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这等觉悟着实难得,这个夫子授他们课业时主授神兵锻造,但本人是个半吊子,只因比翼鸟一族多年不重此道才得滥竽充数。凤九因在锻造神兵上微有造诣,课上时常提了一些颇着调的题目来为难他,从此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凤九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夫子缘,从她老爹为了收敛她的性情第一天将她送进学塾始,她就是各种各样夫子心中的一桩病。她依将此类事看得很开,关于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早就摸出了心得,着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也一向不太搭理宗学中这位留着一把山羊须的夫子。

但近来,这位夫子掌了个大权。

梵音谷中比翼鸟的宗学每十年还有一度学子生徒的竞技,优胜者能获得种在解忧泉旁的频婆树,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且一树唯结一果,据年成不同,结出的果子各有妙用。说来频婆树往昔也是九重天继无忧、阎浮提、菩提、龙华的第五大妙树,古昔的经书里头还有记载“佛陀唇色丹洁若频婆果”这样的妙喻。但数十万年前,这些频婆树不知为何皆不再结果,如今天地间能结出果子的树也就梵音谷这么一株,万分稀奇。且据一些小道得来的消息,今年天地间能结出的果子于凡人乃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仙者食用则可调理仙泽,增进许多修为,倘若女仙食用还可保容颜更加美丽青春,比九重天天后娘娘园中的蟠桃还强上许多。因为这只果的功用,连最为懒散的一位同窗都突然在一夜间生出上进之心,这场竞技未办先火。

那位山羊须老夫子手握的大权便是此。因今年报名的生徒着实众多,若像往年直接杀进赛场断然行不通,因着实没有如此宽广的赛场。宗学便将此情况呈报给了宫中女君,女君手一挥御笔一点,令宗学的夫子先筛一遍。如此,圣恩之下谁恩呢该杀进决赛,就全仰这位山羊须老夫子的一句话。这位老夫子的风头一时无人能敌。

凤九曾寻着一个时机溜至解忧泉附近遥望过一回那棵频婆树,瞧见传说中的珍果隐在叶间闪闪发亮,丹朱之色果然如西天梵境中佛陀嘴唇的法相。她遥遥立在原处瞧了许多,倘这枚小果果真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个意辞世多年的故人,她想救上一救。

既然夫子握着她能否得到频婆果的大权,她当然不能再同他对着干。他未图心中痛快罚她经书,她也断不能再像往常一样置于一旁,该抄的还是要抄,要顺他的意,要令他意见她就通体舒坦,心中畅快。此外,她还审慎地考虑了一番,自觉以往得罪这位夫子得罪得略过,此时不仅要顺从他,还得巴结。

但如何来巴结夫子?凤九皱着眉头将叠好的洒金宣又一一摊开来,夫子原本只罚她抄五遍《大日经疏》,她讲它们抄了十遍,这便是对夫子的一种示好、一种巴结吧?转念一想,她又感到有些忧心:这种巴结是否隐晦了一些?要不要在这些书抄的结尾写一句“祭韩君仙福永享仙寿无疆”的话?不,万一夫子根本没有心情将她的书抄看完,不就拜谢了?看来还是应该把这句令人不齿的奉承话题在最前头。她重提起笔,望着窗外的积雪发了半天呆,又辗转思忖了半响,这个老夫子的名字是叫做祭韩,还是韩祭来着?

恰逢风尘仆仆的燕池悟过着半身风雪推门而入。他二人因在此谷中占了夜枭族王子、公主的名头,被人们看做一双兄妹,因而被安置在同一院落中。这个院子名也很有比翼鸟的族风,称作疾风院,就建在宗学的近旁。因燕池悟似乎果真忘怀姬蘅,另看上了当初于肃穆朝堂上惊鸿一瞥的白衣姑娘,下学后多在姑娘处奉承,并没有太多机会碍凤九的眼,二人同住半年,相安无事,相处颇好。

凤九探头向正整理长衫的燕池悟:“你晓得不晓得我们父子叫个肃穆名儿?”

小燕十分惊讶:“不就叫夫子吗?”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那老匹夫竟还有个什么别的名儿?”

第二日凤九赶了个大早前往学塾,想打听打听夫子究竟叫什么名讳。她着实未料到巴结人乃如此困难的一桩事,且这位夫子的名号捂得竟比姑娘们的闺名还严实,宗学中除了燕池悟,这半年她独与二皇子相里萌交好,结果去萌少处一番打探,连萌少亦无从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讳。

卯正十分,天上一轮孤月吐清辉,往事此时只有几个宫门薄寒的子弟在宗学中用功,今日却远远听到学中有些吵嚷,声儿虽不大,但能发出这么一派响声儿也不是一人两人。凤九隐隐感到竟是有热闹可看,原本还有些瞌睡,顿醒了大半,加快脚下步伐,心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今日少睡一个时辰不亏。

学塾中不知谁供出几颗夜明珠,照得斗室敞亮。凤九悄然闪进后门,抬眼见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场,且各自往来忙碌,似乎是在往学堂的周围布置什么暗道陷阱。面朝课堂叉腰拎着张破图纸指挥的是萌少堂妹洁绿郡主。

凤九在一旁站了一时半刻,其间同窗三两入席,有几个同洁绿交好的上前打探,凤九听个大概。

原来今日本该九重天某位仙君莅宗学授茶席课,昨日下晚学时却听闻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务缠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来替他,今日正好这位仙伯前来授课。洁绿他们的计划是,用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们的茶席课无人授讲,兴许天上那位仙者晓得她们待他此情深笃,会下来亲自将这门课补予她们。凤九觉得她们有这等想法,实属很傻很天真。

其实凤九来宗学着实日浅,关于这位仙者的传闻只听过些许。传闻中,大家出去恭敬都不提他的名号,似乎是位很尊贵的仙者。这位尊贵的仙者据说在九重天地位极高,佛缘也极深,但从未收过什么弟子,传言当年天君有意将太子夜华送与他做关门,亦被拒之门外。总之,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们区区一族比翼鸟,愿在他们族中讲学,虽十年才来一回且一回不过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让阖族都觉得有面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族向来不同外族通往,以至这份大面被捂在谷中,炫耀无门,令人扼腕。

凤九初听闻这位仙者的传说时,将九重天识得的神仙从头到尾过滤一遍,得出两个人,一是东华,一是三清四御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将年幼的夜华拒之门外的确像是东华干得出来的事,但凤九琢磨,东华不是个性喜给自己找麻烦之人,来此处讲学,此处有如此多烦人的女弟子,他从前不正是因为怕了纠缠他的魔族女子才弃置魔道吗?及倒兜率宫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着像是个很有情致的老头子,不过,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谷有如此多拥趸,倒是凤九未曾料到的一件事。

天色渐明,可见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颓岚峭绿,风雪中显出几许生气。

诸学子将陷阱暗道铺设完毕,喘气暂歇时,正逢相里萌幽幽晃进学堂,见此景愣了一愣。凤九瞧他的模样像是要开口劝说他堂妹什么,竖着耳朵朝他们处凑了一两步。

萌少果然向着洁绿叹了口气:“本少晓得你对那位用情至深,但他知几何,可曾上心?他年纪已够做你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你如此兴许还惹得他心烦,从此再不来我族讲学。”续叹一口长气又道:“其实他不来我族讲学于本少倒没什么,但母君届时若治你一项大罪,你兴许又会怪本少不为你说情。再则,本少前几日听说他在九重天已觅得一位良配,虽未行祭天礼,俨然已做夫人待,传他对那名女子极珍重极荣宠,甚至有同寝共浴之事…喂喂喂喂,你哭什么,你别哭啊…”

斜前方洁绿郡主说哭就哭,一点儿不给她堂兄面子。可惜萌少长得一副风流相,偏偏不大会应付女人眼中的几颗水珠子,全无章法的杵在那里。

凤九转个身抬手合住方才惊落的下巴,扶一处果子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压惊:天上风流者原应首推天君三皇子连宋,但就连连宋君也未传出与什么女子未行祭天礼便同寝共浴之事,退一万步,这种事即便做了也该捂得严严实实,倒是小觑了太君他老人家。乖乖,他老人家原来并非一个吃素的,太帅之,太有本事,太了不得了。

凤九正在心中钦佩地咬住小手指感叹,耳中却听得洁绿郡主此时亦抽抽噎噎地放出一篇话:“你存心的,你死心恋慕着青丘的帝姬思而不得,才望天下人都同你一样一世孤鸾一人独守白头,尊上他那样的高洁,怎会被俗世传闻缠身,你说他如何如何,我一个字也不信。”说罢跺脚甩出了门。

凤九抬眼见萌少,他脸色似有泛白,方才洁绿一番话中青丘帝姬四个字她听得很真切,有些讶然,随即恍然。心道姑姑她老人家即便嫁了人依然芳帜高悬,盛名不减当年,如此偏远之地尚有少年人为她落魄神伤,真是为他们白家争光,但萌少他,同姑父比起来还是嫩了些,即便他有机缘到了姑姑的眼前,姑姑也定然看不上他吧。凤九遥遥望向愣神的萌少,无限感慨且同情地摇了摇头,正碰见他转头向她瞟过来,视线碰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瞬,萌少拎着前一刻还被洁绿郡主拽在手中的破图纸朝她招了招手:“九歌你过来,布置暗道陷阱之类你最熟。我看洁绿这个图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她既然作了打算做此机关,最好是来替课的仙伯掉进陷阱中三两日也出不了再无法替课方为好。你过来看看如何重设一下?”

这一声“九歌”凤九晓得是在唤她,她在梵音谷中借了夜枭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闺名正是九歌。萌少这个堂兄做得挺不错,被堂妹如此一通编排,却依然很为她着想,胸襟挺宽广。凤九捧着凉茶挨过去探头敲了敲他手中的图纸,不过是些粗糙把戏,可能害届时来授课的那位倒霉仙伯淋些水摔几跤吃些石灰,依她多年同夫子们斗智斗狠斗出来的经验之谈,上不得什么台面。

她手指伸过去独点了点讲堂那处:“别的都撤了吧,此处施法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连,再做个障眼法儿。我担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的一声落下,必定十天半月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

萌少略思忖回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回去后怪罪…”

凤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虑此处挖一个深井,下面遍插注满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就地将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当然比之前那个法子,抛尸是要稍麻烦些。”

萌少拎着图纸半响:“…那还是之前那法子本少觉得要好些。”

符禹山头石磊磊木森森,虽入冬却未染枯色,浓树远阴,参差只见碎天,半空掠过一声仙鹤的清啸,和一阵羽翼拍浪之声,一看就是座有来头的仙山。

太晨宫的掌案仙者重霖立在梵音谷的石壁跟前,万分纠结的叹了口长气。自两百多年前妙义慧明境震荡不安始,帝君每十年借讲学之名入梵音谷一次,将境中逸散的三毒浊息化净。帝君避着众仙来此谷,每一趟皆是他随扈接应,今次没有他跟着,也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在谷中住得惯否。

妙义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创世的神袛外没有几人晓得,它虽担着一个佛名,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破壳的鸡子化开后,始有众仙魔居住的四海六合八荒,而后在漫长的游息中,繁育出数十亿众大十凡世。凡世中居住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种孽根,不过百年,为数众多的凡世各自便积了不少以贪爱、嗔怪、愚痴三毒凝成的浊息。受这些厚重的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火频发、生灵涂炭,几欲崩塌。为保凡世的无碍,东华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出一个世界,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就是后来的妙义慧明境。几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因慧明境似个大罐子承受了世间一应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间始能是一派宁和无事之相。

有朝一日若妙义慧明境崩塌,将是诸人神的万劫。

重霖窃以为,不幸的是,这个有朝一日其实三百年前就来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花了些时日将其补缀调伏,使一干神众在不知不觉中避过了一个劫;更深一层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调伏其实只是将崩溃之期延续了时日,究竟能延到几时无从可考。且这两百多年来,慧明境中的三毒浊息竟开始一点点的朝外扩散,幸而有梵音谷这处不受红尘污染的洁净地特别吸引逸散的浊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费多少工夫先将它们收齐便能一次性净化;也幸而比翼鸟的体质特殊,这些三毒浊息不为红尘浊气那样对他们有害。

重霖扶着石头再叹一记,许多人误以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宫是在享着清福,当然,大部分时间他老人家的确是在享着清福,但这等关键时刻,帝君还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今日重霖在此叹息,并不只为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个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骂,明里同帝君论经,暗中实则在讨论着慧明境一事。他作为一个忠心且细心的仙仆感觉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两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许久,那么今日原定去梵音谷讲学兴许会耽搁。从前也出现过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情况,皆是以其他仙伯在这日代劳,于是他忠心且细心地传了个话至梵音谷中,临时替换一位仙伯代帝君讲学。今日他同宫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齐驾云来的符禹山巅,却瞧见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站在符禹山头上,正抬手劈开一道玄光,顺着那玄光隐入梵音谷中。

重霖觉得,虽然这梵音谷着实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两月间,一个法力高强的仙者以外力强开此谷才不会致其为红尘浊气所污,而今日为冬至,是安全启开此谷的第一日,但也不必着急。再说帝君向来不是一个着急之人,今日后的两月他皆可自由出此谷。但他老人家竟抛开尚做客太晨宫中的佛祖,不远万里地跑来符禹山,难道就为了能第一时间遁入谷中给比翼鸟一族那窝小比翼鸟讲一讲学吗?他老人家的情操有这样高洁吗?

重霖纠结地思虑半日不知因果,掉头心道,权当帝君这两年的情操越发高尚了吧,同齐来的仙伯驾云回了太晨宫。

比翼鸟的宗学建成迄今为止已有万八十年余,据说造这个书院的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仅址选得好,学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书斋十数余合袍的这个敝院,院中就很有的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势的高低从院东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势间修砌出青石铺就的小台阶,台阶或上或下都种了青槐老松,夏日里映照在水中时,颇有几分禅意在里头。像冬日里,譬如此时,被积雪一裹,一派银装,瞧着又是一种清旷枯寂的趣味。

凤九原本很看得上这一处的景,常来此小逛,今日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徒带了昨夜誊抄的几卷经书,蹙眉沿溪而下。

第二章

一个时辰前她翘了茶席课来寻祭韩夫子,因听闻下午第一堂课前,夫子便要宣布今年竞技可入决赛之人。她原本打算细水长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时间有限,那么只有下一剂猛药了。她当机立断:也许她翘课去巴结夫子可以见出她巴结他巴结得很真诚,或许令他感动。她其实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来的仙伯嗖的一声掉进暗道里的风采,于是临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嘱咐他下学时记得将其中精彩处讲给自己听。

她自以为两桩事都安排得很适合,很稳妥,没料到平日里行踪一向十分稳定的夫子却半日找不见人影。外头风雪这样打(大),她四处溜达觉得越来越没有意趣,还一刻比一刻冷,遥望学塾的方向,不晓得代课的仙伯成功掉进暗道没有,若这(么)个仙伯很长脑子没有掉进去,自己半道折回血糖(学堂)中倒是能避风,但受仙伯关于她翘课的责罚也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觉得还是在外头待着。又觉得倘若不用讨好夫子,此时掏出火折子将袖中的几卷经书点了来取暖该有多好。话说回来,她抄了十卷,点上一卷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吧?

风九正蹲在一棵老松树底下提着袖子纠结,肩上被谁拍了一拍,回头一望,小燕壮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对着自己水葱一般的一张脸,一边正反比画着,一边面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先这么划一刀再这么划一刀好?依你们妇人之见,哪一种划下去可以使老子这张脸更英气些?”

风九表情高深地抬头隔空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个王字:“我感觉这样画下去更英气一些。”

小燕杀气腾腾地同她对视半晌,颓然甩刀和她同蹲在老松下:“你也感觉在脸上划两刀其实并不算特别英气?”忧郁地长叹一声,“那你看老子再蓄个胡子怎么样,那种络腮胡子似乎还挺适合老子的这种脸型。。。”

燕池悟的絮叨从风九左耳中进右耳中出,她欣慰于小燕近来终于悟到姑娘们不同他好,是因为他那张脸长得太过标致,但她同时也打心底里觉得,小燕要是有朝一日果真是络腮胡子,脑门上还顶一个王字,这个造型其实并不会比他今日更受姑娘们欢迎。

树上两捧积雪压断枯枝,风九打了个喷嚏,截断小燕的话头,“话说你沿途有没有见过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道在哪一处逍遥,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头讶然看向她:“你不晓得?”

风九被唬得退后一步,背脊直抵向树根:“什,什么东西我该晓得?”

小燕懊恼地抓了抓头:“老子瞧你在此又颓然又落寞,还以为下学有一柱香,萌兄早就跟你知会了这个事。”抓着头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你而言其实喜忧参半,你先看看老子这个成语用得对不对啊?你不要着急,老子一层层讲给你听。忧的一半是你设的那个暗道,该诓的人没有诓进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这个属于喜事范畴了,第二层再说,就是,他引那个谁谁进来的时候不留神一脚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顿了顿,容她反应,续道,“萌兄推测可能夫子土生土长,对当地的水路比较熟悉,也没有给你什么跑路的时间,半个时辰就从思行河里爬了出来,还扬言说要拔了你的皮。据萌兄分析他当时的脸色,这个话很有可能说的很真心。”话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还奇怪,既然你晓得了此事不赶紧逃命还在这里等什么,老子片刻前已经在心中将你定义为了一条英雄好汉,原来你不晓得啊。”

风九贴着树晕头转向地听小燕说情事情的来龙去脉,遥望远处一个酷似夫子的小黑点正在徐徐移近,眼皮一跳,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开跑。

跑的过程中,风九思索过停下来同暴怒的夫子讲道理说清楚这桩误会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结果是她决定加把劲再跑快些。

世事就是这样的难料,此事不要说还能指望巴结上夫子拿一个人竞技赛得频婆果的名额,就算她将袖中的十卷佛经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只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时扒得轻些。

燕池悟追在风九的后头高声提醒:“老子还没有说完,还有后半截一桩喜事你没有听老子说完——”眼风一斜也看到夫子迅速移近的身影,担心方才朝风九的背影吼的两声暴露了她的行踪,赶紧停步换个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两声,感到心满意足,自以为今日越发懂得人情世故,进步真是不容小觑啊。

清溪的上游有一片挨着河的摩诃曼殊沙,冰天雪地中开得很艳。三界有许多种妙花,风九(坠)对花草类不感兴趣,一向都认不全,独晓得这一片乃摩诃曼殊沙,只因从前东华的房中常备此话用作香供。她记得片刻前从此处路过时,并未见看花地中有人,此时遥遥望去,摩诃曼殊沙中却像是闲立着一个紫色的颀长人影。开初,风九觉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于穿紫衣且将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东华帝君不做第二人想。但东华怎可能此时出现在此地,倘若是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没及时前来,半年后按理更不可能来,他此时自然该是在天上不知哪一处抱本佛经垂钓史更说的通些。

风九在心中推翻这个假设的同时,不留神脚底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个踉跄,幸好扶着身旁一棵枯槐颤了几颤站直了,眼风再一扫,溪流斜对面生着几(颗)棵古松后的花地,果然(气势)其实没有看到什么紫杉人影,风九哈了哈冻得冰坨子一样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没有追上来,一回头却被拿个正着。

夫子躬着一把老腰撑在她身后数步,瞧见她后退一步又要窜逃的阵势,急中竟难得灵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风九震惊于平日病恹恹的夫子今日竟矫捷得猴一般,不及反应,双手双脚又接连被夫子更加矫捷地套上两条捆仙索。耳中听得夫子上句道:“看你这顽徒还往哪里逃!”又听得下句道:“宗学中首要对你们的教诲就是教你们尊师重道,以你今日的作为,为师罚你蹲个水牢不冤吧!依为师看,这里倒是有个很现成的水牢。”话间就要念法将她往溪流中抛。

被捆仙索捆着施展不出仙泽护体,没有仙泽护体,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动及仙元,但风九的个性是从小少根告饶的骨头,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头禅:“爷今天运气背。”咬咬牙就预备受了。

夫子两撇山羊胡被她气得翘起,食指相扣,眼看一个折腾她进河中的法诀就要成形。此时,绑她手脚的两条捆仙索突然松动,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从他们斜后方传过来:“你罚她蹲了水牢,谁来给本君做饭?”

鹅绒似的大雪从清晨起就没有停歇过,皑皑雪幕中,东华帝君一袭紫袍慢悠悠地从隐着摩诃曼殊沙的两(颗)棵老松后转出来,雪花挨着他银色的发梢即刻消隐,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儿的仙,神仙当得久了,随处一站,带得那一处的景色也成了仙境。

摩诃曼殊沙在东华脚下缓缓趋移出一条苍茫雪道来,风九垂头看他云履地流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边,她定了定神,抬头瞪了东华一眼,掉头就走。

半年来,风九甚至有一回做梦,梦到她的表弟团子脚踏两只风火

小轮,小肥腰别一杆红缨枪亟亟地赶来下界救她,但关于能在梵音谷中再见东华这茬儿,她真没想过,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半刻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计较东华作为一个长辈却对她这个小辈见死不救的缺德事,此事瞧见活生生的东华面无愧色地出现在她面前,没来由得心间竟腾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夫子今日的一副精神头全放在了对付凤九那矫捷一拿和矫捷一捆上,此时眼见这陡生的变故,腿先软了一半,双膝一盈行给帝君他老人家一个大礼。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没有看到他这个大礼,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到水里泡泡的顽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寻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说他今日偶识得九歌这丫头,觉得她挺活泼能伺候自己,随口讨她做几日奴婢呢,还是他从前就识得她,今日见她被罚,特地转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这步田地,一颗老心呼的一声蹿到了嗓子口,带着半条身子连着腿脚一道软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风清雪软拂枝头,凤九晓得东华跟了上来,但她没有停步。不过三两步,东华已若有所思地拦在她面前,她试着超前走了几步,看他竟然厚脸皮地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抬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来救爷的?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哼,今天终于想起救爷来了?告诉你,爷不稀罕了!”说完掉个头沿着溪边往回走,垂头却再一次看见东华那双暗纹的云靴,急刹住脚道:“让开让开,别挡爷的道!”

一尺相隔的东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后来救你,和半年前来救你有什么分别啊?”

凤九往后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烧得更旺,这个无耻的长辈,他竟然还敢来问自己营救的时间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别!

凤九手指捏得嘎吱响:“你试试被人变成一块手帕绑在剑柄上担惊受怕地去决斗,决斗完了还被丢进一个悬崖半年之久,你试试!”喊完凤九突然意识到,前半年怎么就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东华了呢,这一番遭遇搁谁身上幸存下来后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顿时豪气干云地添了一句,“爷只是使个小性,没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爷的涵养好,你还敢来问爷有什么分别!”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啪地折断,豪情地,应景地怒视他总结一句,“再问爷这个蠢问题,这个松枝什么下场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场!”

她觉得今天对东华这个态度总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东华相处时她还是有所保留,总是不自觉介怀于曾经心系了他两千年之久,对他很客气、很内敛、很温柔,后来被他刷成那样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时候脾气上来了,连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都当面痛快的骂过,当然没有得着什么便宜,后来被他爹请出大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这才显出她青丘红狐狸凤九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本色嘛。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佛陀爷爷也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凤九做到了。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东华的面放话把他揍得跟一截枯松枝似的,她青丘凤九又做到了。她顿时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是也料想到东华大约会生气,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丝气,想来今日不会就这么平安了结。不过,两人对打一顿将恩怨了清也很爽快,虽然她注定会输,会是东华将她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那么能将对方揍得什么样,就各凭本事罢。

凤九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从东华无波沉潭的一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微讶。这个凤九可以预料,她在九重天将自己压抑得太好,对东华太尊重太规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规矩,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适应和消化一下。

东华眼中的微讶一瞬即逝。所谓一个仙,就是该有此种世间万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绪。

东华纹丝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块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间掠过一抹笑意,“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块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噔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吧?

丝帕似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块丝帕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儿神奇。

凤九伸手将帕子从头上摘下来,紫色的丝帕比她先前变的那张阔了几倍,绣了一些花色清丽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闻一闻,还带着东华惯用的白檀香气。她手一抖,眼看帕子从手上掉了下去,结果轻飘飘一转又自动回到她的手上。东华的声音平平静静响起:“握稳当,别掉在地上,我怕冷。”

凤九睖睁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摆成个冰团包在帕子里头,包完又兴高采烈地将裹了冰团的丝帕妥善埋进雪坑中。半个时辰后,她戳了戳包着冰团被打得透湿的帕子,问道:“喂,你还怕什么?”“…”

燕池悟回到疾风院时,瞧见凤九正撑起一堆炭火烤一块帕子。她什么时候绣了这么一块漂亮的帕子,他还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时藏了一点儿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凤九已经拿着这块帕子玩儿了接近一个时辰,她将他从雪地里掏出来后,东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她觉得男子汉一言九鼎,变成帕子让她出气是东华主动提出来的,她原本都没有想到。既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继在雪中埋了他半个时辰后,她又将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软些,她还用他包着橘子肉鲜榨了一两碗橘汁,再将他铺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儿刷掉,最后又在水里头泡了整一刻,才捡起来架起炭火,预备将他烘干。整个过程中,东华都没有出声,凤九觉得他很坚强。

小燕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凤九望着烤火架上被折腾得起码掉了三层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感到这样对待东华是不是过分了些。一转念,原本还打算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一会儿,虽然是因家中没油了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对他那么坏,出去买点儿油回来将他煎一煎也很容易,这么一看,她还是对他很不错的。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来,准备等他干了后,二人便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吧。

他们修仙嘛,讲的就是一个宽容,一个大度,一个包涵,她还是应该让他领会一下她的这些优点。

木炭噼啪爆出一个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只马扎坐过来和凤九一同烤火,落座时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墙壁上拉出小燕一个孤寂又凄凉的嗑瓜子的侧影。

凤九打量他片刻,觉得小燕不愧一朵娇花,含起愁来也别有风味。他这辈子要想变得英武,除非回娘胎里重投生一回,否则依这么个长相,就算络腮胡从下巴直长到耳朵尖头顶上还刻个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娇花。

她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小燕壮士,你贵为一介壮士,此时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大事?”小燕一向喜欢听人叫他壮士,她觉得她这么开场,他会开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松动许多,抬头正欲言,不幸被瓜子皮卡住,慌忙间抓起架上正烤着的丝帕兜嘴一阵咳嗽,瓜子皮刻出喉咙后拿丝帕一包,长舒一口气,叹道:“东华那冰块脸来梵音谷了,你晓得了吧?”

凤九默默无言地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擦嘴后再擤鼻涕的紫色丝帕,打了个哆嗦,谨慎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燕长叹一声:“老子本来以为依老子如今的修为其实已经和冰块脸差不多,不,老子个人感觉可能老子还要更胜一筹,但,”小燕神色狰狞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老子过水月潭时,看到冰块脸正施用叠宙之术,将梵音谷同九重天间的万里空间叠压起来…”

叠宙之术,此种法术凤九晓得,一般是一个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挂念,能以最后的仙术及仙元叠在空间,使自己转瞬间便见到挂念的人事,以圆满心中念头,顺利羽化的一个仙术。乍听起来有些像瞬移之术,但瞬移是将仙身在瞬间传送到同一世界的十里以内之地,而叠宙在十万里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将彼此的空间压缩,中间按仍隔着镜子般的被压缩的时空,只容双方相见却彼此触摸不得。小燕反应这么大,凤九倒是没有料到,因这个法术于高阶的神仙其实并不那么难,无须再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阶的神仙也很费神费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时刻,大家都不怎么用它。

凤九隐约觉得有处地方不大对,思索中敷衍地回答小燕道:“那么定是太晨宫中出了什么紧急的要事吧,这样重大的法术,不是什么紧急要事一般不会用。你同东华不和,他宫中出事,你该高兴才是嘛,再说,这么一个法术我听说你也使得出来啊,还可维持半柱香的时间。我有个印象,似乎这个记录在你们魔界还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没有几个人超得过,恕我不明白,你何至于震惊且悲到如此?”

小燕咬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后的表情竟显得更加凄凉,良久,缓缓地道:“下棋…”

凤九道:“啥?”

小燕悲痛地将头扭向一边:“冰块脸施这个法术,不过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刚才看见,他正隔空同你们天界那个花花公子叫连什么的下围棋。”顿了段,他颓然地道,“老子感觉老子输了。”

凤九无言地立了半晌,看小燕像是受的打击果真非同寻常,没想到,他长得这副水灵样,做出这种表情竟十分惹人怜爱。她再一次母性大发,就要不顾后果地伸出手去揉揉小燕乌黑的长头发,幸亏半道被残存的理智牵住,生生一顿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晌,宽慰他道:“虽然他这一项赢了你,但是他总有不如你之处,何必以己所短比他人之长?”自觉说了句应时应景的漂亮话。没想到,小燕竟是一种穷根究底的个性,此种情况下还要追问她一个:“比如呢?”

她踌躇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后一步,试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长得娇艳漂亮?”小燕悲愤地随手将掌心的帕子捏个团,扔到她的脑袋上。

此时炭火再接再厉地噼啪一声又爆出个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画道弧线猛然跃进眼帘时,凤九终于反应过来从方才她就觉得不大对的地方。

良久,她从头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炯地凝视半晌,咬牙切齿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说,看到东华同连宋君下棋,是在几时来着?”

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刚才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下着,我走的时候看见冰块脸还领先了一步呢。”

第三章

凤九觉得,做神仙,适当地无耻一下并没有什么,但是,怎么可以无耻到东华这个地步呢?她捏着沦为一个罪证的丝帕,心中被一股愤懑之情激荡,急匆匆赶往水月潭,打算向东华算这笔帐。

空中飘下来一些清雪,凤九在疾步中垂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

因她近来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大度的、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认为,其实就算东华不提出变成一块帕子供她出气,那么像她这样大度的仙,顶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记恨他十年八载,几千年还是很有希望原谅他的。

但他竟然欺骗她,这个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华在做出此种考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她发现这个骗局会记恨他一辈子吗?又或者是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识破他这个骗局的能力吧?以她对东华的了解,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的愤怒瞬间更深了一层。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梵音谷的一处圣地。水月白露在传说中乃一种生三十年死三十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来。这个潭虽名中带个潭字,其实更类于湖,深中有水光十顷,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坐于水中,传说比翼鸟一族的女君尤爱此白露树挺拔接天,常来此暂歇兼泡泡温泉,所以水月潭景致虽好,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