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躬着一把老腰撑在她身后数步,瞧见她后退一步又要窜逃的阵势,急中竟难得灵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风九震惊于平日病恹恹的夫子今日竟矫捷得猴一般,不及反应,双手双脚又接连被夫子更加矫捷地套上两条捆仙索。耳中听得夫子上句道:“看你这顽徒还往哪里逃!”又听得下句道:“宗学中首要对你们的教诲就是教你们尊师重道,以你今日的作为,为师罚你蹲个水牢不冤吧!依为师看,这里倒是有个很现成的水牢。”话间就要念法将她往溪流中抛。

被捆仙索捆着施展不出仙泽护体,没有仙泽护体,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动及仙元,但风九的个性是从小少根告饶的骨头,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头禅:“爷今天运气背。”咬咬牙就预备受了。

夫子两撇山羊胡被她气得翘起,食指相扣,眼看一个折腾她进河中的法诀就要成形。此时,绑她手脚的两条捆仙索突然松动,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从他们斜后方传过来:“你罚她蹲了水牢,谁来给本君做饭?”

鹅绒似的大雪从清晨起就没有停歇过,皑皑雪幕中,东华帝君一袭紫袍慢悠悠地从隐着摩诃曼殊沙的两(颗)棵老松后转出来,雪花挨着他银色的发梢即刻消隐,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儿的仙,神仙当得久了,随处一站,带得那一处的景色也成了仙境。

摩诃曼殊沙在东华脚下缓缓趋移出一条苍茫雪道来,风九垂头看他云履地流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边,她定了定神,抬头瞪了东华一眼,掉头就走。

半年来,风九甚至有一回做梦,梦到她的表弟团子脚踏两只风火

小轮,小肥腰别一杆红缨枪亟亟地赶来下界救她,但关于能在梵音谷中再见东华这茬儿,她真没想过,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半刻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计较东华作为一个长辈却对她这个小辈见死不救的缺德事,此事瞧见活生生的东华面无愧色地出现在她面前,没来由得心间竟腾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夫子今日的一副精神头全放在了对付凤九那矫捷一拿和矫捷一捆上,此时眼见这陡生的变故,腿先软了一半,双膝一盈行给帝君他老人家一个大礼。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没有看到他这个大礼,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到水里泡泡的顽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寻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说他今日偶识得九歌这丫头,觉得她挺活泼能伺候自己,随口讨她做几日奴婢呢,还是他从前就识得她,今日见她被罚,特地转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这步田地,一颗老心呼的一声蹿到了嗓子口,带着半条身子连着腿脚一道软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风清雪软拂枝头,凤九晓得东华跟了上来,但她没有停步。不过三两步,东华已若有所思地拦在她面前,她试着超前走了几步,看他竟然厚脸皮地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抬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来救爷的?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哼,今天终于想起救爷来了?告诉你,爷不稀罕了!”说完掉个头沿着溪边往回走,垂头却再一次看见东华那双暗纹的云靴,急刹住脚道:“让开让开,别挡爷的道!”

一尺相隔的东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后来救你,和半年前来救你有什么分别啊?”

凤九往后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烧得更旺,这个无耻的长辈,他竟然还敢来问自己营救的时间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别!

凤九手指捏得嘎吱响:“你试试被人变成一块手帕绑在剑柄上担惊受怕地去决斗,决斗完了还被丢进一个悬崖半年之久,你试试!”喊完凤九突然意识到,前半年怎么就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东华了呢,这一番遭遇搁谁身上幸存下来后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顿时豪气干云地添了一句,“爷只是使个小性,没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爷的涵养好,你还敢来问爷有什么分别!”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啪地折断,豪情地,应景地怒视他总结一句,“再问爷这个蠢问题,这个松枝什么下场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场!”

她觉得今天对东华这个态度总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东华相处时她还是有所保留,总是不自觉介怀于曾经心系了他两千年之久,对他很客气、很内敛、很温柔,后来被他刷成那样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时候脾气上来了,连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都当面痛快的骂过,当然没有得着什么便宜,后来被他爹请出大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这才显出她青丘红狐狸凤九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本色嘛。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佛陀爷爷也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凤九做到了。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东华的面放话把他揍得跟一截枯松枝似的,她青丘凤九又做到了。她顿时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是也料想到东华大约会生气,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丝气,想来今日不会就这么平安了结。不过,两人对打一顿将恩怨了清也很爽快,虽然她注定会输,会是东华将她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那么能将对方揍得什么样,就各凭本事罢。

凤九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从东华无波沉潭的一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微讶。这个凤九可以预料,她在九重天将自己压抑得太好,对东华太尊重太规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规矩,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适应和消化一下。

东华眼中的微讶一瞬即逝。所谓一个仙,就是该有此种世间万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绪。

东华纹丝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块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间掠过一抹笑意,“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块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噔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吧?

丝帕似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块丝帕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儿神奇。

凤九伸手将帕子从头上摘下来,紫色的丝帕比她先前变的那张阔了几倍,绣了一些花色清丽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闻一闻,还带着东华惯用的白檀香气。她手一抖,眼看帕子从手上掉了下去,结果轻飘飘一转又自动回到她的手上。东华的声音平平静静响起:“握稳当,别掉在地上,我怕冷。”

凤九睖睁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摆成个冰团包在帕子里头,包完又兴高采烈地将裹了冰团的丝帕妥善埋进雪坑中。半个时辰后,她戳了戳包着冰团被打得透湿的帕子,问道:“喂,你还怕什么?”“…”

燕池悟回到疾风院时,瞧见凤九正撑起一堆炭火烤一块帕子。她什么时候绣了这么一块漂亮的帕子,他还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时藏了一点儿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凤九已经拿着这块帕子玩儿了接近一个时辰,她将他从雪地里掏出来后,东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她觉得男子汉一言九鼎,变成帕子让她出气是东华主动提出来的,她原本都没有想到。既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继在雪中埋了他半个时辰后,她又将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软些,她还用他包着橘子肉鲜榨了一两碗橘汁,再将他铺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儿刷掉,最后又在水里头泡了整一刻,才捡起来架起炭火,预备将他烘干。整个过程中,东华都没有出声,凤九觉得他很坚强。

小燕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凤九望着烤火架上被折腾得起码掉了三层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感到这样对待东华是不是过分了些。一转念,原本还打算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一会儿,虽然是因家中没油了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对他那么坏,出去买点儿油回来将他煎一煎也很容易,这么一看,她还是对他很不错的。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来,准备等他干了后,二人便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吧。

他们修仙嘛,讲的就是一个宽容,一个大度,一个包涵,她还是应该让他领会一下她的这些优点。

木炭噼啪爆出一个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只马扎坐过来和凤九一同烤火,落座时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墙壁上拉出小燕一个孤寂又凄凉的嗑瓜子的侧影。

凤九打量他片刻,觉得小燕不愧一朵娇花,含起愁来也别有风味。他这辈子要想变得英武,除非回娘胎里重投生一回,否则依这么个长相,就算络腮胡从下巴直长到耳朵尖头顶上还刻个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娇花。

她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小燕壮士,你贵为一介壮士,此时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大事?”小燕一向喜欢听人叫他壮士,她觉得她这么开场,他会开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松动许多,抬头正欲言,不幸被瓜子皮卡住,慌忙间抓起架上正烤着的丝帕兜嘴一阵咳嗽,瓜子皮刻出喉咙后拿丝帕一包,长舒一口气,叹道:“东华那冰块脸来梵音谷了,你晓得了吧?”

凤九默默无言地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擦嘴后再擤鼻涕的紫色丝帕,打了个哆嗦,谨慎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燕长叹一声:“老子本来以为依老子如今的修为其实已经和冰块脸差不多,不,老子个人感觉可能老子还要更胜一筹,但,”小燕神色狰狞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老子过水月潭时,看到冰块脸正施用叠宙之术,将梵音谷同九重天间的万里空间叠压起来…”

叠宙之术,此种法术凤九晓得,一般是一个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挂念,能以最后的仙术及仙元叠在空间,使自己转瞬间便见到挂念的人事,以圆满心中念头,顺利羽化的一个仙术。乍听起来有些像瞬移之术,但瞬移是将仙身在瞬间传送到同一世界的十里以内之地,而叠宙在十万里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将彼此的空间压缩,中间按仍隔着镜子般的被压缩的时空,只容双方相见却彼此触摸不得。小燕反应这么大,凤九倒是没有料到,因这个法术于高阶的神仙其实并不那么难,无须再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阶的神仙也很费神费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紧急时刻,大家都不怎么用它。

凤九隐约觉得有处地方不大对,思索中敷衍地回答小燕道:“那么定是太晨宫中出了什么紧急的要事吧,这样重大的法术,不是什么紧急要事一般不会用。你同东华不和,他宫中出事,你该高兴才是嘛,再说,这么一个法术我听说你也使得出来啊,还可维持半柱香的时间。我有个印象,似乎这个记录在你们魔界还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没有几个人超得过,恕我不明白,你何至于震惊且悲到如此?”

小燕咬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后的表情竟显得更加凄凉,良久,缓缓地道:“下棋…”

凤九道:“啥?”

小燕悲痛地将头扭向一边:“冰块脸施这个法术,不过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刚才看见,他正隔空同你们天界那个花花公子叫连什么的下围棋。”顿了段,他颓然地道,“老子感觉老子输了。”

凤九无言地立了半晌,看小燕像是受的打击果真非同寻常,没想到,他长得这副水灵样,做出这种表情竟十分惹人怜爱。她再一次母性大发,就要不顾后果地伸出手去揉揉小燕乌黑的长头发,幸亏半道被残存的理智牵住,生生一顿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晌,宽慰他道:“虽然他这一项赢了你,但是他总有不如你之处,何必以己所短比他人之长?”自觉说了句应时应景的漂亮话。没想到,小燕竟是一种穷根究底的个性,此种情况下还要追问她一个:“比如呢?”

她踌躇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后一步,试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长得娇艳漂亮?”小燕悲愤地随手将掌心的帕子捏个团,扔到她的脑袋上。

此时炭火再接再厉地噼啪一声又爆出个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画道弧线猛然跃进眼帘时,凤九终于反应过来从方才她就觉得不大对的地方。

良久,她从头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炯地凝视半晌,咬牙切齿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说,看到东华同连宋君下棋,是在几时来着?”

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刚才啊,他们现在应该还在下着,我走的时候看见冰块脸还领先了一步呢。”

第三章

凤九觉得,做神仙,适当地无耻一下并没有什么,但是,怎么可以无耻到东华这个地步呢?她捏着沦为一个罪证的丝帕,心中被一股愤懑之情激荡,急匆匆赶往水月潭,打算向东华算这笔帐。

空中飘下来一些清雪,凤九在疾步中垂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丝帕。

因她近来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大度的、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认为,其实就算东华不提出变成一块帕子供她出气,那么像她这样大度的仙,顶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记恨他十年八载,几千年还是很有希望原谅他的。

但他竟然欺骗她,这个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华在做出此种考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她发现这个骗局会记恨他一辈子吗?又或者是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识破他这个骗局的能力吧?以她对东华的了解,她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的愤怒瞬间更深了一层。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梵音谷的一处圣地。水月白露在传说中乃一种生三十年死三十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来。这个潭虽名中带个潭字,其实更类于湖,深中有水光十顷,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坐于水中,传说比翼鸟一族的女君尤爱此白露树挺拔接天,常来此暂歇兼泡泡温泉,所以水月潭景致虽好,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静。

云水绕清雾间,凤九果然瞧见东华遥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树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间萦了一团虚渺的仙雾,但凤九的修为着实不到层次,大约能看出东华以叠宙术叠压的空间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连宋在她眼中则只见得一个白茫茫的轮廓。

白茫茫的轮廓连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见她,在连三殿下从良已久的心中,近来值得他关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这个小帝姬。追溯到他同东华相交日起,东华对哪个同他献殷勤的女仙特别有兴趣他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东华此人,似乎生来就对风月这类事超脱,连被八荒推崇在风月事上最超脱的墨渊上身,连宋都晓得他还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有过一段恩怨情仇。可东华许多年来,愣是一个把柄都没有被他拿住,这让连三殿下感到很没有意思。

但,这么一个超然不动让他等六根不大净的仙者们自叹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却对青丘这位才三万来岁还没长开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让连三殿下有段时间,一直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眼看美人含怒一副找人火拼的模样已近到百来步远,连三殿下本着看好戏的心态,愉悦地一敲棋盘,兴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东华:“刚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冲过来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拿钢刀把你斩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见血是收不了场,你又怎么惹着她了?”

连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时落漏,帝君手中的黑子围杀白子毫不留情,在连宋抚额追悔时微抬头瞟了眼趋近的凤九,针对三殿下方才的那个惹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低估了她的智商。”

“…”

该如何同东华算这笔帐,疾奔而来时,凤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骂他一顿显然不够解气,祭出兵器来将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过,但她也不是个不自量力之人,倘或果真祭出兵器,届时谁被砍成八段尚未可知。

不过,东华变给她的这块帕子果然绣的很好看,她折腾它的时候没有瞧得仔细,方才她途中又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在它的一个角落,沿着缝制的针脚处极小的绣了一个“姬”字,看来这并不是随便变出来的一块帕子,倒像是东华随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给他的一块帕子。

她想起曾经她多么宝贝东华送给她,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个白玉坠,觉得东华既然对姬蘅那样上心,那么若是她当着他的面将姬蘅送给他的这块帕子糟蹋一遍,他一定远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愤怒且伤心吧。

她觉得自己想出这个点子着实很恶毒,但是越看这块丝帕越觉得碍眼。她纠结地想,这件龌龊事当然还是要做的,那么,就等她办成此事后回去念两遍佛经,算是自我超度一下这个龌龊的行为吧。

但是,凤九千思量万思量,万没有料到修为有限,刚踏进(沉)水月潭中,即被叠宙术叠压的空间逼出原形来。诚然,即便变成狐狸她也是只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红透亮,唯独四只爪子雪白,身后的九条尾巴更如同旭日东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绚丽,不管喜欢不喜欢圆毛,都会被她这个模样迷住。但是,用这个模样去教训东华显然没有什么威势,说不定还会让他觉得非常新奇可爱。可是,就这样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气愤难平。

眼见东华其实已近在不远处,仿佛连连宋的那盘棋已经杀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着她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然这样的气定神闲,令她心中淡淡的纠结感瞬间丢到西天,拽着帕子杀气腾腾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东华瞧见她这个模样,似乎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东华的众多爱好中有一条就是喜欢圆毛,他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她原身时的模样一向难有人能抵挡,她小的时候有一回调皮,在小叔饭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顿时就原谅她了,这就是一个她从小狐颜祸水的鲜活例证。

东华坐在棋桌旁,瞧着她的眼神有几分莫测和专注,像是铸一把剑,制一尊香炉,或者给一套茶具上釉彩时的神情。

此时,水月白露纤细莹白的枝丫直刺向天,月牙叶片簇拥出丰盈的翠蓝树冠,结满霜露似的百花团,一阵雪风拂过,花团盈盈而坠,未掉及水面已化做白雾,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鱼绕着树根,偶尔扑腾着跃起来。雾色缭绕中传来一阵幽远寂寞的佛音,不知谁在唱着几句经诗:“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实信解,不生法相…”

凤九觉得这个场景太缥缈,但似乎天生就很适合东华这种神仙,他此时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她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两滴冷汗。

她想起来这个人是曾经的天地共主,按理说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缺德事,她这种做小辈的还是不可废礼,要尊敬他。

那么,她犹豫地想,她现在,到底该不该当着帝君的面,蹂躏他心爱的丝帕呢?

周身仙气飘飘的东华撑腮看她这个狐狸模样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时候,我是不是救过你?”

她手握丝帕猛地抬头回望他,愣了一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东华竟还记得曾经救过她,让她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由于九尾

的红狐天上地下就她这么一只,太过珍贵,少不得许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除)出外游玩时他,她都得将九条尾巴隐成一尾,这项本事她练了许多年,就算修为高深如东华者,不仔细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当初他也不晓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时在琴尧山中,东华于虎精口中救下她时,大约以为她是山中修行尚浅的野狐吧,将她罩在一团仙雾中护着,便一走了之。其实不过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两千多年过去,她的狐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在许多年之后的此种情况下,东华晓得了曾经两人还有这个缘分,不晓得是她总是走快一步,还是世事总是行慢一步。

凤九蹲坐在地上,紧盯着右爪中的丝帕,觉得有些为难,果然小叔说的对,报仇这个事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过来时就该把帕子直接丢在东华的脸上,此时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觉精神境界刷地已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帕子再也丢不出手了。

看她长久没有说话,东华淡淡道:“这么看来,我救过你一命,你还没有报恩,我骗你一次,你不计较就当报恩了。帕子还我,你将它折腾的掉色,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东华的话凤九听在耳中,不知为何觉得分外刺耳,感觉精神境界刷的一声又降回来了。她垂着头:“我其实早已报了恩。”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东华怔了一怔:“什么?”

就见她忽然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他一眼,语声中带了变为狐狸后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块帕子?因为是姬蘅绣给你的?”话罢抬起右爪,将绞在爪中的丝帕挑衅地在他眼前一招展,接着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劲擤了擤鼻涕,揉成一团咚的一声扔在他的脚下,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还转头回来狠狠地同他比了一个鬼脸。

东华莫名地瞧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确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动活泼许多。

连宋隐在万里之外的元极宫中看完一场好戏,作为九重天曾经数一数二的情圣,他有一个疑问同东华请教,于是咳了一声道:“我大约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其实,你既然(笑得)晓得她是因你将她变成帕子而生气,也悟了自己也变成块帕子供她蹂躏,她就消气了,为什么非要弄出块假的来诓她呢?”

东华低头看了眼滚落在脚步,倘若是他变成的,此时就该是这个模样的掉了三层色的皱丝帕:“我又不傻。”

连宋噎了半天,道:“诚然,你不傻。不过造成此种糟糕的境况,你若能干净利落地将它处置好,我改日见着你尊称你一声爷爷。”

东华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向连宋道:“听说太上老君今日炼了一种仙丹,服下即可选择遗忘一些事,没有解药绝对再也记不起来,你择日帮我找他要一瓶吧。”

连宋嘴角抽了抽,“…你这样是否有些无耻?”

东华的棋盘已经收拾完毕,挺认真地想了想,简短地道:“不觉得。”又补充了一句,“下次见到我,记得叫一声爷爷。”

“…”

日前,宗学经济赛入决赛者的名单得以公布,当中果然没有九歌这个名字。得知此噩耗的凤九歌裹了件皱巴巴的披风,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散心,奈何凌冽的寒风吹不散闲愁。凤九吸着鼻子,万分想不明白的向内屋的小燕道:“按理说,夫子既然晓得我同东华是旧识,我看他一向是个会做人的人,应该不用东华说什么,就卖他一个面子让我入决赛,但是为什么决赛册子上没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抄册子的人写漏了?”

小燕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感叹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个不畏强权三贞九烈之人,老子对他刮目相看了。”凤九内心里很想点醒他三贞九烈不是这个用法,转念又觉得小燕进来热爱用成语说话越来越有文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遥望窗外的积雪,感觉到他讨论逻辑性这么强的话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另开了一个简单一些的话题问他:“说起东华,我们掉进梵音谷前,你还在同他决斗,我原本以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几天你们总会找一天打起来…”他们一直没有打起来,她等的也有点儿心焦。

小燕的脸腾地红了,抬头略有踌躇地道:“你这个,你是在担心老子吗?”他的眼中放出一种豪情的光芒,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虽然你曾是冰块脸宫中的人,但是这么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凤九被他拍的往后仰了一仰,问心有愧的坐定,听他语重心长的同她解释:“其实,冰块脸进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狭路相逢时就互相立下了一个约定,他不干涉老子同姬蘅的来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继续雪恨了。”

凤九揉着肩膀愣神道:“这同姬蘅公主有什么干系?”

小燕更愣:“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姬蘅当年和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来了吗?”他抓了抓头皮,秋花临月的一张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其实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晓得,搞了半天,姬蘅一心喜欢的闽酥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而且喜欢的还是她的哥哥。晓得这件事后,姬蘅受不了此种打击,同闽酥大吵了一架,但又感觉没有脸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宫廷乐师这个闲差。”

小燕的眼中放出比方才不同的另一种光芒,热切的向凤九道:“那时我们在朝堂上被问罪你还记得吗?虽然姬蘅脸上蒙了丝巾,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近半年和他交往的也不错,我感觉我很有戏!”

凤九想听天外仙音一般听着这一串荒唐消息从小燕的口中跳出,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燕壮士终于学会了使用“我”这个字,这真是一种进步。

姬蘅这个人,凤九回首往事,依稀觉得她似乎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即便燕池悟说他们曾在比翼鸟的朝堂上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也不能立刻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提起姬蘅,其实凤九的心情略为复杂,这个人同知鹤不同,不能单纯的讨厌她与否,就算因了东华,她对她十分有偏见,但也不可因偏见否定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的好。凤九依然记得,十恶莲花境中,姬蘅对她的爱护不是假的,当然,九重天上她无意对自己的伤害也不是假的,不过她也伤害了她,算是扯平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年对东华的放手是对他们的一种成全,但她也没有想过机会会在大婚这一天放东华的鸽子,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内心里着实有几分佩服姬蘅。不过兜兜转转,他们二人在这个梵音谷中得以重逢,有这种缘分实在感天动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其实若东华事到如今仍然喜欢姬蘅,那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桩佳话。毕竟连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最广的小燕都说过,姬蘅是东华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为她自己同东华没有什么缘分,就私心希望东华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这种小娘们儿的思想,不是她青丘凤九作为一荒之君的气度。

她心中有了这样的思虑,顿时觉得风轻云淡、天地广阔,对自己这么顾全大局生几分敬佩。

不过,一码归一码,东华作为一个长辈,随意的将她这个小辈丢在谷中遇险之事依然不可原谅,这一码她觉得她还是应该继续记恨下去的。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那么重要,此时,更加重要的烦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学的决赛,那么,如何才能得到只奖给优胜者的频婆果呢?得不到频婆果,如何才能救叶青缇呢?难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那么,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这件危险但有意义的事情呢?她考虑了一瞬,觉得保险起见,死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频婆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棵树虽然表面像是无人看管,但据相里萌的内线消息,树四周立着四块华表(若谁信了它们果真是华表,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四块巨大的华表里头各蹲了一条巨蟒,专为守护神树,若是探到有人来犯,不待这个人走进伸手触到果子皮,咔嚓一声,它们就得将他的脖子绞断了。相里萌在同她讲这一段话时,抬手做了个拧脖子的手势,同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扫过一星寒芒。凤九的背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

凤九考虑,虽然他们二人中有个小燕法术高强,但尚未摸清这四条巨蟒的底细,如是让小燕贸然行动,被巨蟒吞了…她思考到这里还正儿八经地端详了小燕一阵,瞧着唇红齿白的他一阵惆怅,觉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长的这么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凤九打定主意要相处一个周全的计策。

她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划过远山的皑皑白雪,她依旧没有冥想出什么名堂来。却听说一大早有一堂东华的茶席课,课堂就摆在沉月潭中。凤九的第一反应觉得应该翘课,用罢早饭略冷静了些,又觉得她其实没有欠着东华什么,躲着他也没有道理,沉思片刻,从高如磊石的一座书山中胡乱抽出了两个话本小册,瞧着天色,熟门熟路的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课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凤九的印象中,凡事种种,只要和“道”这个字沾上边,就免不了神神道道。但有一回她被折颓教训,其实所谓神道,是一种细致,对细节要求尽善尽美,是品味卓然和情趣风雅的体现。不过,东华的神道,显然并非为了情趣与品味,她一向晓得,只因他着实活的太长久,人生中最无尽的不过时间,所以什么事情越花时间越要有耐心,他就越有兴趣。譬如为了契合境界这两个字,专门将这堂茶席课摆到沉月潭中,且让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两三日间便焕发浓浓春意。其实说真的,在他心中,境界这个东西又值得了几斤几两,多半他是觉得这么一搞,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发时间吧。在这一点上,她将东华看的很透。

但凤九今日记错了开课的时辰,破天荒的竟然来的很早。

沉月潭中杳无人迹,只有几尾白鱼偶尔从潭中跃起,扰出三两分动静。凤九凝望着水月白鹭的树上上新冒出来的几丛嫩芽,打了个哈欠,方圆十里冰消雪融,纯色宜人。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几个哈欠后理所当然地被浓浓春意拂出几分睡意来,一看时辰似乎仍早,绕着潭边溜达了一圈,捡了处有大树挡风又茂盛柔软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的再睡个回笼觉,顺便继续思索如何顺利盗取频婆果这桩大事。

躺下不乏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耳中飘进那个声音时,凤九以为尚在梦中还没有醒来,恍惚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刚躺下没多久,根本来不及入睡。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回忆中想起她时,只觉得已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现在才晓得符号要逼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声音的主人真是姬蘅,莺啼婉转与三百多年前毫无二致。凤九不明白,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记忆中模糊,唯独声音让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地姬蘅她刚一喊出“老师”这两个字,自己就晓得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