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尘云已经被风吹散了一些,不再呈蘑菇状,变得像一头乱发。边 缘被即将落下的夕阳照成了血红色。在接近喷发点时,飞行车被一道空中警戒线拦住了,只好降落。在程心的坚持下,地面的警戒线让她通过了, 这些军人不知道世界已经陷落,程心在他们面前仍有执剑人的权威。但 他们挡住了 AA,任她怎样叫喊挣扎也不让通过。

这个方向在上风,没有太多的尘埃落下,但烟尘挡住了夕阳的光芒 形成一片不断变幻着浓淡的阴影。程心在阴影中走了一百多米,来到一 个巨坑的边缘。坑呈漏斗状,中心有几十米深,大团浓密的白烟仍从坑中 涌出,坑底有一片暗红色,那是一洼岩浆。

就在这个坑下方四十五千米深处,引力波天线,那个长一千五百米、 直径五十米,在磁悬浮状态下恳浮于地慢空洞的圆柱体,已经被击成碎片 并被炽热的岩桨吞没。

这本来也应该是她的命运,对于一名放弃威慑操作的执剑人,那是 最好的结局。

坑底的那一片红光对程心产生了强烈的诱惑,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她 就能实现自己渴望的解脱。在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中,她出神地盯着那 一洼暗红的岩浆,直到被身后一串银铃般的大笑惊醒过来。

程心转身循着笑声看去,只见在夕阳透过烟尘投下的变幻光影中,一 个苗条的身影正向这里走来。一直等那人走到面前,程心才认出她是智 子。

除了依旧白嫩蛟美的脸,这个机器人与程心上次见到的已经判若两 人。她身穿沙漠迷彩,头上那曾经插着鲜花的圆发髻不见了。代之以精干 的短发。脖子上围着一条忍者的黑巾,背后插着一把长长的武士刀。显得 英姿飒爽。其实她身上那已到极致的女人味并没有消失,身姿和举动仍 显出如水的轻柔,但这些却融人厂一股美艳的杀气,如一条柔软而致命的 绞索。巨坑中涌出的热浪也驱不散她带来的寒气。

“你做出了我们预测的选择。”钾子冷笑若说,“不必自责,事实是:人 们选择了你,也就选择了这个结局。全人类里面,就你一个是无辜的。”

智子的话让程心的心动了一下。她井没有为此感到安慰,但不得不承认 认这个美丽的魔鬼有种穿透心灵的力量。

这时,程心看到 AA 也也走了过来。她显然已经得知或猜到了什么,两 眼胃火地盯着智子,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就向智子的后脑勺砸去。智子 转身一挥手,像赶走一只蚊子般挡开了石头。AA 冲智子喊着她能想到的 所有骂女人的话,立即又拾起一块石头。智子从背上抽出了武士刀,一手 把不顾一切扑过来阻止她的程心推开,一手把刀旋转着挥舞起来,刀在空 气中呜呜作响,像电风扇一般看不见了。智子停下时,一小缕断发从从 头上飘落下来,她吓得缩着脖子,像冻住一般不敢动了。

程心注意到智子手中的武士刀,她曾在那幢云雾中的东方别墅里见 过,当时它与另外两把短些的倭刀一起放在茶案上一个精致的木刀架上, 都装在鞘中,看上去那么无害。

“这都是为什么?”程心喃喃地问,更像是问自己。 “因为宇宙不是童话。” 程心从理智上当然明白,威慑平衡如果维持下去,美好的前景只属于人类而不是三体世界,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宇宙仍是童话,一个爱的童话。 她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真正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看问题。

从智子看她的眼神中,程心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水滴攻击。

在引力波发射系统被摧毁、太阳电波放大功能被压制的情况下,程心 活着也做不了什么;进一步推测:如果人类还掌握着三体世界所不知道 的其他宇宙广播手段(可能性极小),在执剑人被消灭的情况下,可能会有 别的人启动广播,但执剑人存在时这种可能性就会小许多,因为那些人有 了依靠和推脱的理由。

但他们依靠的是什么? 程心不是一个威慑者,反而成了一道安全屏 障,敌人看透了她。

她是一个童话。

“你不要得意,我们还有‘万有引力’号!”AA 说,她的胆子又恢复了 一些。

智子把刀背放到肩上轻蔑地一笑,“小傻瓜!‘万有引力’号已经被 摧毁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交接完成时。很遗憾,如果没有盲区,我本来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展示它在一光年外的残骸的。” 现在,一个蓄谋已久的精巧计划显现出来,威慑控制权交接的具体时间在五个月前就已确定,那时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还没有进入盲区, 随行的两个水滴已经接到在交接完成后立刻摧毁‘万有引力“号的指令。

智子把长刀向后一扬,准确地插入背上的鞘中,”我要走了,请代我向 罗辑博士表达三体世界的敬意,他是一个强大的威慑者,伟大的战士。另 外,如果有机会,也请向托马斯·维德先生表示遗憾。“

智子的最后一句话让程心吃凉地抬起头来。

“知道吗?在我们的人格分析系统中,你的威慑度在百分之十上下波 动,像扮条爬行的小蚯蚓;罗辑的威慑度曲线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在百 分之九十高度波动;而维德。。。。。。”智了遥望着烟尘后面落得只剩下一角的 夕阳,眼中透出明显的恐阮然后用力摇摇头,仿佛正努力从自己的脑子 中赶走什么,“他根本没有曲线,在所有外部环境参数下,他的威慑度全顶 在在百分之一百,那个魔鬼!如果他成为执剑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和平 将继续,我们已经等了六十二年,都不得不继续等下去,也许再等半个线 纪或更长。那时,三体世界只能同在实力上已经势均力敌的地球文明战 斗,或妥协。。。。。。但我们知道,人们肯定会选择你的。”

智子大步离开,走远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沉默相视的程心和 AA 喊道: “可怜虫们,准备去澳大利亚吧!”

【威慑后六十天,失落的世界】

在威慑中止后的第三十八天,运行在小行带外侧的林格-斐兹罗观 测站发现,三体星系附近朝太阳系方向的星际尘埃云中出现了飞船航迹 共四百一十五条,显然,三体世界向太阳系派出了第二支舰队。 这支舰队应该是五年前派出的,在四年前穿过了尘埃云。这是三体 世界一个相当冒险的行动,因为如果不能在起航后的第五年摧毁人类的 黑暗森林威慑系统,舰队穿过尘埃云被发现后可能引发威慑操作。这说明,早在)那时。对于人类世界对黑暗森林威慑心态的转变,以及可能选择 什么样的第二任执剑人,三体世界已经有了准确的预测。

历史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新的轮回开始了。

在威慑中止后,人类世界的前途再次陷人一片黑暗之中,但同两个多 世纪前第一轮危机开始时一样,人们并没有把这种黑暗同自己的命运联 系起来。从尘埃云中的航迹分析,第二支三体舰队的速度与第一支没有 太大差别,即使后面会有更高的加速,舰队到达太阳系也在两三个世纪以 后,现在活着的人们都能够平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有了大低谷的教训, 人类社会不会再次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

但这一次人类没有那么幸运。

在三体舰队驶出尘埃云后仅三天,观测系统竟然在第二片尘埃云中 发现了航迹,也是四百一十五条!这不可能是更早时候派出的另一支舰 队,只能是几天前发现的那同一支舰队。第一支三体舰队从第一片尘埃 云到达第二片用了五年,而第二支舰队只用了六天!

三体舰队达到了光速!

从对第二片尘埃云中航迹的分析也证明了这件事。那四百一十五条 航迹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光速延伸,在光速飞船的冲击下,那些航迹十分 醒目。

从时间上看,舰队在穿过第一片尘埃云时立刻进人光速,其间竟没有 加速过程。

如果这样,三体第二舰队应该已经到达了太阳系。可以说它们几乎到 达了。现在,使用中型天文望远镜,也可以看到距太阳六千个天文单位处的 太空中的一片亮点,有四百一于五个。那是三体舰队减速时推进器的火焰, 但这却是常规推进器,这时,舰队已经脱离光速,速度骤降至光速的百分之 十五。显然这是允许常规推进在到达太阳系前充分减速的最高速度,按照这 个速度和舰队减速率计算,三体第二舰队到达太阳系还需一年左右的时间。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三体舰队显然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达 到或脱离光速,但它们却不敢在三体星系或太阳系附近这么做。舰队起航后,用了整整一年时以常规速度航行,直到与三体星系相距六千个天 文单位时才进人光速;在距太阳系同样距离处脱离光速降至常规推进速 度。这段距离光速航行只需一个月,舰队却不惜再花一年的时间用常规推 进航行。这样,第二舰队的航行时间比完全光速航行整整多出了两年。 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这是为了避免四百一十五艘飞船进入光速 时对两个世界产生影响。这个安全距离是地球到海王星距离的两百倍, 如果在这个距离上才能避免飞船对行星的影响,那就意味着引擎产生的 能量比恒星还高两个数量级! 这实在以想象。

《时间之外的往事》 (节选) 三体世界的技术爆炸三体世界的技术发展是从什么时候由匀速变为爆炸式加速的,这一 直是个谜。有学者认为这种加速早在危机纪元开始前就出现了,也有人 认为三体世界的技术是晚至威慑纪元才出现飞跃的。对于三体技术爆炸 的动因,人们的看法倒是比较一致,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地球文明对三体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三体人可能没有撒谎。自第一个智子到达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类的部分价值观得到认同:发现了为应对乱纪元的灾难而产生的极权体制时科学的阻碍,思想自由得到鼓励,个体的价 值得到尊重——这些都有可能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引发类似文艺岌兴的思想启蒙运动,进而产生科技的飞跃,这一定是一段辉煌的历史,但其具体 的过程却不得而知。

另一个可能只是猜侧:飞向宇宙其他方向的智子并非像三体人所说 的一无所获,在进入盲区前,它们很可能至少探测了一个文明世界,如果 是这样。三体世界从这个第三方文明中得到的可能不仅仅是技术知识,还 有关于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重要信息,那样的话,不管在哪个方面,三体 世界现在都比地球所知道的多得多。

智子在威慑中止后第一次露面,她仍然穿这那身迷彩服,背插武士刀, 向全世界宣布二支三体舰队将于四年后到达太阳系,将完成对这个恒 星系的全面占领。

与第一轮危机时不同,三体世界对人类的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智 子宜称三体没有消灭人类文明的计划,而是在太阳系为人类划出了保留 地。具体的位置是:地球上的澳大利亚,火星的三分之一领土,这样,就保 证了人类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间。

智子说,为四年后的被占领做准备,人类必须立刻开始向保留地移 民;为了执行她所说的“去威胁化”,彻底杜绝黑暗森林威慑和类似威胁的 再一次出现,人类必须解除武装,进行“裸移民”,即在移民过程中不能携 带任何重型装备和设施。移民必须在一年内完成。

目前,人类在火星上和太空中的可居住空间,最多只能容纳三百万 人,所以,移民的目的地主要是澳大利亚。

直到这时,人们仍然幻想着至少一代人的平安生活,所以在智子的讲 话发表后,没有一个国家响应,更没有人开始移民。

在史称“保留地声明”的讲话发表五天后,一直在地球大气层内巡行 的五个水滴中的一个攻击了北美、欧洲和亚洲的三座大城市。攻击的月 的并不是毁灭城市,只是恐吓。它径直穿过城市的巨树森林,沿途撞击悬 挂在树枝上的建筑,那些被击中的建筑先是熊熊燃烧,然后像烂掉的果实 一般从几百米高度坠落到地面,造成三十多万人死亡,这是自末口战役后 最惨重的人类伤亡事件。

现在人们认识到,在水滴面前,人类世界就像石块下的鸡蛋一般脆 弱,任何城市和大规模设施都不可能提供有效遮蔽。如果三体人愿意,他 们可以摧毁所有城市,逐步把地球表面变成一片废墟。

其实,人类正在逐渐改变这种劣势。人们早就认识到,对水滴的防御 只能借助强互作用力材料(SIM )1本身。在威慑中止前,地球和舰队的研——————————————

1见《三体 11·黑暗森林》,一种超强度材料,其原子由墓本杜子中的强互作用力联结。

究机构已经能够在实验室中少量制造这种超级材料,只是距批量生产和 实用化还有很远的距离。如果再有十年时间。强互作用里材料就可以大 批量生,虽然水滴的推进系统还远远超出人类的技术能力。但可以用 SIM 制造常规导弹,借助数量优势,一旦击中就有可能摧毁水滴;或SLM 建造防御屏障。即使水滴敢于攻击这种屏障,它也变成了一枚一次性 的炮弹。

但现在,这已经永远不可能变为现实了。

智子再次发表讲话,声称三体世界之所以改变对人类文明的灭绝政 完全是出于对地球文化的热爱和敬意。向澳大利亚的移民完成后,会 有一段艰难的口子,但只是短暂的三四年,当三体舰队到达后。完全有能 力使澳大利亚的四十亿人过上舒适的生活。同时,占领者还将帮助人类 建造火星和太空中的居住空间。在舰队到达五年后就可以向火星和太空 大规模移民。十五年后就能基本完成。那时,人类将拥有相对而言足够大 的生存空间,两个文明将在太阳系开始新的和平生活。但这一切,都要以 第一次移民的顺利进行为前提。如果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立即开始,水 滴将继续攻击城市。在一年的期限后,任何处于保留地之外的人类都将 被当做三体领土的人侵者而消灭。当然,只要人类离开城市呈疏散状态 仅凭五个水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它们不可能把分散在各大陆上的一个 个或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全部杀死,但在四年后。到达太阳系的三体舰队无 疑能够做到这一点。

“是灿烂辉煌的地球文化为人类赢得了生存的机会,希望你们珍惜。” 智子最后说。(编者:操你妈的智子!!)全人类向澳大利亚的移民开始了。

【威慑后第一年,澳大利亚】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着热浪滚滚的维多利亚沙漠,目力 所及之处,密布着刚建成的简易住房,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些合成板和薄金属板建成的房子显得崭新而脆弱,像一大片刚扔到沙漠上的折纸玩具。 库克船长在五个世纪前发现澳大利亚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类会聚集到这块曾经无比空旷的大陆上。 程心和艾 AA 是随最早的一批移民来到澳大利亚的。程心本来可以去堪培拉或悉尼这样的大城市过比较舒适的生活,但她坚持做一个普通 移民,来到内陆条件最差的、位于沃伯顿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区。让她无比 感动的是,同样可以去大城市的 AA 坚持要跟着她。

移民区的生活是艰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到来的移民数量不多,还可以忍受。与物质生活的艰苦相比,更糟糕的还是来自人的骚扰。程心和从最初是两个人住一间简易房,但随着移民的增加,房间里的人数渐渐增加到八个。另外六个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威慑纪元出生的,在这里,到处是她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给,没有信 息墙壁甚至没有空调的房间、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铺。。。。。。这是一个绝对平均的社会,钱没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给都完全一样。她们以前只 在历史电影中看到过这些,移民区的生活对她们而言是地狱般的折磨,程 心自然就成了这些人发泄的对象。她们动不动就对她恶语相向,骂她是 废物,没能威慑住三体世界,最该死的是在接到攻击警报后放弃了威慑操 作,否则引力波广播一启动,三体人就吓跑了,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 过,即使广播启动后地球立即毁灭,也比到这鬼地方受罪强。开始她们只 是骂,后来发展到对程心动手动脚,甚至抢夺她的配给品。

但 AA 却拼命保护她的朋友,她像个小泼妇一样一天与那六个女人打 好几次架,有一次抓住一个最凶女人的头发往上下铺的床柱上撞,把那人 撞得血流满面,那几个女人这以后才再不敢轻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并不止这几个人,周围的移民也经常来骚扰,他们有时 朝这间房子扔石头,有时一大群人围住房子齐声叫骂。

对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这些甚至对她是一种安慰,作为失败 的执剑人,她觉得自己应该付出比这更大的代价。

这时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来找她,请她和 AA 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住。弗雷斯是澳大利亚土着,八十多岁了,身体仍很强健,黝黑的脸上长 着雪白的胡须。作为本地人,他暂时能够保有自己的房子。他是一个冬 眠后苏醒的公元人,在危机纪元前曾是一个土着文化保护组织的负责人, 在危机纪元初冬眠,目的是为了在未来继续自己的事业。醒来后他发现, 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澳大利亚土着与他们的文化一起,已经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于 21 世纪,很旧但十分坚固,位于一处树丛边缘。 迁到这里后,程心和 AA 的生活安定了许多,但老人给她们最多的还是心 灵上的安宁。与大多数人对三体世界撕心裂肺的愤怒和刻骨铭心的仇恨 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谈论这危难的时局,只说过 一句话:“孩子,人做过的,神都记着。”

是的,人做过的别说神,人自己都还记着。五个世纪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这块大陆(尽管大部分是欧洲的犯人),在丛林中把土着当成野兽射杀,后来发现他们是人不是兽,仍照杀不误。澳大利亚土着已经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生活了几万年。白人来的时候澳大利亚还有五十万土着,但很快就被杀得只剩三万,直至逃到澳大利亚西部的荒凉沙漠中才幸免于 难。。。。。。其实,当智子发表保留地声明时,人们都注意到她用了 Reservation这个词,这是当年对印第安保留地的称呼,那是在另一块遥远的大陆上, 文明的地球人到达那里后,印第安人的命运比澳大利亚土着更悲惨。

刚到弗雷斯家里时,AA 对那旧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那里好 像是澳大利亚土着文化的博物馆,到处装饰着古老的树皮画和岩画、用木 块和空心树干做成的乐器、草辫裙、飞去来器和长矛等。最让 AA 感兴趣 的是几罐用白色黏土、红色和黄色的储石做成的颜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 干什么用的。就用手指蘸着在自己脸上涂了起来,然后跳起她从什么地 方看到过的土着舞蹈,嘴里哈哈地叫着,说早点这样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间 里那几个婊子吓住。

弗雷斯笑肴摇摇头,说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亚土着的舞,是毛利人的,外来的人常把这两者搞混,但他们很不同。前者温顺,后者是凶悍的战士; 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对,没把握住儿精神。说着,老人用颜料 在自己脸上涂了起来,很决涂成一张生动的脸谱,然后脱下上衣,露出了 黝黑的胸膛上与年龄不相称的结实肌肉,从墙角拿了一根货真价实的长 矛。为她们跳起了毛利战士的舞蹈。他的表演立刻像勾了魂似的把她们 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时的和善宽厚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变成一个咄咄逼 人的凶煞恶神,浑身上下充满了雄壮刹悍的攻击力,他的每一声怒吼、每 一次跺脚,都使窗玻璃嗡嗡作响,令人不由得发抖。最令她们震撼的还是 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灼热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气喷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 雷电和腿风的力量,那目光仿佛在惊天动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杀了 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复了平时的和善模样,他说:“--个毛利勇士,关 键是要盯住敌人的眼睛,用眼睛打败他,再用长矛杀死他。”他走到程心面 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孩子,你没有盯住敌人的眼睛。”他轻轻拍拍程心 的肩膀,“但,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连她自己也很难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维德。

那次谋杀未遂后,托马斯·维德被判刑三十年,现在,他所在的监狱 刚迁到澳大利亚的查尔维尔。

当程心见到维德时,他正在干活,把一个用做仓库的简易房的窗子用 合成板封住。他的一只袖管是空的,在这个时代,本来很容易接一只功能 与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有两个显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冲程心轻桃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 要找的人后他们立刻变得老实了。都赶紧垂头干活,好像对刚才的举动有 些后怕。

走近维德后,程心有些惊奇地发现,虽然在服刑,还是在这样艰苦的 地方,他反而变得比她上次看到时整洁了许多,他的胡子刮得很十净,头 发梳得整齐有形。这个时代的犯人已经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衬衣是这里最干净的,甚至比那三个狱警都干净。他嘴里含着几颗钉子,每次用左 手将一颗钉子按进合成板里,然后拿起锤子利落有力地把钉子敲进去。 他看了程心一眼,脸上的冷漠没有丝毫变化,继续在沉默中干活。

程心看到这人第一眼时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 阴险,还有许许多多程心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放弃。

程心向维移伸出一只手来,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锤子,把嘴里咬着的 钉子放到她手中,然后她递一颗钉子,他就钉一颗,直到程心手中的钉子 都钉完了。他才打破沉默。

“走吧。”维德说,又从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钉子,这次没有递给程心,也 没有咬在嘴里,而是放在脚旁的地 L。

“我,我只是。。。。。。”程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说离开澳人利亚;在移民完成前快走。”维德低声说,他说这话 时嘴唇几乎不动,眼睛盯着正在钉的合成板,稍远此的人都会以为他在专 心干活。

同三个世纪前的许多次一样,维德又是以一句简短的话让程心呆住 了。每次,他都像是扔给她一个致密的线团,她得一段一段把线团拆开才 能领会其中复杂的含义。但这一次,维德的话让她立刻不寒而栗,她甚至 没有胆量去拆那线团。

“走吧。”维德没有给程心提问的时间,紧接着说,然后转向她,短暂地 露出他特有的那种冰水般的微笑,‘这次是让你离开这儿。“

在回沃伯顿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边的简易房,看 到了在房屋之间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她感到自己的 视角发生了变化,像从世界之外看着这一切,而这一切也突然变得像一个 熙熙攘攘的蚁窝。这个诡异的视角使她处于一种莫名的恐俱之中一时间,澳大利亚明媚的阳光也带上了冷雨的阴森。

移民进行到第三个月时,迁移到澳大利业的人数已经超过十亿。同 时,各国政府也陆续迁往澳大利亚各大城市,联合国迁到悉尼。移民由各国政府领导指挥,联合国移民委员会对全世界的移民行动进行协调。在 澳大利亚,移民都按国家分区域聚集,以至于澳大利亚成了一个地球世界 的缩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弃之不用,代之以各个国家的名 称和各国大城市的名称,现在,纽约、东京和上海都不过是由一片简易房 构成的难民营。

对这样超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和聚集。无论是联合国还是各国政府都 毫无经验,各种巨大的困难和危险很快浮现出来。

首先是住房问题,移民领导者们发现,即使把全世界现有的建筑材料 都搬到澳大利亚,也只能满足最后移民人数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 这时所谓的居住仅仅是每人一张床而已。在移民达到五亿时,已经没有 足够的材料建造简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帐篷,像体育馆一般大小,每 个能住上万人,但在这种极其恶劣的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下,大规模传染 病随时可能爆发。

粮食开始出现短缺,由于澳大利亚原有的农业工厂远远不能满足移 民的需要,粮食必须从世界各地运来,随着移民人口的增加,粮食从调运 到分发至移民手中的过程越来越复杂和漫长。

但最危险的还是移民社会的失控。在移民区,超信息化社会已经完 全消失了,刚来的人还在墙上、床头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乱点,但立 刻发现这些都是没有 IT 的死东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们只能 从极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些来自超信息化 社会的人来说,这就像失明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政府以往的领导手 段都失效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维持这样一个超拥挤社会的运行。

与此同时,太空中的人类移民也正在进行。

威慑中止时,太空约有一百五十万人。这些在太空中长期生活的人 分成两个部分。其中约五十万人属于地球国际,生活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 、空间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则属于太阳系舰队,分布于火星 、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阳系的太空战舰中。

属于地球国际的太空人绝大部分都在月球轨道以内,只能返回地面 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样移民澳大利亚。

属于太阳系舰队的约一百万人则全部移民至舰队的火星基地,那里 是三体世界为人类指定的第二处保留地。

自从末日战役后,太阳系舰队再也没有恢复到那样庞大的规模,在威 慑中止时,舰队只有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虽然技术在发展,但战舰的速 度一直没有提高,似乎核聚变推进已经达到了极限。现在,三体舰队的压 倒优势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够达到光速,最可怕之处还在于它们根本不经 加速就能够直接跃迁至光速;而人类的战舰如果考虑燃料的消耗以保证 返航的话,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与三体飞 船相比,慢得像蜗牛。

威慑中止时,太阳系舰队的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本来有机会逃脱到 外太空,如果当时所有战舰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离,太阳系中的八个水滴 很难追上它们。但没有一艘战舰这样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轨 道,理由很简单:移民到火星,与地球上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同,一百万人 在火星基地的封闭城市中仍能继续文明舒适的生活,因为基地本来的设 计就能够容纳这么多人长期生活。与永远流浪外太空相比,这无疑是一 个更好的选择。

三体世界对于火星上的人类十分警惕,从柯伊伯带返回的两个水滴 长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盘旋监视,因为与地球移民不同,太阳系舰队虽然已 经基本解除武装,但火星基地中的人类仍然掌握着现代技术,否则城市无 法生存。不过,火星人类绝对不敢进行制造引力波发射器之类的冒险,建 造这样巨大的东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觉,半个世纪前末日战役的恐怖历 历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壳般脆弱,水滴一次掩击造成的减压就可能使所 有人陷人灭顶之灾。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月球轨道内的五十万人返问地 球进人澳大利亚,太阳系舰队的一百万人移居火星。这时,太阳系的太空 中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空荡荡的太空城和战舰飘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轨道上,漂浮在荒凉的小行星带中,仿佛是一片寂静的金属坟墓,埋葬着人 类的光荣与梦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从电视中得知外面的情况。这天, 她从电视中看到一个食品分发现场的实况,这是一次全息转播,有身临其 境之感。现在这种需要超高速带宽的电视广播越来越少了,只在重要新 闻时出现,平时只能收到 2D 画面。

转播的地点是在沙模边缘的卡内基,全息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巨型帐 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个巨蛋,而从中拥出的人群则如同巨蛋破裂后 滋出的蛋清。人们蜂拥而出是因为来了食品运输机,这种提升力很大而 体积很小的运输机一般采用吊运方式运送食品,即把包装成一个人立方 体的食品吊在机身下运输。这次来的运输机有两架,第一架运输机刚把 吊运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拥来,很快把食品垛围 住淹没,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十名士兵构成的警戒线一触即垮,那几名负责 分发食品的工作人员吓得又从一架长梯爬回运输机内,这堆食品就如同 一块扔进浑水的雪团一样很快融化不见了。镜头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见 抢到食品的人又面临着周围人的争抢,那一袋袋食品像蚁群中的米粒一 般。很快被撕碎扯烂,然后人们又争抢散落在地的东西。另一架运输机则 把第二个食品垛放在稍远一些的空地上,这一次根本没有士兵警戒。负责 分发的人员也没敢下机,人群立即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般蜂拥而来,很 快又把食品垛围在中间。

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从运输机中飞出,苗条而矫健,从十几米高处 轻盈地落到食品垛上。涌动的人群顿时凝固了,人们看到站在垛顶的是 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颈上的黑巾在热风中飘荡,更衬托出脸庞 的白哲。

“排队队!”智子对着人群喊道。

镜头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视人群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大,在 运输机的轰鸣声里都能听清。但下面的人群仅被她的出现镇住了一小会儿,很快又骚动起来,靠近食品垛的人开始割断外面的网兜拿食品。接着 骚动加剧,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丝毫不管,开始 向垛顶爬。

“你们这些废物! 为什么不维持秩序?!”钾子仰头向悬停在上方的 运输机喊道,在运输机敞开的舱门处,站着几个脸色煞白的联合国移民委 员会的官员。“你们的军队呢?! 警察呢?!允许你们带进来的那些武器 呢?! 你们的职责呢?!”

舱门口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员会主席,他一只手紧抓着舱 门,另一只手对着智子摊了一下,慌乱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智子从背后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连挥三下,将 刚爬上垛顶的三个人都砍成了两截。那三个人被砍的方式惊人地一致: 都是刀从左肩进右肋出,被斜斜地劈开,那六块半截人体向垛下飞去,还 在半空,里面的内脏已经滋出散开,同飞扬的血瀑一起,噼里啪啦地落在 人群中。在一片恐惧的惊叫和哭号中,智子从垛顶凌空跳下,落到人群 中,再次闪电般地砍杀起来,转眼间已经砍倒了十几个人。人群惊恐地后 退,很快在她的周围清出了一块空地,就像一滴洗洁精落到盘中的油汤里 一般。空地上那十几具尸体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样,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斜 地劈开,这是让血和内脏最快流出的方式。在那一大片血红面前,人群中 的一部分被吓得晕倒在地。智子向前走去,人们惊慌地闪开,她的身体似 乎带着一圈无形的力场,把人群排斥开来,始终在自己周围保持着一圈空 地。她走了几步站住了,人群再次凝固。

“排队。”智子说,这次声音不高。

人群很快变成了长长的队列,仿佛在运行一个数组排序程序一样。 队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巨型帐篷那儿,还绕着它转了一圈。

智子纵身一跃,跳回了食品垛的顶上。用滴血的长刀指着下面的队列 说:“人类自由堕落的时代结束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重新学会集体 主义,重新拾起人的尊严!”

当天夜里程心失眠了,她轻轻走出房间。已是深夜,她看到门厅 的台阶上有一闪一闪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烟。他的膝上放着一把“迪 杰里多”。那是澳大利亚一种土着乐器,用挖空的粗树枝做成,有一米多 长。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这儿吹一会儿。“迪杰里多”发出一种低沉浑厚 的呜呜声。不像是音乐,仿佛是大地的鼾声,每天晚上,程心和 AA 都是在 这种声音中人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边坐下,她很喜欢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种对苦难现 实的超然犹如镇痛剂一般安抚着她那颗破碎的心。老人从不看电视,也 不关心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每天夜里,他几乎不回自己的房间,就 坐在这里靠着门廊的木柱人睡,直到朝阳照到身上时才醒来。甚至在暴雨 之夜他都这样,说这儿比床上睡得舒服。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 帮杂种来把房子收走,他不会去移民区,在树丛中搭一个遮雨的小草棚就 能过下去。AA 说,他这把年纪那样不行的,他说,祖先行,他就行。早在 第四纪冰河期,他的祖先就从亚洲划着独木舟漂过太平洋来到这里,那可 是四万年前,希腊呀埃及呀连影子还没有呢。他说自己在 21 世纪曾是一 名富有的医生,在墨尔本有自己的诊所,威慑纪元苏醒后也一直过着舒适 的现代生活,但就在移民开始时,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复苏了,突然感觉自 己其实是大地和丛林中的动物,领悟到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其实是那么少, 感觉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程心看着远处的移民区,已是深夜,那里的灯光稀疏了一些,一望无 际的简易房在星光下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程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 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移民时代,那是五个世纪前澳大利亚的移民时 代,那片平房中睡着的,都是粗犷的牛仔和牧马人,她甚至嗅到了马粪和 牧草的味道。程心把这感觉对弗雷斯说了。

“那时可没这么挤,据说一个白人向另一个白人买牧场,只需付一箱 威士忌的钱,然后买家在日出时骑快马跑出去,日落时回来,这一大圈围 住的土地就归他了。”

程心以前对澳大利亚的印象大多来自于那部与这个国家同名的电影,在电影里,男女主人公赶着马群横穿北澳大利亚壮丽的大陆,不过那不是移民时代,是二战时期,是距她度过青春的那个时代不远的过去, 放到现在已经是很远的历史了——电影中的休·杰克曼和妮可·基德应该都已经逝去两个多世纪了。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维德在简 房前干活的样子,很像那个电影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维德,程心就把一个月前维德对她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弗雷斯,她 早就想对他说这事,但又怕打扰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这人。”弗雷斯说,“孩子,我肯定地说你应该听他的,但你又 不可能离开澳大利亚,所以不要想这事了。想不可能的事有什么用? “ 弗雷斯说的是事实,现在想从澳大利亚出去是很难的。封锁澳大利亚的不仅有水滴,还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军的海上力量。从澳大利亚 返回各大陆的飞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载有移民,会立刻遭到攻击。同 时,随着移民期限的临近,愿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亚虽然艰苦,总比回 去送命强。零星的小规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这种备受瞩目的公众 人物是不可能这样离开的。

然而这些并不是程心所考虑的,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离开这里。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期待他发表更多的看法。就接着说:“我是一个骨科医生,你可能知道,断了的骨头长好后,愈合的断裂处长得比原来还粗,这在医学上叫超量恢复,是说如果人体有机会弥补以前缺少的某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可能恢复 到比不缺少它们的人更多。与人类相比,他们——”他指指星空。“他们曾经缺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们超量恢复了吗?恢复到什么程度?准也不清 楚。”

程心被这话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没有继续讨论的兴趣,他仰望肴夜 空,缓缓吟诵道:“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 我们曾经饮露餐花。 而你们, 却撒下一片砾石。” 就像听弗弗雷斯吹响“迪杰里多”一样,程心的心被这首诗触动了。 “这是 20 世纪一位澳大利亚土着诗人的诗,他叫杰克·戴维斯。” 老人说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程心坐在夜色中。

坐在对这巨变中的世界无动于衷的群星下,直到东方发白。

移民开始半年后,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亿人已经迁移到澳大利 亚。

潜藏的危机开始爆发,移民开始后第七个月发生的堪培拉惨案,成为 一连串噩梦开始的标志。

智子要求人类进行裸移民,这也是威慑纪元中地球世界的鹰派曾对 三体世界移民太阳系提出过的设想。除了建筑材料和建造新的农业工厂 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医疗设备,移民不得携带任何军用和 民用的重型装备,各国前往移民区的军队也只能配备有限的维持秩序用 的轻武器,人类被彻底解除了武装。

但澳大利亚政府除外,他们保留了一切,包括陆海空军的全部装备。 于是。这个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处于国际事务边缘的国家一跃成为人类世 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亚政府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和全体澳大利亚人做出 了巨大的努力来安置移民。但随着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拥进澳大利亚, 这个曾经是地球上唯一独占一块大陆的国家心理开始失衡,澳大利亚原 住民社会民怨沸腾,新上台的政府开始对移民奉行强硬政策。他们很快 发现,现在澳大利亚联邦对其余国家的优势,与三体对地球世界的优势也 差不多了。后来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凉的内地,像新南威尔士州这样 富庶的沿海地带,被划为澳大利亚的“保留领土”,禁止移民,堪培拉和悉尼被划为“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于是,移民能够长期居住的大城 市只剩下里尔本。澳大利亚政府也开始变得颐指气使,以人类家长自居, 渐渐凌驾于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之上。

虽然新南威尔士州禁止移民,但很难阻止内地移民去旅行。出于对 刚刚告别的城市生活的向往,移民大量拥人悉尼,虽然不让定居,但就是 在街头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里强,至少让人感觉仍然身处文明世界。这使 得城市人满为患。澳大利亚政府决定把移民从悉尼市内驱逐出去,以后 也禁止外来移民进人城市,这引起了滞留城中的移民和军警的冲突,造成 了一些伤亡。

悉尼事件引发了移民对澳大利亚政府早已郁积的众怒,有上亿移民 拥进新南威尔士州。拥向悉尼。面对眼前铺天盖地的滚滚人海,州和城市 的澳大利亚驻军望风而逃。几千万人涌人悉尼,洗劫了城市,像一个巨大 的蚁群搜盖了一具新鲜的动物尸体。很快使其变成白骨架。悉尼市内火 光冲天,犯罪横行,变成一个由巨树建筑构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条件还不 如移民区了。

之后。移民大军又把目标转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于堪培拉 是澳大利亚首都,在移民开始后有一半国家的政府也迁移至此。联合国也 刚从悉尼转移到这里,军队不得不进行防守。这一次冲突造成了重大伤 亡。死了五十多万人。大部分并非死于军队的火力下,而是死于上亿人的 混乱造成的踩踏和饥渴;在这场拼杂续了十多天的大混乱里。有几千万人完 全断绝了食物和饮水供应。

移民社会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发现。在这块拥挤饥饿的大陆 上,民主变成了比专制更可怕的东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 府。原有的社会体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给他们带来食物、水和 能放一张床的生存空间。别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 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智 子砍完人后说的那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 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而成为主流。宗教的力址也在迅速恢复,大批的民众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会之下,于是,一个比极权政治更 老的僵尸——政教合一的国家政权开始出现。

作为极权政治的必然产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 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堪 培拉惨案后。澳大利亚军队有了很强的威摄力,在联合国的要求下。他们 开始以强力手段维持囚际秩序。如果不是这样一场澳大利亚版的世界界大 战已径爆发,而且正如 20 世纪初有人顶言的那样,这场大战是用石头打 的。现在除 i 澳大利亚。各国家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 最常见的武器是建筑川金属支架做的棍棒。连博物馆中的古代刀剑都被 取出来重新使用。

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无数人早上醒来时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现 实。他们发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倒退了如此长的距离,一只 脚甚至已经踏进了中世纪。

这时。支撑每个人和整个社会免于全面崩演的,只有一样东西:三体 第二舰队。现在,舰队已经越过柯伊伯带,在晴朗的夜晚,有时用肉眼都 可以看到舰队减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个暗弱的光点,是澳大利亚人 类的希望之星。人们牢记着智子的承诺,期望舰队的到来能给这块大陆 上的所有人带来安宁舒适的生活,昔日的恶魔变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 梢神支柱。人们祈盼它快些降临。

随着移民的进行,在澳大利亚以外的地球各大陆的夜晚一座座城市 陷人黑暗中,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豪华长厅中一盏 接一盏熄灭的灯。

移民第九个月时。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达到三十四亿。由于生存环境 的进一步恶化,移民曾经被迫停顿。这时。水滴又开始袭击澳大利亚之外 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发出威胁,说一年的期限一到。对保留地之 外人类的清除工作立刻开始。现在。澳大利亚就像一辆即将开往不归路 的囚车。上面的犯人己经快把车厢挤爆了,却还要把利下的七亿人硬塞进 去。

智子也考虑到了继续移民面临的巨大困难,她提出的解决办法是 新西兰和大洋洲的一些岛国作为移民的缓冲区。这个措施发挥了作用, 在剩下的两个半月里,又有六亿三千万人经过缓冲区迁移到澳大利亚 终于,在距最后期限三天时,运载着最后一批三百万移民的船队和 机相继从新西兰起程前往澳大利亚,大移民完成了。

这时。澳大利亚聚集了人类的绝大部分——四十一亿六千万人,在澳 大利亚之外,只剩下约八百万人类,他们分成三个部分:火星基地一百 人,五百万地球治安军和约两百万地球抵抗运动成员,还有少量散落 因各种原因没有移民的人。数量无法统计。

地球治安军是智子为了监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类军队,她许诺参 军的人将不参加澳大利亚移民。以后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体人占领的世 界中。招葬令发出后报名异常踊跃,据后来的统计。网络上总共现了十 多亿份入伍申请。其中两千万人参加了面试,最后招募了五百万 最后的幸运儿并不在意人们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吐 唾沫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提交过申请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军与三个世纪前的地球三体组织相提并论,其实两 者的性质完金不同;ET0 的成员都是充满坚定信念的战士,而参加治安军 的人不过是为了逃避移民过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军分为亚洲、北美和欧洲三个军团。拥有各大国在移民中遗 留下来的精良装备。移民初期,治安军的行为还是比较收敛的,只是按 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国移民的进行,同时保护城市和地区的基础设施不被 破坏。但随着澳大利亚困难的加剧。移民进度越来越难以满足智子的要 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胁下,治安军变得越来越疯狂。不惜大规模动用武力 来强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万人的死亡。最后,当移民期限过后, 智子下达了消灭保留区外所有人类的命令,治安军彻底变成了魔鬼。他 们驾驶着飞行车端着激光狙击枪。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_L 像猎鹰一样盘 旋,见人就杀。

与治安军团相反,地球抵抗运动是人类在这场烈火中联储的真金。他 们有许多分支,数量很难统计,据估计在一百五十万人至两百万人之间。他 们分 A 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与治安军展开游击战。井等待着同踏上地球 的三体侵略者的最后战斗。在人类历史上所有沦陷区的抵抗组织中。地 球抵抗组织付出的牺牲是最大的,因为治安军有水滴和智子的协助,抵抗 组织每一次作战行动都近乎于自杀,同时也使得他们不可能进行任何大 规模的集结。这就为治安军对他们各个击破创造了条件。

地球抵抗运动的构成很复杂,包括各个阶层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 公元人、六名执剑人候选人都是抵抗运动的指挥官,移民结束时,其中的 三人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物理学家曹彬和原 海军中将安东诺夫。

所有抵抗运动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将来三体舰队到达地球之日,也就是他们全军覆灭之时。这些在深山和 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槛褛饥肠辘辘的战士,是在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战, 他们的存在,是人类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阵轰隆声惊醒。这一夜睡得本来就不安稳,外面人声 不断,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现在已经不是打雷的季节了,而且 这轰隆声过后,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从床上坐起 来,披衣来到门外。在门廊睡觉的弗雷斯差点绊倒她,老人睡眼蒙陇地抬 头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继续睡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东方低声议论着 什么。程心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烟柱。很黑很浓。 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人们的口中程心得知,一个小时前治安军开始大规模空袭澳大利 亚,主要的打击目标是电力系统、港口和大型运输设备。那道烟住就是从 五公里外刚刚被摧毁的一座核聚变发电厂冒出的。人们又惊恐地抬头 看天,凌晨蓝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迹,那是正在掠过的治安军轰炸机。 程心转身回到房间,AA 也起床了,正在打开电视,想从新闻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程心没看电视,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近一年来,她不 地祈祷这一刻不要出现。神经变得极度敏感,只要有一点点迹象就能做出 准确判断;其实从睡梦中听到那声来自远处的轰响时,她基本上已经确定 发生了什么。

维德又对了。

程心发现自己早对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不假思索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对 AA 说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后出门从院子里推了一辆自行车,这是现 在移民区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了:同时她还带了些食品和水,知道事 情多半办不成,自己还要走更长的路。

程心沿着到处拥堵的路向市政厅骑去:各个国家都把自己的各级行 政系统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移民区,程心所在区的移民主要来自中国西北 地区的一个中等城市,现在这个区就以这座已经留在另一个大陆上的城 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领导:市政厅就在两公里远处的一个大帐篷里,从 这里就可以看到帐篷的白色尖顶。

连续两周的突击移民,新来的人不断拥人,移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按 原行政区分配,而是哪里有空就向哪里塞。越来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区的人 拥进来,后面进来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还有外国人。在最近的两个月· 澳大利亚又拥入了七亿人,移民区已经拥挤不堪。

路的两侧人山人海。各种物品一片狼藉。新到的移民没有住处,只 能露宿在外,人们现在大多被刚才的爆炸声惊起来,不安地望着烟住升起 的方向。晨光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蓝中,在这暗蓝之中。气们的 面孔更显苍白。程心又有那种从高处看蚁穴的怪异感觉,在这大片的苍 白面孔中穿行,她潜意识中感到太阳不会再升起来了。一阵恶心和虚弱 袭来,她刹住了车,靠在路边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流出来胃才平和下来。 她听到近处有孩子在哭,抬头看去,一个坐在路边一堆毯子扣抱着孩子的 毋亲,头发蓬乱一脸憔悴,任孩子抓挠一动不动,呆滞地看着东方,晨曦使她的双眼发亮,但透露的只有迷茫和麻木。 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亲,美丽健康,充满活力,在联合国大厦前把可爱的婴儿放到自己的怀饱里,叫自己圣母。。。。。。她和那个孩子现在在哪 儿?

到市政厅的大帐篷前时,程心不得不下车从人群中挤过去。平时这 里人也很多,都是来要住处和食品的,但现在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来确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通过大门前军警的警戒线时,程心说明了自己是 谁才被允许通过,那名军官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扫描了她的身份证后才 放行。、当确定她是谁时,他的眼神让程心刻骨铭心, 那眼神在说:当初我们为什么选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