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又伤怀了?”

“有个浅小墨,欺负了我三年。”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味道,有人俯身靠近,“小墨?”

我一把将其搂住,咫尺的气息就在脸边,我闭着眼嘴唇贴了上去,喃喃道:“念远……”

忽然气息一冷,他将我推开。我睁眼的瞬间,从梦境里熟悉的气息醒了过来,面前的气息又是另外一种。

谢沉砚踉跄退了数步,眼底深处的波澜似要席卷而出。我想说点什么,但实在什么也说不出。恰在这时,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蛇蝎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柔嫩的嗓音道:“谢公子,请。”

谢沉砚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砚台!”我去拉他,谁知道这一去是吉是凶。

他将我甩开,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走向门外,到门口时停住了步子,背对着我,低声道:“你一晚上喊了他名字四十七次。”

※※ ※

蛇蝎女将谢沉砚带走后,一个小丫头送了一堆衣物到我面前。

——女人的衣裙。

我冷冷然,“这是何意?”

小丫头道:“纪姑娘说,让你以女儿妆的模样死去,也算对得起你了。”

我将粉色衣裙扔到一边,“士可杀不可辱!”

小丫头道:“纪姑娘说,你可以不穿,先给谢家公子收了尸后,你再上路。”

我遂捞回裙子。

小丫头不走,一双眼睛跟黏在我身上一般,“纪姑娘让你现在就穿上,然后去大堂。”

“纪姑娘就是那蛇蝎女么?去什么大堂?做什么去?”

小丫头面无表情道:“对纪姑娘无礼,死的时候会痛苦一些。大堂是我们举行仪式的地方,也是炼丹的地方,你运气好的话,会用来祭天。”

“那运气不好呢?”我问。

“八十一人中只有一人运气好,用来祭天,另外运气不好的八十人只能作为一般的炼丹药引了。”

我思量了一番,“祭天怎么个祭法?炼丹怎么个炼法?”

“都是将你们的血引到丹炉里去,祭天的那位会由大师念一段咒文。”

“你们炼的什么丹?”

“长生丹。”小丫头有些不耐烦,“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穿衣服了么?”

我磨磨蹭蹭换衣,总觉得各种不适,多少年没穿过女装了。“对了,昨晚送饭的小道童长得蛮水灵的,今天能否在我死前再看他一眼?”

小丫头嗤了一声,相当鄙夷又不屑地瞄着我,“荒淫无度,果如传言所说,真不明白纪姑娘怎会拿你来凑数。”

我将身上的衣裙扯顺了,紧得慌,不晓得是我胖了还是衣服小了,“这话怎么说?”

小丫头继续鄙夷地看着我,将我从头到脚打量,“用来炼长生丹的女子必须是处子。”

我哦了一声,“那就放了我吧,不然会玷污你们的丹炉的。”

小丫头脸又冷下来,“纪姑娘会有安排的。”

我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装,酥胸半裸,锦带收腰,确是贵族女儿衣着,但穿在我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更重要的是,我如今竟觉穿上女装跟没穿衣服差不了太多,令人十分难为情。

“你这个样子倒确实有几分良家女子的模样。”小丫头难得地赞美之词,可听着还是不对味。她又补充一句,“水灵的小道童从昨夜就没见着人,很遗憾不能满足你的遗愿。”

※※ ※

当我一身桃花色站到了俯视大堂的看台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开阔简陋的大堂正中央是一方需十人才能合抱的铜炉,炉底炭火极旺,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炙烤的火焰,炉内水与药在沸腾。铜炉前站着个牛鼻子老道,正是不知用了什么迷香放倒我和砚台的家伙,此刻身着华丽道服,正闭着眼念诵什么。铜炉四周是地窖里的八十名少女,依着方位站立,排列成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虽口不能言,却都面露绝望恐惧之色,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四象连汇的中心站着蛇蝎女和谢沉砚,谢沉砚与她正争执着什么,蛇蝎女突然抬头朝我看来,谢沉砚随着她目光也望过来。

我顿时觉得窘迫万分,想找个藏身之所,奈何小丫头紧扣着我手腕,走不了。

蛇蝎女脸上神情颇为复杂,谢沉砚则是满脸惊愕。

在铜炉沸腾的水声之外,蛇蝎女对谢沉砚道:“谢公子可瞧见了她的真身?”

“怎、怎么会……”砚台震惊之极,“不、不可能……”

蛇蝎女对我旁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这丫头手上一用力,将我拉扯着走下看台。我被安放到青龙龙首的第一宿——角的位置。

“国师可以开始了。”蛇蝎女恭敬地向牛鼻子行了个礼。

牛鼻子睁开了眼,道服袍袖一扬,一道黄符被抛上空中。我心中一面诧异一面鄙夷,国师?哪里的国师?曜国是没有国师的,这么说蛇蝎女也不是曜国人物了。神神叨叨的,抛黄符做什么,什么仪式么?炼长生丹究竟是哪国习惯呢?为什么会在长安炼丹?这丹药炼好后给谁服用?

一连串的问题还没想完,就见那道黄符从空中向我落来。这必然不是什么好玩意,我当机立断,闪身便躲。谁知那牛鼻子身手更快,手里拂尘朝我掷来,柄端正敲到我额头,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疼得很。

“你个牛鼻子!你奶奶的!”我揉着额头,只见眼前星星旋转。

所有人目光都停到了我脚下,我待星星不转了,也低头看了看。

——那道黄符正落到我脚下,我依旧站在第一宿的位置。

牛鼻子一手指向我,“祭炉。”

我心中咯噔一下,遂将脚下的黄符踩个稀烂,“老子运气这么好么?你个牛鼻子肯定动手脚了!祭天祭炉祭你奶奶个腿儿!要祭拿牛鼻子的童男身去祭!敢不敢?不敢就不是童男子!”

牛鼻子沉着眼眸盯住我,怒气隐隐。蛇蝎女原本想笑,却忍住了,为表示自己的立场,对我喝道:“不得对国师无礼!”

“狗屁国师,哪国国师?”我不屑道。

“你死后我会告诉你。”蛇蝎女一挥手,墙壁暗处隐藏的黑衣守卫飞出了两人,一人拉住我一条手臂,往铜炉边拉拢。

谢沉砚冲了过来,“放开她!”

黑衣守卫无视手无缚鸡之力的谢沉砚,将我拖到了牛鼻子跟前。

“国师大人,这是个误会!”我连忙诚恳道,“小女子会玷污了您老的丹炉的,真的,小女子不是处子身!”

牛鼻子面不改色,一伸手,有道童送上一个檀木小盒,一抬手,一名守卫掀起我衣袖,将我胳膊扯到众人眼前。牛鼻子打开小盒,内里装满朱砂,他一指勾了些出来,摁到我手臂上,再拿一块蘸了药水的布擦去朱砂,我手臂上依旧一点殷红。

“可喜可贺,顾大人还是处子身。”蛇蝎女幸灾乐祸道。

牛鼻子手里多出一把匕首,探出一手拉住我手腕,往炉边去。

谢沉砚怔了怔,回过神,奔过来拉我,“放开她!不许伤了她!”守卫将他推开。

匕首刀锋就要从我手腕划下,我另一手飞快抬起,疾点牛鼻子手腕上的穴位,他手腕一沉,我转点为拍,一掌向他胸口拂去,同时被扣住的手腕一扭,再一脚踢出,牛鼻子只得退了半步,并松开了我。

我内力被压制,便只能使巧劲,以快制敌。牛鼻子一时并不能将我怎样。

再逼退他半步,我便可以逃过一劫。

“谢公子的解药!”蛇蝎女话音未落,一物被她抛出,直坠丹炉。

我想也未想,腾身而起,扑向丹炉——

沸腾的药水蒸氲到我身上,滚烫,下地狱油锅大概就是这么个滋味吧。我手里接住了解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坠落沸腾的铜炉。

“浅墨!”一声呼喊仿佛从天边传来。

我隔着水雾,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看到了梅念远。

忽然间人声鼎沸,大堂混乱一片,我朦胧中瞧见梅念远疾步冲了过来,悲痛决绝,震慑惶恐,不顾阻拦的人潮,不管眼下的劲敌,不惧刀枪,不畏箭雨。

我觉得下油锅之前,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情场手段,不分优劣

祭堂内突然闯进大队人马,似有官兵,刀剑出鞘,厮杀成片。我却要坠入地狱红莲业火中,丹炉内火舌吞卷,要将我整个人融化。我闭上眼,就当是睡一觉吧。下坠的过程怎么那么漫长……

被沸腾的水雾席卷之时,腰上忽然一紧,身体猛地上升。我顿感不适,睁眼看时,一条白练自丹炉外将我缠住。在白练的力道下,我身体往丹炉外飞出,脱离了火舌水雾,飞到了众人头顶。腰上白练蓦地撤去,一个浅色衣衫的人掠至半空,将我接住,之后一折身,转掠向高处的看台。

变故须臾之间,生死也是眨眼之间。我意识还未从地狱之火中挣脱出来,整个人还处在木然状态。抱着我的人还没松手,手掌在我腰间比那条白练还要紧,我木然转头看了看他。

“青璃。”他叫我一声,目光与我片刻不离,漆黑的瞳仁里似有漩涡交叠,将人席卷进一个花瓣纷飞的世界——我在树下喝酒,他在小亭内笔试丹青,待我半醉时,他走来树下,丹青放到我手里,将我横抱而起,也是这么叫着,“青璃,你师父明日要来接你,说你是私下昆仑,摔了头,要带你回去医治,我只怕你这一去,再也不会记得我。”

“濯香。”我搂抱住他,醉醺醺地将头埋在他颈间,“我当然会记得濯香。”

“如果不记得了呢?”

“那你记住我,来找我嘛!”

他将我放到竹榻上,我翻个身,醉呼呼睡去。他站在我身边许久,一个丫鬟低声道:“少主,青璃小姐是昆仑弟子,将来要入相辅国,她师父必会让她忘了与你的一段记忆。而且……她本不叫青璃……”

“我叫她青璃,她就是青璃。”

我从梦中醒来,凝视着眼前人——晏濯香!

“什么青璃?我是顾浅墨!”我愕然退了几步,大堂内的喧嚣将我唤回,我往下一看,官兵已将众少女解救,那国师却难以对付,蛇蝎女意图劫持人质,脚步正往一人靠近。

“念远!”我一个飞身掠了出去,落到他身前,再回身一掌拍向靠近的蛇蝎女。

她嘴角流出血来,退开几步,惊怒道:“你不是被压制了内力么?”

我解释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姐姐你不懂么?”

我转眼见那牛鼻子国师目光向我看来,必是没安好心思,我转身将梅念远拉住,打算先退到一个容易脱身的地方。被拉住的人却全不在状态,将我上下左右打量,目光扫过我不再平坦的胸部。

我脸上一热,一袖子打到他脸上,“总管大人,逃命要紧!”

他顿悟,将我拉回身边,“浅墨这样子最好看……”然后拉住我往相反方向跑。

其实我也已经不辨方向了,见拉不动他,只好跟着他跑了。没跑几步,踩到了裙子角,脚下一绊,往梅念远身上扑倒,他完全没有防备,被我扑到地上。这时,那牛鼻子国师和蛇蝎女同时追上我们,要命的招数便往我身上招呼。

梅念远将我压到身下,去接那两人的狠招。

“念远!”我着急不已,却翻不过身来,被他死死压在地上。

一道白光袭来,白练当空一扫,狠狠打在牛鼻子和蛇蝎女肚腹上,二人被打飞了出去,晏濯香自空中落到了我身边,低眸瞧了躺在地上的我一眼。

“多谢了,晏大人!”我道声谢,然后打算提醒梅念远可以起来了,却见他眼神又飘了开去,我顺着他眼神走,低头见自己衣襟又下滑一些……

我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掐,他回神,“我还没习惯你这个样子,嗯……失礼了……”

这才起了身,拍拍灰尘。举目寻找砚台,他被官兵们解救出来,离我并不远,只是望着我,并不上前。我与他目光一撞,依旧不知说什么好。梅念远目光停在我脸上,似乎在研究我的神情,“你这个样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我不答话,他满目纠结地转过了头,“想跟他说话你就去吧。”

我叹口气,转身去看那蛇蝎女。大堂内暗处的守卫都已被解决了,小道士小丫头们也都被官兵捉拿了,如今只剩牛鼻子国师和蛇蝎女二人犹在负隅顽抗。晏濯香一步步向那二人走去,蛇蝎女一记飞刀甩出,直奔我面门。我抬手准备去接,晏濯香霍然挥出手中白练,将飞刀打偏。

同时,牛鼻子国师腾身而起,从窗口逃了。

“声东击西,晏公子快追!”我忙道。

哪知晏濯香根本不动,眼睁睁看着牛鼻子逃走。倒是带队的官兵反应灵敏,立即出去追赶。不过,凭他们的身手,要追上牛鼻子只怕绝非易事。

眼下只剩蛇蝎女了,她站在丹炉旁,望着晏濯香笑,“害怕调虎离山,所以不敢离开?”

晏濯香冷冷然道,“炼长生丹,你们是汤国人?在长安做什么?”

“神机谷少主濯香公子不是聪明绝顶么,有什么可以难住你么?”蛇蝎女柔声问。

晏濯香眼波微微一动,往蛇蝎女走近,“你是什么人?”他袖风一扬,蛇蝎女面上的黑纱飘飘荡荡落了地。

我忙定睛去看,一张无多少表情的美颜,并不是什么认识的人,然而她眼神却有几分熟悉。

“有人将濯香公子忘得一干二净,濯香公子也将妾身忘得一干二净么?”蛇蝎女眼里怨怒交织,面部却仍无多少表情。

晏濯香面容凝定,似在沉思。我看了看他,小声提示道:“那什么,是你的旧识,快想想你曾经拈花惹草过哪些人。”末了,我又叹道:“原来是情债呀,却拿我来顶罪,真是作孽。”

晏濯香凝定的目光向我投来,怎么说人家也救过我,这样怪罪人家似乎也不大好,而且……他这眼神也不太善,我忙转了话题,问蛇蝎女道:“你诱我跳炉的解药是真是假?”

“顾大人不知真假,就敢跳炉。”蛇蝎女眼里满是讽刺的冷笑,“为了拿到谢公子的解药,自己性命都不顾。濯香公子为了这样一个朝三暮四又善忘的女人,值得么?”

“值不值得,关你什么事?”晏濯香淡然道。

“是啊,不关我的事。”蛇蝎女眼里一丝恨意掠过,“追逐一个不可能再回忆起你的女人,其实濯香公子才是最可悲的人呢。枉你聪明一世,却逆转不了命运,空对着自己爱的女人,看她与旁人情深意浓,你——濯香公子,不过是个路人,你也只能活在曾经的记忆里,真是可怜……”

“啪”的一声脆响,只见晏濯香袖子动了动,蛇蝎女脸上却红了一片,嘴角滴落嫣红的血。

我被惊得一抖,一退,正撞上后面的梅念远。他一手抵到我后背,对我附耳道:“你,从前认识晏濯香?”

我摇头,“不认识。”

“你觉得那女人说的是真是假?”

我继续摇头,“不知道。”

梅念远在我耳边落寂道:“那女的像是在说假话么?假话能让晏濯香这样的人动怒么?你明知这个道理,却告诉我不知道。顾浅墨大人,你的情史如此悠久,我十匹马都追不到源头。”

我皱起眉毛,亦觉十分纠结,“要是我的情史有史官记下,我也好捋一捋,就可以告诉你源头在哪了。”

说话间,晏濯香与蛇蝎女的对峙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濯香少主如此生气,是被我说中了吧?单恋的滋味不好受吧?看她与别人郎情妾意,对她家总管都比对你好,你又是什么滋味?有没有想过杀了所有人,将她夺回?”蛇蝎女恶毒地朝梅念远望来,笑道,“他不过是个小小总管,却与你的青璃走得最近,你真不想杀了他么?”

我寒毛直竖,握住梅念远的手,指着那恶毒女人骂道:“你这个蛇蝎女,挑拨离间的下三滥手段,以为谁会落入你的圈套么?真是低劣!没品!”

蛇蝎女狠毒地笑道:“情场手段从来没有高雅低劣之分,只论胜败。”

晏濯香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了过来。梅念远忽然低声一笑,“虽然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浅墨你不要抓得这样紧,而且显然她是故意激怒你们,她想逃走。”

我明白过来,果然见那女人步子朝窗口方向悄然移动,我脱口喊道:“晏公子,她想逃!”

我语声未落,蛇蝎女猛地纵身,飞蹿窗外。晏濯香却看着我,右手微微动了一下,一道白光倏然飞出,直击逃跑的蛇蝎女左臂,一串血珠从空中洒落,蛇蝎女还是逃了。

我追了几步,不由顿足,“坏女人,药丸到底是真是假?”

“兵不厌诈,虚虚实实,顾大人自己看着办吧。”窗外飘来蛇蝎女最后的笑语。

我气恼地跑回来,将手里快融化的药丸交到梅念远手中,嘀咕道:“他是故意放她走的,果然是旧情人。”而后我挽起裙摆,飞身而起,直奔高处看台,对底下众人喊道:“你们的顾大人在楼上,正昏迷着,我是他表妹,大家再见!”

众人愕然。

我往窗外一跃,消失掉了。

片刻工夫,阵阵脚步声响在盘旋的楼道间,上锁的门被人踹开,众人涌进了一个狭窄的房间,房间内一张木桌,一张木床。

木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官。

晏濯香、梅念远、谢沉砚以及众多官兵都挤了进来。三人站在我床头,梅念远俯身将我抱起,拍着我的脸,“大人?”

后来我被掐了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迷离着眼看着他们,“念远?濯香?砚台?我不是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