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塞了一嘴豆子,盐花子沾了一腮邦,鼓囔说,我们神宵派收女弟子很严格的,掌门师尊闭关不管事,现在当家的是四位师兄和一个师姐。你若要入门,须得五人同意。可是——
小光头用他十三岁的脸叹了个八十岁的气:单是五师姐这一关就过不了。五师姐不喜欢女人,特别是像姐姐这么漂亮的女人…小光头面上带红,羞答答道:“姐姐生得可真好看。”
我凡间肉身这副模样,顶多便算得上清秀,与在天界时的样子相去甚远。对着这一脸菜色,平时连照镜子也懒着。难为这小子睁眼说瞎话还表演得忒真实。
“更何况,大师兄与二师兄不合,是这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大师兄心眼小,因为二师兄仙术修得比他好,便处处针对。二师兄点头的事,大师兄必定是反对的。”
“姐姐瞧着真是合我眼缘,可惜时间来得不对。二师兄外出没有回来,不然我倒可以到二师兄跟前替你说说好话。”小光头挺了挺胸脯:“我是二师兄的侍剑童子。”
呃,所谓的侍剑童子,是帮他“二师兄”擦剑的?
临走前看小光头兀自对那串果子流口水,我好心提醒了一句:“这物事生得奇特,恐是什么邪物,你还是忍着别吃的好。”
小光头惊异:“二师兄也是这么说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么,既知是邪物,还那副馋相,我这是多此一举了。
过了半山,石梯往上之势平缓了些,中间经过三岔合流的净莲池,再往上洗剑阁,从洗剑阁穿过长长的索桥,对岸雾蔼重重,正中矗着一个天门,正是小光头所指点之处,神宵派重地,嵯峨金顶。
正是清和好时节,当空片片飞云点缀,衬得四下空明寂寂。常听这山中岁月比俗世间来得长些,连那流水亦是幽幽。我牵了儿子的小手缓缓前行,心下忍不住疑窦丛生。
莫不是小光头诓我,四处竟没一个人影。
蓦地感觉阿寒使劲推我。因本仙姑自认还嫩得狠,死活不让他叫娘,他只好叫我:阿姐,避开!与此同时,半空一叠悲愤欲绝的声音响雷般炸起:
“坛妖!快还我五师兄来!”
一柄明晃晃的剑指向阿寒后背不足半寸处,本仙姑顾不得文雅,抱着儿子就地连打两个滚,方避开锋芒,惊出一额冷汗。
半空跃下七八条人影,一色青色长袍,长剑别穗。
“哪里走!”剑网又当头罩下。
我此时法术尽失,只好护了儿子伏在地上做投降状。七八柄剑齐齐架在我肩颈上,剑气凛冽,再偏一分,岂不削了本仙姑的肉去!我万分紧张道:
“诸位壮士,刀下留情啊!我们不是什么坛妖!”
“咦,师兄,不是方才那抱坛子的妖怪!”一个说。
剑略移开了些,七八人狐疑满面。看形容是辈份不高的弟子,我趁势起身解释,前些日遇到一位道长,便是这位高人指引,姐弟俩才寻到此处。
又递过道长留下的引荐信,众人七嘴八舌询问那道长模样,面色倒是缓了下去。未几时听当中一个唤道:“四师兄来了!”
一角扎眼的白衣自天门后一个须弥座一跃而下。
不知为何,眼熟得让本仙姑眼皮直跳。
左跳灾厄!
我只瞄了一片衣角,当机立断摁着儿子的头连同自己的,以生平最羞涩的姿态深深地埋下去。上方传来咯咯笑声,白衣男人笑得别提多风流含情:
“你,把头抬起来。”
本仙姑扭扭捏捏半天,心想这下完了。
02
真是冤家路窄。
事情原由得从山下讲起。
因我有个嗜好,这是未飞升前积下的习惯了。每到一处,喜好将各处的玩艺,无论是吃穿用度的,只要看上眼的便将其买下。日子久了,竟玩出些挑东西的心得。此次受贬至凡间,生活无以为继,想起以前的玩耍,心血既来,便当了身上一些值钱的物品,做起女人家的小买卖。
没多久生意竟做得红火。
人间的那点富贵相较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因此目前虽勉强算是个富人,但逢修桥造路积德之事,钱银出得起的从不含糊,行事却是低调惯了,每日荆衣布裙过日子。
那日正是我第三家胭脂铺子开店的喜日。
我照旧是一身朴素,路人甲状随那挑胭脂的女人进了铺,听她们叽叽喳喳论那脂粉成色。
突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
几个娇酥软糯的声音作那打情骂俏情状,一个说:“就随他去!倒要看他是否挑出适合各位姐姐妹妹的来!”
一阵嘻嘻哈哈,半晌,帘子撩开,进来一个花里胡哨的男人。
说男人花哨,绝对没半点冤枉他。
他一身镶银边的白衣,腰饰金带,头顶珠冠,冠上缀着两只虎斑玳瑁凤蝶,还插了根大红的翎羽,也说不清是什么鸟的毛,甚扎眼。
这人一进来,眼波流转往铺里头扫了一圈,颇有那风流情态,煞得姑娘们羞红了脸,眼光都不往胭脂那瞧了。
一时店中静了下来,耳听他打着手中折扇,嫌一遍店里头的胭粉,浅红有些淡了、桃红又有些俗了,又与我雇来的掌柜你一言我一言,讨论诸如,某姐姐的脸色偏暗了些,要用什么颜色提亮;某妹妹脸盘瞧着大了些,要怎么涂抹显得遮掩。言笑晏晏。
我捏着胭脂盒子略走了个神,手里头的东西便给夺了去,一张脸距我面门不足一寸之外,虎斑玳瑁凤蝶蝶翼在轻轻颤动,红翎毛从眼前晃起一片彤云。
真是不能再扎眼了。
“姑娘,你肤色白,挑着这个朱红色的,不适合。须挑这种浅点的…这个不错。”
又肆无忌惮冲我上看下看,一边叹惜不已,频频摇头:“姑娘这模样原本还生得不错,奈何这装容忒随意,你这头巾,诶,也只有那四五十岁的老妈妈才戴得!”
我还未发作,我家儿子此时已两眼带煞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男子诧异回头,大概是想问我儿摸他屁股作甚,但又见阿寒挨在我身畔,小脸上一片面无表情,寒浸浸望定了他,一时也哑然。
估计一会后这男子也觉得跟个小孩叫板的幼稚来,颇大度笑了一笑。瞧着看呆的众人,用眼神勾勾这个,调戏那个,风流得不行。我那没出息的掌柜点头哈腰陪衬一旁,面色出离难看。
本仙姑则站在后头,只忍得差点内伤。
那天有幸站在后头的人,一个个见识眼前衣饰华美、风度翩翩的白衣男人,屁股蛋左右正中中,印着俩鲜红小手印,随着他走路一颠一颠,风情万种。
那自是阿寒抹了胭脂涂上去的。
我若知道此事会导致今日的拜师失败,无论如何当日也不会从后门偷偷溜走。
事因今天这个师,我还真非拜不可。
确切来说,拜师这件事情,是五天之前才兴起的。
那晚天上无月,厨子做了顿合嘴的夜宵,本仙姑不免便吃多了些,饭后消食,便携了儿子的手,四下走走。
我得承认错误,明知道自己儿子长得俊,就不该在那乌七抹黑的夜晚,往那乌七抹黑的外边走。
只在河畔走了七八步,四下蛙叫,扑朔而来一阵凉馊馊阴风,刮得寒毛四起。有抹刺眼的红衣一晃而过,接着响起小女孩咯咯笑声。
猛一低头,险些吓得心跳停止。
一个扎着辫子,穿着红衣红裙子的小女娃凭空出现在阿寒面前不出三步的地方,手中捏着一串冰糖葫芦,也不知道捏了多久,糖霜融化,红色糖浆一点点往下滴;小女孩脂粉厚重的脸上挂着阴森森的怪笑,黑洞洞的眼死盯着阿寒,道:
“哥哥,吃一个冰糖葫芦。”
阿寒神色木然,眼睛连抬一下都没有,伸腿,连人带冰糖葫芦,一脚踹开。
一脚之下,阴风大起,四面八方都是小女娃挖啦挖啦的哭声。
小哥哥,为什么不吃女罗的冰糖葫芦?为什么踢女罗?好疼…
我仙根仍在,一眼看出这女罗不是什么好东西,情急之下,摸出随身带着、自道观求来的灵符便丢去,抱了儿子便往回跑。
这妖物厉害,灵符还未碰触她的身体,已化为灰烬。
红衣女娃一口黑气便吹开,伸长了手,固执来抓阿寒。
小哥哥…女罗喜欢你,跟我走吧…
我松了儿子,嘱他快跑,双臂一拦,用身体牢牢箍住女娃。哪知这妖物气力奇大,没几下便不支。阿寒跑开了几步,却是往路边去,找了根手臂粗的短棍子赶回了往女娃身上砸。
砸得女娃眼泪鼻涕一块流了下来,眼见要变面目狰狞了。
本仙姑至今仍忘不了当时微妙的心情。
说这女罗吧,虽然是个妖物,但身体形容是个二三岁小女娃,脸蛋长得甚娇美,妆虽化得厚了点、身上衣衫艳了点,一张小嘴哥哥哥哥的叫,究竟有几分引人娇怜的味道。可我儿这几棒子砸得、伙同方才那一脚踹得,连眼睛眨都不眨,忒心狠。
本仙姑含辛茹苦三年,为何养出个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儿子呢?
我本来就摁不住女罗,这下子她给砸得益发疯狂了,更加摁不住。正暗暗叫苦的当儿,面前“篷”的一阵金光。
女罗尖叫了一声,身体蓦地消失了。
我心有余悸地抱了儿子,一名道长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道长,便是指引我们来嵯峨山的那个。
道长说:“好险,近来这女妖物四处寻那俊俏小朋友,只管答应她吃一颗冰糖葫芦,必死无疑,贫道已跟踪她多日。”
“方才那女妖已给贫道用须提印打中,可惜贫道道法低微,这须提印只能勉强镇她九日,九日后…诶。”
我给唬得不轻,问道长究竟会如何。道长道:“你家这小朋友倒颇具胆识,这是第一个不吃女妖的糖嘴儿还踹她一脚的,恐怕已经在女妖心底留下深深执念,估计九日后女妖脱了禁锢,便将继续纠缠,不死不休了!”
须提印第一次趁女妖不察,便打中了,下一回,也没这么便宜了。
道长抚须长叹。我亦醒目得很,马上将荷包里的银子连同身上值钱的玩意刮了下来,双手捧到道长面前,特虔诚地说,信女发愿为祖师修观贴金身,恳求道长收下吧。道长总算有了点笑容,道,此事也并非全无转机。
女妖物厉害,也只有当今的正道大宗,方能庇护。
如此这般同我讲了嵯峨山与神宵派,还煞有介事给我写了一封引荐信。
此番受贬,虽不明白背后天机为何,因仙根仍在,我便坚信了这仅是一时的惩罚,终究是会回天界的。这么一想,也安心在凡间阅历了。
而修仙这门功课,也早被我抛却脑后。
本仙姑过惯了吃喝玩乐的日子,实在不想再去吃那苦。
偏偏又舍不得与我这便宜儿子分离,两相权衡,便一起拜师来了。
可是天不随人愿,千算万算,没算到好死不死,一来便撞上冤家!
这位一身风骚的四师兄轻慢地捻着道长的引荐信,手微松信便随风飘了,本仙姑眨巴着眼,看他笑着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
“对不住得很,本门近期并无收徒安排。”
我不死心:“这位师兄,其实那日…”
四师兄两眼斜睨:“这位大姐,区区与你好熟么?”
…好罢,那日之事,的确让这人好生丢了一回脸,我也是暗自悔恨,悔不该事发后背地里笑得那般欢畅。只是,天可鉴,其中瓜葛也完全怨不了我母子二人,谁叫这男人自命风流,对我无礼在先?亏得本仙姑如今落魄,才不与你一般见识!
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睚眦必报模样,委实没半点风度!
我郁卒地长叹了口气。
现下金乌西坠,冷风灌面。我只觉得几日里霉事尽凑在一处,不由颓然。
今天已是第六日,神宵派将我俩扫地出门,如今这件为难事,且找谁解决去?
“怎么办?”我问我儿子。
阿寒坐在一旁,面上看来也是一脑门官司,只气闷道:“你若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处,我宁愿给那女妖害死去。”
我捏着我儿子可爱的小脸蛋,思绪又跑去十万八千里,一片痴迷:“好俊啊,连女妖都把持不住。竟是我生的!”
Chapter 3.4.
03
太阳落山之前,神宵派众弟子出声赶人,口气竟急得很:“四师兄既已回绝,此事便无回转可能!是非之地,奉劝速速离开!”
我说:“诸位师兄,请问这降妖伏魔可是修道之人的责任?”
弟子们呵斥:“这是自然!”
自然便好。
本仙姑满腔心事登时拔云见日。
那妖物若来,我便抱了儿子往里面冲,这班正气凛然的孩子们总不好见死不救吧?只盼局时他们别不太中用便好!
诶,本仙姑活了数不清的年头,这泼皮无赖之事,还是头一回做的,情势所趋、情势所趋哪!
待那众弟子隐匿个干净,天时暗了,这山份外冷清了些。风吹枝叶簌簌,无不萧瑟之意。本仙姑心底有些发虚,忍不住挨紧了儿子,问道:“今日看这嵯峨山也并非那般平静,怕不怕?”
我儿还在与我别扭,小皇帝似的坐在小石墩上,只抚了抚肚子,示意他饿了。
我不顾他一脸抗拒,左右各狠狠亲了一口。随后捡了些枯枝,生火略烤了带的干粮,一边想,我儿细皮嫩肉,若有那妖怪来,看着也是他可口些。
事实证明,这想法大错特错。
正烤到一半,黑暗里传来“咚咚、咚咚”的怪响。
本仙姑寒毛直竖,护紧了儿子,朝那空旷问:“什么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手臂抱了件物事,咚咚地敲。
“好香、好香!”
…莫不是给食物香味引来的?
我登时松了口气。
倘若对这人间烟火之物感兴趣,倒应该不是什么极坏的东西。
我将手里烤的食物一扬:“老伯如果不嫌弃,请围过来一同吃罢…你手里抱的是甚么物事?”
老汉一颠一颠拍着怀里的坛子,望着我双眼放光。
“好香、好香!”
一点粗粮馒头,竟把这老汉馋成这样。我给瞧得鸡皮疙瘩直冒,偏又说不出哪里怪。
“阿姐。”阿寒叫了一声,一愣间身体已给他拽着往后移。“坛妖!”他喊。
老汉那腻味的声音一瞬近在咫尺:“好香…好久没闻到这般纯净的仙味了!”
…敢情本仙姑才是让这老汉流口水的食物!
这段时间,我给煅练得极好,一反应眼前是妖,下意识便将儿子往后扫,耳边响起老汉嗬嗬的怪笑,似乎还能闻到他口里恶心的腥味儿!
一个坛子在我面前无限扩开,黑洞洞的坛口对准了我。
神宵派那班弟子姗姗来迟,我只来得及对他们叫了句:救我儿子,身体已被吸了进去。
与被天机镜吸进的那次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这一次很快着陆,似乎是掉到了那坛子底部。
轰隆!乌云森罩的上空竟激起响雷,一个电掣险险击在我身后不远之处。
一击后,那片乌云翻涌舒卷,但久久没有其它动静。
我似乎是躺在冰川上,触骨冰凉。嘀答、嘀答的水声一直持续着。
胸口有一个东西在发光,待我睁开眼睛,会发光如同珠子一般的物事却极快隐了去。
除了跌得有些头重脚轻,身上竟是没半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