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放开手。我一双手甫得自由。想都没想。照着他的脸先甩了一巴掌过去。可叹这一巴掌却未能甩到实处。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进他怀中。他右手探进我尚未合拢的衣襟。压在心口处。脸色仍是纸般的苍白。一双眼却燃得灼灼。

他道:“白浅。你这里。可有半点我的位置?”

他这一句话已问了我两次。我却实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却不知。他说的位置与我说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两日。私下里我自己也在默默地思量。他在我心中占着的这个位置。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想来想去。却总是头痛。

他贴在我胸口的滚烫的手渐渐冰凉。眼中灼灼的光辉也渐渐暗淡。只余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开手掌。缓缓道:“你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等那个人回来。既然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你这里。自然不能再给旁人挪出位置来。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墨渊回来了?”虽则不大明白他说这一段话的意思。墨渊是墨渊他是他。墨渊回不回来与他在我心中占个什么位置全没干系的。可墨渊回来这桩事。按理说也只该折颜四哥和我三个人晓得。了不得再加一个迷谷一个毕方。他却又是从哪里听得的?

他转头望向殿外。淡淡道:“回天宫前那夜。折颜上神同我提了提。方才去青丘寻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几句。我不仅知道那个人回来了。还知道为了让他早日醒来。你一定会去天宫借结魄灯。”顿了顿。续道:“借到结魄灯呢。你还准备要做什么?”

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折颜全与他说了。我撑着额头叹了一声。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万年修为。让他快些醒来。”

他蓦地回头。那一双漆黑的眼被苍白的脸色衬得越发漆黑。望着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疯了。”

因每个仙的气泽都不同。神仙们互渡修为时。若渡得太多。便极易扰乱各自的气泽。凌乱修为。最后堕入魔道。而神芝草正是净化仙泽的灵草。此番我要渡墨渊七万年的修为。为免弄巧成拙。便须得一味神芝草来保驾护航。将我这七万年的修为同神芝草一起炼成颗丹药。服给叠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渊便能醒来。

因神芝草有这样的功用。当年父神担忧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将四海八荒的神芝草尽数毁了。只留东海瀛洲种了些。便是这些草。也着了浑沌、梼杌、穷其、饕餮四大凶兽看着。父神身归混沌后。四大凶兽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凶猛。尤记得当年炎华洞中阿娘要渡我修为时。阿爹去瀛洲为我取神芝草回来后那一身累累的伤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难得几个神仙可与他匹敌的修为。也被守神芝草的凶兽们缠得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我这一番去。他评得不错。倒像是疯子行径。估摸许得捞个重伤来养一养。

他与我本就只隔着三两步。自他放开我后。我靠着那硕大的柱子也没换地方。他不过一抬手便将我困在柱子间。一双眼全无什么亮色。咬牙道:“为了那个人。你连命也不要了么?”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我们两个调了个角儿。

他这话说得稀奇。若我实在打不过那四头凶兽。掉头遁了就是。全用不着拿命去换的。左右取不回那神芝草。我便再守着师父七八千年罢了。

但瞧着他那苍白而又肃穆的一张脸。我却突然想起件十分紧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来看。这么又是重伤又是少七万年修为的。少不得须耗个两三万年才缓得过来。这两三万年里。便自然没那个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业继位天后。从未听说过哪一任天帝继位时未立天后的。若再让这婚约将我同他绑做一团。也终是不妥。

我咳了声。仰头望着他道:“我们这一纸婚约。还是废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说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摸索到旁的案几上灌了口茶。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的:“这同你却没什么干系。原本也不过是当年桑籍做错了事。令我们青丘失了脸面。天君为了让两家有个台阶下。才许了这么个不像样的约。此番便由我青丘来退婚罢。咱们各各退一场。这前尘往事的。便也再没了谁欠谁。”

他半晌没有动静。背对着我许久。才道:“今夜。你来我房中一趟吧。结魄灯不在天上。在我这里。”话毕。仍未转身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却差点撞上紧靠着殿门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干巴巴道了声:“当心。”

他稳了稳身形。手抚着额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罢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盘里怕早已乱成一团理不清了。”

他那一幅修长的背影。看着甚萧索。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正文 第十九章(上)

我在殿中茫然了半晌。心中有些空空荡荡。

端起一旁案几上的冷茶再喝两口。将有些干涩的嗓子润了润。才踩着飘忽的步子出了殿门。

殿外立成两列的西海小神仙已撤了一半。想必给夜华开道去了。剩下的这一半正呼啦呼啦朝西海水晶宫正宫门方向移。

看这光景。倒像是又有客至。

我逮住一个扫尾的随便问了两句。扫尾的仁兄苦着一张脸果然道:“有客自远方来。水君着臣下们前去迎一迎。”

看来西海水君今日很有几分迎宾待客的缘分。即便此番是西方梵境莲花座上的佛祖驾到。我也绝不会诧异了。西海两代水君都低调。没怎么得着我们这些老辈神仙的垂怜关怀。今日能连连迎到几位贵客。长一长他的脸面。这么挺好。

结魄灯既在夜华处。自然用不着我再到九重天上走一趟。省了不少的事情。可怪的是我这一颗心却并不觉松快。方才夜华那副萧索的背影在我眼皮跟前一阵一阵晃荡。晃荡得我一颗狐狸心一阵一阵紧。

片刻前领我过来的一双小仙娥恭恭顺顺地再将我原路领回去。因叠雍那副同墨渊甚不搭的容貌势必要令我看得百感交集。过扶英殿时便也没推门进去瞧他一瞧。着小仙娥直接将我领去了扶英殿近旁暂住的小楼。

西海水君在起名字这一点上委实有些废柴。远不如东海水君的品味。譬如说扶英殿近旁一左一右的两座小楼。一个楼底下种海棠花红艳艳的。便称的红楼。另一个楼底下种芭蕉树绿油油的。便称的青楼。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这青楼。

大抵为了不辜负这个名字。这青楼中从床榻到椅子一应用的青杠木。矮凳上的花盆桌上的茶具一应用的青瓷。就连上下伺候的小仙婢们也一应穿的青衣。抬头一望。满目惨绿。瞧得人十分悲摧。

因那一堆绿油油的小仙婢在楼中晃得我头晕。便一概将他们打发到楼底下拨草去了。

一时间楼中空得很。连累我心头也越发空空荡荡起来。

正空荡着。背后的窗扇吱呀一声。我略略一抬眼皮。唔。方才累一半的西海小神仙翻滚着脚底板前去相迎的那位贵客。看来并不是西天梵境莲花台上的佛祖。

我倒了杯冷茶。朝着探头跳进来的人打了个招呼:“哟。四哥。喝茶。”

他一双眼将我从头到脚扫个遍。端起茶杯来饮了口。拧着一双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扮成个男子的模样?”

我望了一回房梁。诚实道:“折颜让扮的。”

他一口茶喷出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面不改色道:“你这么真好看。”

四哥往常三番两次来西海。皆为的是找西海二皇子苏陌叶喝酒。

此番他这么巴巴地跑过来。却据说并不是来找苏陌叶喝酒的。乃是为了来看他的亲妹妹本上神我。

说他原本要跟着折颜一同上九重天来寻我。却被折颜止住了。在床榻上躺了半日也没等着折颜回去。想着折颜多半是将我直接送来了西海。便奔过来瞧一瞧我。顺便同苏陌叶打个招呼。

他坐在青杠木的靠背椅上。大约嘴巴里没咬一根狗尾巴草有些不惯。略略偏了偏头。道:“我原本不过来看一看你在这西海安顿得好不好。嗯。折颜办事忒令人放心了。不过。你这脸色是怎么一回事?煞白煞白的。莫非墨渊回来了你竟不开心么?”

我抬手摸了摸脸。欢喜状道:“开心。我一直都开着心。默默地开着心。”

他皱眉道:“那做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揉了揉脸。干干一笑:“大约是方才用了追魂术。一时没缓过来。”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我。

我再干干一笑:“加之早上同夜华呕了两口闲气。”

四哥看得不错。此番我确然有些魂不守舍。但这魂不守舍的根源却并不是九重天上同夜华的那两句口角。而是方才大殿中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然这桩事若捅出去给四哥晓得。折颜迷谷毕方估摸便都该晓得了。

同折颜处得久了。在挖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我的四哥白真很不长进地练成了一把好手;在传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更是青出于蓝。乃是一把高出折颜这把好手许多的好好手。

我同夜华因团子而生的那场闲气说来也算不得个八卦。不说怕被他烦恼一下午。随便搪塞一个同他说了便图个清净。一番计较后。我喝了口茶水润嗓子。挑拣挑拣将九重天上的这趟口角与他全说了。

他歪在靠背椅上竖起耳朵来切切听着。待我说完后。半晌。抬头望着我古怪一笑。道:“你一向觉得自己年事高辈分老。即便真有不懂事的小辈得罪了你。也不屑同他们计较。你同夜华的这桩事。听你这么一说。谈感情我自然站在你这一边。但义理上倒也并不觉得夜华有什么错。那阿离才多大一个娃娃。你给他喂了那么些酒。醉得七八个时辰没醒来。也不派个人报夜华一声。他们天上的龙族打架打得好。医术却向来不佳。猛然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醉到这个境界。也不晓得有没大妨害。你这个当后娘的还不知去向。他心中若还能无半点起伏。那委实也是个人才。”顿了顿。探过半张桌子揉了揉我脑袋道:“照你的性子。寻常遇到这个事情不过当个笑话笑一笑。今次却陪尽一身的风度。还端出来他的那位侧妃卯足了劲头刺激他。唔。诚然你这一番作为令做哥哥的很激赏。但撇开这个不说。你这个反常的作为。该不是醋了吧?”

我一愣。脑中一道通透的白光忽地闪过。自青丘上九重天这两日。我心中常莫名地一抽一抽。度量也没往日宽厚。见着素锦那位典范便周身上下地不舒爽。受不得团子他爹说我半句不是。今日又魂不守舍半日。原是。原是我醋了?我竟一直在醋着??我一醋竟醋了这么久???我醋了这么久自个儿竟半点也没觉得???!!!

手中凉茶啪一声掉到地上。四哥慌忙跳开去。右手搭着左手心猛地一敲。点头道:“你果然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