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紫玉是一千年前蓬莱仙岛的贡礼，质料上乘又带着香味儿，真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宝贝。连主上也只舍得用了一半儿，做了块玉佩并一个扳指，扳指后来赏给天罡星君了。剩下的一半儿，主上月前命小的从宝库里找出来，找工匠雕成了这簪子，今日刚刚完工，便赶着让奴才送过来了。”
祥云在那儿说得口若悬河，一副恨不得要把帝俊的心肝儿掏给我看的架势，倒让我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为了父王在清凌那里绞尽脑汁的情景，忍不住莞尔。
“难怪主上喜欢你，这么忠心耿耿又聪明巧嘴，我看着也觉得喜欢。快请起来说话吧。”
听我吩咐，祥云立刻住了口，从地上站起身来，却仍弓着腰。我随手将手中还不曾带上的掐丝叠金珠花赏了他，攒花的珠子全是一样大小的东海明珠，极有灵气的。
“谢陛下赏。”
祥云笑眯眯地接过去，嘴里却不停。
“不过奴才可不是只说好听话，奴才刚才说的那些，句句都是最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说着，他自己又嘿嘿地笑起来。
“其实主上对陛下您的情谊，您又哪会不清楚，用得着奴才多嘴呢？陛下自然是体恤主上的辛苦的，这会儿就是诚心给奴才个卖乖讨赏的机会罢了。”
“你在主上身边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吧？”
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倒是不敢说长久，不过也有个两千年了。”
祥云摇头晃脑地说着，似乎相当得意的模样。
“奴才从无量云海中生出来后，就被分在御花园里洒扫。有一日，竟让奴才撞上主上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天罡星君在湖边看景。许是主上看得入神了，星君啼哭起来也未察觉。奴才本来怕冒犯了天颜，想偷偷溜走，可星君哭得怪可怜的，便壮着胆子凑过去哄了两下。主上看奴才还有点儿用处，便收在身边了。起初是帮着照看天罡星君，星君大了之后，奴才就一直在主上身边伺候。”
祥云讲完，我只沉默不语。
怀中抱着襁褓中的天罡，在御花园里愣神儿。帝俊，这可不是你的风格。那一刻，你想起了谁？是生下天罡的那个女人吗？
想着想着，心里竟不爽快起来，顿时没了玩笑的兴致。祥云何等明眼，见状忙起身告退了。
8.宫训
当晚，帝俊仍未过来，却派祥云又巴巴地送来一碗羹。
“这是天池独有的九色莲花，十年才开一回，傍晚送来，给主上做了宵夜。主上一见，立马让奴才先盛一碗给娘娘送来了。”
祥云手脚麻利地将碗送到我面前，揭开上面的盖子，只见凝脂般的羹汤上，浮着一层莲花瓣，其上九色纷呈，却不显繁杂，颇为别致。
“娘娘您慢用，奴才告退。”
祥云说完，躬身退了出去。
我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面前那一碗羹汤，捻起勺子搅了几下，让那些色彩被半透明的浓汁包裹，不复清澈。丝丝的热气升腾，化作飘渺的烟气。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如莲似荷的清香伴着丝丝的甘甜在舌尖扩散开，花瓣爽脆，汤羹润滑，果然别有风味。
可惜赤纬和鼎鑫都还没醒过来，不然这羹倒是对他们的胃口。
叹口气，放下手中的勺子，我转头要玉梨拿水来给我漱口。
“主子，你才吃一口啊。今儿晚膳也没用多少，不如再吃些吧。”
暗瞳心疼我，凑过来劝我。自从去了暗卫的身份，她倒是越来越像老妈子了。略犹豫了一下，她又接着说道：
“主子，暗瞳没什么见识，可是放眼看看，天上地下，能像龙帝陛下对清凌陛下那般用心的，怕是也再难找出第二个了。”
我看她一眼，这妮子怕是以为我是因为帝俊没来才吃不下吧。
“我没胃口，最近事情太多，怪累的。”
我用手抚了抚额角，隐隐地感到些头昏脑胀。
打发了她们三个出去，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脑子却无法清净下来。
文枢的危机暂时是解除了，但后面必然还有更多的陷阱在等着我。帝俊的表现分明就是还在观望，铁了心要我和羲和斗起来。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索性正大光明地以灵后的身份会一会天后吧。
隔日起身，觉得精神好些，于是吩咐玉梨：
“待会儿将咱们宫里所有人都叫正厅去候着。”
玉梨看我一眼，了然地点点头，转身出去。暗瞳嘴快，凑过来问道：
“主子，今儿怎么想起要见那些家伙了？全都是些刁滑的小人，稍不管束就忘了规矩。平日里就各个偷奸耍滑，文枢大人出事的那几日更是说什么的都有，若不是主子你吩咐过不能妄动，我早上去抽他们嘴巴了。”
我对着镜子将一只翠玉蝴蝶插入发间，嘴角一扬，口中应道：
“你都说了，我是主子，下人们没个样子，也是时候管教管教了不是？”
梳妆完毕，我换上描金绣凤的正服，款步朝正厅走去。还没进去，已经听到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
按天宫的规定，天后宫中有宫女十人，宫侍十人，杂役二十人，另配一名统辖宫侍杂役的领管和一名管教宫女的常仪。我不仅享有此例，另还有从灵界带来的玉梨等人，算起来也有十几个。这么好几十张嘴凑在一起，想不热闹都难。至于在说什么，不用问，必然是都在臆测我此番的行事。
也难怪他们要猜测。自我来到这紫灵宫，就不曾召见过他们，职责任用也丢给领馆和常仪安排，从不过问。平日里我身边的事物是丝毫不经他们手的，只有帝俊来的时候，才招他们进来伺候。如今突然召了他们来，自然要议论一番。
摆摆手，不准守门的宫侍通报，我出其不意步入厅内。果然，厅里除了我带来的十二人在厅左侧规规矩矩站成两排，其余都三五成群地正凑在一起说得热闹。果然是如暗瞳所说，缺乏管束。
见我进来，他们一下子都愣在那儿了。直到我步上首位坐下，才想起规矩，忙乱糟糟地跪下行礼。
我看着地上的一群人，突然又想起在灵界时第一次为了清凌整治宫务，脚下也是这样跪了一地。那时，我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如今，我却要坐得稳稳的才是。
众人跪在地上，没有我的命令不敢起身。我只让他们跪着，也不说话，结果玉梨递上的茶盅，一下一下地刮着浮沫。一时间，整个厅里鸦雀无声，只有茶盅清脆地敲击声。
估摸着这个下马威差不多了，我将茶盅放下，这才吩咐平身。待他们都站好了，我才又朗声说道：
“今日叫了诸位过来，想必大伙儿心里也都有着疑问，何以朕入主这紫灵宫半年之久才想起见面。朕的出身和来历，诸位都是清楚的，这厅上站着的，有从灵界来的，也有原本就在天宫各处侍奉的，可如今既都聚在了这儿，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不管诸位先前是从何处来的，在这紫灵宫里，便是朕名下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到此处，我略停了停，扫视众人一眼，才又继续。
“先前不曾召集，是想着大伙儿都是初来乍到的，彼此不熟悉，多少怕是有不适应之处，不好共事。如今半年过去，想必彼此间都已有所了解，对朕的性情也有些数了，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还是那句话，既到了紫灵宫里，便是朕的人，只要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活计，朕不会亏待你们。”
我突然将声转冷。
“可若是有谁吃里扒外，骑着墙头随风倒，妄想弄些个歪门邪道，到时候可别怪朕眼睛里不揉沙子，不念主仆的情分。”
一通恩威并施，天宫的奴才们都有些变了脸色，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所谓“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自古多少英雄豪杰，纵横捭阖、指点江山，最后却被个无名小鬼暗算了。别看这些奴仆下人身份低微，也没什么大见识，可就是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身份越高，行事往往便越多掣肘，难免瞻前顾后。反倒是这些个小鬼，却是无所顾忌，又总在周围出没，更令人防不胜防。
我话音一落，面前众人立刻又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口中连呼：
“奴才们自当忠心侍奉陛下！决不敢做半份对陛下不敬的事！”
我满意地笑笑，让玉梨派下赏赐，待众人谢恩后，又接着说：
“这半年，朕虽不曾过问，可这宫里方方面面的事儿还是看在眼里的。谁勤快老实，谁好吃懒做，谁不安于室，各人心里总有一本帐记着。今儿先不说，各自回去好好想想，诸位都是聪明人，在宫里的时日不短，看东西自然透彻。过去的就过去了，没必要追究，可今后怎么做，诸位还得仔细打算打算才是。”
我在天界，手中并无多少可用之人，从灵界带来的这些固然是可靠的，却始终顶着外族的身份，多有不便，还是要在跟前选些有资历有见识的帮手才好。今日一番敲山震虎，聪明的就应该懂得审时度势，分清利弊。
后宫之内，在别人身边安插眼线是惯常的手段。送到我这里来的这些人里，十个怕是有八个都身负使命的。好在他们都各为其主，彼此间定然也相互提防，倒不至于联合起来对付我，否则更让人头疼。
“该说的话，也就说这么多了。打今儿起，望你们时刻心里头记着，自己是紫灵宫的人，坐卧行止都要有紫灵宫的气势。朕不乐意有人打着朕的名号恃强凌弱、为非作歹，可也瞧不上自己手底下的人窝窝囊囊地让人随便欺负。”
“好！说得好！”
一个娇俏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我吃了一惊，抬眼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朝着我用力鼓掌。
9.瑶姬
只见那女子，一身水红色绣五彩祥云广袖云霞锦宫装，头戴鎏金红宝石的牡丹歩摇，耳垂明珠琉璃翠，颈上挂着七宝吉祥锁，明眸皓齿，艳丽无双。
“我早就耳闻灵界女帝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见我看过去，她索性爽朗一笑，迈步走了进来。
“叩见瑶池圣母！”
领管等人此时又都跪了下去，朝她请安。
“嗯，行了。我是来看灵后的，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吧。”
丽人随意地挥挥手，笑盈盈地来到我面前。
“初次见面，我是瑶姬，从瑶池来，以前他们都叫我瑶姬公主，如今则称我瑶池圣母。”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靓丽容颜，随面上不露，可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境，我也微笑起来：
“你好，我是龙云筝，从灵界来，以前他们都叫我灵帝陛下，如今则称我灵后陛下。”
瑶姬的笑容猛地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本的爽朗，主动拉住我的双手摇了摇：
“你们灵界来的人都是这么对我的脾气吗？真好，真好！”
说着话，眼圈儿竟一下子红了起来。我见状，只做没注意，一边拉着她朝内殿走，一边笑着说道：
“瞧我，一下子来了贵客，倒忘了礼数了，真是罪过。圣母快请如内殿用茶，咱们也好坐下慢慢说话。”
领着瑶姬进到内厅，她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朝我一笑：
“刚才一下子想起一位旧时的好友，竟控制不住伤感起来，让你看笑话了。”
我接过暗眸手中的茶，亲自送到瑶姬跟前，见她似又有些出神的样子，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怎么会呢。圣母如此重情，我佩服得很。想必圣母的那位朋友得知，一定也会十分感动的。”
瑶姬，是真的，谢谢你还能记得我。
“灵后……”
瑶姬看着我，似乎在思量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猛地一甩头：
“哎呀，咱们也别圣母、灵后的了，听着怪别扭的。我最讨厌这宫里头的假模假式了，你就叫我瑶姬好了。”
“好，那瑶姬也称我云筝如何？”
我含笑点头，以稀仿佛当年的感觉。
那时，初入天宫的我和年少任性的她在御花园相遇，周围明明都是花，我俩就偏偏为争一朵芍药打了起来。一个是天帝呵护的宠妃，一个是天帝疼惜的幼妹，在毁了大半个花园后，我们却大笑着成了朋友。
“我叫瑶姬，哥哥叫我小妹，父王母后叫我瑶儿，其他人都叫我公主，我就住在南边的章云馆。”
“我叫火凤，大哥叫我凤凰儿，灵界人叫我凤主，这儿的人都叫我灵妃，我住在前面不远的紫灵宫。”
还记得，当时残阳如血，映得她灿烂的笑容分外炫目。
“其实……”
闲聊了一会儿，不过是瑶姬讲些她瑶池的风光，我说些灵界的逸事，倒是颇为融洽。她却突然面露尴尬，低下头来。
“其实，云筝，我原本过来，是想寻你的晦气的。”
我见她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瑶姬啊，几千年过去，你的性子还是依旧冲动，永远在事后认错呢。
“那我倒想问问，是哪里做错，竟恼得瑶池圣母千里迢迢前来亲自问罪？”
“哎呀，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瑶姬一甩袖子，双手一拍。
“既然我自己开了头儿，索性就说出来吧，不然可要难受死我了。不过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我微微笑着，点点头，玉梨便带着暗眸暗瞳到外面守着去了。
“唉……说起来，若不是听人说起，紫灵宫又住进人了，我是说什么都不愿再回这到这个冷冰冰的地方来的。”
长叹一声，瑶姬打量着屋子，絮絮地讲了起来。
“想必你也是知道一些的，在你来前，这紫灵宫是一直空着的。当初建这紫灵宫，是为了迎娶灵界的火凤，封为灵妃。我呀，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整天到处的疯，结果就跟她撞上了，不打不相识。”
说到这里，瑶姬抿着嘴笑起来，眼神却有些恍惚。
“你别看这天宫里走到哪儿都有人，可若想找个真正知心的朋友，却比什么都难。我运气好，遇上了她，那些日子，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时候。只有她能懂我，理解我，只有她在知道我爱上一个凡人后不仅不嘲笑我，反而一直帮我，成全我。谁想到，我的任性，却是害了我们两个。我被罚在瑶池思过，她也被皇兄冷落了，最后竟……。”
我沉默着，看着瑶姬的眼中涌出泪水，我知道，那是为我，也为她自己。
瑶姬，昔日我迷情于帝俊，便想着你也该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哪里想到，帝俊终还是弃了我，一杯毒酒将我打落凡尘混沌千年，那个凡人也到底负了你，贪生怕死舍你独囚瑶池终至性情大变。
无论是当日的我，还是你，都是被情字谜了眼的苦命人罢了。
瑶姬啜泣许久，才渐渐平复，擦拭一下泪水，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