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木然地将我看了一会儿。叹了回气。又帮我掖了掖被角。便转身出房门了。只夜华仍坐在桌案旁。一张脸隐在药雾里。看不太真切。

我睡一觉。这精神头恢复得其实只十之一罢了。同毕方这一通话说得。且惊且喜且忧且虑。大大伤了一回神。但心里仍惦念着要去炎华洞一趟。此时夜华却正正坐在我厢房里。有些不便。我琢磨着得找个名目将他支会开。想了一想。遂气息奄奄与他道:“唔。劳烦把药给我。突然有点犯困。吃了药我便想好好睡一会儿。你去忙你的罢。”

他嗯了一声。将药端过来。

良药苦口。这药苦成这样。想来确然是味良药。一碗汤药下肚。苦得我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头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华接过碗放在一旁凳子上。却并不走。只侧了头看我。道:“你可晓得。回回你不愿我在你跟前守着时。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时你也并不是真的犯困罢?”

我怔了一怔。

诚然这是我找的一个借口。然我这一趟却千真万确地头一回同他使。万谈不上什么回回的。

我尚且还在思忖这个回回。他却已来揽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伤得重些。便不自觉化了原身养的伤。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的。他却还能分得出一只狐狸的腰身。我佩服得很。

他声音有些低哑。缓缓地:“浅浅。”

我嗯了一声。

他却只管搂着。没再说什么。半日。终归又挤出来一句:“你方才说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发懵。方才我那一番话。皆是说给毕方听。与他却全没干系。我是真心还是不真心。显见得应该毕方来问才更合宜。

他埋着头似笑了一声。这一声有那么股子没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揽着你抱着你。我来青丘住的这些日子。你也时常能为我添些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为我们两个有婚约是不是。若与你有婚约的是另一个人。你…”他将我揽得更紧一些。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接着说了。

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过了一遭。以为他这话问得十分奇怪。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若不是我两个早有婚约。他能在我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揩到油水?便是将将来青丘住着时。便被迷谷打出去了。哪还进得了狐狸洞。分得上好的一间厢房?且不说我还将三哥往日住的劈出来与他做书房。待他待得这么殷勤。

但自我同夜华相熟。他便从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连眼睫毛也不动一动的性子。此时竟在我面前显出这等示弱的姿态。委实有些不同寻常。

我干干笑了两声:“我对你好些也不全是因那纸婚约。”

他僵了僵。抬头来望我。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闪了闪。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两声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时日里。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劳。却也还惦念着给我们煮饭烧菜。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地记着。俗话说有来有往。有去有回。你投过来一个桃。我自然要回报你一个李子。没李子的话也得拿个枇杷果来替着。换了其他人来与我起一纸婚约。却未必能做到你这样。我便也未必能耐着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这个话说得其实很和衬。这正是长久夫妻的相处之道。夜华一双眼却黯了黯。他自黯然了好一会儿。我因无从知晓他缘何猛然地就黯然了。也不便打搅。只望着床顶。想炎华洞洞口的禁制该得换一换了。

他突然深深地将头埋进我肩窝里。闷闷道:“我从未给其他人做过饭菜。我只给你一人做过。”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点头道:“你的厨艺是很好的。抽空给你爹娘爷爷也做几回。正体现一个孝字。”

他没理我。又道:“我做这些并不因你同我有婚约。我来青丘住也并不因阿离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厨房这个事原来却是你的兴趣。这个兴趣是个好兴趣。忒实用的。”

他将我搂得越发紧些。仍没理我。再道:“浅浅。我爱你。”

我茫然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十分震惊。这这这。

天塌下来也没比这个更叫人惊诧的了。

我原以为自己的姻缘树乃是棵老铁树。批死了万万年也开不了花。今遭。这棵老铁树居然。居然开花了?且还开的一株并蒂花?!

第十三章(3)

夜华抬起头来幽幽望着我:“你怎么说?”

我尚且还震惊得不能自拔。委实不知该怎的来说。在拔与不拔之间。好容易喘上一口气来:“这。这可不当耍的。”

他淡淡然笑道:“我再没什么时候比这时候更真了。没情谊自然也能做长久夫妻。我却盼着你同我能有绵长的情谊。”

他这些话句句都是让人肉紧的猛话。我虽惶恐震惊。却也还能在这惶恐震惊之中拿出一丝清明来斟酌一番。起先。我确然没料到他是这样想的。见今回忆此前的种种。一幕幕一桩桩飞速在我眼前闪过。略略一琢磨。他的那一番心思。倒着实。着实是瞧得出征兆来的。我老脸红了一红。幸好此番是原身。一脸的狐狸毛。也见不出我一张脸红了一红。

但苍天明鉴。我于他在心里却素来都正经得很。即便想着日后要做夫妻。也打算做的是那知己好友型的夫妻。万没生出什么邪念的。

夜华为人很得我心。我对他了不得存着一些欣赏。却也不过站在老一辈的高度上。对小一辈关怀爱护罢了。要说同他风月一番。却委实有些。有些…

夜华一双眼很莫测地将我望着。不说话。直勾勾地。望得我饱受煎熬。

我顿了顿。咽了口口水道:“我听阿娘说。两个人做夫妻。做得久了。当年风花雪月的情谊便都得淡了。处在一起。更像是亲人一般。眼下我觉得你已很是我的亲人了。我们其实大可以略过中间这一步路。你看。如何?”

当年因离镜受的那次情伤。伤疤虽已好得干净利落了。却难免留下些坏印象。让我觉得情这东西。没有遇对人。便是个甚不好的东西。倘若我再年轻个四五万岁。玩一玩也没怎的。即便再伤几回。道一声年少轻狂便也就过了。如今年岁大了。对这个却着实再没什么大兴致。但夜华尚年轻得很。纵然我想过清净无为的日子。却连累他一起过。便委实不太厚道。

方才那一番话说得顺畅。夜华没言语。我便也胆肥不少。细细揣摩一遭。又将我心中这个想法与他商量道:“不过你这个年纪也确是该好好爱几场恨几场的年纪。趁如今你对我的孽根种得还不深。早早拔了还来得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能晓得。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对情爱这东西便看淡了。委实提不起兴致来。这是个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啊。唔。天君那一纸天旨将你我两个凑做一堆。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你不住。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待我同你成婚后。看能不能再为你另取几位年轻貌美的侧妃。”

说完这一番话。心中一块大石头砰然落地。如今我的心态。真真四平八稳。

想来我也该是四海八荒头一个这么大度的正妃了。纵然夜华娶了我。在年岁上有些吃亏。冲着这一点。却委实要烧高香才是。

他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高兴。神色惨白。盯着我的眼睛。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敛容恳切道:“真。比真金还真。”

我只以为在娶侧妃这桩事上。他要向我寻个保证。却不想得了我这句话。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紧的唇抿得更紧。眸光渐渐淡去。

活到这么大年纪。人的性子难免被磨得温吞些。但感情这个事情。乃是个万万容不得拖泥带水的事情。我继续敛容恳切道:“千秋万载我也是这个话。我同你还是保持纯洁的联姻关系好些。其实。夫妻两个有了私情倒不一定是个好事。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纳个妾。都不定能纳得便利。如今这样就正好了。你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唔。今□大抵不理解我说的这些。可到有一日。你再看上哪个仙。想将她娶回洗梧宫来。便晓得我此时说这一番话的好处了。”

他静了一会儿。只缓缓道:“你是。特意说这些话。来让我难受的么?”

我心中喀地一声。他如今爱我爱得仿佛正是兴头上。虽则我是一片好心。但说的这些话。细细来想一想。却有些操之过急。

我默默无言地将他望着。不知怎的来劝他才好。只觉得这个事。要慢慢地从长计议。

他将我揽在怀里。低哑道:“我只爱你一个。再不会爱上其他人了。”顿了顿又低声喃喃了句什么。听得不大清。

唔。这愁人的。死心眼的孩子哟。

夜华将一番震得我天灵盖发麻的猛话放完。却并不见走。只将我搀着躺下。四个被角捂严实。我虽受了重伤。也并不见得虚弱至此。连躺一躺这等轻便的动作也做不稳健。但看他神色凄然。我不便火上浇油说什么。只能默默受了。

他捂完被角。又将搁在一旁坐凳上的药碗拿去放在桌案上。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然后踱回来。背倚着床栏道:“阿离已经送上天宫了。只受了些惊。倒没大碍。需修养几日。我原本打算带你一同回天宫的。灵宝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正适宜你将养。”皱了皱眉又道:“但那只毕方豁命拦着。不过。若你开口应了。他也没甚好说。你先躺躺。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天宫罢。”

灵宝天尊的那汪天泉倒听说过。确确是个好东西。像我这一番伤势。寻常须得将养个把月的。去那天泉里泡泡。怕痊愈也不过三两天的事。借着夜华的面子。倒能捞这么一个便宜。我甚欢喜。

说完这一番话。他便闭目养起神来。我却还得去炎华洞瞧一瞧墨渊。琢磨半日。缓声道:“你今日。没得文书批了?”

他半睁开眼睛:“今日没甚可忙的。你方才说困。我便陪你靠靠。”

我嘴角抽了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