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之后清凌就去午休,我自得其乐。依旧四处转转,想想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然后再找人来动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来月,湖心小岛终于由整个瑞昭宫最简陋的地方变成了最豪华的地方,在我又一次试图把卧室的窗户换成糊碧纱纸的紫檀木时,清凌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是个住的地方,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我笑了,摇了摇手里的羽毛扇子,这是我前阵子从一本讲人界故事的书里看到的,叫什么《三国演义》,有字有画的挺有趣,插图上的男人跟别人辩论时手里就拿着一把羽毛扇子,谁都说不赢他。

  “是啊,不过是个住的地方,清凌为何非要住在这岛上?这岛上虽说清静,可四周全是水,潮气太重,对你身子总不大好。你不肯搬,我自然不能勉强,可孩儿的孝心却也是要尽的。好清凌,你只再忍忍吧,等我把这岛上弄得妥妥当当的,你住着舒服,我也可安心些不是?”

  清凌被我这么一说,张了张嘴,似又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得闭了口不在说,然后赌气似的踩着重重的脚步朝书桌那边走去。他身边的银梨忙跟上,临走前却也多看了我两眼。

  我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忍不住偷笑。

  这个清凌,性子真是跟父王说得一样。

  中午朱全送来午膳,身后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少年,正是往日跟着他送菜的学徒。进得门来,我注意到清凌多看了那少年两眼,于是开口询问:

  “朱全,你徒儿怎么哭了?”

  朱全将食盒交给银梨布置,自己却拉着小童到我面前跪下:

  “小主子,奴才今日带着这蠢才送饭来,谁知过湖的时候,忽然刮了点儿风,那船一摇,这小子笨手笨脚的,竟然碰翻了一个食盒。奴才气不过,就打了他两下。这蠢东西,办事不成,哭的本事却不小,让主子们看笑话了。”

  如今瑞昭宫上下都已经统一了口径,一律称清凌为主子,称我为小主子。奴才们最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清凌不会跟他们计较,因此反倒遇事都先回禀给我。

  “不过是盒饭菜,算得了什么,你何苦打他。”

  没等我开口,一旁的清凌却抢先说话了,言语间竟颇有回护之意。朱全忙转过去朝着清凌说话:

  “主子慈悲,小的也不是有心要打他,只是想到少了几个菜,让主子吃不好饭,心里难受,所以才……嘿嘿。”

  朱全憨憨地摸摸自己的后颈傻笑,没想到清凌今日竟然开了话匣子:

  “我们几个哪里吃的了那许多,你们每日带着那么些饭菜过湖,也确实不容易。我看这几个菜也尽够了,下次不必送那么多来。”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脸上却不露,看一眼桌上的饭菜,故作深沉:

  “既然清凌这么说了,这次就算了,咱们将就一顿,下次小心些。不过这菜色,我看还是不要减了的好,清凌太瘦了,要多吃些进补才是。”

  清凌又要开口,却被朱全截住了话头:

  “当然,当然!咱们做奴才的自然要伺候主子妥当才是。主子您别为小的们操心,做那些菜不费什么力,就是过湖的时候麻烦些,下次咱们会加仔细的。”

  说完又憨憨地笑起来,约莫是因为清凌替他们说话,反而觉得亲切了。

  “什么事要加仔细啊?”

  金梨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随着声音,一抹鹅黄色的身影飘然进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扫了一眼饭桌,便巧笑倩兮地开口:

  “哟,我来得正是时候嘛。”

  我挥手让朱全他们退下,也朝金梨一笑:

  “金梨姐姐大忙人,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当日父王把金梨一并差遣来却被清凌打了回票,当晚就回辰龙殿伺候了。

  “我过来,自然是为了主子。今儿个一大早西疆那边的贡品到了,说是今年灵神庇护,竟得了一只罕见的雪雉,陛下直接挑出来交到御膳房,命他们赶紧整治了让我送来。”

  金梨从手中的食盒里往外端菜,一盆汤,一盘拔丝,还有一大碗碧绿的米饭,手不停,嘴里也在说话。

  “这汤是用雪雉熬的,厨子用乌金碳慢慢煨了一上午,肉都化了,主子你可要多喝些。听说这雪雉从来都躲在西疆终年积雪的高山顶峰,极难捉到,却最是滋补养气的。这个是吉吉果做的,陛下说主子你爱吃这果子,又怕生的吃多了肠胃受寒,所以叫厨房做了拔丝。还有这翠晶米,也是今年才收的新米,陛下说让主子尝尝鲜。”

  我在金梨说话的时候,一直偷眼观察清凌,却见他原本冷然的神色,在看到那三样吃食后竟出现了裂痕,心里暗道,不愧是父王,姜还是老的辣。

  这一餐饭,清凌虽说依旧沉默,可我看他倒是吃出了百般滋味。用过饭,清凌午睡,我也懒得出去转,便随手从清凌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移到靠窗的软椅上坐下,翻看起来。这《灵志录》内记述了灵界不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的故事,颇为有趣,一读之下,我竟爱不释手起来。

  “你……识字?”

  正看到精彩处,清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听到他说话,便放下手中的书,回转身,就见清凌站在离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正惊讶地看着我。想必是方才看得太过入神,竟没注意他已经醒了。

  “这书你看得懂?上面的字全认得?”

  清凌走上前来,拿起我刚才放在桌面上的书,看了一眼封皮,看起来有点不相信。

  “认得啊,这上面的故事很有趣。”

  我房里也有不少书,十几岁的时候起,我闲来无事就会翻来看看,虽然没看得多仔细,也没觉得有什么难的。

  听我这么说,清凌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一直坐在旁边刺绣的银梨也抬起头来看我。

  我做什么了?

  清凌也不多说,忽然拿走我手上的书,随手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对我说:

  “你把这两行念给我听听。”

  “故君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我念完,抬起眼看清凌。他似乎有些激动,强自压抑住,又开口问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懂得?”

  我想了想,大概明白,于是说:

  “为君者没有不想获得忠心的人为自己施为,选举贤能者辅佐自己,但是灭亡的国家一个接一个,圣明的君主却几代也不出一个,是君主认为忠心的人不忠,认为贤明的人不贤。”

  清凌越发激动起来: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我仔细想了想,似乎也不算是谁特意教的,于是跟他说:

  “没谁教我呀。原本晚上睡觉的时候,玉梨都给我念故事,后来鼎鑫来了,就换他给我和赤纬念,我听了好多故事。然后有一天,鼎鑫念了我以前听过的书,我说听过,他就把书丢给我,叫我再讲给赤纬听。我和赤纬就照着书,一边背那个故事,一边看书上的字玩儿,然后就把字也记住了。”

  其实没什么难的啊,看一下,就记得了,好像原本脑子里就有,现在不过是重新找出来罢了。

  清凌听了,表情古怪,站起身,似乎在想什么。

  “主子,陛下来看您了。”

  这时,银梨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一趟,又转了回来,走到清凌身边轻声说。

  灵界至尊的龙帝,驾临何处不是扫榻相迎,唯独来清凌这儿,便是到了门口,也要先问过,若是清凌不愿见,他龙帝也照样吃闭门羹。

  清凌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随即看看我,竟又渐渐放松了下来,终于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银梨见状,便又出去了。

  没一会儿,龙帝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身上还穿着办公时常穿的龙袍,看样子是刚从御书房出来就直奔这里了。清凌见他从来不会见礼的,我却还是要做做样子的,于是从椅子上跳下来见礼。

  龙帝心情甚佳,快步上前把我拉住了:

  “筝儿也在啊,那正好,御膳房的厨子做了几样新点心送来,咱们试试味道如何。”

  跟在后面的金梨,手里拎着盒子,一边往桌子跟前走,一边笑道:

  “陛下一看有新花样,连公文都不看了,自己也没顾上尝一口,就让奴婢收拾好拿来,冲着这个,主子也好歹多吃两口吧。”

  金梨笑嘻嘻地说完,不等父王骂她,自己转身就溜。

  “奴婢不打扰了,主子们慢用。”

12.讲学

  父王瞪了金梨迅速离去的背影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转过身来牵着我到了桌前,先拿了块蝴蝶样子的酥饼给我,自己又去拉清凌。等把人拉过来,按在了凳子上,往那手里塞一块粉嫩嫩的糕,自己却不坐,挽了挽袖子,掀开桌子中间花瓷碗的盖子,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儿立刻飘了出来。

  劳烦龙帝陛下的尊手盛了三碗,乳白色的奶浆配上五颜六色的水果粒,真是色香味俱全。点心做得也不错,我坐在自己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啃着手里的蝴蝶,顺便听龙帝给清凌讲朝廷中的事:

  “狮族与虎族前阵子为了一片狩猎林子的归属起了争端,原本那林子是老狮王给他闺女的嫁妆,谁知那公主看不上狮王挑的雄狮,却跟个老虎私奔了,如今小崽儿都生了俩,两族争执不下,闹到我这儿来了,真是的……”

  “丞相今日上奏,说南方今年雨水多,怕有水患,想把堤坝水渠都勘测加固一番,打算派狐族的云斐去办这事儿,你看怎样?或者把蛟族的乌鳞派去给他当个副手,可好?我看那小伙子办事很稳当,也细致,跟云斐应该合得来。”

  “掌管刑部的蛇族腾远如今任期也到了,想要回蛇族养老,我虽准了,可接替的人选一时还定不下来,你说是让副职的狼族苍怀接任呢,还是再派个人过去?苍怀这些年越发稳重了,不过年纪到底还是小些,不知道能不能服众。”

  “北边儿镇守边境的熊火要成亲了,他父亲上奏请求把他调回来,我想想也是,哪能让人家新婚燕尔的就分开呢,所以打算派浀水郡守的长子去替他一阵。暂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先让浀渊在那儿呆个十年历练一下。”

  父王每次见到清凌,总会说些这样那样的朝中事给他听,虽然清凌从来只是听,不曾表态,可父王却依旧愿意询问他的意见。有时候清凌会露出些微的表情变化,这时候父王就好像得到了什么信息似的,做出了然的样子,然后就有了决定。

  “筝儿识字,你知道吗?”

  正说话,清凌突然出声,打断了父王。放下手中的汤匙,父王先看看我,再朝清凌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筝儿写的,字体清俊,相当有功底。”

  清凌仔细看来手中的纸,应该就是我写给父王的清单了。我偷偷瞪了父王一眼,当初他见我写单子的时候,看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他是看单子,原来是看我的字。

  “写字也没人教你?”

  清凌目光灼灼地看我,龙帝也目不转睛。我摇头,他俩却好像不信似的。

  真的没谁教啊,好像是自己看书没多久,有次淘气,看到赤纬睡得流口水,就顺手拿了喜梅画眉的笔墨,在他脸上写了个“懒”字,喜梅看到了,就跑去叫玉梨,玉梨看了一眼,倒没责备我的顽皮,只是叮嘱我,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会读会写。然后有时会拿些字贴来让我抄,我闲着没事,就拉着赤纬一起抄着玩儿。

  两个人,四只眼,全定在我身上,弄得我也好难受,手里捏着点心,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看这个情形,我对读会写,似乎……真的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呢。

  我也问过鼎鑫,我是不是做了很奇怪的事情,所以不能让人知道?他却露出不屑的样子,拍拍我的头:

  “不是,是怕外面那些草包知道你这么小就识字,他们的孩子却不会,妒忌你。”

  “识字很容易啊,看一遍就会了嘛。”

  我那时还没接触过琉璃宫以外的地方,什么都不懂。

  “哎哟,我的小公主,你真当别人学字跟你那么容易啊?”

  鼎鑫用手指头敲了敲我的额头,转身继续做他的点心。

  “你这小脑袋瓜里面的东西多着呢,若是全挖出来,还不吓坏了萌学里那些老古板。”

  他说得轻松,我也向来不求甚解,只是隐约记住了,萌学里全是老古板。

  “萌学的事儿……”

  屋子里仿佛凝固了一样,谁也不说话,许久,清凌的声音才慢慢溢出。

  “我看筝儿没必要去萌学。”

  说得好!我也不想去什么萌学!

  可这次父王却没当应声虫,居然反对。

  “清凌,筝儿虽然天赋异禀,但基本的国论、政论之类的却不甚了了。我打算在这次她的生辰典礼上宣布她为皇储,这些她是必须学的。”

  不要!我不要当什么皇储!

  “只为了国论和政论去萌学,对她太浪费了!皇储不是会指派太傅教导吗?”

  清凌的声音竟然尖锐起来,而龙帝依旧不温不火。

  “清凌,即使是皇储也要先开萌,通过国试之后才有资格得到太傅,在那之前,为免外人对皇储的成长施加影响,皇储是不允许私下接触后宫和皇族以外的成员的。你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坏了祖制吧?”

  平日里只要对着清凌就毫无原则可言的父王这次居然意外的坚持,我心中不由腹诽。就在这时,清凌仿佛下了重大决定般,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开口:

  “我来教她。”

  我敢确定,那一瞬间,我看到父王眼里闪过算计得逞的精光。

  “也好,清凌你文治武功,一样不差,筝儿跟着你学,自然比萌学里那些学究要强过百倍。况且,你亲自教她,名正言顺,谁也没话说,再好不过。”

  姜还是老的辣,龙王实在太狡猾!

  于是乎,我跟着清凌求学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下来,没有任何人征求我的意见。

  听说我要跟随清凌学习,玉梨似乎是那个最高兴的。她非常郑重地向我行礼道贺:

  “恭喜殿下。龙后早年师从大长老,乃是灵界第一才子,若非嫁入王宫,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就是大长老,也曾考虑将龙后选为自己的继承人呢。”

  大长老,长老院的最高统领者,在灵界,他是智慧的化身,几乎拥有与龙帝平等的地位和权利。但一旦进入长老院,就代表脱离了世俗,必然是无欲无求的,否则,龙帝的地位恐怕还真是危险。

  玉梨说得没错,跟随清凌学习了几天后,我越发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父王曾说他“文治武功,一样不差”,可现在看来,这样的说辞哪里够呢?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才华横溢、惊才绝艳……这些都不足以形容我眼前的清凌。

  谈论诗词歌赋的清凌,如月之生辉,周身散发着幽雅的流光,让人一见即醉;讲述国策政论时,他又似雍容的智者,淡定从容地指点江山,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胸中;解读兵法谋略时,他便化身为骄傲的雄鹰,眉宇间英姿勃发,豪情万丈。

  这才是真正的清凌,一身傲骨,气质超然,如美玉,似醇酒,令人欲罢不能。父王就是见过这样的清凌,才不愿放手,不舍放手的吧?

  “……儿……筝儿……”

  清雅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悦,打断了我的出神。回神一看,就见清凌站在窗边,手里握着书卷,正皱眉看我。

  “你今天总是走神,我讲的你都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