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你的好吃!”空空垂下眼睛,抽了抽鼻子,又委屈道,“明明是我先来的,好吃的都留着给他!”

我叼着雪梨糕顺便瞟了一眼梅念远,看他怎么应对。

梅念远不慌不忙坐到桌旁,笑了笑,朝着空空道:“屋里还有一盒留给你的。”

空空秀目一睁,忙不迭将衣襟兜着的糕点全放回桌上,转身奔向了里屋,动作十分迅速。梅念远见她这副模样,眼里又添了几分笑,笑着笑着便看见了我叼着糕点瞧着他,他忙收了几分笑,手臂撑到桌上,往我这边倾了倾,“你这盒是我叮嘱人合着你口味做的,味道与寻常糕点有些差异。”

看了看他颇近的眼睛,我捞过一杯水喝了几口,“阁下愈发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啊。”

“惭愧惭愧。”梅念远低了低头。

这时空空已抱着属于自己的食盒兴奋地跳了出来,炫耀地打开到桌上,与我的一一对比,外表看来,毫无二致,空空不禁大喜,趴到桌上,头凑近梅念远,笑嘻嘻道:“念远哥哥,听说你一个人寂寞地住在这里,不如,我搬过来陪你吧?我可以扫地,可以洗碗,还可以洗杯子。”

“啊……”梅念远愣了一愣,“谁说我住得寂寞?”

“他!”空空一指指到我鼻子尖。

我被糕点屑沫呛了一口,忙捞水再灌几口,“我就那么一说……”

空空收回手指,小心翼翼扯了扯梅念远袖角,又笑嘻嘻道:“顾浅墨说我可以搬过来陪陪你。”

梅念远视线直奔我而来,空空也奔我而来。为了将这姑娘收买到底,我点点头,“反正大家都这么熟了,住哪不是住。”

空空喜笑颜开,梅念远面无表情。

我也伸过手,扯了扯他另一只袖角,“你这里也没个使唤的人,小盗圣是个机灵的姑娘,兴许能帮你不少。”

空空此刻毫不在意自己被当做使唤的人,拼命地认同点头。

“那就住吧。”梅念远继续面无表情。

我没话找话,抬手指向院中一株空落落的枝桠,提起音调问道:“那是什么树?长得蛮有趣。”

梅念远面上风平浪静,平和舒缓吐出两个不带任何感情的词语:“梅树。”

“哦。”我又抬手指向院中另一株空落落的枝桠,问道:“那是什么树?长得蛮有气势。”

梅念远继续风平浪静漠然吐出两个字:“梅树。”

“哦。”我三度抬起手指,还没落定。

“梅树。”对面的人静静抬眸,“这个院子都是梅树,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扫了一眼,目光落到通往前院的廊道上,提了气正要开口,梅念远再度先发制人,“画廊三步一折五步一回共五十六段。”

我没出口的问题正是:这廊子有多少段,建得蛮好看。

没话说,我老老实实坐下,“好吧。”

空空扒着食盒左右看看,对蓦然而来的气氛深感困惑。我垂着眼睛坐了一会儿,越坐越没底气,梅念远起身朝向步廊走去,空空起身欲追,我将她按了下来,低声道:“以后你便住下了,急个什么劲!”

说完,我跟了上去。

“念远,留步。”我几步赶到他前面去,“我来你府上,是有事情同你说。”

他停了步,等我说。

“今日朝堂上,老狐狸将我的弹劾奏疏拿了出来,晏濯香、谢沉砚、漆雕白或出示佐证或表示追查,应该是出自老狐狸的授意,我并没想到老狐狸会在今日对萧阶痛下杀手,这件事不揭到最底层不会罢休,但若追查到底,到时……昭仪就……难脱干系。”我望着他,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他并没有立即回应我,深海微澜,冰山一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他淡淡答了一句,“她本就难脱干系,也怨不得你。”

“那怎么办好?”我追问,其实也知道要保全沈昭仪不易。

“你不用费心了。”他转过眼,看向别处。

那眼底瞬间掩过的怆意,我以为只因昭仪是他族妹的缘故。有些事情一叶遮目,我也并没有想到,前一日我写就的两封分别送往御史台与大理寺的密信,虽然不会有人截获,但府中自然会有人知晓。梅念远在我府中并非没有耳目。

我的书信内容无关萧阶与昭仪,乃是密议的另一件事。然而,大理寺与御史台揭发萧阶,连带着引出昭仪,我推脱是老狐狸的意思,与我无关,他会信么?他即便愿意信,又拿什么来说服自己信?

恐怕这时的梅念远,更愿意相信我不择手段出尔反尔一心只谋自己的大计。

然而,这些都是日后我思索分析所得,当时仗着自己行事无愧哪里会往这方面想。

不等说更多的话,守在府外的一个随从奔了进来,急急跪到我面前,“大人,西华门守卫拦截了大殷使节的一名近侍,因无法出示我国的通关牒文,守卫从那名使节近侍身上搜得一封密函。密函呈给圣上后,圣上大怒,召了翰林院晏大人入宫,也召了大人您入宫!”

这才是我预料中的事情,因为一切都是我亲自安排的。

梅念远面容变了变,“大殷使节尚未与大曜进行正式边疆会谈,怎会有人私自回国?”

我道:“私自回国的只是不太显眼的人,一般人也不会留意他,不过大殷倒是忽略了长安守卫的森严。”

梅念远一双电目盯向我,“顾大人是怀疑我大殷明着和谈,私下却做其他手段?”

我深吸了一口气,甩开步子走下画廊,面容不禁寒了寒,“贵国是何种手段,我怎么知道。”

身后的人一直看着我离开,并未相送,也未有一句其他的话。

出府门时,小门童似是被我面上的煞气吓到了,远远躲开,困惑又惊恐,一句话不敢说。入轿子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红府门,便已猜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这里。

进宫后,老狐狸跟前已到了晏濯香。我跪拜后,晏濯香淡然的目光从我脸上有意无意掠了过去。老狐狸怒气隐隐,将一纸殷国文字标记的自未央山至长安的地形图扔给我,“顾爱卿应当认识殷官体吧?”

“认识。”我捧着地图,一面故作惊讶一面道,“这这这是要入侵我国?”

“你们怎么看?”老狐狸眼光扫过晏濯香与我。

我沉思不言。

“依臣看,此封密函尚未送出去,大殷当不知我大曜已洞悉他们的心思,不如将计就计,另派人易容成他们的人,接着送信。”晏濯香面露微笑,漫步殿中,“若大殷真有起兵之心,我们知己知彼,当可诱敌深入,再一网打尽,趁机发兵大殷国都,直捣其巢穴。”

老狐狸听得面部肌肉动了动,我听得心中闷雷滚过。

“此计好,不过……”老狐狸压抑着眼中的光芒,略有犹疑。

“不过除去殷国,尚有汤国,这两国间的往来频繁,互为唇齿,唇亡齿寒,汤国当不会坐视。”我替老狐狸说完,“另外,将计就计尚有许多关键细节有待商榷。”

晏濯香笑得温婉,“既然有计对付殷,自然也有计对付汤。先怀柔安抚,不成再发兵一举灭之。”

“安抚怎样安抚,发兵怎样发?”我紧问。

晏濯香看了看殿外,笑容一如既往,“稍等。”

我与老狐狸都不明白稍等什么。

一盏茶时间后,大理寺漆雕白一路奔来,带来萧阶府上搜捕到汤国国师的消息,老狐狸毫不留情,即刻命漆雕白将萧家老幼下狱待审。我跪地道:“可臣的表妹……”

“另外安置。”老狐狸恩赏了一句。

“谢陛下!”我面容一喜,又问道,“那国师呢?”

老狐狸犹豫了,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目光又看向晏濯香。晏濯香依旧恬淡地笑,“这便是方才臣要等一等的原因。确认汤国国师在萧府,也将其另外安置,封锁消息,对外不提国师一事,只道是萧阁老贪污案揭发,终招致覆灭。”

“国师有何用?”老狐狸又疑惑了。

“这便是方才顾侍郎问的安抚之法。”晏濯香娓娓分析,“此人私来大曜,当也是身负使命,勾结阁老,惑乱我朝。自然,这个国师,我们也可以用。”

晏濯香密议了几手对付大汤的手段,有软的有硬的,终于使得老狐狸放宽了心。

议到向晚时分,我与晏濯香一起出了宫殿。

“晏大人,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一边走着,我一边皱着眉头。

“我知道。”晏濯香眺望着宫墙殿角外的晚霞。

“你又知道?”我不由转头看他,他发际眉梢都被染了几分颜色。

“在圣上面前你不说,那自然是有你顾虑回护的地方。如今你还会顾虑回护的人,除了他,还有谁?”他目光投在远方,嗓音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木然点头,“所以只能跟你说。”

晏濯香低下视线,抬手拂过我嘴角,一粒粉屑落在他白玉一般的手指间,“在他府上用了早饭?”

我抬袖子擦了擦嘴,点头默认。

“你来时神情那样凝肃失意,可是跟他有了不和?”

我再默认。

“他在你身边那些年,已能容忍你到常人难以容忍的极限,今日不和想必是因西华门一事吧?涉及到根本问题,你们之间的罅隙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虽然大殷待他残忍,但他却不能背弃大殷,你可看清楚了?”晏濯香静静看着我。

“我知道。”叹口气,“但我想跟你说的是,梅念远跟我一起听到了西华门事件,你们打算瞒着大殷将计就计,那么他……”

晏濯香忽然起了别样心思,诡谲地笑着,“那你希望怎么对付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开文档,都想大睡一觉= =。。。真是写得累了。。。

72 情动一回,爱只一人

“劳烦晏大人一件事。”我转身面向他,“将我家长萱从天牢里完好无损带出来,无论是向陛下求也好,动用你的其它手段也好,总之,长萱必须回到我身边。”

“你是打算让长萱监视梅念远?”晏濯香轻轻一笑。

见我没否认,他又笑道:“一个长萱就能对付得了梅念远?”

我面无表情道:“空空也去了他身边。”

“哦?”晏濯香颇感兴趣地看着我,“空空愿意为了你去对付她的总管哥哥?”

“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段,对付情窦初开的少女就要用六分许诺三分鼓励再加上一分的威胁。”我扯着嘴角邪恶地笑了两声。

“哦。”晏濯香眼眸半眯了眯,“那对付情场高手该用何种手段?”

“那就得欲擒故纵,欲说还休,欲罢不能,欲走还留,总之,种种朦朦胧胧捉摸不透,使之费尽心肠绞尽脑汁机关算尽也参悟不白,此时,其气焰不掐自灭,再诱以鱼饵,自是手到擒拿。”我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哦。”晏濯香拖长了音调,眼眸似笑非笑欲说还休,接着便没了下文。

得不到回应与赞同,显然不在我预料当中,皱眉看了他几眼,他依旧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令人捉摸不透。

“去喝杯茶吧。”最后他提议。

我看了看天,“这都傍晚快入夜了。”

也不管我同意与否,晏濯香提起步子便向宫外走。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眉头一皱,跟了上去。

长安般若楼,客人依旧不多,上到三楼,更是空旷。依旧是我与晏濯香跪坐于桌案两边,小二殷勤来问:“二位喝什么?”

“十里春风。”晏濯香随口应了一句,视线从我脸上拂过,幽明不辨。

小二送上两杯热茶,香气升腾,茶叶漂浮。我握茶杯到手心,抬头问对面,“怎么又是十里春风?有个什么讲究?”

晏濯香眼眸在蒸腾的水雾间飘飘渺渺,半垂眼睫于茶面,没有回答。

于是我只好默默喝茶。四周寂静,夜幕降临。

就在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保不准会睡着时,一道寒光映入室内,冰冷的杀气荡了进来,杀意集中在我后心。

那一刻,对面晏濯香的眼眸深处蓦然亮起,压过了室内的寒光,茶杯从他手里越过我头顶,急速飞了出去。尖锐的一声响,茶杯被利刃刺穿,杀意不减,继续奔我而来。

又只一瞬,小案被掀飞,我被晏濯香的一只手猛地拉到他身边,倒入他臂弯,同时,追击我的寒剑也已到了跟前。室内晦暗,唯有那柄利刃散发的寒芒映亮晏濯香的面容。不见他动,那柄寒剑却已在他面前半寸的距离上被并指钳制,衬得他指端有如透明。

我摸出袖中扇,甩向行刺的人。这一守一攻,迫得刺客松了剑,一个急退将我折扇击回。晏濯香拂起衣袖,化去回击来的内劲,我再轻轻松松将折扇接回手中。

刺客穿了一身劲装,半遮面纱,是个女子,浑身散发着冷意,站在窗口处。

我看了几眼,很眼熟,张口道:“这不蛇蝎女么,别来无恙?”

晏濯香将手里的剑丢到一边,眼睛一抬,“玉生烟小姐,恭候多时。”

这一语出,我一惊,女刺客也一惊。

“花魁玉生烟?”我将女刺客仔仔细细打量,身段看不大出来,面上又有黑纱,“晏大人你确定?可别唐突了佳人。”

女刺客冷笑一声,揭了面纱,底下的表情呆板,果然是蛇蝎女,却见她再向脸上揭去,一层人皮面具被揭下,面具下的真容,冰肌玉肤,柔美可人,赫然便是醉仙楼花魁玉生烟!

“卿本佳人!”我深感惋惜,“我虽然怀疑过你,但实在不愿相信是你,但若不是你,还真不知道该怀疑谁去。”

“在晏公子面前,被揭穿是早晚的事。”玉生烟捡起自己的剑,眉目间一反往昔的柔媚,添上了几分清冷与果决,“晏公子怎知我会来?”

“贵国国师入狱,你自然是早来比晚来好。”晏濯香说话有如在我耳边,我转头,果然就在我耳边,再低头,自己竟还贴在他身上,他手臂也还揽着我,这姿势怎么看怎么诡异,倒像是一花花公子搂着自家侍婢与客人谈天。

“这么说,晏公子知道我来的目的了?”玉生烟冷冷的眼眸扫过我,我还很不适应被醉仙楼的花魁以这种眼光凌迟。

“却不知玉姑娘提剑前来是做什么,莫非你以为在我面前还能使出三招?”晏濯香话语无一丝温度,依旧响在我耳边。我不动声色直起身,挪开了两寸,忽觉腰上某处穴位一麻,顿时无力,倒了回去,半扑进晏濯香怀里,这姿势更诡异,倒像个在外人面前羞涩的小娇娘。

“提剑自然是为杀人!”玉生烟杀意凛凛的眼神,不用看便能感觉得到,“杀不了也要试试。”

我打了个寒颤,从晏濯香身上挪出头来,盯向花魁,“玉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不怕杀多了人遭报应?”

“留着你祸害世间才是报应。”几时玉生烟竟刻薄如斯。

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也没多大意思,我抬手往晏濯香脸上一摸,果然见玉生烟眼里杀意大盛,我嘴边一乐,了然道:“原来是为了晏大人,果然是情债,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也应杀负心人,而不该牵连旁人吧?”

晏濯香神情寡淡,“不知何时得罪过玉姑娘?”

玉生烟眉稍微紧,痛楚从眼底压过。我激道:“玉姑娘你也忒失败了,怎么能让他记都不记得你呢?这事情,女孩子比较吃亏的,万一不小心有了孩儿,孩子他爹还不知道这回事,你说你亏不亏?”

“你给我闭嘴!”玉生烟羞怒交加。

晏濯香漠然地看我一眼,我腰上又一处穴道一阵酸麻,再闷头倒向他身上。

兴许是我激得有点用,兴许是晏濯香的寡淡刺人心肺,玉生烟不再打哑谜,直叙当年事。

“十年前……”

我一惊,又抬头,张大了嘴巴,“十年前?”

玉生烟冷峻地横了我一眼,见我闭了嘴,继续道:“濯香公子还未入神机谷之时,可记得游历过汤国之地?”

我忙看晏濯香,他漆黑的眼眸深处仿佛真有一丝松动。

玉生烟哀凉的嗓音在回荡,“可记得采莲湖畔?”

我再看晏濯香,他面容在微不可察地变幻。

玉生烟继续控诉,“可记得那支采撷相送的白莲?”

我眯了眯眼,心道晏濯香你还真是深解风情,湖畔送白莲,定情?

“可记得……”玉生烟咬了咬唇,眼里泪滴摇摇欲坠,“一夜风满楼,携手观星落?”

晏濯香面容不得不变,终于是情绪松动了。

我正了正衣冠,离他三尺远,向玉生烟问道:“观星落,是指看流星雨?”

“是!”玉生烟两行泪滑下。

我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沉默的晏濯香,憋出了几声笑,“原来是老江湖,只怕流星都认得你晏公子了!”

“你是纪歆?”晏濯香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