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茶杯,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却听他又道:“小浅……”

我当即喷出嘴里的茶水,呛得咳嗽,带着眼泪花急忙看他,“我、我叫小蛮……”

“现在开始你叫小浅。”梅念远眼里笑了笑,依旧十分温和。

“为什么?”我心跳加快,满腹狐疑,不可能被认出来吧?晏濯香的手段我还是信得过的。

梅念远移开目光,似乎带有淡淡的感伤,落到了透过窗棂的阳光中,“有些感觉比较像……我既然赎回了你,改个名字还不行么?”

我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感觉不像呢?你还会同情我赎了我么?”

他稍加思索,眼神柔和地落回我身上,“姑娘的身世让人心生同情,无论你像与不像,我都会尽自己所能还你自由,不过……也许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像,就要来你家?你、你要我做什么?”

梅念远唇边噙着璀璨的笑意,语调轻松道:“洗衣,买菜,做饭,扫地……”

我小小地咽了口唾沫,对未来稍稍作了一下展望,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中,思考不能。当终于挣扎出这场凄惨的展望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那个叫小浅的跟你有仇?”

梅念远眼里的光华一下子消失了,略略暗淡了下来,几不可察地叹气,“哪里那么多的为什么……不过一点寄托一点念想罢了……骗人骗己而已,想那么清楚做什么……”

似乎是被他语气所感染,觉得他身上被一片散不去的伤怀愁雾所笼罩,周边氛围也附带上了几层阴郁。我放出几寸刺探的目光到他眼里,那浓到化不开的伤情别绪将我淹没,不由自主一手就拍到了他手臂上,“看开些看开些……”

他将目光一收,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

“先生——”这时外面跑进一个小童,气喘吁吁,“我打听到了——”

梅念远向小孩走了几步,面上关切又生生压住,“打听到什么了?”

“侍郎嫁妹,阁老府上好生热闹,好些大官儿,穿华丽衣裳的送各种彩礼的,狗蛋从没见着这么热闹的呢……”狗蛋兴奋地描叙。

显然没到梅念远要听的重点,他微微蹙了下眉,截断唾沫横飞的孩子,“看到花轿了么?看到新娘子了么?看到侍郎了么?”

狗蛋咽了下口水,“花轿好漂亮!新娘子的衣服也好漂亮!没有看到侍郎。”

听到最后一句时,梅念远眼波震动了一下,面上神采散了大半,状似自语:“她莫非……真的……”半晌后,他让狗蛋稍等,自己上楼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对狗蛋笑眯眯招手,“过来,姐姐问你话。”狗蛋看着我面生,咬着手指不靠近。我微笑诱道:“听话,这个先生会给你买糖吃哦!”

狗蛋眼里一喜,立即蹭了过来。我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凑近他耳朵小声问道:“这个先生之前有没有让你去侍郎府门外打听消息?”

小孩面色犹豫。我捏捏他的脸,“有糖哦,姐姐给糖哦!”

“有!”狗蛋一口道。

“是怎么打探到的呢?”我温和地问。

“有个哥哥告诉我的。”

“那个哥哥长什么样?”我继续笑问。

“穿一身白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硬硬的长包袱,不知道是什么。”狗蛋回忆道。

楼上有响动声,我立即拍拍小孩的脸:“今天姐姐问的话不要告诉别人哦,明天姐姐给你糖吃!”我立即从椅子里起身,站到一个花瓶旁假意打量。

梅念远下得楼来,将一张帖子交给狗蛋,吩咐道:“一定送到阁老府上去,说我今晚便去道贺,记住了么?”

狗蛋点点头,看了看我,便跑了出去。

梅念远转身看着我,拿出些碎银子递给我,“去菜市场买些菜回来,另外,再买身衣裳换了,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于是,我揣着银子挎着篮子出了门,左右四顾不辨方向。

“往左手边走。”门内传来一句提点。

我沿着左手边的巷子走,边走边愤然:真是风水轮流转,主人轮流做,居然指使本官去买菜!

还指望晏濯香这个始作俑者会以某种神奇方式出现在我买菜的路上,然而等我逛到菜市场随便挑了些菜搁篮子里再返回,也没能偶遇这厮。到衣料铺子挑拣了一身现成的衣裙后,我往自己身上收拾收拾也就回去了。

梅念远将菜篮子里的菜都倒了出来一个个拨弄,我无所事事到桌边倒茶喝,坐下来歇息。

“小浅你过来。”那边传话。

我只得起身走过去,随他蹲下看萝卜白菜。

他拿起一根胡萝卜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这个时节,应该挑肉厚,心小,短一些的胡萝卜。”

我看着地上一堆的长长胡萝卜,不解,“为什么?长一些的吃起来不是更方便?”

“短的比长的甜,你记住就行。”

我勉强点点头。他又拿起一颗白菜,讲授怎样挑选这个时节的白菜,让我记住,我又勉强点点头。

待一篮子菜讲授完后,我蓦然发现,依着他要的标准,我是一样合格的菜也没买着,顿觉尴尬难为情。

“想你平常也不接触这些,今天买不好没关系,明天再继续。”梅念远如此安慰道。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声如蚊纳:“嗯……”你爷爷的,还要买!

“现在去做饭吧。”梅念远将一篮子菜收拾好交给我。

我沉痛地起身,进了厨房,开始做我平生的第一顿饭。

一个多时辰后,在我用水桶浇灭了第五次险些从灶下燃起的大火后,烟熏火燎地扶墙出了厨房,无力道:“饭做好了。”

梅念远从正屋出来,看到我的模样吃了一惊,随即又安慰:“以前没接触过做饭不要紧,明天继续练习。”

我靠着墙,默默蹲了下来。

梅念远对于劫后余生的厨房并没有多做点评,将我做的几道看不出颜色的菜摆上了正屋的桌上,再盛了两碗饭,喊我入座。我到院子里的井边洗了把脸,看着一盆清水转眼间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我倒掉盆里的水,进屋吃饭。

两人对坐,提箸开食。两双筷子同时凝固在了不可辨认的菜盘上方,迟疑了一下,梅念远先开了口:“这是……什么菜?”

我瞧了好一会儿,“土豆。”

“哦。”他夹了一小片走,吃了下去。我并不下筷,暗自观察他神色。

只见,他咽了下去,眼眸一闭,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试探道:“味道……怎样?”

他睁开眼平和地看着我,“挺好。”

我放下心来,挑了一筷子到碗里,塞了几片进嘴里,嚼了两口,一股又焦又糊又涩的怪味席卷而来,我放下筷子奔了出去……

到院子里吐了几口后,我艰难地回到饭桌,抬头见对面的人在吃米饭,没吃几口动作便放缓了下来。我狐疑地挑了口米饭尝,果然,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我含着嘴里的米饭不知怎样是好。

梅念远的动作只是有些迟缓,却并未停下,饭与菜他都在吃。见我坐着不动,他徐徐道:“是第一次做饭么?也还算好,你看,至少可以尝出胡萝卜的味来。须知一饭一菜都来之不易,不要浪费了。”

我分了三次咽下嘴里的夹生饭,扫了一眼桌上黑不溜秋的几道菜,颤声道:“是说……都要吃掉么?”

梅念远目光掠过来,露出一丝平常未见过的苍茫深邃,另有几分怆然,“如果你去过大漠去过边疆,就能知道有多少人空腹而死,有多少人连沙土都能咽下去。”

我心中一凛,眼睛有些酸涩,捧起碗吃了起来。

当饭碗菜碗都空了下来后,梅念远起身倒茶,一人一大壶,牛饮一般灌了下去,这才解了嘴里的焦糊味。

“先生去过大漠和边疆?”我趁着饭后休息的空当无意间提起。

“……嗯。”

“怎么会去那里呢?”我满脸好奇地望着他。

梅念远眼里掠过一层暗影,转过目光看向外面的天空,“流放。”

我还想进一步探问,他忽地转过脸来,盯着我,缓缓道:“你还真像。”

“什么像?”

“好奇和打听别人的习惯。”他嘴角凝起一个笑。

“像那个真正的小浅么?”我眨眨眼,假想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得罪过你,是个自私小气鬼吧?好打听别人,是个长舌妇?”

“不准胡猜!也不许瞎说!”梅念远语声一厉。

“难道是个好人?”我不由问。

梅念远略微沉思,“是个复杂的人,算不上好人,也不算坏。”

“那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我锁住他的视线。

他神思一恍惚,嘴边无言,沉默了许久,慢慢吐出几句话:“天枰的两端,若平衡则两两相望,若失衡,则一方毁灭。平衡终要被打破……毁灭才是唯一的结局……”

我心中沉了下来,静静瞧着他发白的面容,念远,原来你已经看到了将来。

“晚上你自己吃饭吧,我要出去一趟。”恢复过来的梅念远起身上楼,“先给你收拾一个房间。”

我跟着上楼,见有三个房间,一个是他的卧房,一个是书房,另一个闲置着。趁他收拾房间去了,我溜达进书房,发现书房的窗口竟是临着西市大街,站在窗口至少能够极目半条街。我灵机一动,将自己换下的波斯女装的丝带挂到了窗口。

在书房转了几圈,忽然瞧见一堆书下压着一叠白纸,抽出来一看,我当即呆住。

这些,竟都是我的真迹!细看,都是我平日练字时废弃的纸稿。我记得都是随手扔到地上,叫总管收拾了送去厨房当火引。

正一页页看着,身后蓦地传来梅念远的声音:“看什么?”

我手一抖,纸页纷纷落地。他神色一紧,弯身一张张拾起,仔细整理好放回桌上,回头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这里的东西不要乱动!”

“知、知道了。”

他又回身拿起那叠手稿,似乎不知道放哪里好,目光落到中间露出来的半截纸页上,可能是被那龙飞凤舞的狂草给吸引住,眉目间有些探寻的意味,一时间看得有些入神。

“这个字一直都认不大出来……”他自言自语道。

我挪步凑过去,顺着他目光胶着的地方看去,小声道:“约莫大概是个远字。”

他一手拿着纸稿,一手将那中间露着的半截纸完全抽了出来,上面只有两个字,除去我帮他认出来的那个字外,上半截还有个字。

他白皙的手指落到上半截的字上,语气不可捉摸,“念?”

我心中咯噔一下。

他目光从纸上移到我脸上,深如幽海的眼神望着我,“这写的是念远二字?”

我稳住阵脚,面上浮起拿不准的颜色,“写得这么难看,不大好认。”

“念字在别的纸稿上可以得到印证,我只是不太确定第二个字,经你这么一提,倒是越看越像。”他手握纸稿,眼眸深处亮起一点星光,如漆黑的海面上一点渔火,神秘宁静,又令迷航之人欣喜,“这么说,她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闭嘴不再答。

梅念远又一页页翻开手稿,嗓音压不住一丝丝跳跃,“这里面写的都是她平日爱吟的酸诗,没有旁人的名字,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摸了摸鼻子,“她兴许大概就那么随手一写吧,反正是练字么。”

梅念远并不接受这个解释,眸子亮晶晶地反问我:“你会随手写下不相干人的名字?一般随手写下的只会是一念便会想到的人。”

我淡淡道:“你老在她跟前晃,她是一念间就会想到你。”

梅念远嘴边勾起一抹笑,嗓音沉澹,“不管怎么说,她能在写诗的时候突然间想起某个人,就说明被她写下的这个人在她心中有些分量,说不定,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喜欢这个人的呢?”

我猛然被自己口水给呛到。

60 美色当前,动心与否[VIP]

梅念远没理会我的反应,还沉浸在自己的揣测中,面容瞬息万变,十分丰富,也不知道遐思已跑去了哪里。我在他身边咫尺之遥,将他神采收在眼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瞅着手稿上的墨迹,已想不起当时落笔的心情,但字里行间绝没有儿戏的意思。

“小浅识字?”不知什么时候,梅念远已收了自己的思绪,温和的目光注到了我身上。

我瞬时回神,笑了笑,“学过一些,不识字的话,沽酒也不会认坛子上的封纸。”

“连草书也会认?”梅念远眼里笑得深了些,紧紧看着我。

我抬袖掩唇咳嗽一声,眼睛往地上瞟,“有些酒坛子上也写些草书……”

“那可会写字?”他紧问一句。

“会一点……”我继续低头答。

“可否帮我个忙,誊一些账目?”梅念远嗓音柔和地请求。

我本能就要答个好,忽觉不妥,忙摆手,“账目看着眼晕,小、小浅怕做不好……”

梅念远没听见似的,移了笔墨到一张矮几上,又搬来一堆账册,并在矮几旁铺了一个软垫,示意我过去。我只得硬着头皮见机行事。跪坐到软垫上,一支笔就递到了我手中。他直接席地跪坐于对面,挽袖研墨,砚盒内缓缓流淌出浓浓的墨汁。

“先生怎不自己誊录?”我咬着笔杆,作最后的困兽之斗。

“誊得多了,自己也烦了。”他研着墨,目光从眼睫下投递过来,很是自然道,“买回小浅,难道连誊录的事情都不能做一些么?”

将笔杆咬出一个牙印后,我收了嘴,垂头,“小浅写就是了。”

提笔染墨,就着空白页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后,暗自查看他神色。

梅念远神色稳定,赞道:“落笔恣意,不受约束,大有可为。”

我继续写了第二个拐来拐去的字,他又道:“随心所欲,也不失为一种格调。”

我再接再厉地涂抹着横七竖八的文字,梅念远在对面看得颇为悠闲,不时出言夸奖。直到遇着了“繁”字,笔画太多,我理所当然地不会写,咬着笔杆表示自己很困惑。

“这个字是复杂了一些……”梅念远思忖了一会儿,起身到我身边,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写这个字。

他握着我的手,连带着毫笔,一起一落,一笔一划,在一张空白纸上练习,一气写了一列,由慢渐快。起初主要力道都在他手上,随后渐渐收了力,由我主导,在我即将旁逸斜出时,他再及时规正,倒也颇有意思,我唇角一勾,时不时跑偏一下。

忽然跑得离谱了些,手上也没有他的力道来纠正,我略觉诧异,稍微侧了下头,不想竟与他目光撞个正着。

“好玩么

61 侯门深海,魑魅魍魉

夜色渐深,萧府后院灯火渐稀,树影层叠人语少,十分幽静。此际,只有我与萧公子错落的脚步声回荡在四周。

我抬头看星辰,以便记忆方位,“萧公子,阁老是住哪个院子?”

“我爹习惯住最僻静的东院,离这里不远,所以这附近人少。他此刻定然是忙着应付客人,不会来这里,小墨儿不用担心。”萧公子嘴角越笑越风骚,眼珠左右滚动,一把拉住我拖进树影中,急不可耐道,“可想死本公子了,如此良辰美景,就不要问些不相干的人吧。”

“且慢!”我拽回自己衣角,拂开他的爪子,“萧公子的新房在何处?”

“西院,那里有人陪着新娘子呢,暂时去不得,我们还是这里解决吧!”说着,这色胚又要来扯我衣袍。

“慢!”我一扇子敲到他手上,不悦道,“萧公子这么心急不择席?要委屈本官与你来场露水鸳鸯梦么?”

“那、那你说要怎样?”萧色胚急得挠头,一双手十分不规矩也不敢再动到我身上。

我横眼瞧了瞧他,嗓音清冷道:“本官是个讲求情趣之人,需三才聚齐方有那个兴致,萧公子若只是图个新鲜或是饥不择食,可另寻他人。”我挪步便要走出树下。

“依你!依你就是了!”萧色胚忙拉扯住我,观察着我神色,“三才聚齐是怎么个玩法?”

“三才乃指天地人,也就是天道、人道与地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我摇着扇子,凝神静气娓娓道来,耳中隐隐听得某些声响。

萧色胚一脸苦相,抓耳挠腮,“说白了,本公子是在求欢不是求道,什么天地人,哪有一点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