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安然地扶住十五,便听十五道:“你送我到安蓝那儿。顺带麻烦将我刚买那几匹彩布也送过去。”

  “你如今有身孕,不必操劳这些。”

  “你也知道了?”

  “安蓝郡主和我说了。”

  冷的脸微微泛红。

  “安蓝是一个好姑娘。”

  十五笑了笑,冷小心翼翼的扶住她到了安蓝的院子,看着她和小鱼儿正坐在桃花树下做惠子。

  看到十五来,小鱼儿蹦的就起来,拉着十五的衣服道:“爹爹,你看,这是我给小媳妇儿做的平安结。”

  安蓝搬来了宽大的椅子,上面有铺着厚厚的软垫,十五就倚在上面,在满园的桃花树下,手里拿着剪刀将那些新买来的布拆开。

  她的手,可以使出当今绝世无双的剑法,可根本不会使用针线,好在那个时候在宫中,三娘手把手的教了几日,那莲绛又缠着她做了几天的针线活儿,如今使用起来,算不上精湛,也算熟练。

  她低着头,手里的针走得飞快,穿花拂柳,看得旁边的安蓝都眼花缭乱。

  安蓝看那衣服,到不像是刚出生幼儿所穿,忍不住道。

  “十五,这是一岁孩子穿的吧。”

  “嗯。”十五头也没有抬的点点头,手里飞针走线。

  安蓝一怔,看着十五,发现她速度越来越快,好似是急着做什么事情,劝道:“你不要这么急,还在还要一年多才一岁呢。”

  “不,时间不多了。”

  十五将为成形的褂子举起来看了看,低下头,又开始走针。

  倒是安蓝,半天没从她那句时间不多里反应过来,只是茫然抬头看向冷,对方亦是同样的神情。

  莲绛撑着伞走来的时候,亦接近黄昏,天边铺着一层烟霞,将整个城府邸都照在一片绯红之中,那粉红的桃花颜色亦染得绚丽刺目。

  晚风吹来,桃花叙叙飘落,像一场红色的雪,漫天飞舞。

  院中的桃花树下,那雕花大椅子上倚靠着一个女子。她头上簪子松动,乌发像流水一样散开,发尾拽在地上,飞花飘散,一些落在她白色的衣衫上,一些缀在她青丝中。

  她头微微侧着,额头光洁,眉目清淡,细长的睫毛安静的搭在脸上,依然睡了过去。

  搭在她身上那件披风不经意的滑落,露出那交叠放在小腹上的手。手微微曲起,哪怕睡梦中都要保护好腹中的孩子,而手的下方,有一件未完成的粉色小褂子,但已基本成型。

  夕阳绯红,这一切,静怡的像一幅画卷。

  莲绛撑着伞走过去,蹲在他身前,凝目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然后微微偏头,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身上。

  熟睡的女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头,莲绛慌忙缩回来,眼底有一丝难过,自己也情不自禁的摸着脸。

  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十五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莲绛侧身坐在身前,低头忙着什么。

  她目光移向天空,满幕星辰,竟然也是入夜。

  “你醒了?”

  他抬起眉眼,碧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对十五微微一笑,“都天黑了。”

  “是啊。”他点点头,将小褂子举起在十五身前晃了晃,语气颇为得意,“你这是给我家女儿做的夏天小褂子吧,看,我帮着完工啦。”

  粉色的小褂子,张开也不过大人的两个手心大。

  明黄色的卷边角,小小的翻领,蔷薇花为领口,十分精致。

  “莲啊,你也会针线?”

  “我说过我不会?”他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十五抵不过他眼底的清澈似水,伸出手,他领会的靠近,任她挽住他脖子,两人额头相触,“莲啊,你真厉害。”

  这一声,莲啊,却叹息。

  叹息她有一个如此完美的夫君。

  叹她生性薄命,竟无福陪他常伴一生。

  安蓝曾说,让她不要负了莲绛。

  可她,终究要负啊。

  他听到她赞扬,美滋滋一笑,漂亮的唇轻轻地啄了她一口,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嗯?”

  她没有放开他,半坐着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抵着他额头,却将全身的重心都压在他身上。

  他也喜欢她这种依赖自己的感觉。

  “风尽提出要娶流水。”

  “什么?”

  十五豁然睁开眼,声音有些惊讶。

  “我也很惊讶。”

  他笑了笑,“今天下午,他亲自说的。不过,具体日子怕是要等他回了回楼再说吧。”

  回回楼?

  听到这个消息,十五没有任何欣喜,风尽虽然怪异神秘,可是突然提出要娶流水,实在让她诧异。

  “外面风大,我先抱你回去。”

  十五点点头,莲绛将做好的小衣服放在她怀里,将她横抱了起来,送回原来的屋子里。

  一路上桃花嫣然,镀着一层月光,更加好看。

  莲绛见十五一直看着那桃花,扬起头,咬下来一朵,“送给你。”

  十五接在手里,几个跨步,他已经将她带回了屋子。

  莲绛前几晚一直没有入睡,先是闹腾要侍寝,白天又忙了一天,所以很早早入睡。

  担心十五晚上睡不好,或者要起来,他干脆铺了地铺,就睡在十五身边,有什么动静都能醒来。

  十五在桃花院中睡了一下午,所以并没有打瞌睡,而是靠在床头又开始做豆豆的第二件衣服,倒深夜实在熬不住又睡去。

  次日醒来时,天空一惊大亮,而莲绛不在屋子里。

  十五自己穿了衣服走下床,推开窗户,回身到梳妆台。

  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在一双深潭似的大眼下,显得更加憔悴苍白,平日那粉色的唇,如今颜色都稀浅。

  她整个人,就如一张白纸!

  十五忙打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个胭脂,打开闻了闻,沾了一些涂在唇上和脸上,看起来少有神色。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摘下吐头上的木簪,拿起梳子梳理起来。

  手腕轻轻用力,感到木梳子里缠绕着几缕发丝,她微微蹙眉,好不容易取下来,低头欲将缠在里的发丝拿掉。

  “啪!”

  可就在那瞬间,梳子从手心滑落下去,十五大脑片刻的空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一双修长的手地上的木梳子,十五抬起头,那人逆光而站,她不禁眯眼,闻到淡淡的药味。

  “十五,你的梳子。”

  身前的人,将那几缕发丝取下,将梳子递给十五。

  “风尽……”十五这才反应过来,可周身冰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哦。”风尽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十五,“你起床的时候我就在屋子里了,莲绛出去了,让我看着你。”

  十五接过梳子,发现梳子上什么都没有,努力的抑制住内心的那份害怕,回头又看向镜子,可手却难以控制的在轻颤,“你挡住我的光了。”

  “是吗?”风尽挑花眼一跳,往右边移了一步,靠在了镜子边。

  十五默默的梳着头,风尽笑了笑,“听说你怀孕了。”

  她语气平淡,然后弄在袖中的手,却冰凉。

  甚至有一种落入万丈深渊的感觉,这个消息,是昨晚她才知道的。

  用了整整一晚,她才反应过来。

  这一晚,像是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不是听说,是事实。”十五淡淡地应:“你要和流水成亲。”

  “嗯。”风尽应了一声,屋子里再也没有人说话,她目光依然落在十五身上,再度开口,“十五,你脸色看起来苍白,气血严重不足。甚至于,听辨能力都弱了好多。”

  这个女人的明锐,她早在初次相识时就体会过。

  可如今,她就在这个屋子里,十五醒了过来,都没有发现。

  而刚刚她那慌张找胭脂盒的动作,全都落在了她眼里。

  “你想多了,我只是睡太久而已。”

  十五冷声回答。

  可是她清楚,自己那样的气血可以瞒过莲绛,但是,风尽,几乎不可能。

  “不承认自己虚弱?”风尽勾唇,笑容带着几分诡异,然后俯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十五身前的梳妆台上。

  那一瞬,桃木梳子,几乎又从十五手里滑落。

  风尽放着的是一缕发丝,那发丝正是刚刚从梳子上取下的。

  可那发丝,是白色的!

  见十五怔怔的神色,风尽语带讥讽,一语一字的道:“你的白发!”

  白发…

  白发……

  十五将那缕白发拿在手心里,浑身冰凉。外面脚步声响起,旋即,莲绛的声音传来,“小心点,你们可别碰着了。”

  风尽直起身子,手依然弄在袖子里,转身离开。

  袖子却被拽住,她回头,看到了十五悲戚的双眼,“不要告诉莲绛。”

  “为什么?”

  她声音带着几分冷意,“莲绛让我来照看你身体,可你身体已经开始虚弱,白发都已经生了出来,你却让我不告诉他。难道,你还想我被关在圣湖水牢里面?”

  “他身体不好,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可是,你虚弱的完全不正常。”

  风尽是名扬天下的鬼手神医,即便是让南宫世家无可奈何的毒,在她手里,也不过几月,就清除了。

  而十五气血虚弱,怎能逃过她眼睛!

  “十五,你醒了?”

  门口传来莲绛欢愉的声音,十五忙松开风尽的衣服,扯出一丝笑,望向莲绛,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冷扛着一个架子。

  “那是什么?”

  “摇篮啊。”

  他兴高采烈地将那摇篮摆在十五的床头,里面还堆放着各种小玩意儿,拨浪鼓、小风车……

  “这都是……”十五声音有些沙哑。

  莲绛拿起拨浪鼓蹲在十五身前,贴着她的小腹,“多多,听到了吗?”

  十五脸色苍白,抬头看了一眼风尽。刚才在莲绛进来时,风尽悄然站在了暗处,此时淡淡地瞟了一眼十五。

  “莲绛……”

  “嗯?”莲绛正在逗十五腹中的胎儿,听十五喊自己,忙抬起头问:“怎么了?”

  “我饿了。”

  “冷,去看看鸡汤好吗?”他放下拨浪鼓,又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过一个布娃娃,“看,这像不像多多?”

  那是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大头布娃娃,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笑起来露出两颗小门牙,特别可爱。

  “像。”十五将布娃娃拿在手里,心里却一阵酸楚。

  莲绛起身,见十五长发未挽,忙掬起她的头发来。十五起身避开,道:“你去催一下,我饿得慌。”

  莲绛无奈,看了一样暗处的风尽,打起伞走了出去。

  风尽从暗处走出,站在十五身后,剥开她头发,将几缕白色的头发找了出来,一一扯掉,递给了十五,淡淡地说:“好了。”

  十五点点头,将那几缕白发收起来。

  风尽默默地走在走廊,脑子里全是刚刚十五的一幕幕。

  双手拢在袖子里,她有点理不清思路,就一直往前走,没有路时,就往拐弯,这样一直走着,再抬头时,竟然又是下午了。

  院子里桃花阵阵,风尽干脆上了屋顶,抱着膝膝盖俯瞰着整个府邸。

  左边院子里,小鱼儿在看书偶尔抬头和安蓝拌嘴,冷默默地站在旁边,待安蓝回头看向他时,他会微微一笑。

  风尽苦笑,眼底却更是悲凉。

  夜色又落了下来,风尽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静静地坐在这儿,不知道该做什么。

  似乎二十多年来,自己都这么孤独!

  走廊里,一个白衣女子立在花丛里,然后一扬手,手里有东西飘落,转而不见。

  对方背着风尽,静静地立在柱子边,身体有些无力的靠在柱子上,双手放在小腹上。

  不久之后,另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人走了过去,远远地停下。风尽眯眼,眼底掠起一丝杀气,然后飞奔下楼。

  待那青衣人要靠近十五时,风尽冷声道:“流水。”

  前方的流水浑身一怔,回头惊讶地看着风尽,眼底有一丝惧怕。

  十五闻声,亦是一惊,看着流水,却听到远处的风尽说:“你鬼鬼祟祟地站在十五后面做什么?”

  “属下……属下没有。”流水低着头,默默地回到了风尽身边。

  十五皱眉道:“风大人,何必对自己的未婚妻如此严厉?”

  风尽笑道:“我是怕你们之间又有什么误会。”

  十五看了风尽片刻,不再说话,回身朝莲绛房间走去。

  接下来几日,越城恢复了以往的繁华,燕城亦带着兵马继续去追赶秋夜一澈和角丽姬等人,十五他们暂时留在了越城,打算七日之后再出发往回楼去。

  几日下来,莲绛表现并无异常,看样子风尽并没有把自己白发的事情告知莲绛。

  而十五的精神不济,终于还是没有瞒过莲绛。

  风尽把了把脉,回头看向莲绛,对方那精致完美的脸此时写满了担忧,看着自己的眼神亦多了几分期待。

  他似乎在惧怕什么!

  而那种惧怕,竟和十五的眼神一摸一样。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孕期女子常有的嗜睡。我替她开几幅药就好了。”

  几乎瞬间,莲绛和十五的神色同时安定下来,两人都有一种劫后解脱的感觉。

  风尽眯眼,错身走过,路过梳妆台时,将手上的东西悄然放在上面。

  “你现在还困吗?”

  他坐在床沿边,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悬了几天的心此时终于放了起来,而他眉色也尽是疲态,好在,一切都没事。

  她,只是嗜睡而已。

  而床上的十五又何尝不是呢,紧绷的神经在风尽轻描淡写中放松下来。

  她生怕这些天他看出什么。

  “那你再睡睡。”

  他柔声安慰,眼瞳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十五点点头,眼皮也沉重下来。

  莲绛趴在床边,一手放在她小腹上,一手握着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十分不舍。

  “多多,别折腾你娘亲了。”

  这几天,十五可以算得上是吐得稀里糊涂。

  而他也几乎所有衣衫都无一幸免,只要母子平安,一切都好。

  他餍足的闭上眼睛,而床上的十五似真的很喜欢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种呼吸声,让他莫名安定。

  这夜的风突然有点大,还夹着点雨丝,莲绛悄然松开十五的手,又小心地将被子替她盖好,起身走向窗前,将窗户关上。

  回来时,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梳妆台上。

  他目光一沉,双眸大睁,颤抖着双手将木梳拿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那桃木梳子上的几缕银丝如此刺眼,这些银丝像绞成一张网,将自己包裹住,然后不停地缩进,让他不能挣脱难以呼吸。

  银丝……他唇色瞬间发白。

  十三岁之前的记忆中,他对自己父亲最深的印象不是两个人针锋相对,也不是整日打打闹闹,而是他那头银丝。

  外公说自己出生之日,父亲一夜白了头。想不到十几年后,莲绛自己竟然……也看到这缕缕银丝。肺里像是有冰块破成碎片,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

  他颤抖着手将梳子上的银丝取下来,放在唇边,淡淡的藕荷香气传来,他双腿一软,扑向了沉睡中的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