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 属于她的。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他像 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 个位置。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窗前有一棵橡 树,叶子都掉光了,连最后一片也没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 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 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 查一样平静。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 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 导,张医生没来。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做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 病房,这也让他感觉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了玻 璃屏的另一边。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 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 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 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 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 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了声谢谢。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5 键;否,请按 0 键。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属于社会和人际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们没有贵族的身份,却执意对云天明进行贵族教育,他看的 书必须是古典名着,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须是他们认为 有修养有层次的。他们一直告诉他周围的人和事是多么的庸俗,他们自 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么大的一截。小学时云天明还有几个 朋友的,但他从来不敢把他们带到家里玩,因为父母肯定不认可他与这样 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随着贵族教育的进一步深化,云天明变得 形单影只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离异了。导致家庭解体的是父亲 的第三者,那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女孩。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筑承 包商。这两个人都是父母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所以这时他们也明白,自 己再也没有资格对孩子进行那种教育了。但贵族教育已经在云天明的心 底扎了根,他无法摆脱,就像以前的那种能上发条的手铐,越想挣脱,它铐 得越紧。在整个中学时代,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敏感,离人群也越 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按 5。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2 键;否,请按 0 键。

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 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思象中 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 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 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 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自天所有光亮的来源。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噶到周 围一下子黔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 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没有女孩 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 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 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 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 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 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 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 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 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 能受到的伤害。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 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 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云天明 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哲的手指间蠕动着, 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 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 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其实云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学四年中,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也 就两三次。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云天明来到图书馆楼顶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地 方,来的人少,可以独处。雨后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时见不到的银 河也显现出来。

“真像牛奶洒在了天上!”

云天明循声看去,发现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夏夜的风吹拂着 她的长发,很像他梦中的景象。然后,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银河。

“那么多的星星,像雾似的。”云天明感叹道。

程心把目光从银河收回,转头看着他,指着下面的校园和城市说:“你 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们的生活是在这儿,可不是在那么远的银河里”可我们的专业,不就是为了到地球之外去吗?“ “那是为了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为了逃离地球啊。” 云天明当然知道程心的话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闭,他也只有默然以对。那是他离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觉到她 的体温,那时他真希望夜风转个方向,那样她的长发就能拂到他的面庞 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结束了,云天明考研失败,程心却很轻松地考上了本 校的研究生,然后回家了。云天明想尽量留在校内久一点,只是为了等程心 心开学后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学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 同时在市里找工作。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假期也不知 不觉过去。云天明来到学校寻找程心的身影,但没有见到她,小心翼翼地 打听后得知,她和导师去了本校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远在上 海,她将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学业。而正是这一天,云天明居然求职城功了 这是航天系统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由于刚刚成立而大量招人云天明的太阳远去了,带着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进了社会。 按 2。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4 键;否,请按 0 键。 刚参加工作时,他有一阵小小的惊喜,发现与学校中那些锋芒毕露的 同龄人相比,社会上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 恶,于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 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竟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 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 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 想猜。他与女孩了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 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人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人世的能力也没 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 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 按 4。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1 键;否,请按 0 键。

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 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 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唯一可以忍受的静态。现在堤坝溃 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飚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 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当他坐到出 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白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 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 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 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 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 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 下来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 于是他就等着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 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 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 个门!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 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着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 变密,再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人。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 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 过来的怜润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 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白己已经死了。 按 1。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 3 键 按 0 键。

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 她会说活人还 没住处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 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按 3。

在此之前,骚动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儿乎就在云天明按下 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先进来 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 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 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的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 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 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 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 心。

云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并渗进来的眼泪, 初见程心时他觉得她几乎没变,现在才注意到她原来的披肩发变成 r 齐 颈的短发,优美地弯曲着。即便在这时,他也没有勇气去轻拂这曾让他魂 牵梦萦的秀发。

他真是个废物,不过这时,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长长的沉默像天国的宁静,云天明愿这宁静永远延续下去。。你救不 了我,他在心里对程心说,我会听从你的劝告放弃安乐死,但结果都一样。 你就带着我送你的星星去寻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这 么近地相遇,比他梦中的还近,她那双因泪水而格外晶莹的美丽眼睛让他 心碎。

但接着,程心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天明,你知道吗?安乐死法是为 你通过的。”

【危机纪元, 1-4 年,程心】

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人为新一代长征火 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 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 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简,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 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事实上,依靠化学 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人真正的航天时代。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一 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一度 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危机爆发 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 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 设计。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 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但她坚信化学航 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 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人错误的方向,这一 度使她很苦脑。

很快出现了一个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 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 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 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人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二 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 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 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 略情报局,简称 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 总部设在跟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 18 世 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 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 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 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 PIA 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 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 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 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 PIA 塞人,却 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 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 好的历史一一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 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基 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 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 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 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 时间。”瓦季女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 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 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 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 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 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题是一把古 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 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 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 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LA 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 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 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 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 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 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 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 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 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 了:“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 是不是听错了。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 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 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 核心的。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 些。PIA 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页,另一部分来自情 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 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 大家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 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 好。总想偷到些什么。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 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 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除了维 德外,P 认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来自中国的于维 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 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 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 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 不要求、也不奢望他 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 PIA 从事的是保卫人类 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由于 PIA 直接 面对外星人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 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 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厂,他才开门。他 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 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 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 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 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 要向三体舰队: 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 早摆脱杂事进人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人。目前,PIA 刚 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但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 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代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 PDC 会议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 趣,这是他们同意投人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 速。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 纪到达奥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一位, 来自 NASA1的顾问说,“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 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接触外 星文明的行动,对 PLA 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奥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 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 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别说飞船或探测器,就是发动机喷 口喷出的工质的速度都比那个速度低几个数量级。按照动量原理,要使 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喷出的工质要首先超过那个速度,进一步 使加速的时间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工质的速度就要大大超出光速的百分 之一,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我们也不可能期待短期内的技术突破,所以 这个设想从基本原理上讲不可能。”

维德坚定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 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人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 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东西1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

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肴看,维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看什么,“放心,没有记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着摇摇头,“我不想冒犯您。用资源改变原理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这里讲讲可以。可千万别在 PDC 会议上说。” “我知道你们己经在笑话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大家只想让这个讨论快些结束。维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突然说:“啊,不是所有人,她没笑话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 的想法?”

在维德锐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维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 剑。她茫然四顾,这里轮得到她说话吗?

“我们这里应该提倡 MD。”维德说。 程心更茫然了,MD,麦道?医学博士?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 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场的另外五名中国人,他们也一样茫然。 “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你们被俘的士兵竞然知道得那么多,你们把作战方案交给基层部队讨论,希望从士兵的讨论中得到更多的好办法,这 就是 MD。当然,未来你被俘时,我们可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

会场上响起了几声笑,现在程心知道了 MD 是’军事民主“。与会者 们对这个提议也很赞同。这些航天界的技术精英当然不指望从一个技 术助理那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大多是男人,至少在这个过程 中,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了。程心尽量使自己的穿着庄重低调,但并没 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用资源改变原理?”一个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用轻蔑的 口吻说,她是来自欧洲航天局的高级顾问,觉察到了男人们集中到程心身 上的那种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绕开原理。”程心礼貌地对柯曼琳点点头,“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资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那是人类可能投放到太空中 的最大能量体。想象有这样一艘飞船或探测器,带有一个面积巨大的辐 射帆,就是类似于太阳帆的那种能被辐射推动的薄膜;在辐射帆的后面不 远处。以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产生核爆炸。。。。。。”

又响起几声笑,柯曼琳笑得最响,“亲爱的,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 通式的场景:一艘载着一大堆核弹的飞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个像施 瓦辛格般强壮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弹抛向船尾,让它们在那里爆炸,真的很 酷。”在越来越多的笑声中,她接着说,“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业,算算 推重比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