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身前那一抹模糊的绯红,勾起唇,冷笑道,“姑娘,你可否告诉在下你的芳名?”

“我叫路…花…我叫?”张口,她竟然说不出名字。是啊,在泱未然面前,自己是谁啊?路乐乐还花葬礼?

“姑娘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么?”他嘴角扬起的笑容却是毫无笑意,语气竟带着嘲讽,那双手也慢慢握住她的手腕。

修长漂亮的手指摁在她的脉搏处,那双如濛了一层雨的眸子不经意看了一眼茶楼所在的地方,唇边勾起一丝不易不发现的笑意。

那时,她以为他要将她扶起来,谁料,他紧紧扣住她,然后压着头在她耳边说,“下次勾引人,要先学学再来。本公子对这般拙劣得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的女人不感兴趣。还有,我夫人在后面,若是看到了,她会不高兴的。”说罢,他用力一推,将她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脸上,手心摩擦在粗粝的石头上,疼痛从裂开的伤口传来,让她身体一阵恶寒。

身体的疼痛也没发让她忘记他口中的那一声夫人——那一声夫人,让她忍不住回头,看向从马车里出来的一个女子。

白色的衣衫,精致的妆容,清丽熟悉的脸庞,娇媚的笑容。那女子撑着伞踩着步子优雅的上前扶住他,顺带将伞挡在他头顶,轻声的说,“瞧,我不是晚来一步,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这张脸,这个声音,的确是她身边之前的侍女——轻歌。的确是那个死了的轻歌。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个很烦的女人。”他蓝色的眼眸冷冷的睨了一眼摔在地上的路乐乐,随即温柔的看向身边的女子,笑着牵住她的手,“进去吧。”

“你就喜欢听西月姑娘唱戏,我若哪日火了,定给你将这里拆了。”

“你可是想多了,我到这里只是听唱戏,不每次都有你吗。”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说上话来,然后再次亲昵的走向了揽月楼,快上大门石阶的时候,那长得像轻歌的女子突然回头,淡淡的看向路乐乐,似乎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些湿滑。

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幸而旁边的泱未然伸手稳稳的揽住了她的腰肢。

路乐乐闭上眼睛,已经不敢再看了…她脑子更是一片空白,昨夜她以为看到轻歌只是花了眼儿,然而事实都摆了她身前,她还是不敢相信。

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她第一次有一种被人出卖的绝望,嘴里的腥咸不停的翻卷,她死咬着唇,企图在脑中里弄出一丝线索。

也在这时,她突然又听到泱未然担忧的声音,“礼儿,小心脚下。”

她赫然睁开眼,看到泱未然正望着轻歌微笑——是的,她听到他在喊礼儿。他说,礼儿,小心脚下。

“未然!”她再次动地上爬起来,打算追上去,却突然被闪在眼前的人影给拦了下来。

“羽见,你让我进去。”路乐乐几乎的用乞求的声音道。

“小小姐。”羽见叹息一声,眼底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痛楚,将伞放在路乐乐头上,“你还是回去吧。”

路乐乐破涕为笑,拉住羽见的手,“你们终于肯认我了,羽见,为什么会这样,未然为何和轻歌在一起,为何,死去的轻歌会回来。而且,他怎么将轻歌当成我?”

“小小姐,有些事情您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我想知道,我来这里,就是想知道原因。你让我进去看他。”她转身打算进去,却被羽见再度拉住。

“小小姐,王爷已经不记得你了。”

“不记得我?”路乐乐五雷轰顶的站在远处,想到他看着冷漠又陌生的神情,似乎真的已经将她忘记了,“可是,为何他记得礼儿?”

“王爷中了一月相思,此时已经快半个月,早在几天前,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景物了,所有东西都变成了模糊的轮廓。而他的记忆已经倒退到了十几年前,也只记得的当年要陪着他看戏,陪着他出宫的花葬礼了,王爷已经将您忘记了。”

“忘记了么?”她垂下手臂,拿出手里的白玉簪子,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心底已经不能用绝望来形容了。

难道忘记了未央街的情景,忘记了两人一起经历的一切,忘记了他拉住她的说说要去三生石,忘记了他送给她的西番莲,甚至忘记了他亲自给她绾青丝将自己娘亲的遗物送给他。

“那轻歌怎么回事?他又如何将轻歌救了回来,将轻歌当成了礼儿。”

“这个事情羽见也没法说清楚。只是,小小姐,你还是回去吧,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王爷这几天来,过得很好,他的日子不多了,您就不要去打搅他了。”羽见的声音很低,几乎就要被揽月楼响起的歌声掩盖。

“打搅他,呵呵…”她低头无力的苦笑,“是不是因为真的觉得我打搅了他,记忆在退化之前的他觉得我很烦,然后将我扔掉。到最后,当他记忆又退化到十年前时,忘记了对我的厌恶,停滞了小时候和花葬礼的美好记忆上。”

“可以这样说吧,毕竟王爷当初是为了小时候的礼儿才回来的。所以,现在的他过得很好。”

他的话犹如一盆热油,淋在她的伤口上。如果说这世界上谁最了解泱未然,那一定是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贴身侍卫。他知道关于泱未然的一切,也知道更多她路乐乐无法知晓的秘密。

比如,此时羽见的言下之意就是,泱未然爱的是以前的礼儿。

是啊,他们都知道了自己和礼儿的不同吧。虽然不知道她是谁,然而他们都一致选择了多年前的礼儿。

病痛和毒素让泱未然忘记了他深情的三生之约,忘记了他们的朝夕相处,从相互厌恶到相互钦慕。不,泱未然至始至终就是将她当做花葬礼来爱的。这个以前她不肯深思的问题,最终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了她明确答案。

“好,我不会去打搅他。”许久,她轻声的说道,然后默默的转身,茫然的走在雨中,任雨水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她突然好想自己没有拼命的来这一趟。果真真相是残酷的。

“小小姐。”看着雨中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羽见忍不住叫住路乐乐。

路乐乐回头,眼神空洞的望着面前的男子。

“小小姐,希望你不要怪王爷。他一切都是有苦衷的,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我不怪他,羽见,我从来没有怪过他。而且,我也理解他。”

羽见看着路乐乐,注意到她身上还有脸部的擦伤,笑了笑,“其实,小小姐,今天看到你出现,看到你站在我们面前,其实我们非常的开心。”

路乐乐点点头,并没有理解到羽见话中真正的意思,权当他是在安慰她,便苦涩的说了一声谢谢。

而当他明白她话中之意都是时候,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成了乱世,大泱的铁骑一次次的企图跨过沧澜江,进入南疆。那时伏尸遍野,鲜血染红的河水,浇灌了墓地里的死亡之花——曼珠沙华。那个亦是代表姬魅夜的亡灵之花。

身后的揽月楼依旧欢歌笑语,而她落魄的离开,带着不再打扰他的承诺。

《勿忘我》——

勿忘我,勿忘我,任那花开开落

勿忘我,别教我盼到白首

勿忘我,别让我等到花开花落

勿忘我,别教我黑发变白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勿忘我,别叫我等到花开花落。勿忘我,别叫我等到白首。当你归来,请你告诉我,你仍爱我。物转星移,此情永不渝。”

身边马车匆匆掠过,身后还有揽月楼的笙笛之声,还有相拥的人亲昵的欢笑声。这一切,头顶瓢泼的大雨都无法掩盖,亦无法掩盖她眼中的泪水。

说好了不哭,然而在羽见说不要在去打搅泱未然的时候,她在转身的那一刻,泪水到底还是犹如蓄积依旧的火山一样从心底喷涌而出,手心拽着那只簪子,金丝线依然深深刺入了手心,尖锐的疼痛,此时掠不去内心的绝望。

原来,被自己爱的人忘记,是如此的痛苦的事情。

她浑浑噩噩的往前走,不敢回头,一回头,就怕控制不住自己。

她仰起头,让冰凉的雨水直接淋上脸上,希望能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疼痛中保持一些清醒,至少不会太狼狈。走到转角,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屋檐下,在那撩人的歌声笑语中埋着头痛哭了出来。

自从泱未然上次不要她哭之后,在他面前她就一直佯装坚强,就脸刚才,滚落在眼眶的泪水也被他几句冷漠的话给生生的逼了回去。

想到当日被他无情的丢下,几乎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她好不容易找到她,却得到一句,忘记了她。

“乐乐。”耳边传来小鸡少爷亲昵的呼唤声,路乐乐抬起溢满泪水的眸子,看向自己身边站着才有自己这般高的小鸡少爷,突然发现,它像是长高了。还好,一直都有她在。

“乐乐。”它伸出小手,放在她脸上,冰凉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擦去她的泪水,那双漆黑如宝石般好看瞳孔此时也写满了忧伤,“乐乐,你不要哭。你哭的时候,我也会难过。”

“小鸡,我看到泱未然了,我看到了。然而,他却不记得我了,甚至,他还很厌恶的说我是很烦的人。他真的又一次丢下了我了。”她咬着唇,无声的哭了起来,泪水犹如洪水般倾闸而出。

她可以在别人面前伪装,可以装的很开心,可以装的很坚强,可是,在小鸡面前——她是那样的坦诚。

她就是真正的路乐乐,没有一丝掩盖和虚伪。

它捧着她的脸,凑过去,没有说话,而是专注的看着她,那样的深切。

“他就站在我面前,甚至握着我的手,然后将我推开。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了。”她断断续续的说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泰戈尔的诗,从未如此深的体会过。

“是啊。”它将头埋在她颈窝处,小声的说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去不知道我爱你。”

“我该怎么办?”她犹如抱着救生稻草一样将它抱在怀里,低声喃喃自问。

“乐乐,你忘记了。你来这里的目的——你想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你得到了不是吗?”它的声音很是柔软听起来轻轻柔柔,带着婴儿的奶声奶气,然而语气却又有常人所没有严肃和认真,甚至,一语道破她不肯参悟的地方,“既然泱未然将你忘记了,那你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她苦笑道。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而且,这样走了,我也会不甘?”

“你又何种不甘心?”它眼底漾起一丝愤怒,声音猛的变冷。,

“我来这里一遭,遇到了他,恨过他,厌恶过,到最后爱上了他。可是,他泱未然,却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就算骂我贪恋也好,私心也好,但是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我叫路乐乐。我想让他知道,有一个女子叫路乐乐。”

“你这么做,是何必呢?”它叹息了一口气,深深的闭上眼。

“我不在乎天长地久,即便是萍水相逢,我们都毕竟曾经喜欢过,即使他已经不记得。我路乐乐,爱了就爱了。要做一个了断,我亦能承受。”

它不再说话,就算她不去做一个了断,它自然也无法容忍泱未然对她做的一切,必然也要做一个了断。

它向来欣赏泱未然,在当今世上,能像泱未然城府之深,而且深谋远虑绝顶聪慧的人,已无二人。甚至就它自己都难以猜到泱未然每走一步之后,另一步会怎么走。

更何况,泱未然又是难得遇到的对手。高处不胜寒,对手比知音更难求,所以,他从未想过在跨越沧澜江之前杀掉泱未然——然而此时,它无法容忍他如此对待路乐乐。

更无法容忍,路乐乐竟然如此的爱他。

淅沥沥的雨仍旧毫无停歇的意思,朱红色的马车辗转离开,从路乐乐身边经过,就如同雨一样,毫无停下里的意思。

她已经换了一副容颜,说不上光彩照人,然而站在雨中,一把油纸伞,却让她看起来清丽脱俗,那一抹雨中的红,犹如盛开的蔷薇,永不凋零。

隔着帘子,他淡淡的望过去,依然看不清她的脸庞,而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小人儿身上,他握着拐杖的手轻轻一颤,收回了目光,闭上眼睛疲惫的靠在马车里。

身边的白衣女子身体笔直的坐在旁边,面带笑容,然而却是双眼无神的盯着前方,死亡腐朽的气息在马车里溢开。

第一百七十章

期限,终究是要到了吗?事情真的按照他的意愿发展下去,而接下来的路,就要靠她自己走下去了。

手摸索着将三只黄色的锦囊拿出来,低头瞧去,却如何也看不清上面绣着的几个字。

越是接近死亡,想要看到的东西就约是模糊,纤长的手指只能轻柔的摸着锦囊上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的字,唇角不由的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王爷,小小姐一直跟在身后。”羽见焦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就让她跟吧。”他的声音异常的虚弱和,亦非常的冷淡。

“可是,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两日了。”

“无碍,等就了,她自然会彻底死心的。”

心里一阵收紧,他掀开帘子道,“今晚是月圆了。羽见,该我们最后一次去揽月楼吧。我想,鬼姬殿下应该回来找我了。咳咳咳…”将锦囊放在身侧的一只褐色的小木箱里,因为看不见,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抬起手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顺势如墨的发丝如瀑般泄流而下,遮住了他苍白秀美的脸,密长的睫毛下,深蓝色的眸子犹如有一层薄雾,将眼底的伤痛掩饰去。

摸索着将盒子里的东西,一点点的用手指抚平,然后认真的叠好,才小心翼翼的将盒子关上,然后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