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老无法了,只得挥袖兜回几颗珠玉开始测算起来。

他咬破手指在撕下的衣袖上奋笔疾书,泛着蓝光的珠玉在他的身边滴溜溜的打着转。

失去了支撑的客栈终于得以追随后土的召唤,伴随着呼啸的狂风,它化为混有花白纸片的泥流,急速奔涌向无名和泥胚。

“哈哈哈哈——万千年的积累——由宝物铸就的客栈——该有的都有了——”得获助力的后土狂喜不已。他大张着双臂,猎猎的狂风灌满了他的衣袍,挂满泥鞘的长发随风起舞,更衬得他那不对称的脸触目惊心。

“现在只差一样——青衣——”

说罢他举起右手,并拢的双指微微一动,隐藏于地下的某物似有回应的动弹起来。

那种清晰的震感十分浅,仿佛就隔着地皮,震得立于其上的妖怪和凡人皆都麻了脚。

看着那不断隆起裂开的土包,所有人都以为那即将冲出地面的家伙会是后土的手下。

不是胡嵇,便是账房先生。

抓瞎的门徒们自然也是如此猜测的,是以当费老惊疑不定地低呼“成了”之时,他们便紧张地凑了过去问道:“师父,你可算出来的是谁?”

费老轻舒一口气,然后收敛神情道:“不必慌了,是友非敌——”

说时慢那时快,不等费老言毕,来者便已经破土而出了。

群妖但见一蓬乌压压的东西自地下喷涌而出,未及升至半空,它便轰然分作几股散了开来。

后土的神情霎时变了,因为他发觉那并非是账房先生的头发,而是季厘国人独有的囚妖索。

伴随着锁链的消失,隐于其内的青衣终于得以显现。

熟识她的人只需一眼便可看出她的模样有些变了。

她不知何时披上了条缥缈的红纱,又用白玉簪松松的挽着头发,将落未落的几缕青丝就如步摇的坠子一般随风轻荡于她的肩头。即便她抬臂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的容颜,但流露在外的那双美目却泛着盈盈的微光,眉心那抹朱印更是娇羞妩媚至际,看得一干未解风情的门徒们差点软了腰。

但那抹勾人的波光转瞬即逝,不等门徒们平息肺腑内激荡的情绪,她的眼神便骤然一变,进而迸出如有实质的怨愤阴森,冻得他们霎时就从火山跌入冰窟,一个个都忍不住打起哆嗦来。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方才看见了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灯笼。

那灯笼通透如薄纱,细腻非常的灯面上绘了一个白衣美人。那美人长发飘飞,又高举了一只纤纤细手,正折腰做着旋舞的姿势,看起来眼熟的很。

这下子他们可算明白过来了,敢情他们看见的并非只有青衣,还有一个厉鬼。

从惊诧恢复过来的后土一动不动地立在石墙上,就那样冷静自持地看着青衣突然动作了。

她猛然抬起提着灯笼的右臂,改以右袖代替左袖遮掩容颜。

美人灯的穗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月,大量黑发如烟般从灯笼里升腾而出,并气势汹汹地朝后土袭去。

与此同时,她那引妖发狂的血气也跟着飘散而出部分来。

妖怪们顿时红了眼,蠢蠢欲动的喋血本能又再度暴走了。他们如饥似渴的跳起来抓挠着那消失于风中的灵气,那点子残留的血气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后土的神情又是一变,他完全没有料到账房先生竟会被青衣降服。他险险避开汹涌而来的黑色长发,待要反击,就发现另有无数囚妖索密集的环绕在青衣的身外,仿佛是在保护她一般。

后土一面鄙夷于账房先生的软弱,一面又对青衣的血肉越发在意起来。

只需要一点血就能令账房先生变节叛敌的青衣,若是整个都用在修复磐石上,那磐石必将恢复如初!

一思及此,他便开始专心对付青衣。

账房先生的长发如影随行地缠着他,令他几乎没有办法脱身。

就在后土与泛滥成灾的黑色长发缠斗之时,青衣已经悄然悬停于蛮牛的面前。

蛮牛心有余悸的掩住口鼻,再看青衣的眼神也透着些许惧意。

青衣视若未睹,只以空着的左手探入怀中。待到她再度将手探出之时,她的手上赫然沾染了些许血。

蛮牛的眼霎时睁大了,当看见青衣挥手将血水甩入那道裂缝之时,她险些就忍不住弯腰扑上去舔了。

受灵血引诱的妖怪们蜂拥而至,蛮牛匆忙让开位置,任由那些妖怪不顾一切的朝那狭缝里挤去。

青衣凌空看着那些妖怪将那条裂缝一点点拓宽挖深,就算是金汤浇筑而成的地牢,也难敌如此众多的掘宝者。

“你信不信,他们真能掘出宝物来呢?”青衣掩面对下方的一干费家人轻笑道,“那磐石的夹缝里,可填满了各种绝世无双的宝贝呢!”

“不知道此时说话的,是青衣小娘子——”冷不丁被搭话的费家人心有戚戚地试探道,“还是素——素兮小娘子呢?”

青衣难辨喜怒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纤腰一拧,什么话也没说的朝后土冲去。

“不是那厉鬼!”

“是青衣…”

“怎么会是青衣?”

门徒们觉出味儿来,一时都有些疑惑。

费老也十分奇怪,按说季厘国人一旦被鬼神附身,便会失却身体的掌控,但青衣只失控了一瞬。

“不过季厘国本就无女子为鬼神器皿的情况,她也算破了例了…”他暗自道,“她一人破了那么多例,还真是难以常理来揣测…”

他嘀嘀咕咕的说完,便弯腰抽着书呆子的脸骂道:“蠢儿!还不醒呢!”

昏迷中的书呆子吃疼,这才醒了过来。

彼时那些妖怪已经不顾不管的破了磐石的外壳。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诸多流金溢彩的金玉珠宝被抛出裂缝。

书呆子刚睁开眼睛,就看见无数金器玉坠正朝他兜头砸下,吓得他登时僵直了身体。

亏得蛛娘及时撒网阻拦,否则他便要被砸出一头硬包了。

费老同门徒们一边回收珠玉,一边又火急火燎地绘着符咒。眼瞧着书呆子还傻愣愣的躺在地上,他便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儿,速速起身!如今情况危急,你便是只有半瓶水,也得过来一道儿晃荡了!我现教你几句咒语,若你没那本事学会,就只能同你老爹我一道儿给那些妖怪陪葬了!”

说罢他也不等书呆子答应,张口就开始念起咒来。

书呆子三魂七魄具未归位,听得咒语也只管呆呆的出神。疾爬而来的蛛娘又惊又急,待要出声,又恐扰了他背咒,差点没急出毛病来。

费老既要护大家周全,又要筹备未竟之事,此时再分神教书呆子咒术,一时心力衰竭,面色便有些泛灰。

后土已然被账房先生那斩之不尽的长发勾出了怒火,更兼青衣对囚妖索的用法越发得心应手了,他以一敌众,渐渐就有些被动起,以至于背后的那处裂缝有了异动也不知。

无人理会的无名依然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他一如一面镜子,不管地宫下的磐石有何变化,都必将纤毫毕现于他的身上。

他肚子上的裂缝越变越大,以至于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跟着出现了裂纹。

但这还并不足以令他动容,左右他心中有数,便是那裂缝再大上一倍,被困在他体内的烛龙也没有办法出来。令他感觉迷惑的,却是那几丝从他腹内探出的乌黑的头发。

他用笨拙的手指揪住那几根头发往外扯,但却越扯越多,直到最后,那头发居然汇集成流,并自发自动的从他肚子里喷涌而出。

无名似有预感,于是他不再白费功夫了。

渴求灵气的妖怪们早已忘记了初衷,他们叫底下蕴藏的宝藏迷住了心神,一个个都只管在宝物堆里打滚。直到汹涌澎湃的发流突然从深处喷涌而出,并以千钧之力将他们与宝藏齐齐冲刷出了地面,他们这才如梦初醒。

如泉的黑发喷涌不止,正当群妖想要上前查看之时,又有几只伤痕累累的壮臂突然就从黑压压的长发堆里冒了出来。

妖怪们自然吓得够呛,便是退居后位的蛮牛方舟一干人也很是吃了一惊。

被困许久的季厘国人终于得以从满是真火熔浆的磐石中爬出来。

地宫晃动的十分厉害,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裂缝。念咒中的费老不得不加大声音,及至念到后来,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吼。

“地面——地面在上升——”门徒们惊呼出声道,“糟糕,这回真是烛龙的动静了!”

又是一阵巨动,群妖四处逃窜。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南至北的贯穿整个地宫,有所觉察的费老慌忙拽着书呆子的胳膊就地一翻。

半臂之距,只差半臂之距。

出神中的书呆子终于有了反应,他回头望向身后的深渊,在熊熊烈火之下,他看见了烛龙那辉煌威严的眼睛。

刹那间,他只觉眼前一黑,原本不曾入耳的咒语声突然就自脑海深处炸了开来。

“惜时——我儿——”

费老不用猜便知道书呆子所见为何物。只是烛龙的眼睛岂是凡人可以对视的?眼瞧着书呆子眼爆红丝还不闭眼,费老就慌忙伸手帮他捂住了眼睛。

蛛娘和门徒们见费老惊骇的面色都变了,便急忙上前帮他将书呆子拖离那裂缝。

激斗中的后土和青衣只听得下方传来一阵震耳的龙吟,顿时面色各异。

青衣略有喜色,而后土则怒极。

“这可怎么办才好?”青衣掩面轻笑道,“三郎就要出来了呢!”

“妄想!”后土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未免再生事端,他决意不再拖延,“看我现在就修复磐石!”

说罢他抖臂震断遍缠其身的长发,随即身形一转,竟是径直朝无名奔去。

青衣岂能让他得逞,她长袖一挥,便又数根囚妖索急追其后。又有数股如烟的黑发自下而上的突袭后土。

没想到后土竟不顾安危,毫无躲避之意。

眼看他就要被账房先生坚韧如针的长发贯穿身体,紧追其后的囚妖索霎时调转方向。

与此同时,方舟也有所动作。裹夹着罡气的剑风削铁如泥,账房先生的长发未及碰触到后土便被齐齐斩断了。

后土冲势不减,直到着陆在无名身边后,他方才仰首狂笑道:“我就知你们不敢对这肉身出手!如今你们后悔也是迟了,现在就看我怎么将烛龙封印回去吧!”

说罢他就左右开弓,一边将无名拖至身边,一边又徒手挖了一块泥胚直接填堵在无名腹上的窟窿。

他此举颇有立竿见影之效,地面上的裂缝马上就开始合拢变小了。

但汲汲营营了千年的蛮牛一流如何能答应,眼看烛龙马上就可以逃出牢笼了,他们便是豁出性命去,也不能功败垂成。

光着膀子爬出狭缝的高师傅一见蛮牛在挥剑劈斩狭缝边缘,便颠颠儿地跑过去帮忙了。他生得力气大,一跺脚便可震裂一大片土石。

前有青衣,后有方舟,后土行动受制,已是不甚顺心。而账房先生的头发又十分缠人,简直无孔不入,后土才填堵了无名身上的窟窿和细缝,它们便马上就如春雨过后的劲草一般冒出来。

后土顿觉账房先生碍事,更兼被背叛的愤怒感如鲠在喉,是以他心念一动,地上泥石翻滚,竟是化成十来个颇具人形的泥怪来助他。

它们以身作壁垒,将后土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论是青衣的囚妖索,抑或是方舟的罡气都无法突破入内。

烛龙在地宫下奋力挣扎,但很快,他便发现磐石内能容他动作的空间越来越狭小了。随着后土的做法,磐石内的生出数以万计的尖锐石锥,卡得他动弹不得。

娇气的浴火被石锥蹭掉了几块鳞片,当即就抱着烛龙的头发哇哇大哭起来。

原本日月同辉的天象霎时起了变化,一时间雷奔云谲,大雨如注。

后土大为受惊,连带着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隔着厚重的雨帘,青衣看见他的眼睛迸出了异样了眼神。

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讶和恐惧的眼神。

“这世间有一条烛龙便已足够了。”她听见后土如此道。

刹那间她心弦一颤,悬立在半空的身形便重重的向下坠去。

身着赤衣的素兮缓缓自她体内剥离。她提着美人灯,就那样安静地看急赶而来的族人们稳稳接住了青衣。

“小娘子,你的身子怎么冷得跟冰块似的!”族人们发现青衣身负重伤,便低呼出声,“你受伤了!”

“不要紧…”

她的伤口已经止血了,而衣衫上的血迹也已被大雨冲去了大半。此刻族人们就在这里,再加上素兮的帮忙,她一定可以——

“祭舞——”面色苍白的青衣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未及起身就又再度无力地倒下了。饶是如此,她还是一字一顿道,“我们马上开始准备祭舞!那个家伙——后土,我要见他从阿兄体内驱逐出去!”

族人们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他们才要起身,就又听得青衣凝声道:“我来当祭!”

族人们大惊失色,待要拒绝,就见青衣抬手对半空中的那个厉鬼招了下手。

素兮身形一转,霎时就朝青衣扑去。被她裙摆掠到的族人们只觉透体寒凉,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

大雨如来时一般迅疾的离开了,炎炎烈日熏蒸得大地一片雾霭。

若有所思的后土在除小烛龙和修复磐石间来回摇摆了片刻,再回神就发觉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数个健壮的季厘国人踏着沉重有力的舞步向他靠近,他们腰间悬着犹在滴血的妖头,束额的卐字发带整齐划一的自空中掠过。以浓稠妖血绘制的繁复图纹盘踞在他们赤&裸的身躯和脖颈上,后土只需一眼,便读出蕴藏于其中的可怕含义。

空气中满是妖血的气味,冷硬的锁链声阵阵,太鼓钟鼎声似有若无的自遥远的巍峨深渊中传来。他们就如最健壮敏捷的猛兽一般跳着野性十足的祭舞。

日月光辉之下,青衣身姿轻盈的自迷雾中现身。

她微阖着眼,脸若皎月,身如拂柳,竟是跳起了与族人们截然相反的柔美舞步。

后土可以清晰的看到那里重叠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形,身为厉鬼的素兮以最为娴熟的动作带动着青衣的身躯,引导她跳出柔中带刚的诡秘祭舞。

她的一个手势,每一个舞步,都带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凝重之感,令观舞之人无法忘记这是一支祭舞。

当代表阳刚的族人们捧着滴血的妖头恭敬的拜服在她脚边之时,她这才猛然睁开自己那双满是寒霜的清目,并以最为无情的神情接受族人们的献祭。

她的瞳孔中透出浓重的血色,丝丝暗金的勾纹恍若流光,转瞬即逝。

自那一刻起,她变成了毁灭的化身。

他们用妖血为她濯足,而她则冷酷无情地踏着依次排序的妖头一步步逼近后土。

没有任何阻力在格挡在她和后土之间,所有的石怪早已在她的祭舞中消亡。

她的舞步明明是最为轻盈的,但每每落足于妖头之上时,后土就会有种她重重踏在自己脑袋上的错觉。

富有节奏的锁链声一阵急过一阵,引得他额角抽搐不已。待到眼带萧杀的青衣随风飘至他的面前,并以染血的纤纤玉手轻轻在他眉心点上一痕朱印之时,他方才心生惧意。

他第一次发觉,这世间竟真的存在能克制他的存在。

“季厘国——季厘国到底是什么妖怪?”觉出不对的后土急忙远离青衣,但不管他退得有多远,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不停的逃出这个身体。

“祖记有云,天蕴仙灵,地生妖,女娲造人,而季厘国,则循天道。非人,非妖,以妖为食,不入轮回。”青衣声若寒石道,“男可为鬼神容器,女可招妖驱邪。你现在可是明白了?”

后土抱紧了身体,神情狂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我才是生养万物的地母,季厘国应当也是出自我的手——若不是那女娲多事,凡人也当是我的造物!我即使轮回,我才是天道——”

他一时发狂,竟开始不计后果的往温玉的肉身内灌注了更多的神识。

后土此举非比寻常,整个大地的力量都在朝温玉的肉身里倾注,以至于万物枯萎,大地崩陷。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5章 大结局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三途之地既已有了变故,那他处又岂可安然无恙?莫说毗邻的妖界,便是远在三途河对岸的凡间都已哀鸿遍野了。

万物赖以生存的大地一旦崩陷,这世间便再无神物可使之复原。及至此时,这世间无有可处身世外之人,也无有可袖手旁观之妖。且不论那等寻常妖怪,便是素喜隐匿于世的狐族、羽衣族、雷狼族…乃至于女娲后人,一干妖怪异兽皆都不约而至,又各显神通以期力挽狂澜。

但后土之威远在群妖之上,饶是四方神兽与饕餮等凶兽齐齐上阵,也难敌后土抽调大地灵气的速度。更有甚者,他们的力量还会反被后土夺取。

一时间群妖叫苦不迭,奈何由不得收手退出,只能苦苦死撑。

“为何后土会被触怒至此!”不知缘由的饕餮不由蹙眉奇道,“自天地分界,三途鼎立之后,作为大地化身的后土便再也不曾

现身于世过!到底是何人在兴风作浪,引得后土不顾天塌地陷,硬是要以人形现身?”

“嗤——生途,死途,妖途,三者交叠,是谓三途。后土既管生死轮回,又是世间万妖的创造者。”杜莎甩尾冷笑道,“如此高位,他久居其上,诸事随心由性,早已养成了自尊自大的脾气。照我看,必是他无事生事的闹脾气吧!”

随即她又望着祭舞中的青衣嘀咕道:“我倒是没有想到她能有与后土抗衡的力量!”

“哼,无需你解释我也知罪魁是谁!”饕餮肃容道,“若没了那肇事者,料想后土马上就能冷静下来。我现在便去吞了那个季厘国人。”

说罢他身形一闪,竟是直接朝青衣冲去。

青衣专注于祭舞,并不曾觉察突袭,倒是退守在侧的蛮牛和方舟感知敏锐,及时挡在了前头。

后土以土石为铠甲,将温玉的身躯重重封锁于其中,仿佛这样做,便可以抵挡青衣的祭舞之力一般。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不过是徒劳,他的神识依然在不可抗拒的脱离这个肉身。

当青衣踏着族人的肩膀飞跃上后土那急剧壮大的身躯之上时,躲藏于厚重铠甲内的后土终于再难支撑。

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而那由土石铸就的如山身躯也随之炸裂开来。

 

隐藏其内的温玉终于得以现身,而覆于其面的那半边面具早已碎裂。 “阿郎!” 方舟急忙上前接住温玉的肉身,又以身躯为盾,好护他周全。 与此同时,整个大地为之一震,并有无数黑红相间的激流突然自地下喷涌而出。 群妖初时并不知其为何物,等叫那黑亮如漆的游走之物绑缚住了身躯,他们这才面露惧色,并开始用力挣扎起来。 濒临崩溃的大地一旦失去了□□之力,便再难承受账房先生的破坏了。泛滥成灾的长发一点点的侵蚀瓦解了坚硬的地壳,使得坚不可摧的磐石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细小裂缝。 只听得一声高昂深沉的龙吟,遍身裂痕的无名自内而外的炸成了碎片,而被困于磐石内的烛龙也终于得以脱身。 刹那间,日月光辉大盛,又有流火如暴雨般冲刷而下。群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就那般颤抖着屈服于烛龙的可怖的威压之下。 身为厉鬼的素兮难敌烛龙的霸气,被迫从青衣体内脱离。青衣早已力竭,此时素兮一去,她便再难支撑,霎时就朝深渊坠去。 “三郎——”她朝天遥遥伸手,口中则无力的呼唤着黑三郎的名字。 急冲上苍穹的烛龙似有所感,当即旋身甩尾,复又从高空疾驰而下。 隐于火鳞下的肩臂须臾间便已探出,化出半人之型的他合拢手掌,并以近乎谨慎的姿态将青衣接在手心之中。 青衣微微睁开眼睛,但见灼灼金光之内有一巨像。 他的长发如飞蓬的流火烈焰,熟悉又陌生的脸上隐含威严,当他俯身朝自己低下头来的时候,她的视野便只能容下他那双眼睛。而那双半明半晦的眼瞳里,则清晰的映出了她的形貌。 天地早已在他的甩尾间颠覆,从今以后,这世间便再也没有日出月落,也不再有四季轮回,有的只不过是烛龙。 但后土似乎并不死心,虽然离开了温玉的身躯,但他依然还有办法。 这回他不再寄身他处,却是直接回归了大地。他以无穷的力量掀起地皮,企图用大地造出一个辽阔巨大的牢笼,将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生灵都齐齐囚困于其中。 烛龙势必不愿再被封印,不等那万丈高墙逼近,他便已经高吟着一飞冲天。 他一动,天地便为之震荡不已,狂烈的飓风肆虐于大地之上,哪怕后土是大地的化身,也难以抵抗其甩尾间引起的浩劫。 后土的怒气牵连甚多,若说烛龙现身引发了灾难,那后土的行为则如雪上加霜。 世间万物皆受其害,更遑论身处附近的费家人了。若非账房先生及时用头发护住他们,只怕这会儿他们都已经葬身于深渊和火海之中了。 费老腰有旧疾,如今连番闪躲,又是不小心扭伤了。他年岁已大,倒是不怕死,但他的生徒和儿子却还年轻的很,他很是不愿叫他们一道儿赴死。 “我先前测算过,黑三郎运势极盛,此番他借势而出,料想今后也只有顺遂之事了。”他一面撕下衣襟为书呆子蒙眼,一面对门徒们道,“他已经按他所言的那般破了磐石,如今该轮到老夫实践诺言,为他镇住后土了!” “师父!”门徒们忙整装待发道,“我们该如何行事,方可将那后土封印?” “老夫一人即可!无需你们帮忙!”费老咬牙将书呆子推到门徒跟前道,“你们速速带了惜时这蠢儿一道离开这里!” 说罢他便踉跄着朝危险的地方奔去。 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此时后土没有形体,费老对着不断崩溃的土地暗自痛悔,直恨自己先前犹豫不决,没能痛下决心去做那弑神之事。现在再要动手,却是难上加难了! “只能放手一搏了!”他狠跺了下脚,而后快速捏诀,竟是动用了他所学之中最最狠厉的禁咒。 因此咒术太过强劲,若无定心珠,施咒者往往会自伤其身,乃至于走火入魔。但眼下费老已经顾不得了。 一时间珠玉漫天狂窜,连带着门徒们袖中的珠玉也跟着跑了出来。 烛龙巍然不动的悬停于云端,任由后土将高墙越垒越高。顽皮的浴火嗅见青衣的气息,便扭着尾巴自烛龙的头发里爬出来,然后又如乳燕投怀便欢欢喜喜地扑到青衣怀里撒娇道:“娘娘——娘娘——浴火好想你啊——” “好孩子!”青衣微笑着搂紧了浴火,然后又神情凝重的探头去看地上的情况。 费老的珠玉一出,引得群妖惊惧不已。但后土怒气障目,对此竟毫无反应。直到所有珠玉都各归其位的没入地下之后,他这才觉出不对来。 后土的怒气登时有所转向,他不再一味围困烛龙,转而开始攻击费老。 费老用禁咒本就危险,如今再受攻击,心神一乱,便忍不住喷了一口血出来。 这下子可坏了事了,原本极为驯服的珠玉登时就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眼看就要功亏一篑,费老惊急之下,竟生出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来。 只见他反掌狠击自己胸膛,待到呕出血后,他便抖着手醮了自己的血在衣摆上凌乱的写了一堆咒语。末了他又双手合十,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的朝前走。 门徒们见他一脸决绝,忙暗暗着急,只怕他这是狠了心要牺牲自己。 正当费老就要步入符阵之内之时,地面突然塌陷了下去。费老没了立足之地,登时就朝地心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锁链凭空而现,他这才免于落入深渊的厄运。 他下意识顺着那锁链向上望去,然后便发现及时出手相救的人正是青衣。 只是他人虽得救,但也因此失了时机,又叫那后土躲过去了。 “这下可糟了…咳咳咳——”费老心知自己一鼓作气不成,再要试,威力便不必初次了。 后土仿佛也知道这点,是以当面有衰色的费老再度捏诀念咒之时,他反倒主动地凝聚了部分神识,并以巨大的泥偶之躯现身于费老面前。 费老捏诀的手抖得十分厉害,连带着嘴角也有血沫溢出,最后不等咒语念完,飞舞在半空中的珠玉便齐齐掉了下来。 “哈哈哈——凡人终究是无用——”后土借泥偶发出沉闷的嘲笑声,同时还不忘讽刺道,“连送上门的机会,你们都没本事握在手里——” “…印——” 后土的狂笑声截然而止,他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嵌入了无数珠玉。 费老很是惊奇,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自己的门徒,却见门徒们皆都是一脸错愕的盯着前方的书呆子看。 蒙了眼的书呆子松开捏诀的手,然后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中走到后土面前。 后土的眼中迸出怒光,当书呆子用牙咬破自己的手指,并游龙走凤般的在他身上绘出一串意味不明的符咒之后,他方才如失去神识的泥像一般变得了无生机。 “我儿…”费老见书呆子突然开了窍,一时激动的老泪纵横。然而不等他再多说两句,就看见书呆子脑袋一歪,就那么径直昏倒在了封印后土的泥像面前。 后土被如此轻易的封印了,这叫群妖着实有些无法相信。但随着大地动乱的逐渐平息,他们这才相信后土是真的被控制住了。 “恭喜主人!”蛮牛与一干将士喜出望外,便齐声道贺道,“囚困于地宫下数万年之久,时至今日,主人终于重获自由了!从今往后,大千世界,将任主人肆意遨游!” “三郎!”青衣下意识抬头看烛龙,突如其来的惊喜叫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烛龙眼中带笑,一看便知他心中也是十分欢喜。 但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就听得一道洪亮的声音喝止道:“万万不可!大人,还请你重回地穴!” 话音未落,就见数个仪容甚为华贵的人自远处飞来。 青衣绷着面皮细细一看,见他们有男有女,各个都生得颇为出众,且气息也十分强大,实力虽不及后土,但也算的强敌。 烛龙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却是麒麟凤凰一类的祥瑞之兽。 这些家伙平日里不出现,一到紧要关头便会冒出来。烛龙深知他们的来意,瞳孔微不可查的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 浴火虽然年幼,但也知道那地穴不是什么好地方。爹爹千辛万苦才离开了那鬼地方,现在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家伙张口就要他回去,浴火听了怎么能不生气。 “爹爹才不要回去!”他气呼呼地叫道,“我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才不要你们这些坏家伙管呢!” 说着他又撒娇似的摇着青衣的手问道:“娘娘,我说的对不对?” 青衣安抚般的轻轻拍了拍浴火的脊背,然后凝声质问来者道:“为何?三郎被后土囚困了数万年,难道他就合该做那不得自由的囚犯吗?若你们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莫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青衣小娘子…莫要生气…”为首的女子貌若为难地道道,“并非是我们刻意同大人过不去,相反,对大人数万年的牺牲,包括我们在内的生灵都铭感于心。但即便如此,大人也是不能随意出来行动的——” “你这话我却是听不懂了!”青衣冷声道,“如果你们要说什么需要他的灵气供养世间万物的话,那便不必继续说了!这世间厉害的角色多了去了,便是你们几个轮流去做那贡献灵气的祭品,也是绰绰有余的!人人都能做的事情,为何偏偏得要我的郎君去做!” “并非如此…”女子见青衣恼怒,只得苦着脸辩解道,“大人的存在,便是他的厉害之处。他的眼便是日月,晦明皆在一瞬;他的呼吸便是冬夏,四季轮转皆在他一念之间。他若是不食不寝不息的留在地穴之内,便可令世界运转如常,但他若离了地穴在外游走,则天翻地覆都不足以形容后果。我想小娘子你也并非那等铁石心肠的人,倘若这世界都毁了,你们又如何能从中得到幸福满足之感呢?我们也是为了这世间的万物苍生着想,这才不得已来劝大人的。” 青衣银牙暗咬,只恨自己不是那等能言善辩之人,无法将他们的话尽数驳回。但同时间她的理智又告诉她自己,这位女子说得的确是事实。 “三郎!你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对不对?”她犹不死心,复又期待的问烛龙道,“我们可以选个地方定居,然后你就可以像以往那样化身黑三郎出来啊!” 沉默许久的烛龙这才低声道:“我原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如今看来,却是不得如愿了。” 他不过是开口说了几句话,天象便有异变,而大地也开始动荡起来。 群妖原以为镇住后土便可相安无事,不料烛龙随意的一举一动都会令浩劫再起。 这下子他们便齐齐倒戈,也开始催促烛龙速速回地穴了。 形势瞬间逆转,除了原本就追随黑三郎的蛮牛和一干将士之外,剩下的妖怪皆都希望烛龙能回归原位。 浴火见大家都欺负爹爹,气得脸都红了。待要过去教训他们,又被娘娘死死抱着没法动弹,最后他只能气得用力抽尾巴。 青衣气恼之余,又十分心疼黑三郎。待要狠心做那等无情无义的人,又着实做不到。如此内心矛盾非常,令她着实有些难受。 “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会如何了!”烛龙冷笑道,“我这便离开这里!” 话音未落,就有两颗璀璨的宝珠自他发间飞掠向地穴。 群妖只当烛龙深明大义要回地穴了,各个欢喜非常。 不料烛龙非但没有回去,反倒有一青龙摇摇欲坠地自地穴中飞出,又有两颗宝珠绕着一面菱花小镜紧跟其后。 青衣只觉那镜子十分眼熟,定眼一看,却是昆仑镜。 “我这便带你们去那无需顾虑的地方!”烛龙低声安抚青衣道,“看好了——” 说话间他便突然扬手将青衣和浴火用力抛向高空。 青衣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就抱紧了浴火。而浴火则是紧张的用尾巴死死缠着青衣。 只见烛龙屈指成爪,又以尖利的爪尖抵住昆仑镜的边缘,随即他手下一个用力,竟硬生生将不及巴掌大的昆仑镜拉扯至能数丈之宽。 银亮的镜面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群妖被晃的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大地忽然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地动山摇之间,烛龙已经伸手将青衣和浴火重新笼于手心,然后长尾一甩,就那般坚定地朝镜面冲去。 群妖终于觉出不对来,待到睁眼一看,就只堪堪瞧见一截金红色的尾巴一点点消失在幽深诡秘的镜子里了。 群妖大惊,未及反应,就又见那从地穴中飞出的青龙也跟着飞入了镜中。 烛龙一去,天空顿时暗无天色。 群妖霎时吓得胆都要破了,都道日后恐再无日月,只能永世陷入黑暗混沌之中了。 但这份恐慌很快便被总结了。不过数息的功夫,原本一片黑暗的世界突然又恢复了光明。 群妖大为惊异,待到惶惶然环视一圈,就赫然发现半空中的昆仑镜正在急剧缩小,而镜前又有一半人半蛇的少年郎正一脸呆滞的僵立在那里。 无故被排出镜中界的浴火又惊又急,慌忙又一头朝昆仑镜撞去。然而不管他尝试多少次,他都会被吐出镜外,直到昆仑镜变回原本的大小,而镜中界也消失不见后,他方才捧着镜子哇哇大哭了起来。 “娘娘——爹爹——不要抛下浴火一个人啊——娘娘——” 他一哭,天象便骤然大变,一时大雨滂沱,狂风肆虐。 群妖终于认出他是烛龙之子,因恐他也消失不见,是以大家便争相上前围捕他。 岂料一阵哄抢之后,无妖得手,那小烛龙终究还是消失不见了。 至此之后,这世间便再无妖怪得见烛龙。 后记 披星戴月的离开三途之地之后,方舟这才揭开马车的门帘请示道:“阿郎,我们已经离开三途之地了,接下来我们该前往何方?” 只听得温玉柔声反问道:“如今三途川客栈已经没有了,那妖怪们自然会涌向凡间猎食。你说,凡间妖怪最少出没的地方会是何处?” “季厘国人最多的地方,便是妖怪最少的地方。”方舟沉稳道,“重阴山或晋地。又或者,去除妖师群集的杭州也不错。” “重阴山我不甚喜欢,费家人着实难缠,两处都不合适。”温玉轻笑道,“还是去爹爹那里吧!” “是!”方舟应答一声,复又驱赶起马车来。 随即他又听得车厢内的温玉轻笑道:“真是个小哭包,你娘娘就不爱哭鼻子!” “啾啾啾——” “莫哭啦,等见到你外公,肯定就有办法见到你娘娘啦!” “啾啾啾!啾!” “真乖——”q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