言重了,这是臣职责所在。”我一个头两个大,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阴气森森的华丽后宫里进行一场华丽的扯淡,当真是,无可奈何。

彩凤戏牡丹的绣鞋一步步向我走来,华裳旖旎,身姿施然,我的幻觉里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美人蛇吐着信子向我游来,令人肉跳不已。我又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什么职责?听闻顾大人府中男宠甚多,年幼者不在少数,莫非顾大人真如传闻中的,喜好娈童,采补双修?”美人蛇的信子快吐到我脸上了,嗓音柔媚中带着森寒。

我暗地里打了个寒噤,低垂着头,看着纤尘不染的大理石莲花雕刻的地面,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算是都明白了。喜好娈童,采补双修,敢情我这样的衣冠禽兽也对晋王小骚包起过坏心思,将魔爪伸向了垂髫小儿。

我腿一软,就要跪下。美人蛇柔若无骨的手臂忙将我一托,纤纤玉手从我手上探到了肩上,再到脸上。

“顾大人皮肤这么娇嫩,仿若吹弹可破,寻常男子中可不多见,当真是我曜国一朵奇葩。”美人蛇的手肆无忌惮从我脸上摸过,再往下探,抚到了我心口,“顾大人是怎么保养的?真是取的阴阳双修法?”

下意识我就往后退了一步,脸皮僵硬地扯动,干笑道:“娘娘说笑了。”

美人蛇欺身上前,伸出手臂往我后腰一拦,“顾大人逃什么?莫非大人只爱娈童,不爱红颜?”

我头发梢都要爆开,被禁锢在美人蛇的怀抱中,衣袂熏香,满鼻芬芳,酥胸半露,满目春光。我再次腿软,扑通跪地,“昭仪娘娘,臣、臣……”

美人蛇轻轻一笑,俯身要扶起我,怀抱再度将我包围,“侍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美人蛇言语娇媚,手上力道却不含糊,一番拉扯折腾后,我衣上腰带结松了开来,美人蛇的酥胸露了更多。

我只多看了一眼,傻眼的空当,美人蛇不知怎的就与我滚在了一处。

“圣上到!”

我脑子里一个响雷炸开,衣衫凌乱发髻松散神态暧昧脸色潮红的美人蛇气喘吁吁从我身上起身,我俩还没来得及将彼此推开,皇帝老狐狸的伟岸身姿已穿过垂帘,来到了后厅,站在了我们跟前。他一步就顿住了,震慑似的瞧着我和美人蛇。

“陛下!”美人蛇眼中泪珠滚滚,捧着衣衫遮掩酥胸,跪到老狐狸脚下。

老狐狸不可思议地看我,已然忘了言辞。

“臣……臣……”我左思右想脑子打结,“请陛下赐臣死罪,不要扣臣的俸禄!”

老狐狸压抑着胸膛里的咆哮和怒吼,深吸一口气后,一根手指指着我,一字一句道:“顾浅墨你半年的俸禄不要想了,从今日起,三个月不准踏入朝堂一步!”

我将心里的悲哀凄凉暂缓,抬头问道:“那每月的男宠呢?”

老狐狸嘴角抽搐地厉害,“你给朕滚出去!”

我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滚出了希宜宫。

夜色深沉,星如鸡眼。

我蹲在大明宫御道边的一块石头上,唏嘘自己仕途多舛。感慨完毕后,系好衣带,往回走。

由于在老狐狸的咆哮下,我的轿夫跑得比我还快,一时也追不上了,索性不紧不慢我自己赶路。

夜幕下,有处官署尚有灯火,此刻想必都已过了亥时,居然还有官员办公?我一时好奇,脚步一拐,转了方向,走到近前才发现是翰林院。大明宫走了大半,寻个地方坐坐歇歇脚也不坏。大门处执夜勤的守卫打着瞌睡,我直接进了大门,一路畅通无阻,灯火煌煌。主室内几盏琉璃灯,几排翰墨书卷,书橱下,一个淡紫的身影正伏案书写。

我原打算轻手轻脚找个凳子坐一坐,却发现这主室内有两张方席,一张正被人坐了,另一张在对面。只得去别的房间找找了,我轻轻跨过门槛,轻轻落下脚步,正要轻轻收回另一条腿时,屋内的人道:“既然来了,何故又走,顾侍郎?”

我退着将前面那条腿收进屋子,转身笑容满面道:“不敢打扰晏编修。”

晏濯香停笔跪坐在案前,转头看我,“濯香已等候顾侍郎多时。”

“啊?”我理解不过来,“我不过恰巧路过而已。”

“顾侍郎亥时入宫,子时出希宜宫,轿夫不在身侧,只得步行出大明宫。濯香便在翰林院等候。”晏濯香说得丝丝衔接环环入扣,我听得却甚是惊奇。

“即便有宫人告诉晏编修今夜我入宫和出宫的时辰,晏编修又如何得知我一定会来翰林院呢?”我甚感不解。

晏濯香在琉璃灯火下笑得容颜有些不真切,“顾侍郎入希宜宫,耽搁了一个时辰,只怕有些事情不在预料吧?事发突然,而顾侍郎能够仅用一个时辰出希宜宫,可是遇着了圣上?顾侍郎深宵入希宜宫,发生了意外,想必圣上龙颜不悦,责罚侍郎。顾侍郎子夜行走大明宫,多少有些感慨吧?此时若见一点灯火,可否会漫步前来?”

我听得张了张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此时的心境,眼前这人能掐会算不成?我打开扇子,摇了几下,淡淡道:“那么,晏编修能推算出希宜宫里发生的不在预料的事件以及圣上龙颜大怒后如何责罚我的么?”

晏濯香将手中笔搁到笔架上,嘴边含了三分笑,“朝廷官员入后宫,能使圣上龙颜大怒,还用得着推算么。圣上责罚后,顾侍郎尚能漫步大明宫,恐怕只是罚些俸禄吧。”

我手里的折扇停顿了一下,继而又摇起来,方才暂缓的悲哀凄凉又爬上心头,叹息一声,往晏濯香对面的方席上坐了。

“莫非,扣了半年的俸禄?”对面神算子又语出惊人。

“这都能算出来?”我拿折扇往案上一敲,惊奇地望着神算子。

神算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圣上动怒,必然会罚一些,但也不会罚得太重,侍郎府上人口众多,圣上倒也还是眷顾了侍郎一些。”

“眷顾……”我悲叹,“扣我半年俸禄,府上还不知道怎么捱日子呢,个老狐狸!”念及府上老幼,我不禁悲从中来,不过忽然想到对面坐着个神算子,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持百分的谨慎,“晏编修夜里不睡觉,来翰林院等我,所为何事?”

夜喝花酒,玉人生烟

晏濯香嘴角上扬,眸光流转,看着我道:“顾侍郎方出天牢,又入昭仪宫,不知是该说侍郎胆量过人,还是该说一切尽在侍郎预料?”

我调整了坐姿,神态愀然道:“晏编修是说我不知死活,敢入希宜宫,非礼昭仪?”对面的人神态不置可否,我咽了口口水,叹道:“圣上命我送晋王回宫,直接让送去昭仪宫里,我一介挂个虚衔的朝廷蠹虫,敢违圣令?”

“有圣上手谕?”晏濯香问道。

“没有。”我摸了摸下巴。

“圣上命侍郎入希宜宫?”晏濯香继续问道。

我正要答是,忽然咬住舌根,心思一转,豁然明了,猛地拍案而起,“敢情是本官会错了意?”老狐狸让我护送晋王回昭仪宫里,可没让我入希宜宫,送与入原来有这么个微妙又能杀人于无形的区别。

晏濯香笑得清淡,我又猛地坐下,自言自语道:“本官纯善,不防有他,美人蛇诱我入宫,是要陷本官于不仁不义更不忠的境地呀!歹毒,着实歹毒!”

“或许,只是试探。”晏濯香一边磨墨,一边笑道。

“试探?”我打着扇子思考,“试探本官是不是断袖?”

晏濯香手中的墨石未停,颇具意味地问了一句:“是或不是,与她而言,有什么关系么?”

我再思索,断然道:“没有。本官断不断袖,与她半两银子关系没有!”我看着神算子磨墨,心痒问道:“那究竟试探何事?”

晏濯香放下手中墨石,抬头看我,“试探,圣上对侍郎的眷顾已到何种程度。”啪的一声,我手里的扇子落到了案上,我忙捡起来。晏濯香深意地看我,“不妙的是,今夜试探,再次在昭仪娘娘心中证实了顾侍郎地位不同寻常,无法轻易扳倒的事实。”

我笑得勉强,“她做她的后妃,我做我的蠹虫,她扳倒我做什么?”

“这就要看,沈昭仪是谁,顾侍郎又是谁了。”晏濯香深邃的眼睛朝我看来,古潭幽深,湮没一切尘埃的阻挡,我忙往岸边走,指着左侧方,兴奋道:“看,好大的月亮!”

晏濯香朝“月亮”看去,我亦望过去。

正跨过门槛的“月亮”见室内有人朝他看去,不由停了步,也回望了过来。我收回了抽搐的手指,晏濯香从席上起身,笑道:“稀客,谢大人请!”

我拾掇了扇子,忙跟着从席上起身。谢沉砚瞧我一眼,疑道:“顾侍郎说的什么月亮?”

“天上的月亮啊,今夜又大又圆。”我咧嘴一笑,作诗人抬首状,往屋外望去,同时诗兴大发,“我本将心向明月……”

我的诗兴在我们三人一同抬头远望时被扼杀在了半萌芽状态。

谢沉砚道:“今日初一,没有月亮。”

晏濯香道:“子时起风,乌云遮天。”

我干笑一声,“……奈何明月照沟渠。”

翰林院此刻除了我们三人,连侍卫都睡着了,唤不来仆从,晏濯香自己去旁屋寻了方席,给谢沉砚坐了。

“谢御史为何也半夜不睡觉?”我无比好奇,按说谢沉砚这样的御史台官员,公正不阿,应是早睡早起,报效朝廷才对。

“听说……”谢沉砚看着前头的一盏琉璃灯,容颜甚是端正,“晋王今夜被送回宫……”

“嗯。”我瞧着他,心道面前这二人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士,宫里一点点鸡鸣犬吠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不过,话说回来,晋王被送回宫,与谢沉砚半夜不睡觉有什么关联么?我不得解,继续瞧着他,等待下文。

晏濯香亲自给我们看了茶,我喝了口茶,还盯着谢沉砚看。谢沉砚也喝了口茶,似乎没打算有下文。

“晋王是顾侍郎亲自护送回希宜宫,谢大人消息倒灵通。”晏濯香也喝了口茶。

谢沉砚模凌两可地应了一声,继续喝茶。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感觉这哑谜好深奥。三人又喝了一阵茶,谢沉砚忽然抬头看我,“顾侍郎在希宜宫……”

我手一抖,茶水洒出。谢沉砚眼神一转,低声道:“下官不是要写奏本,侍郎不必惊慌。”

“哦,这样啊。”我长吁口气。

“侍郎怎会跑去后宫的?”谢沉砚又将眼睛转过来,凝视于我。

“此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在晏濯香跟前丢人倒也罢了,再在谢沉砚跟前丢人,我一张老脸就挽不回来了。

“哦。”谢沉砚见我为难,便也不再深究,思忖了一会儿道,“上回杏园案子尚未完结,三司会审也审了个莫名其妙,虽然圣上不让再查下去,但留待隐患开枝散叶,日后只怕祸患无穷。”

我忙瞧他,琢磨着措辞,“据说……谢御史被降了职,可是……因为……三司会审的事情?”

谢沉砚低头瞧着茶杯里的绿叶子,淡淡道:“宦海沉浮,再寻常不过。”

我顿时觉得此人身后放射着万丈光芒,人家被降职后多么淡定,我被削了俸禄就哀叹连连,相比较起来,我是多么庸俗,多么不堪,多么无耻。我正在忏悔时,谢沉砚忽然双目辉辉地望着我,“御史台人事多变,顾侍郎不必自责。”

“自责?”我从鞭笞自己灵魂的情境中醒过来,不解地瞧向他。

这时,取了笔继续在纸上书写什么的晏濯香也不抬头,闲闲道:“顾侍郎想必是在对比与谢御史的境界高下,或许大概并没有因可能也许有的牵连而产生某种些许特定的自责吧。”

我埋头喝水,顾左右而言他,“这铁观音果然是名茶啊名茶,提神得很!”

谢沉砚瞧着我,欲言又止。

“谢御史有话直说。”我诚恳道。

谢沉砚瞧了瞧我,再瞧了瞧我手里的茶杯,“这个,似乎,大概,是碧螺春吧?”

我低头看着水杯里泡着的叶片,色泽碧绿,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披茸毛,果然是碧螺春不假。“谢御史对茶颇有研究啊,啊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拿扇子虚扇了几下,一眼瞥见晏濯香在写字,忙伸长了脖子,“晏编修在写公文?”

“子夜时分,三人对饮,写公文岂不煞风景。”晏濯香取了一张纸摊开在我跟前,看着我笑道,“天牢内,侍郎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不待我回答,他提笔在白纸上飞舞了一个字,正是那日天牢内我拿树枝在地上草书的一个字,居然模拟地纤毫毕致,若不是看着他在我面前当场写下,我只怕要怀疑这是我什么时候梦游写的字。我想起那日对他允诺的,什么时候认出这是什么字,什么时候本官就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