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乐了一会儿。两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许多年没见你使小性了。今日来听这个墙角。却听得很有收获。真真常埋怨我当初将你送去昆仑虚送错了。不过学一个艺。却学得整个人都不大灵光。全没有他带着你时的天真活泼。如今这样看。你还不算无可救药么。”

我悲凉地望了一回天。如今我已是十四万岁的高龄。按着凡人的算法。正譬如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婆。若仍旧如同少年时代一般的天真活泼。娘嗳。那该得是多么的吓人?!

因我一向是个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这样一番明透事理的计较。然折颜却一向是个不服老的。我这一番英明计较。自然只能吃回肚子里去。只摇着扇子谦虚道:“夜华的那个侧妃委实不大合我的意。我虽一向偏爱些机警灵敏的小神仙。但机警灵敏过头了。跑到我跟前来自作聪明的。我却不大喜欢了。所以本着长辈对小辈的看顾之心。略略训诫她两三句。实在算不得使小性的。你过奖了。过奖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实往常折颜并不似这般爱笑。但他近日春风得意。日子过得很滋润。自然便多笑些。待他笑够了。我便也干干陪笑上去:“夜华昨日才将我领上的这九重天。你今日便赶着跟上来。你上来这一趟。绝不是只为了来听我的墙角罢?”

他咳了声敛住笑容。眼风里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扫了扫。奈奈不愧在这天上兜转久了的。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立时便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着上神。”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折颜一向不大正经。待奈奈走得远了。却立时收拾出一副凛然的庄重模样来。

他这个模样。令我心中抖地一颤。

三百年前。自我从那场沉睡中醒转过来。发现师父的仙体不用我的心头血也保存得很好时。他端出的便正是这幅模样。敛着眉沉着脸。敲着炎华洞的冰榻缓缓安慰我:“墨渊兴许要回来了。”害得我空欢喜一场。

如今。我怔怔望着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心中不长进地隐隐又生出丝念想。但害怕这个念想终归又是个行将落空的念想。便只得往这蹭蹭上窜的一株火苗上狠命浇一桶冷水。

听得心尖上滋啦啦一忽儿响过之后。我甚沉稳地将两只握紧的手揣到袖子里去。淡淡道:“你便将关子这么卖着罢。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庄重的嘴脸。倜傥一笑。道:“若是我说墨渊要醒了。你也不急么?”

方才还在火中炙烤的一颗狐狸心猛地一窜。直窜到我的嗓子眼。我听到自己哑着嗓子的一句回话:“你。你又是在骗我。”这一句话。竟微微地带着两声儿哭音。

他愣了一愣。敛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过来拍了拍我的背:“丫头。这回绝不是在骗你了。前几日我同真真去西海办一趟事。遇着那西海水君的大儿子。那时我觉着他身上的仙气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术查探了一番。这一番探查下来。竟叫我发现他身上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他顿了顿。低声道:“便是你的师父墨渊。”

我低低瞧着自己从裙子底下隐约露出的一双绣花鞋。木楞楞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儿子身上的另一个魂魄。就是墨渊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笔记小说。便有那神怪故事。说男子也能怀娃娃。兴许你探出的那另一个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瞒着老父老母怀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因低着头。眼睛跟前又莫名有些潮。便不大看得清折颜的神情。只听得他叹息一声道:“使出追魂术来。自然能对一个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个魂魄。我追着它的源头探过去。却探得它是靠着破碎魂片自身的灵力。一片一片重新结起来的。试问这四海八荒。还有哪个能凭着魂片自身的灵力。将一个碎得不成样子的魂魄重新结起来?也只能是墨渊有这个本事了。再则。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养大的。小时候一直处在一处。他的仙气。我自然也是熟悉的。从前。你说墨渊灰飞烟灭前嘱咐你们十七个师兄弟等他。我只以为那是他留给你们的一个念想。叫你们不必为了他难受。他虽一向言而有信。却终归敌不过天命。直至在那西海大皇子身体里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渊这一生都未曾叫他着紧的人失望过。这才是峥嵘男儿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万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还有些散。暂且不能回到他原来的身体里。须得借着旁人的仙力慢慢调养。待将养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真正醒来。想必正是因为如此。墨渊才令自己的魂魄躺进了那西海大皇子的身体。借以调养。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过普通尔尔。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还要分来调养墨渊。渐渐地就将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渊既是将魂魄寄在他这幅不大硬朗的身子里。少不得还要调养个七八千年。我探明了这桩事。本打算立时便告知你。但一回来却见你伤得那么重。也就瞒了。怕扰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的天泉。想着你也该好得差不离了。今日我便特地上的这一趟天。将这个事传给你。”

他说了这么大一通。每一个字都进了我的耳朵。却在脑子里挤巴挤巴地搅成一锅米浆。神思被这锅米浆挤到了九天之外。令我既圆满又糊涂。

心心念念了七万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哽了半日。恍惚里抓住折颜话中的一个篓子。急急道:“师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气来供自身调养。欠下的这一桩债。却该怎的来偿?”

折颜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墨渊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便有他的道理。我记得这西海的大皇子幼年曾欠了墨渊一个大恩情。此番。便算是他在报恩罢。”

话罢扳住我的肩一只手抬起我的头。锁眉道:“丫头。你哭什么?”

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确确触到了一片水泽。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甚没用地抓住他一角的衣袖。讷讷道:“我。我只是害怕。怕这又是一场空梦。”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正文 第十八章

折颜一席话。叫我再没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虽同夜华有些怄气。可上得玉清境疗伤一事。终归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别。便真正没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别。又显见得我没面子。遂留书一封。言辞切切。对他近两日的照拂深表了谢意。便与折颜一道跨过南天门。匆匆下界。

即便墨渊此刻还只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个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这一颗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只早早起来捉虫的母鸟。捉得一口肥虫子时。便欢欣地扑棱着翅膀飞快往鸟巢里飞。要急急地将这口虫子渡给巢中的雏鸟。

从九重天上下西海。腾云约摸需腾个把的时辰。折颜踩着云头十分无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万幸近日他同四哥过得顺风顺水。才叫我一双耳朵逃脱一劫。没再翻来覆去地听他讲四哥那一桩桩一件件丢人的旧事。

折颜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八卦。我宝相庄严地坐在云头上。听得津津有味。

东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这个西海水君。开初我还以为。大约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没时常关怀关怀这些小一辈的神仙。才令他在我这里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听折颜一说。方晓得原是近两代的西海水君为人都十分低调。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没甚存在感。然就是这样一位保持低调作风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却做了件很不低调的事情。

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渊借了身子调养魂魄的西海大皇子叠雍而起。

说是自六百多年前开始。叠雍那一副不大强壮的身子骨便每况愈下。西海水晶宫的药师们因查不出症结。调理许久也没调理出个所以然来。请了天上的药君来诊断。药君带了两个小童子上门来望闻问切一番。拈着胡须儿开了两服药。这两服药却也只能保住叠雍不再咳血罢了。药君临走跟前悄悄儿拖着西海水君到角落里站了站。道叠雍大皇子这个病。并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没病在身上。他区区一个药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见着连药君都无计可施。西海水君一时悲愤得急红了眼。思忖半日。干脆弄出来个张榜求医。亮堂堂的榜文贴满了四海八荒。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谁能医得好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进来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进来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这西海大皇子叠雍。传闻是个断袖。

西海水君因一时急得焦头烂额。出的这个榜文出得忒不靠谱。诚然这天底下众多的能人都是断袖。譬如当年离镜的老子擎苍。但还有更为众多的能人并不是断袖。他一袭不靠谱的榜文。生生将不是断袖的能人们吓得退避三舍。待终于发现这榜文上的毛病。这榜文已犹如倒进滚油里的一碗冷水。将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锅。

从此。西海水君庭前。断袖们譬如黄河之水。以后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绵延不绝。可叹这一帮断袖们虽是真才实学的断袖。却并不是真才实学的能人。

墨渊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个境界的。绝瞧不出那叠雍身体里宿着一个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

于是乎。大皇子叠雍被折腾得益发没个神仙样。西海水君的夫人瞧着自己这大儿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伤。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场。令西海水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无绝人之路。叠雍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二皇子苏莫叶。同我的四哥却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牵扯。说四哥从西山寻了毕方回十里桃林后。有一日与折颜斗了两三句嘴。一气之下便杀去西海水晶宫寻苏莫叶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水晶宫一派愁云惨淡之时。那二皇子苏莫叶多喝了几杯酒。喝得醺醺然。靠着四哥将家中这桩不像样的事挑巴挑巴全说了。四哥听了苏莫叶家中这一番辛酸的遭遇。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请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来帮一帮他。纵然折颜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是个“退隐三界、不问红尘。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淌这一趟浑水。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断交的赤裸裸威胁。终归还是揣着架子奔去了西海。这一奔。才奔出的墨渊快醒来的天大喜讯。圆满了我的念想。

折颜挑着一双桃花眼道:“我同真真离开西海时。答应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会派出仙使去西海亲自调养叠雍。要令墨渊的魂魄恢复得顺遂。那叠雍的身子骨确然也是该仔细打理一番的。”

他说得虽有道理。我皱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却什么时候有了个仙使?”

他倜傥一笑道:“上回东海水君办的那个满月宴。听说有一位白绫缚面的仙娥。送了东海水君一壶桃花酿做贺礼。自称是在我的桃林里头当差的?还说那仙娥自称是九重天上太子夜华的亲妹妹。几个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没挖出来夜华君有什么妹妹。后来又跑到东海水君处证实。原来那仙娥并不是位仙娥。却是一位男扮女装的仙君。因同夜华有些个断袖情。才堂堂男儿身扮做女红妆。假说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东海水君其人。真是风趣。哈哈…真是风趣。”

能亲手来调养那西海大皇子的仙体。以报答墨渊。我十分感激折颜。可他此番却一定要给我安个男子的身份。再将我推到一位断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怅。颇后悔既没了四哥在前头顶着。那日东海水君的满月宴。我便不该祭出折颜的名头来。

折颜眼风里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摇身化作一个少年的模样。面上仍实打实覆着那条四指宽的白绫。

煎熬了个把的时辰。总算到得西海。

折颜端着一副凛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将我领进海里去。水中兜转了两三盏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宫邸大门跟前。西海水君打头的一众干西海小神仙们盛装相迎的大排场。

因我是被折颜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亲自领进西海的。即便他口口声声称我只是他座下当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没半点怠慢我。依照礼度。将折颜恭请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细细地泡了好茶伺候着。又着许多仙娥搬来一摞一摞的果盘。令他这位上神歇一歇脚。

折颜歇脚。我自然也便跟着。

我的二哥白奕在万儿八千年前。有段时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诗来与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个凡人们公认的虽无德却有才的大才子写的。全篇记不得了。只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哥细细与我解释。说诗人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此番归心似箭。回得故乡来。可离家越近。却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这两句诗。将诗人一颗想往又畏惧的心剖白得淋漓尽致。非大才不能为尔。那时我听了二哥这一番话。心中并不苟同。只觉得这诗人思乡情切却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变态。正常人显见得是不能做出这一番踌躇模样来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两句诗的深意。才晓得做这首诗的凡人并不是个变态。确然有几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宫的大殿之上。怀中揣的。便正是一颗近乡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见着墨渊的魂。又害怕立刻见着。

折颜并没歇多久。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茶。便提说须得走了。因他是揣着上神的架子说的这个话。西海水君即便有那个心想留他一留。也碍于他不苟言笑的凛然神色。只得招呼一众干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后拥地呼啦啦将他送出去。

送走折颜。西海水君持着一派忧愁的脸。谦谨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亲自领了我去见他那大儿子叠雍。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浑身上下紧紧崩着。生怕见着那叠雍时作出些失仪的形容。

第十八章(2)

我窃以为。墨渊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这位大皇子周身的气泽。总该隐隐约约令我感觉些亲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该因了墨渊的魂魄而染上些许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两个宫娥柔柔推开。我尾随着西海水君踱进去。见着半散了头发歪在榻上发呆的叠雍时。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