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貌若满意的看着蹲伏在他脚边的方舟,待到方舟沉着脸站起来后,他这才开口道:“招待客人的事情,从来都是胡嵇做主。胡嵇,你说说,我们的客栈能招待的起这位客人不?”

胡嵇面色一紧,却是垂眸道:“只要付得起房钱,他自然是可以留下的。”

主人哦了一声,又转头问账房先生道:“那我们的房钱是几何?”

账房先生摸出一个算盘来霹雳巴拉的拨弄一番后,这才烦恼道:“他的帐不好算!他前半夜都是跟青衣住一个房间,后半夜便离开客栈了。这样看,这房钱都要归在青衣的名下了。”

“青衣是客栈的伙计,左右要以身偿债的为客栈劳作一辈子了,再算债务又有什么意义?”胡嵇似与账房先生不对盘,便针锋相对道,“从很久前起,我就觉得你算账的法子有问题!如你这般算下去,我们所有的债务只会多不会少,以后这缺口可要怎么填?”

“欠了债自然是要还的,至于怎么还,自然是各看本事了!”账房先生一条道儿走到黑,竟是全然不觉自己的算法有问题,“你有办法捞油水,这债自然是还的快。青衣不如你狡猾,没得油水可捞,便只能靠她夫婿补贴了。有道是夫妻一体,共享贫贱富贵,如今她既是黑三郎的新妇,那她背负的债务,自然也是黑三郎的债务。所以照我说的话,黑三郎竟也是放不得呢!”

众人都觉得账房先生的说法似乎有点牵强,但叫他们马上就挑出毛病来,他们又不知道从哪里挑起了。

胡嵇自然也是知道这点的,是以他立马对着主人道:“主人你莫听他满口胡言,依我看,我们还是直接换个账房先生比较好。”

“换一个啊——”主人烦恼道,“可是账房先生做的很好啊!我千年间,统共也只露面三五回,其余的时候都在沉睡。若是没有账房先生极尽所能的收敛宝物以供我补充灵气,只怕这客栈也开不下去了。你若是能找到一个能比他更有用的账房来,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主人!”胡嵇咬牙道,“三途川客栈不同于凡间那等需汲汲经营的客栈,来往过客为了渡资和客栈充沛的灵气,向来都不吝于倾尽所有。如此情况下,我们何须要多此一举的安排一个账房?”

“你以为客栈里的灵气都是白来的么?”账房先生气得横眉竖眼,当即便翻着白眼反问道,“厨房的食材、酒水、一应装饰摆设——”

“食材,高师傅去西山打猎便可!酒水,用客人付的房钱便可买到!装饰摆设可就地取材,客人用来抵房钱和饭钱的宝物里可用的多了去了!”胡嵇也反唇相讥道,“这等事情不用你也能办到!至于灵气,灵气自有这客栈底下的烛——”

“胡嵇。”不等胡嵇说完,主人便淡淡道,“我竟不知你和账房先生的关系竟如此不和。你也知我对客栈的具体事宜是不上心的,要是去了账房先生,日后这客栈便只有你担负重责了。可是你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的看顾整个客栈,偶然间我若是要你出去办事,这客栈又该交由谁打理?莫不是要无名离开磐石?或者要我亲自出面?”

“胡嵇不敢!”自觉失言的胡嵇慌忙低头道,“主人是大地之基,天地之衡,倘若叫主人亲力亲为这等末枝细节的琐事,只怕这天地都要尽塌了。”

“莫要将我说的那般神奇。”主人笑道,“天道和女娲知道的话,只怕都要笑掉大牙了。”

胡嵇与女娲有仇,闻言更是坚定道:“女娲岂能跟身为后土的您相提并论?可恨世人皆只称颂女娲造人补天之功,竟没几个记得后土舍身创世的壮举,胡嵇每每听闻那些凡夫俗子谈论女娲,便深为主人不平!”

主人但笑不语,倒是账房先生开口道:“你也太较真了,世人记不住的厉害神祗岂止主人一个,便是天吴、毕方和烛龙一流,消隐许久之后,如今也没几个人能记得了吧?”

说着不等主人和胡嵇变脸,他便又激动的拍手道:“要是现在他们冒出来的话,大家也只会当他们是妖怪了吧?毕竟是不住仙界没有神位的家伙,若是世人没给他们按个神号,他们也就如路边的杂草一般不堪入目了。”

“胡言乱语!”胡嵇听不下去了,便嗤之以鼻道,“照你这么说,那一干为创世化身的神祗也都如草芥一般了不成?”

“非也非也!”账房先生摇头晃脑道,“那是虚名,自然会有世人传颂,但我如今说的,却是虚名以外的东西。”

说话间,他偏头看了眼黑三郎,然后道:“就比如说,当烛龙也如主人一般,只分出一点精魂现世的话,不晓得烛龙为何物的凡夫俗子们,是不是也会将他当做那等可以随意轻慢的妖怪对待呢?”

账房先生这话,已经算得捅破窗纱了!一时间莫说胡嵇,便是那个只能借温玉肉身出面的主人也面露异色了。

青衣一心扑在黑三郎身上,但凡他们言及烛龙,她便恨不得竖起了耳朵一字不漏的全听明白了。这会儿账房先生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道出了黑三郎的身份,她听着很是惊心。

一是惊黑三郎的身份果然非比寻常,二是惧主人知道了黑三郎便是他要镇压的烛龙分&身之后,会对黑三郎不利。

再者,她自保尚属不易,又添一个被附身的温玉和年幼的浴火,黑三郎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没有把握同时护住他们所有人。一时间他们竟像是进了死胡同一般,竟没出路可走。

但若因此就贸然与客栈主人以火相拼,那黑三郎苦心筹划许久的计划便要付诸东流了。

惯爱多思多虑的青衣越想越愁,越想越害怕,最后实在是挺不住了,就那般依着黑三郎不住的发抖起来。

她无意中竟忘记了自己并非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哪怕她身负惊世骇俗的季厘国血脉之力,但当黑三郎在她身边为她屏风挡雨之时,她便会像个寻常娇弱的女子一般依附在她的良人怀里。

黑三郎见她怕的浑身打颤,心中甚是怜惜。原本他还打算再隐忍,但此刻他却再也不想在这个客栈主人面前多站一刻了。

于是他便冷笑着开口道:“听你们争来吵去的说了半天废话,却还是没有定下我的去留来。既然你们拿不定主意,那便由我这个当事主自个儿定了吧!青衣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你们若是有本事驱赶我,那便尽管来试!”

“当真是狂妄至极的伙计。”主人神情古怪的起身道,“倘若当初我亲眼瞧一瞧你的模样,想来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

他一面说,一面就抬脚准备朝黑三郎跟前去。

方舟和东桥见状不妙,忙上前架住温玉的身躯道:“阿郎今日已经下榻多时,实在是于病体不善。还请让我们服侍你回床休息。”

主人甚是不快的沉了脸,那犹如面具般的微笑霎时便化作了藐视。

青衣不曾抬头,倒还没有感觉,但熟知主人习惯的胡嵇和账房先生却齐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黑三郎岂会没有觉察出这其中的暗涌来,不等客栈主人有所动作,他便突然朗声道:“门外之人不必再藏了,还请进来吧!”

他的话音未落,那道紧闭的房门登时便大开了。

青衣侧目一看,就瞧见门外赫然站着费老一行人。

作者有话要说:三郎os:口亨,你们是没办法拆散我们的!

第290章 主人5

想来费老也没有料到黑三郎会暴露他们的存在,房门洞开之时,他犹捏着符纸暗念咒决。

如水滴般的珠玉滴溜溜的在他们的四方八角之处滚来滚去,勾画出无数条一闪而逝的金线。而他们的身形也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缥缈的时隐时现。

青衣缓缓抬起头,当费老转眸用凝重的目光看她时,她下意识垂眸偏头,示意他去看她身后的那几个家伙。

客栈的主人和胡嵇皆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谁也不曾想到费家人竟有如此隐蔽声息的本事,若非黑三郎爆出了他们的所在,只怕这会儿他们还发现不了。

既已被发现了,再念隐身咒也是无用。是以费老当机立断的变换了手势,并不卑不亢的对着客栈主人屈身道:“老夫乃是费家第七代家主费长青,近日因缘巧合之下来到贵客栈,万万不曾想到可以亲眼见到幽都之主,实乃费家的荣幸。”

“哦?”主人竟有些惊讶道,“幽都本是隐事,你一介凡人是如何知道的?”

费老起身一本正经的捋着胡子,然后朗声笑道:“此事人人皆知,《楚辞·招魂》中有云:‘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世人初时不知幽都为何地,然此后数年,又有东汉王逸注道:‘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大人先是长年累月的沉眠于大地之下,又贵为大地之基,天地之衡,连现身都只能借寄于他人之躯,想来楚辞之言千真万确了!”

“你倒是聪明。”主人很是愉悦的点头道,“世人皆以为这世间只有一个后土,那便是道教尊奉的后土娘娘。谁能想到这世间原是有两个后土的呢?道教自说不通的捧了个后土神祗出来,统共一个地母也时而说是后土娘娘,时而又说是女娲,简直是前后不通!真正的后土只有我!我既是支撑大地山川的地母,又是掌管黄泉幽冥的幽冥之主,既非男,也非女,能想到这点的凡人并不多。虽然你只认出我的半身来,但较之其他愚钝之人,已是好上千百倍了。”

费老仿若受宠若惊般的连连作揖,然后不等客栈主人发作,他忙又低声道:“那老夫这便不打扰你们了,告辞告辞——”

话音未落,他带着门徒们转身就要走。

“慢着!”岂料主人竟没叫他糊弄过去,“你们方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外,到底是所为何事?”

背对着房门的费老暗暗叫糟,他捏紧了手里的珠玉,心思百转千回,好半天才回转过身殷殷切切地答道:“老夫与季厘国的温玉郎君有些交情,此番听闻他病重,便特意前来探望。”

“哦?”主人再度用了微微上扬的语调道,“如你所见,他很好。但你过门不入,又像只老鼠一般藏起自己的气息窃听,又是为了什么呢?”

客栈主人的问话字字直指要害,别说被质问的费老,便是旁听的青衣和方舟都有些紧张起来。

黑三郎倒显得淡定,当垂头的费老儿面色来回极速变幻之时,他便大刺刺的搂着青衣往桌案边走去。

桌案上摆满了方舟用于配药的药草器具,青衣惶惶不安的被黑三郎按着坐了下去。

但此时此刻,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硝烟味,除了客栈主人和黑三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如站在刀尖上的泥人,随时都跌得粉碎一般惶恐不已。

青衣只觉屁股下的凳子像是长了荆刺一般,叫她坐不下。于是她只能无声的对着黑三郎焦急道:我们走吧!

黑三郎见她果然是被吓坏了,便微笑着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道:“要走容易的很,你只管安心坐着看戏吧。”

方才他时不时的动怒,又跟那客栈的主人针锋相对,青衣几乎没被吓出毛病来,谁知道这会儿他又叫她安心看戏!

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丈二摸不到头脑的青衣越发愁眉不展起来,为求心安,她只能紧紧的抱住了黑三郎的胳膊,然后佯装冷静的坐在那里不动了。

糟心的不止青衣,被步步紧逼的费老儿也在心里狠狠嘀咕了黑三郎几句。

但正所谓急中生智,历练大半辈子的费老儿又岂非书呆子那般呆板之人,一道灵光闪过之后,他便马上整衣端冠地俯身拜道:“后土大人明鉴,费家人非佛非道,乃是行的除妖灭鬼的咒法之路。此番大人纡尊降贵的在三途之地现身,想来必是会引发妖凡两界的动荡。身为费家家主,若能见到妖界覆灭,老夫自然是甚为喜庆,但在此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视老夫和老夫的徒儿们为敌。老夫年事已高,又不曾有中意的接班人继承费家,是以老夫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收敛锋芒,以保费家得以传承。但期盼妖界覆灭的心又十分的强烈,是以老夫终究还是忍不住做了那等上不了台面的窃听之行,实在是羞愧啊羞愧——”

说话间他还十分逼真的捶胸顿足起来。

胡嵇最懂人心,他只消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瞧一瞧费老儿,便知道他方才之言虽然不假,但也不是他隐藏气息的真正原因。但他知道,并不代表其他人也知道。

他跪在主人的身后,并用了沉痛的目光看他的主人。

他的主人见多了如费老这般道貌岸然的人,按说是可以洞悉他的诡辩,但他许是没有发觉费老儿的假意,又许是不屑于深究费老儿这般小人物的小心思,只要费老儿的言语中并无那么明显的破绽,他便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深知费家人绝非善茬的胡嵇见主人这般轻易就放过他们,不由急道:“主人你莫要听信费老儿之言!他必是另有打算,我瞧着他跟黑三郎接触过,只怕是暗中有了勾连——”

“树上猴子再闹,也上不了天!”主人不耐烦的摆手道,“这等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就莫要在我跟前小题大做了。这大地便是我的化身,若是日后真有异端,我只消一翻手,他们还能闹到哪里去?”

说罢他便又慵懒的躺回到床上享受方舟和东桥细致入微的服侍了。

胡嵇越发心痛。他的主人久坐尊位,又无敌手警醒他,他一时不察,如今才发现主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移了性情。那等末流低微之辈,他尽数都不放在眼里。他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听自己想听的话,任何违逆他意愿的话语,他都不愿接纳。

他们苦心经营并全力的镇压的烛龙如今就站在他们的面前,虽然只是一缕精魂,但也已经足够强大到对抗他们了,但主人却依然不焦不急,令他不由得有些担忧自己因为私心而知情不报是不是推波助澜了。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黑三郎和青衣,待瞧见青衣如凌霄一般依靠着黑三郎之时,他的心不由得又开始挣扎起来。

“主人。”账房先生犹惦记着自己的职责所在,这会儿见主人似乎忘了黑三郎之事,他便又切切提醒道,“今天无名那烧火棍来找我要宝物,说主人近日就会回来,所以他需要更多宝物以供他抽取灵气。我瞧着他的身体烧的都快成焦炭了,只怕需要的灵气不止一星半点儿。在这般灵气紧缺的时候,我们白白放跑一个厉害又能干的伙计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我可知道他私下藏了许多好东西准备赎身呢!主人便是看他不顺眼要赶他出去,也好歹等我榨干了他的油水之后再赶啊!”

“三途之地的灵脉确实有干涸的迹象。”主人合着眼若有所思道,“无名说是烛龙曾试图翻身,引得山移地动,又令地心火肆虐大地,只怕还借机抽干了灵脉里的灵气填补自己的所失。我此番出来,为的就是修复无名的身体,好让他继续镇压烛龙,以保三途之地千年之盛。下回我在露面,不是五百年后,便是千年以后,是以保住无名才是重中之重。”

坐在桌案边青衣只觉自己今天吃的惊,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个客栈主人说的事情,怎么跟她所知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若说那次灵脉干涸的原因,分明是她!当时阿兄先是设局哄了任客卿和太子一行人,又暗中命东桥以妖怪血肉酿成的玉冰烧勾出她体内的血脉之力,最后又跟黑三郎联手借了灵脉里的灵气为她涤骨洗髓。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因为浴火突然就出现在了她肚子里,这才致使灵脉几乎干涸了。

看这个主人半知半不知的模样,难道说胡嵇并没有将那些事情禀告给他?

一思及此,她便忍不住用了疑惑的眼神去看胡嵇。

胡嵇不愿被她那般瞧着,霎时便一脸冷漠的偏过脸去。

在青衣心里,胡姬,乃是个既可敬又可怕的女妖。

她虽然是狐妖,但却从不以魅惑之术玩*弄青衣;她一边给予青衣最为优渥的待遇,一边又如悬于头顶的闸刀一般令青衣时时刻刻都在恐慌。

但自打胡姬摇身一变成了胡嵇之后,青衣一直都无法将他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明艳绝伦的胡姬联系在一起。如今因缘巧合的知道了这件事情,青衣这才顿时生出了一种感觉,原来至始至终,胡嵇仍是那个高傲的胡姬,不管他的表象如何变幻,他的心却依旧是那颗不屑用旁门左道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自尊自傲的心。

世人都道狐妖多情,如今看竟是真的不能更真了。哪怕如今他们已经成为了利益相冲的对立面,他还依然顾念旧情的暗中维护着她。

青衣一时感触,再看胡嵇的眼神,不免有些湿%润起来。

第291章 主人6

然而黑三郎却是个霸道至极的小气家伙,平时青衣多看胡嵇一眼,他便要酸溜溜气呼呼的拉下脸来,更何况如今青衣这般既感动又愧疚的凝视呢?

于是他马上侧身挡住胡嵇,然后又用了不忿的眼神看青衣。

青衣见他又打翻了醋坛子,便轻轻的摇了摇他的手。

说到底人心都是偏的。如今青衣心中已有重视之人,是以她诸事都要紧着他们考虑。虽然胡嵇于她有恩,但她却并不会因为那点恩情而懈怠半分。

若是日后真不得已跟胡嵇对上了,想必她也不会因此而退让分毫吧?

她心中如是想,再抬眼时,便又用了认真的眼神去偷看卧床上的客栈主人。

账房先生犹在一条条陈列留下黑三郎的好处,但胡嵇却十分不满。然而他心中纵使知道黑三郎暗中使了多少计谋,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他却又有所顾忌的无法明言。

时机已过是一个原因,再就是他确如青衣猜测的那般因旧而私。然而他想保住的虽只有青衣一个,但如今青衣和黑三郎利益攸关,以至于他只能固执的坚持赶黑三郎离开。

被撂在一边的费老见状又不急着跑了,他巴巴的站在那里看胡嵇和账房先生内斗,每每当胡嵇言及黑三郎如何是个威胁之时,他必要转目看黑三郎一眼。

但不管胡嵇如何强调黑三郎会对主人不利,账房先生却只管当耳旁风,然后在牛头不对马嘴的算自己的黑账。

诸事不管的客栈主人占着温玉的身子,仿若用自己真身一般随意自然。方舟用软香为他涂抹手腕,他也一派享受的阖眼轻嗅起来。

方舟见他无甚戒备,想了想又偏头朝东桥使了个眼色。

东桥本就是方舟手下最得用的手下,旁人纵然不知方舟是何意,他却心领神会了。

青衣本来也不明白方舟想要做什么,但一瞧见东桥到她手边的桌案上配药之时,她登时眼睛一亮,也跟着明白过来了。但为免被胡嵇和账房先生瞧出痕迹来,她慌忙将头藏在了黑三郎怀里。

黑三郎得拥美人,自然是颇为愉悦。他一面轻抚青衣的脊背,一面又对着费老意味不明的挑了下眉。

费老不知他是何用意。虽说他之前答应了这妖怪助他对付后土,但现在他才刚见到后土,别说揣测其深浅,便是他方才博得后土好感的幽都之言,也尽是他信口拈来的话,亏得运气好说对了。如此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叫他拿费家人的安危性命相博,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本就忌惮后土的创世之威,不愿轻易担负弑神的罪名,这会儿既然黑三郎不曾言明,那他也乐得装糊涂了。

于是他马上佯装没有看见黑三郎的眼色,只用了安分静默的模样认真听胡嵇和账房先生的争执。

如此,房内之人心思各异,彼此警戒的同时,又彼此暗中传神会意,以至于气氛十分诡异。

被无视的黑三郎暗骂一句老滑头,然后又转腕将一截看不出模样的焦炭搁在了东桥的手边。

正在研药的东桥手下先是一顿,但随即又不动声色的继续研药。

靠在黑三郎怀里的青衣只堪堪瞥见那焦炭在东桥手边晃了一下,然后就不知所踪了,那速度快的叫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因为当东桥抬腕取离她最近的药草之时,她便瞧见那截焦炭正若隐若现的藏在他的腕套里。

青衣不觉有些心跳起来,每每当东桥往那药舀里放药材时,她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并经不住猜测他是不是要趁机将那焦炭混入药材中一同碾碎。

但意外的是,直到药方配成了,那东西却依然分毫未少的夹在他的腕套里。

东桥甚至还装作整理桌案和仪容般的悄悄将那焦炭移到了更为安全的锦盒之中,然后才端着自己小心配成的药粉回到方舟跟前。

方舟一如既往用熟稔的动作将药粉和以晨露,然后又捏出大小一致的丸药来。

那般多的药粉,他足足做出了一碟子的丸药来,并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送至温玉的唇边,然后沉声道:“阿郎,该服药了。”

他此话一出,整个房间登时又安静了下来。

知晓方舟所制之药能驱除温玉体内厉鬼邪神的胡嵇满目焦急的看着主人,当主人缓缓张口准备含住那药丸时,他终于隐忍不住的阻止道:“主人莫要服那药丸!那东西会让您失去寄身器皿的!”

相较胡嵇的着急,账房先生倒显得冷静自持的许多。只是表忠心这种事情,素来都是一旦有人冒头了,其他人便要跟着做的事情,否则没有跟风附和的人看着便像是有了异心一般。

从不愿吃亏的账房先生想了想也随声附和道:“主人还请三思!”

一直都在密切关注方舟喂药的青衣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趁着客栈主人未曾睁眼,她慌忙垂下了眼帘。

方舟恍若未闻的保持着喂药的动作,待到胡嵇和账房先生都说完话后,他这才第二次催道:“阿郎,该服药了。”

主人动了动眼睑,半响才慢慢睁开眼看着方舟。

方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眼睛,第三次坚持道:“阿郎,该服药了。”

“你跟着你主人有多少年了?”主人意趣盎然的问道,“看你制药的手段和这一身的罡气,绝非一年半载就能练就的。”

“十年了。”方舟一脸严肃地答道,“阿郎从妖怪的利爪下将我救了回去,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半年之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是以我已明誓追随阿郎一生。”

“哦…”主人难辨喜怒道,“久不曾看凡间事,想不到凡人还是一如既往。”

说完他便低头将方舟手里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主人!”胡嵇见状大惊失色,竟忍不住飞身扑到了主人的面前,“主人你为什么要吃这东西!”

“别说是凡药了,便是用灵草妖兽做出来的药丸,都不能奈我何。”主人不以为意的笑道,“难道你忘了,这世间的一切,无论草植走兽,还是飞禽游鱼,乃至于金石之物,无不是从我体内分离出来的东西。如今区区一点祛病养身的药丸,怎么可能伤到我?”

他的话既猖狂又可怕,但偏偏又字字属实。众人听完这话,皆都难以自抑的变了脸色。

倘若真如他所言的那般,这世间岂不是没有能对付他的存在了吗?一思及此,身为凡人的费老等人便有些绝望起来。

青衣自然也是惊惧交加,尤其是看见黑三郎一脸凝重的出神冥思,她便越发心里没底起来。

她下意识捂住怀里的浴火,思绪百转千回,最后决定出这个房门之后便去给季父修书一封,以翼季父能帮她想个法子解困。

若是天意注定她和黑三郎此生都难以从此处逃脱,那她也就不再负隅顽抗。只有浴火,只有他们的孩子,她便是死也要送他离开!

于是她马上又扯了扯黑三郎的衣襟,待黑三郎回神低头之时 ,她便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写了几个字。

黑三郎见她一脸郑重决绝的仿佛要同那客栈主人殊死相博,一时又忍不住暗笑起来。

青衣原本心情凝重,见黑三郎一笑,顿时又有些懵了。

“这世间岂会有天下无敌的存在?”黑三郎像是说给青衣听,又像是在警告其他人一般嗤笑道,“便是我也不敢妄言自己无敌。”

语毕他回头看一眼自大的客栈主人,然后一拂衣袖,便搂着青衣大刺刺的朝门外走去。

无人敢拦他们。

费老见风使舵,也连忙作揖告辞道:“老夫也不便多打扰了,这就带着徒儿们离开了,告辞,告辞——”

主人面无表情的靠在软枕上,眸中异光乍现。

“主人…”胡嵇起身低语道,“你真得放心那个黑三郎吗?”

主人转眸盯紧了胡嵇的眼睛,直将胡嵇看得脊背发寒了,这才冷声道:“你必是有事情瞒着我。胡嵇,若不是看在你多年尽忠职守的份上,你以为我岂会这般轻易就让那个黑三郎活着走出去?”

胡嵇面色一紧,却是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