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的眼光似不经意扫来。

我慌的移开视线,恨不能掘个洞钻进去。

“三清祭时,师尊极有可能会召见你,因此你到时便在外殿守着吧。”

“喔?喔!”

待他走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慢半拍有些欣喜。

我虽了解不多,但隐约知道,他们师尊半月老祖似乎是在天界也顶有名气的一位地仙,号称与日月同寿。这样的上仙尊者,定是参透六合,得悟天机,会有我何时得赦重回天界的提点也未必可知。

我何不到时问问?

醮斋的地点果真是在上次无意撞到的紫极殿。殿前放起一个巨大铜鼎,供着香火蜡烛。整个中庭的弟子在外殿盘膝打座,面上虔诚无比。

我眼巴巴看着一干辈份高的弟子鱼贯进了内殿。难得身边没了衡清与司檀二人的聒噪,可一是没人理会,二是惦记着祖师召见时的光景,难免便觉得时间有些难挨。

天色清朗,辰光明媚。我携着我儿百无聊奈走了一圈,颇感无趣,便拾了一级石阶两人坐下。我打了个呵欠叮嘱我儿道:“你提起精神来,莫在祖师殿外困乏对祖师非常不敬。”我儿甚乖巧与我揉眼窝,只怪他揉得太舒服,我头直点,不一会儿竟真的睡了。

隐约间发觉自己起了身,像有什么在呼唤一般,身体轻飘飘的竟不受控制。

我一步步朝内殿走去。

三清殿前,檀烟袅绕、灯烛辉煌。

斋醮仪式是由门中几名身着道袍、模样看来极老的长老主持,我看到与我相熟了的那几人及几名高等弟子皆盘膝于三清驾前,面色庄重肃穆,坐忘心斋。

奇怪的是,竟不见帝君与那神棍大师兄二人。

我看着索然无味,一凝神似乎听到某处殿宇隐约有声音,不由自主便飘了过去。

懵懵懂懂不知穿过什么门道,见一素匾偏殿,门半虚掩着。我自那门隙看了个大概,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看到帝君他褪尽外袍,身上仅着了单衣,自缚双手跪于地上,俨然一副负荆请罪模样。

他面前盘坐一个容光焕发、鹤发童颜的老道,那老道一副叹息神色,身下立着那神棍大师兄衡清,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衡清道:“祖师,此人做事下流,卑鄙无耻,便是置下五道天雷也不过份。”

想来那老道便是他们师尊半月老祖了。

只是,衡清说话时乖戾得很,浑不像对师长口吻,倒像是对平辈之间。我一边奇怪之余,一边暗暗磨牙,好你个泼皮无赖黑心肝大师兄,也不知道拿捏了帝君他老人家什么蝇头微末的错处,便落井下石!

我紧张的还待看下去,不知何处来的一阵朔风突起,身子不由自主便给卷飞了去。

落脚之处却是另一处大殿,只是殿中挂件装饰却浑不似它处,但见斗栱横梁、金砖墁地,竟是富贵耀眼得紧。两颗夜明珠殿中左右放着,殿内仙障飘渺。

我左顾右盼,以我专业的眼光,别说殿内那明珠鹤塑,便是脚下的金砖,都不似凡品。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瞧着如何?”

我随口说:“奢气得紧,上仙的洞府布置得,跟皇宫似的。”

那人叹了老长一口气,道:“你还不过来。”

我这人向来挺警惕的,不知道为何此时却懒散控制不住自己飘了过去。绰约间有一挺拔男子立于仙障之间,伸手一揽便将我环住。

我僵住。那人跟糟老头似的又是一个长叹:

“原想让你明白些,没料反倒越发糊涂了。”

神神叨叨的。

我想问他,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说?身体猛一阵摇晃。

我一睁眼,阳光刺眼,怀里抱着我的寒儿,哪有什么殿阙金砖,什么不明男子。一弟子正面带不满愤怒地推我:“你竟睡着,快些起来!祖师有召!”

18

弟子带着我们至一殿前,素匾偏殿竟与梦中一般无异。弟子毕恭毕敬地通报了一声,方始让身示意我进去。

进了殿,我拖着儿子行了礼。方抬眼瞧清了那半月老祖,也是梦中模样。座下左右各立了帝君与那神棍大师兄。我一眼瞧见帝君衣衫齐整,面上并无半分异色,方始暗松了口气。

半月老祖他朝我儿挥挥手,慈祥慈祥道:“过来让祖师看看。”

我儿站着似乎不愿意动,我推推他,他方始缓缓踱了过去。祖师坐于蒲团,一把将我儿抱住,摸摸他的额头握握他的小手,赞道:“真是灵气俊秀的孩子。”

我听的非常满意。

祖师继续问:“几岁了?可曾历天劫?”

我眨巴眼睛,几岁我倒是听明白了,只是这天劫因何说起哪?

祖师叹道:“事至如今,你犹自懵懂。”他自怀里摸出一镜,朝我招手道:“你过来看看。”我依言过去,瞧那镜上镂着阴阳八卦,省得这是个照妖镜之类的物事。

祖师朝帝君称了声失礼,将镜照向他,镜里面立时显现出一头白色成年九尾天狐出来。祖师道:“这便是你二师兄的法身。”

帝君乃九尾天狐一族的狐王,这是我早便知道的。自然没什么稀奇,倒是看里面帝君那法身毛色鲜泽雪白,瞳如二点寒星,那股清高孤傲劲儿…我幻想着有一天若摸他一摸,不知有何后果?

半月老祖微微一笑,将镜照向我儿,道:“你再看看。”

镜里头…

我大受打击地看着。

一头小小的九尾天狐懒懒蜷缩在镜子里头,两只琉璃眸子似开似磕,温润的小鼻子趴拉在两只前爪上,一吹一摒前面一圈淡淡白气。

好眼熟…我似乎能想象能小东西昂首一脸矜持走在路上,对周遭爱理不理的模样。

这分明是在天界与我相伴了三百年的那头小狐狸嘛!只不过模样比那时更小一点。

我张口结舌说出不话来。

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联想到一起。

或许是我的眼光太过惊悚。小东西眼里泛过一阵惊疑不安,自老祖身上跳下拽住我一根手指,便再不松手了。

我使劲揉他的脸,激动问道:“阿寒,你是在天界伴我三百年的阿寒?”

他一脸茫然望我。

半月老祖呵呵笑道:“现在你该明白这孩子是谁的了吧?”

帝君走到面前,一把抱起儿子。我看到阿寒眉尖蹙了蹙,看了看帝君又看了看我,沉默。

我也是沉默。

衡清那厮说:“二师弟,你瞧瞧,师妹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反倒是要哭了喔。”

我的确是要哭了。

脑子里只占据着一个念头:帝君与他三师妹…连孩子都有了…帝君与他三师妹…连孩子都有了…不停回放。

我算什么?不过神差鬼错投身在他三师妹肉身上的倒霉蛋罢了!

难怪帝君会对我这么好!不过以为我是他三师妹罢了!枉费我,竟又自作多情一回。

我说:“我都忘了…这都是怎么回事?”

老祖道:“你就是他们三师妹。只不过,我等虽有师徒同门的名份,那都是名义上的。”

他跟我解释:你们原本都是天上的神仙。大概是五年前,人间极北与极南之地同时发生二宗恶兆。极南灵山突有某颗巨石从天而降,一下砸毁了掌镇地基灵气的上古龟蛇神塑,人间气数大遭破坏;与此同时,极北支撑天地的五根天柱下的镇灵石蟾蜍眼吐泪珠,九天九夜,泪流不止。两地镇守的神官将此次汇报天帝,天帝命那司命星君一掐,算出数千年郁积的天地戾气即将失控,人间将有一场浩劫。

老祖道:“戾气失控乃天地浩劫,不仅人间灾难重重,天界也将受波及,非同寻常。曾记得七千年前也有一次戾气失控的大劫,戾气所幻化的彤眸魔君拥有毁天灭地之能,彼时住于那紫微天外的上神夷艮帝尊为消弥这场天地大劫,与魔君同归于尽,魂消魄散于三界。”

老祖重重叹息了一口。

“是以天帝召诸臣于宝殿驾前,问谁愿下凡渡这场灾难,殿下能者颇多,竟无人作答。然而,当天帝问至第二遍时,大殿进来一位女仙。”半月老祖朝向我,面露赞赏:“你自荐于天帝驾前,愿下凡渡劫。”

此时我早忘了伤春悲秋这档事,手指自己面门,怪声道:“我?”

帝君垂眉看地。衡清那厮含情脉脉与我道:“当时大殿之上,众仙哗然,师妹昂首立于驾前,面容坚毅,义无反顾。便是那等姿容风采,让衡清深为折服继而倾慕不已。”

他们三师妹奋不顾身的英勇事迹震憾了我,我呆若木鸡。

我竟附身在这么一只出头鸟身上?

老祖道:“开始天帝极是犹豫,你三请其缨,最终天帝答应了你的请求,并指了祗莲、衡清二位帝君辅佐于你。”

“如今浩劫将近,一切看你施为了。”

“可是可是,我没法术啊!”我结结巴巴说。

我的志向就停留在吃吃睡睡那一项上,此等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事,还真从来没想过。

再说了,别说我现在没法术,便是法术全在,以我三脚猫的本事也扛不起这么艰巨的任务呀…不行,此事非同儿戏,我还是赶快澄清的好!

我愁眉苦脸道:“祖师,我也非常想为天下苍生尽些心力,但是你们真的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们的三师妹,我不过是天界一名低等的仙,因做错了事被贬下了凡,不知为什么竟附身在这位仙子身上。”

老祖自怀中取出一物,道:“这副玉玲珑识得它的主人,是不是,一试便知。”

Chapter 19.20.

19

那玉玲珑花纹样式甚古朴,但通体葱翠,显然是极不寻常的古物。

说穿了,这其实是一副手索。

老祖勾住末端结扣,拿手轻轻一拨,可是全无声息。

我大感奇怪问:“怎么回事?这副玉玲珑竟是哑的?”

衡清道:“这副杼骨玉玲珑乃上古灵物,物识其主。只有它真正的主人,才能让它发出声音。”

老祖点头:“正是。”手一撒,那杼骨玉玲珑如有灵性,凌空飞了过来,绕在我的手上。

冰凉的触感沿着肌肤纹路一直延伸心底,我迟疑地抖了抖手,玉玲珑如在沉睡中醒起一般,叮铃铃一串清脆的撞击。

那声音,好似上辈子已经听过千千万万年。

我一抚过手背,玉玲珑随即在我手中隐去。一时间,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不由得有些怔忡。

老祖道:“你瞧,你的旧物仍记得你。”

衡清道:“三师妹,你莫要再迟疑了。”

我垂死挣扎:“可是…虽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肯定,我真的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位仙子啊!你们还是快些找其他人担任消灾渡厄的任务吧,免得耽误事儿呀。”我哭丧了脸。

老祖的话里充满了禅机:“是不是,时间到了你自有答案。彼时天帝将天界斩妖至宝玑罡剑交于你手,此宝物现下也唯有你能支配使用,事到如今,你如何也推托不得。”

他问我:“不知仙子如今将那剑藏匿于何处?”

玑罡剑?什么玑罡剑啊!我怎么听着一头雾水呢!

似乎…某回做梦,帝君也问过我同样问题。难道那竟是真的?我偷偷望了帝君一眼,他神色冷冷,只望着某处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瞧着,便觉得心如刀割的难受。诶,我往后还是少望些的好。免得又会错了意控制不住自己。

我道:“没有这个印象啊。”

老祖皱了皱眉头:“你再想想。古剑刻着上古饕餮花纹,握柄如蛇形…”

他说至一半,我心中已经隐隐有不太妙的预感了。等他形容完全,我张张嘴巴,讪讪道:“我似乎有点印象了…那剑,好似给我卖了。”

当时下凡附到现在这个肉身上时,身上并无长物,只带了一柄剑。

千辛万苦下了山,又是临盆在即,没法子,我得吃饭找个住的地方生孩子啊,只能将脑子动到这柄剑上了。

当时还庆幸,剑竟挺值钱的…

后面,又用卖剑得来的钱开了店…本仙姑其实甚无辜,只是在他们眼光下还是有点儿心虚。

老祖他长叹:“劫数、劫数!”

他说:“除妖灭魔非玑罡剑不可,而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先找出这把剑。你可还记得当时典当之处?”

我愁苦万分道:“祖师,事也奇怪,当时典当不过几日后,那典行便发生火灾,一把火人财烧个精光。几日后只存废墟一堆,恐无迹可寻了。”

室内默了半晌,一直未开口的帝君朝半月老祖道:“看来得有劳师尊到天界走一趟,或许司命星君那里能得玑罡剑的去处?”

老祖抚须点头。我纠结了半晌,决定还是如实相报:“祖师…其实就是那剑找回来,我也不会用啊…”

老祖他微笑道:“剑并不需你用,你只需到时为它选一个主人便好。”

他指指帝君与衡清:“玑罡剑的宿命乃‘守护’,也只能交于守卫你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力量。二位帝君是天帝派来辅助于你的,也是能拥有玑罡剑的二个候选人。你只需在他们当中挑选一位为玑罡剑主人即可。”

“只是,你所选中那人,须与你心意相通。这事急不得。”

我一大喜过望,便忽略了半月所说的下半句,问道:“那我便不用再做其它事了吗?”

老祖道:“非也。无论你选中的是哪一位帝君,他们都仅仅是你护阵之人,真正斩妖除魔之人,还需仙子全力施为。”

我死盯了半月老祖许久,直至发现他不似在玩笑。我很茫然。

他压根没把我法力尽失当回事吧?

真的,与他沟通,我压力很大。

三清祭后,我从帝君那处院子搬了出去,住进他们“三师妹”的那处院子去。里头一切,又是与我梦中的无异。心情很复杂,我望着屋里头那张画中前主人的背影,长久发怔。

那班先前对我不甚恭敬的弟子见了我态度大变,一个个点头哈腰称我为“三师姐”。连丹辰与司檀两人都被他们大师兄拽来,不甘不愿与我示好。可是那几日我的心情却相当的沮丧。

我对阿寒说,你师父极有可能便是你的亲生父亲了。你若愿意,可随他住进那院子去。阿寒细声说:“我随娘亲一起。”不知为何,我只觉得烦躁,只推开他冷冷道:“我也不是你娘亲。”话一出口,屋里头半天没动静。我才觉得不对劲,回头见那小东西竟红了眼眶,怔怔望我,那副模样与那路边弃儿似的,吓得我一阵又哄又骗。

山外长的那些怪花怪草很快结果,爆破。一夜之间,山上多出许多两只脚的四条腿的怪物,逢人即咬。听说山下其它地方比这情况好不了多少,咄咄怪事四起,部分修行高些的弟子都辞了山,往山下驱邪除恶去了。留守在山上弟子则忙着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怪物弄得人马翻腾。

我问整日过来缠着我并且乐此不疲的衡清道:“山上就是伙房煮食的大妈都晓得拿着烧火棍子随时打恶兽呢,怎么就你一人无所事事?”衡清眨眨眼睛无辜道:“我最大的事情,便是让师妹给我当玑罡剑的主人啊。”

三日后,我们接到半月老祖的指示,让我们出发前往南边的会阴山一带寻剑。

前一日下午,小光头兴冲冲过来说让我去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自怪树果实上劈里叭啦蜕化出来的过程。我光想那画面就犯恶心,奈何硬是给他拽了去。

他拉着我越走越偏,等我发觉不对劲时,想佯装没有看到已是不能。

山石上站着一人,神情冷漠地看着结界外穿梭着各种蛇形怪物。正是这几日我尽力回避不见的帝君。

小光头那厮一溜烟跑了,我立马想撒退,干笑道:“二师兄在这里呀。我路过,哈哈,路过。”甫要转身,帝君的声音冷冷响起:

“那时御殿之上,你凛然不惧,傲视驾前,晃似这三界之中,再无可难倒你之事。当日的信心,如今哪里去了?”

不知为何,一听这话,这几日苦苦压抑的气闷此时尽数暴发了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尖锐道:“我本就不是你那个什么三师妹,自然是比不过她!”

这是我第一次对帝君用这种口吻说话,胸中起伏,一时竟也不觉害怕。

帝君一伸手,结界外窥伺的一只怪物如给无形之手扼住脖子,半空中四脚乱蹬一阵吱吱怪叫,挣扎几下啪答掉于地下不动了。

“当日的她便是面对比这凶恶一百倍的妖物,亦是面不改色斩杀于当前。我只问你可敢?”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拱起,簌簌像领地受到侵犯炸毛的猫。

我气道:“有什么不敢!”

帝君突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