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祖?可是你青风师兄信里提到的那个?”

  他倒是挺机灵的,没说“鬼奴”二字,否则我一定去打翻他的茶。

  “师叔祖很好的!”

  青鸿又开始替我说话,我没兴趣听自己的“丰功伟绩”,于是飘了出去,心里隐约感觉,似乎再没机会听他唠叨了。

  第二天一早,青鸿犹犹豫豫地敲我的房门。

  “师叔祖,您在吗?”

  我动动手指头,房门打开,青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师叔祖,玄机真人说与我有缘,愿意收我入武当门下,师叔祖不嫌青鸿愚笨的话,请和青鸿一起走吧,青鸿愿意一辈子侍奉您老人家。”

  说着,一个头磕下去,而且是长磕不起,整个人就那么拱在地上,样子极诚恳。

  青鸿啊青鸿,若没见到玄机,我便信了你了。我一直当你是个傻小子,却原来傻小子也会有耍心眼的一天。

  我师父云中子虽然生性淡泊,但名声却实是不小的,向来有“散仙人”的外号,修道的人都风传,说我师父曾得仙人指点,修行之法与众不同,事半功倍。

  武当山如今虽实力已大不如从前,但昔日的盛名犹在,多少人穷其一生不得其门而入,你一个小小的遇春观四代弟子,资质平平,如何入得了玄机的眼?你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那些事,不过是想让玄机知道,散仙人唯一的嫡传弟子就在遇春观,却是个谁也看不见的妖怪,而那妖怪却肯让你亲近,甚至会听你的请求,他若想得到我,或者说得到我师父的修行之法,就必须先把你收入门下。

  不过也不怨你,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你自小被送进遇春观,在外面无亲无故,别人只顾着自己逃命,你却无处可去,若能投入武当门下,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你虽想利用我,我却还是相信你愿意侍奉我的心是真的。

  我看着仍跪伏在地的他,叹口气,将师父写的一本关于修行的书丢了过去。我无意去武当,但有了这本书,玄机也得将青鸿收为弟子。

  其实,师父跟我说过,他从没有什么特殊的法门,所谓修行,不过是讲一个“悟”字,你越是追求,反而求不到,到是看得淡泊了,时候到了,自己就会悟。

  趁着青鸿捡起书翻看的时候,我抬手在他面前的泥地上写下八个大字:

  天道酬勤,有缘再会。

  青鸿,书我给你了,能不能悟,就要看你自己了。

13.教坊

  青鸿最终跟着玄机走了。没多久,那群鞑子就来报仇了,见此处已经是人去观空,只得指手画脚地哇啦哇啦骂了一通,一把火烧了泄愤。

  我飘在一个看起来象是将领的军人肩头,看着火光冲天的遇春观,毕竟是生活了许久的地方,还是有感情的。

  五年后,蒙古人说话我也能听懂了,不是我学会蒙古话了,而是蒙古人学会说我们的话了。他们给自己取了汉人的姓氏,把年号定为“元”。

  元朝时间不长,可能是受到遇春观的事情的影响,我不太喜欢他们。鞑子就是鞑子,学会说汉话也还是野蛮,总喜欢打打杀杀。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他们的皇宫里盘恒,因为来了个叫马可·波罗的大鼻子西洋人,他会用古怪的腔调说话,对任何第一次看到的东西大惊小怪,每次听他说话我都要笑上半天。

  这世上最复杂的莫过于人的事,纷纷扰扰旁支错节地说也说不清楚,我就好像那戏台子下面的观众,看着台上的热闹,乐不可支。

  起初我也就是看看周围小门小户的夫妻斗嘴、吵架、打孩子,后来胃口大了,专挑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去,那儿人多,热闹自然也就多,什么兄弟睨墙、父子反目的事情层出不穷。去的地方越多,我的见识也跟着长了起来,倒应了“见多识广”的老话。渐渐地,那些大户人家里妻妾子嗣勾心斗角、谋划算计的勾当,我几乎一眼就能看明白。终于,什么都不能引起兴趣之后,我学着玄真师侄找了个山洞闭关了。

  我选的地方不错,就在皇宫御花园的假山里。

  第一次闭关是在一片吵闹声中结束的,我被刀枪棍棒的嘈杂声吵醒,钻出山洞,发现眼前的情形跟当年在遇春观看到的差不多,不过被杀的换成了蒙古兵,然后这天下改姓了朱,成了明朝。

  朱家的江山坐得十分热闹,他们当皇帝不像以前的那些,只想着建宫殿找美人。朱家的父子俩都摆出一副事必躬亲的样子,每日又是理事又是编书间或还要打个仗,忙得不可开交。其他人也没一个闲着的,朝堂上唇枪舌剑,后宫里也是刀光剑影的,时不时还蹦出个太监搅混水,搞出个厂卫来吓唬人,各人使出各人的手段,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根本不是那些普通老百姓的家事所能比拟的,看得我大开眼界,直呼过瘾。

  明朝街市很热闹的,来了不少波斯人,带来香料、长着猫眼睛的舞娘还有象山一样壮的黑皮肤昆仑奴,那个时候还新出了很多故事和戏,我最喜欢《西游记》和《牡丹亭》。

  最热闹的地方永远是那些酒肉声色的场所,如今那里被称为教坊司,其中生意最好的要数挹翠院,大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阵阵欢歌笑语。

  这天一大早,一个精瘦的男子就赶着一辆小篷车来到挹翠院。到了门前,男子上前敲门,敲了很久,才有个龟奴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嘴里开骂骂咧咧的。

  “你奶奶的,大清早地上教坊司来,诚心不让人睡觉是不是?”

  精瘦男人陪着笑脸给龟奴塞了块碎银子:

  “这不是知道过了晌午大伙儿都要忙了,只好赶着早上送新货来吗?麻烦替兄弟向杜妈妈通报一声。”

  龟奴收了银子,脸色好了许多,转身朝内院走。那男人也返回篷车,掀起车帘子,吆喝着叫了几个小姑娘下车。

  这群少女大多十岁上下的年纪,一个个睁着惊恐的眼睛打量四周。其中有一个长得格外漂亮,明眸皓齿,粉面桃腮,通身的灵气,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即使身上的粗布衣服和憔悴的神色也掩饰不住。只是那唇略显薄了,紧紧地抿住,相学上说,这样面相的人性格刚烈、宁折不弯。

  可一个教坊里的又如何会刚烈?再是三贞九烈的女子,但凡入了这吃人不眨眼的行当,便也全是枉然了。鸨儿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有的是法子把人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很快,老鸨杜妈妈就摇着手巾出来了,六七个女孩儿一排站在她面前,仿佛待价而沽的牲口。老鸨的视线很快就被那个小女孩儿吸引了,她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岁了,叫杜媺。”

  女孩儿倔强地不吭声,急得那个人牙子赶忙替她回了,跟在老鸨旁边一个劲儿地解释。

  “这丫头原本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只因父亲涉案下狱而死,一家人失去了依靠,便送到我这儿来了,好歹换些钱活命。若不是干的就是这营生,她家里老老小小地哭着求我,我还真舍不得卖呢!您瞧这模样,天生丽质!再看这气韵,大家闺秀!就是性子倔了点儿……”

  不等他说完,杜妈妈就冷笑一声:

  “倔怕什么啊?妈妈我入这行的年头长了,什么样儿的硬骨头没见过?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服软?”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理了理发髻,对旁边正谄媚地笑着的男人摆摆手。

  “得了,既然本就姓杜,倒也省得改姓了,就留下做我家的姑娘吧。人留在我这儿,你自己去账房支银子。”

  男人做成了生意,乐颠颠地去了,留下那几个小姑娘,如待宰的羔羊。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轻声啜泣,唯有那个杜媺,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那双眼睛亮堂堂的,仿佛里面燃着火一般。

  当夜,杜媺试图逃走,未果,被护院抓回来捆在院子里的树上。老鸨也不说话,就任她被捆着,直到第二天晌午的时候才命人把她解了,绳子一松开,从昨夜就水米未进的杜媺便瘫在了地上。

  “怎么样?这滋味儿不好受吧?”

  杜妈妈的声音冷冷的。

  “这是第一回,我只绑你在树上,再有下回,就吊起来抽鞭子,还敢跑,就把你脚筋挑断!反正做咱们这行儿的,会在床上伺候就行。”

  听了这话,杜媺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突然,她猛地从地上窜起,直直地朝着旁边的大树撞过去,却被护院死死拦住了。

  “哟,有骨气,想以死明志是不是?”

  杜妈妈走过去,一记耳光,杜媺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想死,可以啊。可先得把妈妈我买你的银子还上,你还不上,就让你家里人还,你娘、你姐妹,都行。你说,让他们谁替你还?”

  杜媺这下抖得更厉害了,她紧咬着嘴唇瞪视着老鸨,许久之后,忽然泄了气一般垂下头去。老鸨知道她屈服了,还不满意,又吩咐护院道:

  “把她关到柴房去,饿两天,去去她的傲骨。”

14.名妓

  昏暗的柴房里,小小的杜媺蜷缩在角落,一天一夜,连姿势都没变过。我几乎怀疑她死了,便飘到近前想看个仔细。

  “你是鬼吗?”

  她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就见杜媺慢慢坐起身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再次开口:

  “你是鬼对不对?”

  师父啊!这么多年后,终于又让我遇到一个天生阴阳眼的了!

  我心里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我是鬼,你怕不怕?”

  杜媺冷冷地一笑:

  “有什么好怕的?人比鬼更可怕。”

  我叹口气,想到自己的过去,便起了同病相怜之感,竟生出了帮她逃走的念头。没想到,我一说出口,就被拒绝了。

  “为什么?你家里人都把你卖掉了,你又何必姑息他们?”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杜媺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算了,这也许就是我的命了。即便你能帮我逃出去,以后呢?你总不能帮我一辈子吧?我会努力攒钱,尽早给自己赎身的,这样,才能真正脱离这个鬼地方。”

  小女孩儿坚定地说出自己的信念,黑亮的眸子闪出耀眼的光,竟让我说不出话来。

  好,杜媺,你让我感兴趣了,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杜媺本就得天独厚,又聪明伶俐,既然想通了,自然会讨那老鸨的欢心,一时间当成心肝宝贝眼珠子似的呵护起来。

  三年后,挹翠院杜十娘破瓜会,一亮相便是艳惊四座,富豪公子争相竞价,自此花魁杜十娘艳名远播,长盛不衰。曾有文人一见之下,撰文颂咏,曰: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一转眼,七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娘每日里迎来送往,将那些个王孙公子一个个逗引得情迷意荡,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她如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所以不外出游荡的日子,我都会呆在挹翠院。有时候无聊了,我还会冷不丁地伸脚绊倒从旁边经过的半醉男子,或是偷偷在厨子刚做好的汤里再加上一把盐,要么趁人不注意移开某个猪头身边的凳子,让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然后看那些吃了亏的倒霉蛋破口大骂,自己却躲在一边大笑。

  这天我偷偷点着了御史家二公子的褂子下摆,大厅里顿时乱成一团,我则趁乱跑回十娘的小楼大笑起来。

  也不知笑了多久,听到门响,我也不在意,坐在窗台上看月亮。身后脚步声响,一阵环佩叮当,幽幽的香气袭来。

  “怎么?今晚咱们的花魁娘子竟然独守空房?”

  “呸,你还好意思说?”

  十娘啐了我一口,没好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闹谁不好,偏去闹御史家二公子?那可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他还不把挹翠院拆了?”

  “拆了不是更好?省得你辛辛苦苦地攒赎身钱了。”

  我扭过头去狡辩。十娘表面上看是认命了,其实骨子里还是带着一股傲气的,她偷偷给自己攒下了可观的赎身钱,并且一直在等待机会。

  “你也知道我在攒赎身钱啊?竟然坏我生意!说,你怎么赔我?”

  十娘完全没了在男人们面前的妩媚婉转,双手叉腰朝我一瞪眼。

  “人家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是连命都没有,你要我怎么赔?”

  我双手一摊,跟她耍赖。

  “再说,你就算攒了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你现在是这儿的摇钱树,她舍得放你走吗?还是你想熬到自己人老珠黄?”

  “我会找机会的!”

  十娘斗志昂扬地说。

  她的机会真的很快就出现了,就是那个看起来不太牢靠而且操着一口绍兴土话的太学生李甲。这个浙江布政使的儿子,除了花银子的时候很豪爽,其他方面着实没让我看出有什么好的。

  可十娘却好像吃了迷药一般,竟就对这人死心塌地起来,她谢绝了所有的客人和邀约,满腔的心思全摆在了李甲身上。

  “我一直等着,希望遇到一个诚挚可靠的郎君就赎身从良,委身相随。现在机会已经来了,李甲他不象一般公子哥儿那样轻浮圆滑,性情笃厚,应当是可托之人。”

  十娘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粉面含春,竟是一派小女儿的娇羞状。

  那李甲对十娘,的确是魂牵梦萦的,每日里耳鬓厮磨,信誓旦旦地一副“非卿不娶”的样子,可我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少不了明里暗里地提点十娘。无奈当局者迷,十娘的一颗心,全扑在了那个小男人身上,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甲和十娘的情事很快被他的父亲得知,可想而知,李大人雷霆震怒,断了李公子的花销。十娘一边用自己的积蓄贴补着李甲,一边安慰他。一个大男人扑在十娘怀里哭得鼻涕眼泪的,我实在看不下去,怒冲冲地跑了出去。

  在皇宫里转悠了几天,我便晃进了书库。皇帝都懒得上朝了,书库自然是乏人问津,我随心所欲地翻检着架子上的书籍,感兴趣地就看看,不感兴趣的就随手丢在地上。

  转眼消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想想也不知十娘怎么样了,我便又回了挹翠院。

  才走进十娘的小楼,就见里面已经被她那几个要好的姐妹挤满了,十娘被她们围在中间,笑颜如花。那几个姐儿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手上也纷纷将一些珠翠宝贝塞给十娘,她推辞不过,只得一一谢过,收下了。

  一群女人又笑闹了一会儿才走了,我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正收拾东西的十娘一见我,立刻开心地迎了上来。

  “蝶舞,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天你跑哪里去了,一直没见你,我好担心呢。”

  我没说话,却先注意到了十娘桌上的包裹。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便又兴奋起来。

  “你知道吗,李郎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凑足了妈妈要的赎身钱,如今我终于自由了!”

  十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也因为兴奋泛起一片红云。

  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之前一段日子他们的日子是如何的艰难,后来妈妈又是如何的百般刁难,她怎样借着话头,逼妈妈同意了三百两的赎身钱,最后两人如何费尽周折才凑齐了这笔钱,得到了自由。

15.从良

  “明天李郎就要来接我了,我们一起乘船回他家。”

  “十娘……”

  十娘的眼里充满了憧憬,几乎让我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可是,我必须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