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晏濯香接过药方,看了看,“梅总管可否取支笔来?”

梅念远应了一声,转身往书房去,没走几步,又折身,往别的屋子去了。不一会儿,取来了笔,递给晏濯香。晏濯香一只手掌里躺着药方,一只手持笔,就这样在上面勾划起来,有增有减,再将方子还给梅念远,“这样名贵的方子,可是出自御医手笔?”

梅念远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晏濯香笑了笑,也不再言。

我怏怏坐在地上,对御医不御医的问题提不起兴致,对名贵不名贵的药方也不甚关心。

“谢大人府上最近有些热闹,不知侍郎是否听说了?”晏濯香站在一旁,低眉瞧着我。

“什么?”我随口问道。

“谢祭酒给谢御史定了一门亲事。”

我心口有些微震动,不自觉从地上爬起来,“定亲?”

晏濯香与梅念远同时盯着我,我回视他们二人,“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莫非侍郎记得一些事?”晏濯香审视着我。

“定了什么亲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陇西王家三小姐。”晏濯香看着我道。

“王家三小姐……”我没意义地重复了一遍,只觉心头有些沉重,却说不清因果,转身无意识地走了几步,直到一头撞上某棵树干,只得停下,抬手摸了摸额头。

我扶着树干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直到树上一声紧一声的蝉鸣将我唤醒,我又扶着树干转了个身,眼睛一抬,见两人还在原地,目光都聚到了我身上。

“看我做什么呢?”我后背蹭着树干,缓缓蹲到地上,再坐到树根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得很。眼睛垂下,看着飘下来的落叶。

梅念远走过来,蹲□,手指擦过我额头,“原来你是只记得他,撞了头,知道疼么?”

我两眼无神地望着虚空,背靠树干,一动不动。

一个小少年奔过来,向我禀报:“大人,谢大人来看您了!”

我在迷离状态,压根没懂这句话的含义。那个浅色的身影说了句:“我先回避,不要说我在这里。”随后他便往书房的方向去,梅念远忙将他拦住,“晏大人,这边请!”说着,向那人指了左手边的花厅。

然后,一个新面孔赶到了我跟前,弯腰看我,“小墨?”

我似闻非闻,继续望着虚空。

“小墨?墨墨?”他有些着急,唤了我几声,见我没反应,只得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梅念远。

梅念远只作不见,望向树冠。

“梅总管!”来人加重的语气。

“谢大人。”梅念远这才将目光落了下来。

“小墨是怎么回事?”

“不是在你谢家摔了头么。”

“……我是问,小墨现在是怎么回事!”来人语气不善。

“不知道。”梅念远语气冷淡。

“……梅总管,麻烦你回避一下。”

梅念远冷冷一笑,“我要照顾大人,为何要回避?”

“我有些话要同墨墨说。”

“没人拦你。”梅念远眼风一横,双手一负,原地站定不动。

“你……”来人脸色有些沉,“有些话只怕不方便让你听见!”

“说不说,是你的事。走不走,是我的事。谢大人管得未免太宽了。”梅念远一派淡定闲远。

来人辩不过,只得愤然扭头,看着我,忽然发现什么似的,一手抚上我额头,“墨墨,这是怎么伤着了?”

我将额头上这只手抓住,不知怎么就喊了一句,“砚台?”

他将我的手反握住,眉目间的欣喜一览无余,“墨墨,你记得我了?”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却并不失望,依旧很是开心,“至少你记得砚台。”

“你要跟我说什么?”我抽回自己的手。

他脸上的喜悦霎时冻结,低垂下头,良久不说话。我坐在树根上静静看他。

“墨墨,我父亲给我定了亲事……”

我闭上眼睛。

“我不同意,我爹以死相逼……”

我又进入了无意识状态。

“下个月便要……迎娶……王家小姐……”他说得极为艰难。

我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有。

“可是……我……我心里的意思是……”他声音低下来,“其实我……”再低下来,“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声音低到我耳边,“墨墨你明白不明白?”

我在虚空中遨游,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我早就不在乎……你是男人……”

我神游太虚,俯瞰红尘。

“但我爹娘在乎,我不知道怎样跟他们抗争,我不能做不孝子,但也不能……不能就这样……娶妻……”他万般纠结,千般为难,“墨墨,我若娶妻生子,只怕会痛苦不堪!墨墨,你知道么?”

远处一个淡定的声音传来,“她睡着了。”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人,大理寺的漆雕大人来探望您了!”

“墨墨,我先回避一下。”某只砚台往左手边走去。

“谢大人,这边请。”似是总管的声音。而后脚步声又往右手边去了。

没多久,一声近似嚎哭的嗓音自前院一直传过来,“贤弟啊——贤弟——你怎么就忍心这样去了——”

总管嗓音一沉,“漆雕大人,我家大人还健在。”

“哦对对对,瞧我一时悲恸,喊错了。”嚎哭再起,“贤弟啊——贤弟——你怎么就忍心这样失忆了——”

这一声声的哭丧将我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瞧见一个泪人儿举袖遮面,悲伤甚切,我不由呆住,“阁下又是哪位?”

“呜——贤弟啊——”他蹲到地上,捶着大腿,肝肠寸断的模样,“你真将愚兄给忘了呀——我们在青楼的情谊呀——我们一起钻床底的生死相依呀——”

我挠挠头,表示不解。他万分悲痛,转身便将我府上总管的大腿给抱住,“梅总管,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梅念远挪不了步子,遂弯身安抚,“漆雕大人先节哀。”

“如何节哀……”痛绝的人将涕泪都抹到了梅念远衣上。

“她忘掉的又不止你一人。”梅念远试图将悲伤的人拉起来。

“贤弟记得梅总管么?”

“……她便是记得所有人,也不会记得我。”

“这样?”泪人儿收了泪,似乎得到了些安慰与平衡,放开了抱住的人,抬袖子擦了擦泪,又蹲到我身边来,望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据说贤弟失忆那晚正在打更,贤弟可遇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我很是茫然,“什么?”

“近来长安城里走失了不少姑娘,都是未出阁的,哎!京兆府都束手无策,又得我们大理寺处理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贤弟上回得罪的沈富贵还在牢里好吃好喝款待着,上头要我们重审此案,真是里外不讨好啊。”

我更茫然,“啊?”

收泪后的漆雕大人一脸愤世嫉俗,“之前贤弟不是叫谷璇那小子老狐狸么,果真是老狐狸!想讨老婆欢心,又怕得罪天下百姓,将他老婆的亲侄子放我们大理寺关着,不许动用私刑,还命我们找证据,给那家伙翻案!这案子,天下人都看着呢,翻得过来么!”

“老狐狸?”我茫然道。

“先不管那老狐狸。”漆雕大人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来看看贤弟,顺便问一问,你打更那夜,可发生过什么事?”

我抿着嘴思索,再思索。

他鼓励地一手拍在我肩上,“好好想,也许对我破案有帮助!”

我想,我想,我再想……

“漆雕大人!”梅念远走过来,将我肩上的手拿掉,再将这位漆雕大人拉到旁边去,“她头部受了重伤,这么多问题,让她从哪里想起?”梅念远再走回我身边,拂去我衣上的落叶,“大人不要想这些了,外面的事,爱怎样怎样,与你无关。”

“怎么可以无关?贤弟身为门下侍郎,应当心怀天下苍生……”漆雕氏伸着手,表示纠正。

“她不是什么侍郎。”梅念远截口道,“她只是个更夫,如今处于休假期。”

漆雕氏被噎住,想了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夫也有责。”

“反正责任不在她!”梅念远弯腰问我,“大人可要午睡?”

我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梅念远转眼望向漆雕氏,漆雕氏只得道:“好吧,贤弟好生休养,改日愚兄再登门拜访。”

梅念远叫了个小少年去送客。漆雕氏走后,砚台从右手边的厢房内疾走过来,“这漆雕白可真够啰嗦,墨墨你家里好热。”

我掏出袖里的扇子递给他,他打开来,却给我扇风,还从自己袖中取出手帕给我轻轻擦着额头。“墨墨,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近距离看着他。

“如果抗争不过命运,至少我还可以争取一件。”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浅墨哪里也不去。”梅念远站在十几丈远的地方,不悦道。

砚台继续看着我,“墨墨你的意思呢?”

“我……”

一句话没说完整,就听一个去而复返的声音,“贤弟啊——愚兄忘了一件事——”

砚台抬头,与奔进来的漆雕氏四目相对。

“谢、谢大人?”

“漆雕大人。”

“谢大人……怎么在这里?”

砚台索性承认,“我一直都在这里。”

漆雕氏讶然,张嘴无话。

正值此际,左手边花厅的方向也走来一人,衣袂飘飘,“侍郎府上密不透风,这布局还得换一换。”正是晏濯香。

砚台与漆雕氏同时愕然看向来人,异口同声:“晏编修?你怎么在这里?”

晏濯香迈着稳健的步子,眉目从容,颊边飘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我一直都在这里。”

砚台眼神小有纠结,思索一番,“还有一直都在这里的人么?”

“有!”书房的方向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热死朕了!”

接着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热死本王了,圣卿抱抱!”

砚台与漆雕白脸色大变,与相对较沉着的晏濯香一起转身,朝向声音的来处,跪拜,“臣参见陛下!”

漆雕白脸色变得最为厉害,“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朕一直都在这里。”老狐狸长眼一挑,“比你们谁都早。”

作者有话要说:盗文的,请自重,小心封号,游街,再腰斩~

送我男宠,居心险恶

众人都噤声不言,默默将我看了几眼,我觉得此事解释起来比较费劲,便想继续在树下打坐入定。

“圣卿,本王饿了。”小色胚奔来我身边,钻进我怀里,两条手臂勾住我脖子,撅起嘴,上面水嘟嘟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对梅念远道:“总管,是不是该午饭时间了?”

梅念远为难地环视了一眼众人。

皇帝老狐狸十分自然道:“既然已是午饭时间,那朕与齐儿就顺道在顾爱卿府上用饭吧。”

晏濯香也赞同道:“既然碰上了饭点,那我也在侍郎府上讨碗饭吃吧。”

砚台眉头动了动,跟着也道:“既然大家都在,那不如也我算一份吧。”

漆雕白转着眼珠,也附声道:“既然今日天气十分好,那我也尝尝贤弟府上的饭菜吧。”

梅念远手指在袖子底下掐算了半天,眉目间悄悄游动着几分痛心的神色,我不由心里也揪紧了,想必这顿饭又要花去不少银子。

※ ※ ※

当丰盛的菜肴摆满餐桌时,老狐狸当先在首席上坐了,小色胚紧挨在旁边,余众皆垂手站一旁。

“今日不必讲究,一起吃个便饭吧。”老狐狸和蔼对众人道。

众人推辞,依旧站着。我亦站在一边布菜,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些平素不常有的菜色,居然被老狐狸称作便饭。

梅念远另外又摆了一小桌菜,搭了三张凳子,这才将三尊瘟神请过去坐下吃饭。我瞅了瞅,没我的位子,便只好继续在老狐狸和小色胚身边站着。

“圣卿,本王要吃那块肉肉。”小色胚手指指向够不着的一盘菜。

我端起小碟,夹了些肉,放他跟前。

“顾爱卿,朕也要吃肉。”老狐狸眉间含笑,使唤我道。

虽然老狐狸抬起胳膊就能够着,但我还是拿起他的碗碟,没有任何怨言与微词,也夹了些肉上面,搁他手边。

二人吃着肉,我便站着看。

“圣卿,本王要吃那块鱼鱼。”小色胚又伸出了小手指。

我给夹了鱼,剔了刺,再送他身边。

“顾爱卿,朕也要。”

我接着夹鱼肉,直接搁老狐狸盘子里。

对着这盘红烧醋鱼,我没有将视线多加停留,扭过了头。

老狐狸自己动手剔刺,筷子夹起一块鲜嫩又香甜的鱼肉,“顾爱卿?”

“嗯?”我转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