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若能为薛家开枝散叶,也是她的功劳,给她个二夫人的名份也没什么不行的。”

  大夫人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看到薛老爷偷偷出了口气。

  “这样吧,等她孩子生出来,若是个男孩儿,老爷你就收她做二房吧,这样我在哥哥面前也好有个交待。”

  软中带硬的话让老爷瞬间又紧张了起来,忙表态:

  “夫人你放心,梅枝就是生了男孩儿,那孩子也得管你叫娘,叫她姨娘。咱们薛家的当家主母永远是你。”

  说完,擦着冷汗跑了。

  等他出去了,大夫人才睁开眼,冷冷地看了门口一会儿,只听得“啪嗒”一声,手里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圆润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大夫人收回目光,看了看地上的佛珠,再看看自己的手,良久,念出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要放下屠刀了吗?我这个鬼都不信!

  我嗤笑一声从窗子飘了出去,这是我前阵子才发觉的,做鬼是可以飘的,不由得有些懊恼,白白用腿走了这几年。

  除夕的时候,梅枝临盆。产房里的人进进出出,梅枝在床上叫得撕心裂肺。薛老爷穿了一身土黄色的袍子,迈着他那两条短腿,象个长了脚的烧饼一样在大厅里来回地转,大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照旧捻动佛珠。

  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到阎王殿上走一遭,梅枝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连自己生的孩子都没能看一眼就断了气。那孩子理所当然地被直接送到了大夫人手里,他果然是要叫大夫人一声“娘”的。

  薛老爷哭了一会儿就去找人安排梅枝的后事了,产婆等薛老爷出去了,便收了方才悲痛的表情,乐滋滋地从大夫人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道了声“恭喜大夫人喜得贵子”便出去了。

  她是个经验老道的稳婆,什么样的产妇都见过,什么情形的胎儿都接生过,自然也清楚怎么让一个生产的女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5.化妖

  转眼又是一年,外面鞭炮声声,薛府也是热闹滚滚,正月十五是新年的尾巴,说什么也不能简单地过。

  我坐在房梁上,看大夫人逗那孩子,一旁的小丫头伶俐地谄媚:

  “小少爷真可爱,瞧这眉眼儿,多象……老爷!”

  看看刚满周岁的小孩儿粉嫩嫩的小脸儿,再想想老爷那包子一样的脸,我噗哧一声笑了。大夫人那位做翰林的哥哥如今进了尚书省,官拜侍郎,年前疏通关系,让薛老爷出钱捐了个员外郎,薛府成了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梅枝早已成了大夫人香炉里的一撮灰烬,没人再记得她。不过她跟我不同,总算得了一副薄棺容身。

  知府大人带着师爷和捕头来拜年。当年从薛府出去的那个护院,在衙门里安安稳稳地混了这些年,去年娶了知府大人姨太太房里的一个丫头当老婆。不久前老捕头终于告老卸职了,他顺理成章地接了捕头的差。

  几个人在大厅里聊得挺投机,说来说去也就是如何垄断行市、怎样压榨民脂民膏、那些搜刮来的钱财怎么分,都是惯常的话题了。不过今年也增加了些新内容,知府大人在扬州的任满了,过完年就要转任别处,他这次来,一来是给薛老爷,现在要叫薛员外了,通个气,让他准备好打点继任者,二来则是想临走再捞一笔。

  我料想他们说不出什么好东西,也就没兴趣去听了。身子穿过房顶来到屋外,坐在屋顶上看着街上的灯火。日子过得真快,我就这样看着他们,竟然也过了许多光阴。

  那道长下的咒术,后来不慎又用掉一次,如今就剩下最后的机会了。不过这几年我的脾性也收敛了不少,起初每次看到他们,我总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动杀念,有时候看到他们春风得意,真真恨得撕心裂肺。后来慢慢的居然也看开了,心中的那股火也冷了下来,看着那些人或生或死,就好像看戏一样,通通与我无关。

  这大概就是佛家讲的,“超脱”了吧?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锣鼓喧闹,抬头一看,竟然是“天狗食月”了。

  原本黄澄澄的月亮现在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一道阴影出现在边缘,慢慢扩大,朝着中心移动。街上的喧闹越发嘹亮急促起来,一阵快过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直到血月变成了一个只剩下红边的黑月亮,吵闹声达到了顶点。

  不知道是不是盯着同一个太久的关系,我竟然看到月亮上出现了一些浮动的小光球,一颗颗亮晶晶地如稀有的宝石,好像下雪一样,飘飘荡荡地往下落。我抱膝坐在屋顶上看着难得的美景,冷不丁一个小光球就冲着我这边飘了过来。

  好奇地伸出手去接,本以为那光球会跟雪花什么的一样,穿过我的手,却没想到它在碰到我手的一瞬间,闪了一下,我居然感到手心一烫。猛地将手缩回,仔细看看,却什么伤痕也没有。错觉吧?

  再抬头看天,那些小光球也不见了,被吞掉的月亮慢慢恢复明亮与圆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今天的月亮很奇怪,我也跟着奇怪了,居然兴起了回家看看的念头。

  从屋顶上站起身,我朝记忆中的“家”飘去。自六岁被卖入沁芳楼,我便再没回去过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城南郊彭家村,简陋的破屋,还没靠近就已经听到了爹的之乎者也、娘的怒骂还有弟妹们的哭闹。

  “夫家国之理乱,在乎文武之道也。昔者圣人之……”

  “念,念,念!你个死老头子,整天就知道念你那些酸文!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当你是个才子,以为嫁给你就算不能做个诰命夫人,好歹也不愁温饱。没想到你这不长进的东西,连个师爷都当不上,整天除了装模做样,半点本事都没有!”

  “你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怎么能说这是酸文呢?这是圣贤书!昔者圣人之……”

  屋子里“啪”地一声,应该是娘把他的书抢了摔在地上。

  “圣个屁!饭都吃不上了,还圣贤?圣贤给你饭吃?”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娶妻不贤哪!”

  “老天爷,我怎么就这么命苦,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屋内娘的怒骂已经升级为哭号,配合着几个孩子的嚎啕,煞是热闹。

  我站在枯柴的门外听着,却没有进去看看的欲望。里面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我想都能想得出来,毕竟是亲眼看了多年的了。

  我那终日与书卷为伍的父亲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全家的生活都靠几亩薄田和娘做些豆腐在镇上卖勉强维持,父亲只管埋头做他那所谓的“学问”。

  我娘不过是一介村妇,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一辈子精打细算,唯一做的冲动事就是嫁给了当时刚考上秀才的爹。满以为从此能跟着平步青云,说不定还能轮上个封妻荫子,却没想到错把山鸡看成了凤凰,当年踌躇满志的秀才过了二十年还只是个踌躇满志的秀才,再也没能前进一步。

  “娘,我饿……”

  孩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娘的骂声,她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应是去安抚孩子了,随即又开口:

  “家里的余钱已经没多少了。前两天村头的王婆子跟我说,镇上的王家想招帮工,她可以帮忙把同书送进去,五年的契,签了就给三两银子,每个月还有二钱的月钱,赏钱另算。我看着差事不错,过了年就让大小子去吧。”

  “妇人之见!我何家的男子怎能去给人做帮工这种有失身份之事?要去就让嘉禾去,同书要跟着我做学问,将来考功名!”

  父亲大声反对,理直气壮的口气让我齿寒。

  身份?贫贱之人有这种东西吗?饭都吃不上,却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自己屡试不第,又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惜,我那个弟弟同书,只怕是再读上三辈子的书,也考不上一个秀才。

  嘉禾是我大妹,当年我被人牙子从家里领走的时候她也不过三岁,拖着鼻涕哭哭啼啼,现在应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虽不是父亲亲自把我卖入青楼,但他靠着我出卖血肉的五十两银子过了这些年,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又把主意打到嘉禾身上了。靠牺牲别人成全自己,十足的寄生虫!

  身体一轻,我飘起来,将屋内的争吵抛到身后。

  各人有各命,早在我被卖给人牙子的那一刻起,我和这个家就再没有关系了。这次来看上一眼,也不过是求一个了断。

  我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就自己想办法活去吧。

6.家破

  扬州的治安向来不错,可近年却不如往年太平。最近这几年年景一直不好,扬州城外闹起了山贼,起初只是一小撮流匪,偶尔抢劫一下往来的商贩,大家也没太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些草寇却成了气候,占山为王扯起了自己的旗号,这下引起了官府的关注。

  接任的知府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埋伏、诱捕、招降、围剿……什么招式都用上了,折腾了一年多却始终没法把这个眼中钉拔出,一怒之下勒令捕头限期清剿。无奈的捕头只好告别了挺着大肚子的娇妻,在全城百姓的目送下,带着一队捕快和兵丁去了城外的贼窝,一去不回。

  三天后,一匹老马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一步三晃地进了扬州的城门,那尸首被用绳子拴在马后面,一路被拖着走,早已面目全非,只凭那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辨认出这正是捕头本人。身怀六甲的妻子看到死去丈夫那早已不能称为脸的面孔,立时昏了过去,当晚生下一个早产的儿子。

  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上头的大人们动动嘴皮子,抛头颅、洒热血的却是底下的小人物。惨事震惊全城,闻者无不摇头叹息以示同情,大夫人更是派人给孤儿寡母送去了几十两银子当做慰问,赢得一片赞叹声。

  同情也好,赞叹也罢,过一阵子也就淡忘了。薛家小公子过三岁生日的时候,捕头的寡妇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子悄无声息地改嫁去了别处。

  那一年薛府过年格外地热闹,舅老爷大驾光临,因此扬州城里稍微有些脸面的人都凑了过来。

  我浮在空中,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大夫人抱着肉滚滚的小公子走到侍郎大人面前,逗着他叫“舅舅”。来客中有不懂事的,起哄说什么“外甥象舅舅”之类的马屁话,薛老爷的包子脸笑得全是褶子,竹竿一样瘦长的侍郎大人看了看那个越长越象他妹夫的孩子,木刻一样的脸纹丝不动,我却笑得直打滚。

  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一个胖得象个肉球,一个瘦得似根竹竿儿,真不知他从哪儿看出象来了?这孩子虽然让大夫人养了,但毕竟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个便宜“舅舅”实在是不做也罢。

  用过年夜饭,薛老爷被侍郎大人带到书房去说话。我就知道这位舅老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懒得去听他们那些个蝇营狗苟的事儿,转个圈儿,飞出去看街上的小孩儿放炮仗。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人总是这样,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钱了就想当官,当了官又要手握重权。历来朝廷官员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要想做到这一点,就要拼了命的往上爬,攀附权贵,结党营私。跟对了人,从此风光无限,身居要职;站错了队嘛……

  我站在合欢树的树枝上,看着底下院子里鸡飞狗跳。三进三出的庭院里站满了兵丁,薛家上下,从家丁丫鬟到老爷夫人,一个个粽子似的被串起来赶着往外走。小少爷已经六岁了,正是我当年被卖时的年纪,正哭哭啼啼地牵着面无人色的奶娘的衣角跌跌撞撞朝前走。

  这就是站错队的下场了,侍郎大人被人参了个玩忽职守、贪赃枉法,听前来薛府抄家的官员说,他已经被关进了天牢,秋后问斩是跑不了的了。

  薛家算是遭了牵连,估计性命是不会丢的,但牢狱之灾和家产抄没却是一定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押运犯人的囚车一路到了京城。薛府的一干男男女女被分别关押在了刑部的大牢里,等待处理。

  那种地方当然拦不住我,可是里面哭天喊地的哀嚎让我受不了,太吵了。

  薛老爷在大牢里迅速消瘦了下去,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整天缩在堆着干草的角落里失魂落魄。跟他同牢房的都是些过去府里的下人们,不过现在大家都关在这儿,明天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也就没人再把他当主子了。

  小少爷因为年纪小,被安排在女牢跟女眷们在一起,他那个奶娘人倒是不错,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这个孩子。反到是他那名义上的“娘亲”,自从进了牢门就对他不理不睬的。

  大夫人一辈子心高气傲,如今却得了这样的下场,哥哥死到临头,做靠山的娘家算是彻底完了,昔日巴结迎逢的人如今唯恐逼之不及,就连下人在这里也没了过去的恭顺。几样不顺心,再加上一路颠簸和饮食恶劣,大夫人很快就病倒了。

  刑部大牢里死个把人都是正常的,更别提生病了。大夫人躺在干草上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叫热,一会儿哭叫着哥哥、爹娘,一会儿又哀求梅枝饶命。好几个年轻的小姑娘都被她这样子吓着了,缩在一旁不敢靠近。又是那奶娘,不仅一直照顾她,更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那份食水用了不少在她身上。

  让我意外的是,薛老爷居然还惦记着这个夫人。在从送饭的狱卒那里听说大夫人病重后,他居然将自己嘴里那两颗金牙硬生生扳了下来,交给狱卒求他们给请大夫。

  大夫最终是来了,可大夫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弥留之际的大夫人拉着奶娘的手,求她多照顾小少爷。

  “若是老爷能熬过这一劫,就把孩子交给老爷。若老爷也……,奶娘,就求你可怜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只当你多生了一个吧。”

  大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奶娘哭得泪人一般。

  “大夫人,快别说这丧气话,您是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好人有好报……”

  听她这么说,大夫人也只有苦笑。

  “我罪孽深重,上天这是在罚我啊!罚我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罚我从来得不到丈夫的欢心,罚我不得好死……”

  我听她凄厉地哭诉,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其实,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啊,她一辈子在做的,就是和别的女人,包括我,争夺丈夫,想方设法维护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生存,只是……她的手段太毒辣。

  罢了,她也到了这一步,一个骄傲的女人,最重视脸面,平日里连一丝头发都不容许乱的,最后却要穿着一身肮脏的囚衣死在监牢的草铺上,也是可怜了。

7.无常

  眼看着大夫人的脸上死气越来越重,我知道,她的时辰要到了。

  大夫人,当初你一手将我推上绝路,如今我亲眼送你入黄泉,我们的恩怨,也就此一笔勾销吧。

  想着,我飘近些,想再看看她的脸,谁知我才一凑近,她就露出了惊恐万状的表情,混浊的眼瞪得大大的,脸都扭曲了,枯枝一般的手在空中乱抓,嘴里也狂叫着:

  “蝶舞!蝶舞!你来索我的命了吗!蝶舞!”

  看她这样子,我都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大步。

  难道她能看到我了?!

  再看大夫人,双手成爪僵在空中,身子一抽一抽地,已是在咽气了。

  小少爷和几个丫头哪儿见过这个,早吓得大哭起来,奶娘忙着将小少爷抱在怀里安慰,蒙着他的头不让他看到。

  我看她那恐怖的死相,自己也觉得有些发寒,不由得又退了一步,却不想居然撞到什么东西。

  慌忙扭头,就看一个斯斯文文的黑衣男子正站在我身后,见我回头看他,居然笑眯眯朝我拱拱手。

  “姑娘,没撞疼你吧?”

  我吓了一跳,直觉地认定了这男人的身份。

  “黑无常!”

  “姑娘你真是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了在下的身份,佩服、佩服。”

  黑无常像个酸书生似的摇头晃头,朝我又拱手又鞠躬的。我看他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稍稍定了些心,我本就是滞留人间等着看这群人的下场,如今强暴我的护院、梅枝、大夫人都死了,薛家也破败了,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想到这里,我便镇定了下来,朝着黑无常微微福了福身子:

  “大人是来捉拿小女子的吗?”

  “捉你?你好好的,我捉你干什么啊?”

  黑无常用相当无辜的声音问我,眼睛还眨呀眨地,好像个孩童,哪里有传说中勾魂无常的威风。

  这……

  一时间我也傻了,不是抓我啊,那……

  “必安,你弄好了没有?快过来,这儿有个好玩儿的小姑娘!”

  没等我说话,黑无常就兴奋地朝我身后招手,我一看,一身白衣劲装的男人正将手从大夫人尸身的上方收回,淡淡地瞥了我们这边一眼,迈步走了过来。

  好强的气势!

  我被白无常散发出的气势震慑,不由得微微发抖起来。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是黑无常。

  “不怕,不怕。那家伙面冷心热,从不欺负弱小的。”

  说话间,白无常已经从我旁边走了过去,细长的眼冷风般扫过我,站到了黑无常身边。

  “扬州薛季氏的魂魄已收,该走了。”

  “这么快啊,我还想多跟小姑娘讲讲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