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鑫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懊悔表情,我却只觉得周身冰冷。现在看来,如果不是我真的精神分裂,那就是我的肉身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行动了。

  再仔细回忆一下,我这才发觉,出现这些报道的日子,多半是我早上起来时觉得全身疲惫,精神萎靡不振的时候,我原本以为是睡姿造成的后遗症,现在看来,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这照片是真的,那么那一夜的春梦,又到底是真是假?还有万俟远,出现绯闻报道后,他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甚至多次劝我不必放在心上。如果照片上的女人真的是我,那么他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10.疯子

  出现了这样的事,我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想去质问万俟远,又觉得似乎没有立场,要装作一无所知,偏偏又做不到,索性发了一封辞职信给他,关掉手机不上班了。

  呆了一会儿,赤纬和鼎鑫一直看着我,让我觉得怪别扭的,索性换了衣服出门去闲逛,想借此散散心。

  大街上人来车往的,一时间也想不出去哪儿,逛了一会儿商场就没了情绪。忽然心血来潮,我坐上出租车往精神病院去。一路上漠然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渐渐由繁华转为荒凉,我的心情也越发压抑起来。想起与恬佳往日的种种,感觉分外遥远。

  往恬佳病房走的路上遇到几个护士或搀扶或牵引着病人慢慢地走,偶尔和那些病人照面,就看到一张张或呆滞或痴傻的表情。那个曾经爽朗大笑的恬佳,会不会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恬佳不在病房里,我拦住一个路过的小护士,她说可能在活动室,并热情地指了方向给我。

  所谓的活动室,其实也不过是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面安置了两张长桌和几把椅子以及一台电视机,另外散放着一些玩具、图书之类的东西。透过门上那个小玻璃窗看进去,里面除了两个护士和一个护工外,全是身穿病号服的。一些人正坐在长桌周围笨拙地绘画或玩玩具,一个护士在巡视,另一个护士和男护工则坐在一旁的角落里聊天。

  恬佳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歪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电视屏幕,时不时地对着新闻播报员诡异地笑笑。

  我推开门慢慢地走进去,一直走到恬佳身边,她也没看我一眼,只是愣愣地瞪着电视机。近看时才发现,她的脸色实在憔悴,原本任何时候都精力充沛神采飞扬的恬佳,如今像个小老太婆似的佝偻在轮椅里,形容枯槁。

  “恬佳……”

  我想跟她说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仅仅挤出两个字,就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忽然,恬佳的脸色变了,瞪大了眼睛仇恨地瞪着对面的电视机。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电视里,整个屏幕都是那张我和万俟远泡在温泉里的照片,画外音正不知疲倦地传播着其中的旖旎故事。

  “君绮罗……君绮罗!”

  恬佳指着屏幕,声嘶力竭地吼出我的名字。她似乎将电视当成了我,竟然一下子从轮椅上跳起来,扑上电视机奋力踢打。

  “我打死你这个狐狸精!贱人!你不得好死!我打死你!”

  恬佳非常卖力地骂着,一边骂,一边对着电视拳打脚踢。护士和护工迅速冲了上来,他们架住恬佳,把她往后拖。恬佳挣扎着,却还是被一点一点拖开,无奈之下她只能继续用咒骂和吐口水来表达她的愤恨。

  护士和护工合力将她用皮带固定在轮椅上,然后推走了。

  “君绮罗!君绮罗!!君绮罗!!!”

  恬佳啼血般的咆哮响彻云霄,里面包涵了彻骨恨意,几乎将我冻僵在当场。活动室里乱成一团,原本安安静静的病人们被恬佳一闹,也跟着吵闹起来。从门外迅速冲进来几个工作人员,控制场面。

  “抱歉,君小姐。她平时还好,但只有接触到和你有关的图片或新闻,就会发作。”

  我被有礼貌地请到医生的办公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冷淡地看着我。

  “你也知道,最近关于你的新闻很多,所以考虑到对于邵恬佳的治疗,我看你还是暂时不要来探望她比较好。”

  医生客气地对我下了逐客令,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离开的时候,经过病房,被皮带绑住的恬佳仍在床上挣扎,两个男护工正奋力按住她,我看看护士手里明晃晃的针筒,叹口气,转身离开了医院。这里,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精神病院地处偏僻,车来得也少,反正我也不急着去哪里,索性慢慢地在黄昏中行走。身后传来乌鸦不祥的叫声,我回头,暮霭沉沉之中,那幢灰白色的建筑物上空竟隐隐笼罩着淡淡的黑气。是怨气吧,毕竟那里的人,都是被禁锢着失去自由的。

  回到市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还是不愿回家,转来转去竟走到了槐树婆婆的粥铺。

  店名就叫“槐树婆婆的粥铺”,和小小的铺面一样朴实而又直白,客人们都喜欢这里物美价廉的粥,以及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慈祥的熬粥婆婆,她拖动着老迈的身子在店内慢慢走动,偶尔会和食客们攀谈几句。

  大家都叫她“槐树婆婆”,她也总是很自然地答应着。只是,他们大多都不知道,“槐树婆婆”就是她的名字,一棵三千年老槐树的精魄。

  掀起门帘走进粥铺,扑面而来的是阵阵粥香,夹杂着槐花的芬芳。现在已经过了吃饭的点儿,店里空荡荡的。槐树婆婆从灶台后面抬起头:

  “丫头,好久没看你来了。坐吧,婆婆给你盛碗粥来。”

  这里的粥全是素粥,粳米加水用老式的木柴土灶熬成的白粥掺上一些当季的野菜或是鲜花,别有一番滋味。

  婆婆给我端来的是加了蜜糖的槐花粥,清润滋养,我用白瓷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吃,她就坐在对面笑呵呵地看着我。

  “怎么了?这粥不好吃?槐花清火补气,婆婆看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特地做给你的。这里面加的可是婆婆特制的槐花蜜,清心醒脑。”

  我勉强地朝槐树婆婆笑笑,又往嘴里塞一口粥。清心醒脑,的确是我现在需要的,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令我无法消化,我迫切地想要倾诉。

  “婆婆,有能让人忘记情的粥吗?”

  “若有,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为情所苦的可怜人了。便是冥府的孟婆汤,也做不到的。”

  槐树婆婆摇头叹息,一双老眼看向我,有着悲悯,还有着一些别的东西。

  “情这东西,自古最伤人,合适的时候甜过蜜糖,可不合适的时候,是比黄连更苦,比凌迟更疼啊。”

  她的声音低低哑哑的,仿佛带着说不尽的沧桑,连带让我的心绪也悲凉起来,不由得又想起了冥府中刘勋那决绝的眼神,手不由得抚上心口,那里……至今依然会疼。

  “我想要放下,却又做不到,真的很辛苦。”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十娘布满血泪的脸,还有恬佳疯狂的样子,原本以为我做的是在救她们,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我错了。虽然她们遇到的都不是好男人,但她们却都付出了情,是我将她们的情撕碎了,将她们的心也撕碎了。如今,我的情、我的心也都碎了,自己还陷进了混沌的泥潭之中,难道这就是报应?

  “婆婆,是我错了。”

  “错也好,对也好,过去的就是过去的,今后的路总还是要走下去的。”

  槐树婆婆佝偻着身子,擦拭桌台,嘴里说出的话却与我们之前说的不相干。

  “这世上没有谁会永远对谁好,也没有谁会平白对谁好。世事无常,兄弟尚且睨墙,夫妻常有反目,生死患难的知己也可能为了珠宝美人出卖朋友,这人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这时候,又有了新的客人进来,是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婆婆过去招呼他们,我便起身离开了。

  走出店门,心里慢慢回味着她刚才的话,总觉得里面有些什么。槐树婆婆的话里总会带些玄机的,不过不用心是绝对听不出来。一棵槐树千年成精,千年成形,在人间行走又是千年,我自然不敢因她如今栖身在小小的粥铺就低看了她。

  “丫头,等会儿!”

  身后婆婆的叫唤打断了我的思绪,停下脚步,转身,就见槐树婆婆站在店门口,正朝我招手。

  走回她身边,槐树婆婆一把拉过我的手,干枯的手指在我手心上一点,一朵小小的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槐花便从她指尖飘飘而下,闪了一下后就如画上一般附着在我手心上。

  “一个女孩儿家,走夜路不安全,婆婆给你朵花儿做个伴儿。”

  槐树婆婆将我的手握起来,慈爱地拍了拍我手背,一边念叨着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转身回店里去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反误了卿卿性命。多情自古空余恨,奈何孔雀东南飞。情到深处,直叫人生死相许,用你的生死,成全他们的相许。值不值?值不值?唉——”

  最后一声叹息,如同灶台上粥锅里冒出的蒸汽般,消散在夜空中。

  婆婆今天说话,格外的匪夷所思。

  我被她貌似诗词曲大拼盘的创作弄得头昏脑胀,云山雾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11.沉夜

  今晚的云很厚,把月亮都遮了,星星更是一个都看不见,偏巧一路上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路灯,顿时让我想起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句老话。

  借着手心里槐花散发出的微光,我走得步履维艰。好不容易从小巷子里穿出来,来到马路上,我一边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一边等着是否有过路的出租车。

  这样的日子尤其能突显市政建设的成果,坏掉的路灯没有得到及时的维修,没坏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时不时地哆嗦一下,增加夜晚的恐怖气氛。

  “嘶——嘶——”

  灯泡悲壮地喘息着,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气。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了,始终没有等到一辆车。更糟糕的是,我似乎迷路了。

  天上的云层越集越厚,隐约见似乎有闷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偶尔在云层的缝隙里会有一道电光闪过。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沉闷感,口鼻间仿佛能闻到一股土腥气,看起来要有雷雨降临了。

  我开始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没有查查黄历,看清楚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似乎从一早起床,就开始倒霉。早知道会这样,我还不如呆在家里算了。

  现在可好,深更半夜的找不到车回家,我无奈地翻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打算叫鼎鑫来接我。

  才开机没多久,立刻有十几条短信和未接来电跳出来,全部都来自万俟远。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电话打进来,还是万俟远。

  “老天爷!绮罗,你总算接电话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外面。总裁……”

  我本想趁机把话说清楚,可电话另一头的万俟远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你听我说,今天傍晚的时候,精神病院那边打来电话,说他们医院的病人,叫邵恬佳的,打伤了护士逃出去了。他们联系不到你,看新闻知道你在我公司工作,所以打来电话,他们担心她会来找你。”

  我的脚步一顿,不详的感觉涌上来,又被我强行压制下去。

  “我知道她恨我,她以前就试图杀我了。可是我已经搬家了,她不可能找得到我。”

  “绮罗……”

  万俟远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好像在叹息。

  “你在访客登记表里写了住址,医院发现登记处的老人被人从背后重击头部,已经死了,你那页登记表被撕掉了。你现在不要回家了,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先在我这里躲一阵子再说吧。”

  我保持着举着电话的姿势,却没说话,那边万俟远因为我的沉默而有些着急起来:

  “绮罗!我知道最近那些新闻让你很不愉快,可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万一……”

  没有万一……该发生的终要发生的。

  “来不及了。”

  我朝着手机说了一声,便结束了通话,静静地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阴影。在那里,一个女人正慢慢走过来。

  恬佳。

  恬佳冷笑着站在灯光与阴影的交接处,仿佛脚踏生死边缘般的诡异。她身上没穿病号服,而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大红连衣裙,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嘴唇上的红色随时会流下来似的。

  “真是冤家路窄,是不是?”

  她捏起嗓音以一种很不协调的妩媚神态地朝我说话,抬起一只手轻掩嘴角,仿佛戏台上的青衣花旦,但动作却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我还以为要到你的住处去守着呢,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竟让我们两个在这儿遇上了。”

  恬佳在我面前冰冷而又妖娆地笑着,得意洋洋。

  “你是谁?为什么附身在恬佳身上?”

  我忽然厉声喝问,对面的人一愣。这不是恬佳,绝对不是。即使是陷入疯狂中,恬佳也做不出这样妖媚的样子。眼前的恬佳,虽然模样怪异,但说话条理清晰,哪里有半点疯癫?再加上那不协调的僵硬动作,分明就是鬼上身。

  是谁?会是谁附身在恬佳身上找我的麻烦?张一鹏?安妮?宋伟?先前闯冥府已经将我恢复的那些法力全耗尽了,回来之后也一直没心思修炼,如今,我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

  “呵呵呵……”

  阴冷冷的笑声在夜风中飘散,恬佳看向我的眼神越发恶毒起来,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不愧是修行过的妖啊,没了法力,眼睛还是这样毒呢。我是不是该说声别来无恙呢?蝶舞。”

  我身子一震,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十娘……”

  “没错,是我,十娘!被李甲玩弄投江自尽的十娘!!被你打入地狱永不超生的十娘!!!”

  十娘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的凄厉。

  “害怕了?”

  十娘顶着恬佳的面孔,笑得如同伺机扑向猎物的狼。

  “想想你当年多威风!我那样苦苦哀求,你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就将我丢下去了!”

  “我只是想助你轮回。”

  明知道十娘不可能听得进去,我还是试图解释。

  “可是我根本不想轮回!”

  十娘粗暴地打断我,目光熊熊。

  “我一点儿都不愿意去轮回!我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你弄出来的该死的轮回道,可是我自己却因此连鬼都做不成了,变成了最低等的魑魅魍魉!”

  强行挣脱轮回道的鬼魂,一般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局,也许是十娘执念太深,怨气太重,竟成了魑魅魍魉。没有形体,只是一团黑色的意识的魑魅魍魉啊。这又算是谁的错呢?

  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十娘还在恨恨地诉说。

  “我在地狱里蛰伏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逃出来。说来也可笑,我逃出来的机会,也是你给的!要不是你为了个男人大闹冥府,让我有机可乘,我也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哼,真是报应啊,当年你坏了我的姻缘,如今你自己也一样被抛弃了,真是报应!”

  报应就报应吧。如今我也认了,只是恬佳……

  “十娘,你要怎样,冲着我来便是,何必牵累不相干的人?你放了恬佳吧。”

  “哼,就说你是一厢情愿,你还不信。你就知道她不是甘愿被我附身的?”

  十娘斜起眼睛看我,脸上满是讥讽之色。

  “原本我逃出冥府,也不知去哪儿,只是四下游荡。下午你去看她的时候,我就在附近,被她的怨气引了过去。蝶舞你真是好本事,害了一个又一个。告诉你,她是心甘情愿把肉身让给我用的,为的就是要将你这贱人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