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了我许久,我脑子里一团糨糊,却也有几分清醒,冲他微微笑,“总管……”

梅念远什么话也没说,送我到卧房。我被放到床上后,沾着枕头便觉浑身轻松,睡自个床上舒坦多了,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谢沉砚,便撑着眼皮,吩咐梅念远道:“留谢大人在府上解酒,待我醒了再放他回去,切记了。”

“你睡吧。”梅念远在床边道。

我闭上眼一分分陷入沉睡中,没有听见有脚步声出门,知道梅念远还没走,却也没力气再说话了。

一觉醒来,日头西斜。我素来饮酒成习惯,烂醉如泥也好,宿醉也好,睡一觉就好,也不用什么解酒醒酒汤。这一点,梅念远清楚得很,我醉了不吐不发酒疯,给府中老小减了不少负担。

就是醒来后,脚步有些虚浮,眼神也不大好,出房便撞了梅念远。

“谢大人可还在?”我捂着额头,问道。

“在客厅。”梅念远让路到一旁。

我才走了一步,他又道:“大人前襟上是什么?”

“鼻血。”我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么出去不妥,“给我换身袍子。”

赶到前厅时,门口站了一排的人,我心脏扑通一声,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梅念远在我后边解释道:“男宠公子们得知这位是隔三岔五朝堂上弹劾大人的御史,都赶来亲眼瞧瞧罢了。”

我这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在整日就爱看热闹的众男宠们身后咳嗽一声。男宠们回神,意识到我来了,忙让开道。我在媚眼纷飞中穿过厅门,一步跨过门槛,见谢沉砚在客厅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我府上的云雾茶。他抬头见到我,神色有一刹那的复杂,茶杯顿在了手心。

我也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张口笑道:“府里人没见过世面,谢大人不要见怪。”

谢沉砚望了眼厅外仍在围观的美男们,总结了一句,“顾侍郎府上男色果然众多。”

我瞧了瞧他面容,心里不自觉对比了一下美色,转头对围观的众人甩了甩袖子,“散了散了,该是读书时间了。”

男宠们怏怏然磨磨蹭蹭撤了,甚是不甘心。没了围观的,顿时清风入室,甚是舒心。

“今日告假不上朝,是我仕途生涯头一遭。”谢沉砚声音也如清风一样淡。

我脸皮扯了扯,歉然笑道:“都是我的错,昨夜若不拉着你和晏编修往醉仙楼喝酒……”

谢沉砚看着茶杯里的水波,眉目间一层心事一层无奈,“御史台今非昔比,朝中事,也愈发比不得从前了,如有一团迷雾遮盖,怎么也看不透。”

“清者清,浊者浊。”我轻描淡写地摇扇,“看不透,便不要去看罢!”

他转头看我,许久也未说话,不晓得是当我圣人看还是混账看。我自认浅薄比不得心怀天下的御史,也不装高深装深沉了,合上扇子搁下茶杯,起身笑道:“我带谢御史往院子里走走吧?”

绕着池塘湖水走,谢沉砚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便在前,他在后,闷头走了一阵,半天找不到话题,愈沉默便愈让人脑中重演醉仙楼不堪的一幕,我实在羞愧不迭,捡着一处石桌棋盘赶紧坐下,乐呵呵道:“谢御史可愿来局棋?”

下下棋,换换脑子。

结果三心二意,五局输了四局半,剩的半局还在死死支撑。

“侍郎没专心。”对面谢沉砚一言概之。

我手里白色棋子丢进棋钵里,眼睛看着棋盘厮杀的阵型,口里却道:“谢御史前途因我顾浅墨而毁,实在对不住得很。”憋了许久,道歉的话,终是说了出来。

他沉吟了一番,方道:“顾侍郎如朝堂一般,都是一个迷局,令人解不透。”

我捏了一枚子,放到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样送死的举止,只看对手吃是不吃。谢沉砚思量了一会儿,看我道:“我若吃了这一子,你便活了,可我若不吃,你如何翻盘?”

我哈哈一笑,“那我就输了嘛。”

他愕然,“认输?”

“认输。”我打开空白一片的折扇,无画也无字,洁白一片,“愿赌就要服输。”

“侍郎每一步都是在冒险,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总想着有后路,多无趣,是不是?”

梅念远来问我晚饭的事,千澜不知怎么跟来了,见我跟旁人对弈,不开心地站在一边。我想起曾有一次,在书房望着千澜水汪汪的眼睛,深情道:“我只跟千澜对弈。”彼时他巧笑倩兮。而此时,我自毁承诺。

“大人今夜可跟千澜一起吃饭?”眼睛依旧水汪汪的千澜无辜又期许地望我。

我回看了一眼棋桌边的谢沉砚,他低着头收拾棋子。

“今晚有客人。”我没看千澜,往外走了一步。

“大人!”千澜扯住我袖子,神态倔强,“他是什么客人?整日弹劾你,跟你作对,看不得你受宠,如今你被赶出朝堂被扣了俸禄,他又来做好人么?”

“住口!”我实是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千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沉砚合上棋钵盖子,起身放下袖子,对我道:“打搅了一天,也该回府了。”

留了一翻,也没留住。

送走谢沉砚后,我回到前厅,撩了衣摆往门槛上一坐,倚着门框,抬头看星星。梅念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大人吃饭了。”

“不饿,你们吃吧。”

“睡了一天了,怎会不饿。”

“总管。”我仰着头,将看星星的目光转到梅念远身上,“我带谢沉砚逛青楼,争花魁博缠头,又留宿一夜,他必官降三级。”

墨迹倜傥,卖艺卖身

第二日大清早,我在卧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忽然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传来,我受了惊,裹着被子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轻。我揉着一把要散架的骨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又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

起床气自丹田内升腾而起,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就拉开了房门,一步没跨出,就见一阵浓烟奔了过来,呛得我流泪。我站在房门口,咆哮:“敢情是本官娶媳妇儿了还是升官了,大爷的谁一早放鞭炮!”

院子里闹成一锅粥的沸腾声霎时如被浇了一瓢凉水,静了下来。烟雾中,千澜跑得最快,到我房门口,一脸喜气要汇报什么,见我这副模样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张着口没说出话来。

院子里男宠们一团又一团,个个都穿得甚是喜气洋洋。我披着一头未打理的毛发,裹着一身皱巴巴松垮垮的睡袍,带着一脸不能惹的怒气,步步生风到了前院。男宠们都噤了声,一个个低头又忍不住将饱含热情的目光瞟过来,我一律视而不见。

小龙也不敢回话,飞奔而去拉了总管来。府里上下老小皆知,我顾浅墨平时脾气极好,被人说斯文败类遗臭万年也能面带微笑,但只一样惹不得,起床气上身的时候,万万没人敢招惹我。故而,此刻人人噤声,唯恐跟我有一点交集擦出一点火星引爆了我肚子里的火苗。

爆竹停了,烟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梅念远自后院赶来,扫了一眼周围,到我身边轻语道:“大人小心着凉。”

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院子里挂的灯笼条幅一一横指过去,责问:“这是唱的哪出?总管是没瞧见还是没听见?府里乱成一锅煮,梅总管是比本官还睡得熟?”

梅念远看着我,定了一眼,眸子深处起了某种波动,我转了眼没去看,一腔火焰还在心口喷薄。

许久,梅念远低沉的嗓音道:“念远失职。”

我冷着脸,不言不语。梅念远带着人去撤了红灯笼红条幅。千澜垂着头蹭过来,抬起脸,委委屈屈又自甘认罚的模样,怯怯道:“这这都是我的主意,大人不必责骂总管……”

我继续冷着脸,“你的什么主意?”

千澜怯声道:“大、大人,今日圣上降了旨,撤了谢沉砚御史一职……”

整日弹劾我的政敌被降职,所以全府才这么欢欣鼓舞。我淡淡问了一句,“谢沉砚现在什么品级?”

“八品的国子监学正。”千澜望我一眼,回道。

我转身,衣带当风步履从容地回了卧房,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无人打搅。

起床后,长萱来伺候我更衣梳发,洗漱后,小龙送来饭菜。平日,都是总管亲自来送饭菜,小龙倒是头一回。

我用完饭,漱了口,气定神闲道:“小龙很勤快嘛,以后伺候本官吃饭的事,就由你负责了,月俸涨五十钱。”

小龙先是惊喜了一下,后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道:“可、可……”

“可什么?”

“可总管没吩咐……”

“有我的吩咐就成。”我在小龙头上敲了敲。

吃饱了饭,到后院池塘边散步消食。还没下台阶,一眼瞥见五十丈外垂柳下的两个身影,梅念远,如歌。我一步拐了回来,站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边,闭目,凝聚精气神,耳力顿时倍增。

“千澜近来也不理我了,可还有什么法子么?”如歌的声音。

“法子自然是有的……”梅念远的声音。后面的是耳语,我听不甚清。

“总管今日被她当众责骂,她也忒不识好歹……”如歌的声音。

我却没再听见梅念远的声音,不知又是耳语,还是没说话。偷听了没几句,如歌便快速离开了柳树下,梅念远则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转出藏身的石头,蹲到池塘边,捡石子往水里扔,扔一颗,又一颗。

老狐狸不准我入朝,半年的俸禄也落不着了,这几日我窝在自个儿卧房吃喝睡,并思索人生谋财等重大问题,除了去茅房的时间,几乎没踏出院子一步。

三日三夜后,我淫/笑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院子。

“大、大人……”男宠阿沅被放出了柴房后,锲而不舍地在我院子外徘徊,撞见我出来,又高兴又羞怯。

我拿扇子骨挑起他下巴,继续淫/笑,“想不想陪本官发财?”

“发财?”阿沅眼眸一亮,果然同我是一路人。

“去书房,准备笔墨纸砚随本官发财去!”我撤回折扇,啪地抖开,摇着扇子,往门外走。身后留下一串我时断时续的笑声,令旁观男宠们侧目。

半个时辰后,我选好了址,正式在长安最为宽阔的朱雀大街旁摆了摊,树了幡,上书:顾浅墨真迹题字,一字十两。

我特特穿了一身白衣,坐在书案台子后,斯文地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左右瞟着过往的行人,过往行人也时不时瞟着我。阿沅穿了一身红配绿,艳如牡丹,绿如青葱,却将自己缩在幡帛后,不愿见人。

我斜着目光过去,“都是做男宠的人了,害什么羞。”

阿沅捂着脸,“呜呜……人家不是害羞……呜呜……大人让人家穿这身衣衫,人家没脸见人……呜呜……”

“啧,此言差矣!”我淡淡道:“本官穿得过于清淡,你作为陪衬,就得穿得艳丽一些,试问,除了大红大绿外,还有更艳丽的颜色么?”

“没有,呜呜……可是……”

“这不就对了,人生在世,不要老想着可是但是然而不过。”我一面对阿沅进行人生开导,一面瞅着一位妇人带着丫鬟走了过来,看穿着似乎是小富之家,我随即换上倜傥生风的笑颜,“这位夫人……”

“你是顾浅墨?”美妇人捧着心口,一脸惊喜地望着我。

“正是不才区区在下。”我让自个嗓音极尽温文尔雅。

美妇人抽了口气,翻了翻眼皮,所幸有丫鬟扶着,没有晕过去,猛吸一口气后,一个纵身扑到我书案台子上,吓得我一抖,一缩,扇子落了地。

“顾浅墨顾侍郎?”

“如假包换。”我尔雅不起来,坐姿改为半蹲,一手还扯了阿沅,若面前妇人再有什么过激举动,我直接拿阿沅作肉盾。

美妇人面含春愁,“请顾侍郎为我题一幅字,顾侍郎的真迹,妾身一定好生收藏!”

我坐回椅子,颤巍巍挽起袖子,强笑道:“夫人要什么字?”阿沅磨磨蹭蹭到案边,同样颤巍巍地研磨。

方提了笔蘸了墨,就听美妇人含情脉脉念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脸皮抽搐,落不下笔去,抬头冲美妇人干笑,“这个……不妥吧?”

“顾相公……”美妇人迷醉地瞧着我。

“夫人……”我亦缓缓将她望去,“一字,十两。”

“我家夫人不差钱!”身边的丫鬟看不过我的磨蹭。

“咳!”我铺平了纸,再望美妇人,“那不如,写个全句吧。”

片刻工夫,一副顾氏草书出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收银一百四十两。

美妇人捧着我的真迹,喜极而泣。阿沅与我清点银票,亦喜极而泣。

两厢没泣完,三个旋风少女接踵而至,我赶紧按住被风刮起的白纸,“三位小姐……”

“顾浅墨?!”旋风少女甲瞪着铜铃般的眼眸,喜形于色,“活的顾断袖?!”

“原来传说是真的!”旋风少女乙漆黑的眼眸化作了红心状,“这模样不断袖,谁还断袖!”

“传言诚不我欺!”旋风少女丙一眼瞅着了阿沅,“这是顾断袖的姘头?”

我用目光静静将三位少女扫过去,淡定道:“除了卖字,今日本官不接受任何涉及本人**的提问。”

“那卖完字以后呢?”

“同样不接受。”

三位旋风少女对视,交头接耳。

“一字十两可不便宜!”

“先买了再倒手卖,铁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错!传说顾断袖书法卓绝,一字难求,连皇帝都得下高价才能得!”

商量完毕,三位少女纷纷转身到我跟前,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未听见她们的小算盘。

“顾断袖,给我写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抬了抬眼皮,“一句太落单,不如写个全的?”

旋风少女们迟疑了片刻,最终同意一人一副全句。

第二单生意,三副字。

收银四百二十两。

阿沅数银票数得口水不够用,我将他按到桌子底下一脚踹去,“不要坏了本官的形象。”

开张大吉,接踵而至挥汗如雨的路人都挤到了我摊位前,围观者更是不胜枚举。

——顾浅墨卖艺了!

——顾浅墨卖身了!

——顾浅墨卖男宠了!

人言可畏,以讹传讹,围观的路人愈来愈多。一条通阔的朱雀大道被人海截成了两段,上演了一场长安行路难的剧目。

我卖字卖得手酸,还得不时接受如此这般的问价:顾断袖,你家男宠几个钱?

阿沅眼泪汪汪咬着手帕,“奴家不卖身。”

我正琢磨要不要买十送一,即买十副字送一个男宠,或者买一送十,即买一个男宠送十副字。就听见一阵喝骂声自远处而来:大胆刁民,竟敢拦了阁老大人的路,都给老子闪开!

“大、大人饶命,这、这都是顾侍郎卖艺……”

“哪个顾侍郎?”

“回、回大人的话,门下侍郎,顾浅墨。”

几个凶神恶煞的小卒闯入人群,拔刀就到了我铺子前。

官高一级,就压死你

一把佩刀入木三分地砍上了案台,劲风将我胳膊下压的白纸吹得呼呼作响。我将手头正写着的字收了个尾,完成了个潇洒的枯丝飞白,才抬了眼向钢刀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