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验证过的证据,真实性要硬得多,法庭一定会采信。

谢青心里拜服,还没来得及惊叹,他又说:“再说,你就不想看绮文在圈内栽个大跟头吗?”

她哑哑,“没想过。”

“好吧。”他笑一声,“那你比较大度。”

他没有她这么大度,或者说,他和她所处的位置不同。

她是个作者,而他是和绮文一样的版权方。从得知绮文如何坑蒙拐骗作者开 始,他就对这件事情无法容忍了。

他们站在一样的位置上,就应该都清楚这个圈子的根基是什么,都清楚如何才能让行业良性发展。

绮文的做法不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慢性自杀,也在拖无数认认真真做书、兢兢业业运营版权的同行一起死。

作者的才华被践踏、同行的辛劳被藐视。

这种所谓的出版方就不该继续存在。

没过太久,开庭通知再度送至,开庭的时间依旧是不久之后。

一来二去,天气已经慢慢冷了,法院门前的树上已经见不到几片叶子,地上反倒积攒了很多,脚踩上去,脆生生的。

开庭时间仍是下午两点半,他们到的时间也都和上次差不多。

钱智鹏也和上次一样亲自来了,但明显地瘦了很多。

不止是瘦,是整个人都很憔悴,眼窝深陷下去,没了那种红光满面的感觉。

如果不是亲耳听过他油腻的录音、亲眼看过那些把作者榨干的聊天记录,在街上看到这样一个中年人,谢青大概会心生怜悯。

现在她却只能畅快地觉得他活该。

他的律师这次也很沉闷,在张觅雅将从警方处提取的证据交给法官时,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谢青隐约听到法官随口问张觅雅:“这是前阵子网上那个事,是吧?”

张觅雅说:“对。”

庭审现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与张觅雅的步步紧逼式发问相对的,是被告律师一次又一次的“没有问题”“没有疑问”。

如果说上次的录音算是一记“实锤”的话,这次爆出的内部记录,堪称雷神之锤。

虽然法官没有当庭宣判,但在庭审结束、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座的每一个人,就已然都猜到了结果。

走出法院的时候,钱智鹏心态崩了。谢青原本还在庆幸证人退庭早,结果一出法院主楼的大门,就看见陆诚等在前面的广场上。

钱智鹏没克制住,破口大骂:

“陆诚,你他妈有病吧!”

“我跟你没完!”

“绮文的合同关你屁事!”

走在前头的谢青加快脚步避开他,陆诚闻声转过来,遥望一眼钱智鹏,颔首问她:“情况不错?”

“嗯。”谢青道,“张律师说肯定能赢。”

陆诚点点头,忽地伸手,把她向后挡去。谢青一愕,定睛看到原是钱智鹏向这边冲来。

钱智鹏其实是冲陆诚来的,还有几步远时被一道出来的代理律师拦住。

律师比他年轻,也比他力气大,钱智鹏挣扎不开,只能继续骂:“陆诚你等着!”

“你…你阳奉阴违!”

“搞死绮文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牙舞爪,谢青从陆诚背后看去,毫不怀疑律师一旦松手,钱智鹏就会冲过来打人。

她拽了下陆诚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陆诚没动,双手插着口袋,纹丝不动地立在她面前。

等到钱智鹏骂累,不得不停下喘气,陆诚转过身,继续向外走去,胳膊揽过去护着谢青,但并没有碰到她。

车子向熟悉的建外大街使去,没开多久,谢青就发现了陆诚的好心情。

她坐他的车很多回了,他在开车时通常会顺手放一些钢琴曲或者提琴曲来听,混合浅淡的车载熏香的味道,车里永远是宁静平和的氛围。

但今天,他接连按掉了几首钢琴曲提琴曲,调出了一手《鹿 be free》来听。

而且不是尚雯婕的原版,是声入人心男团在踢馆《歌手》时翻唱的那一版。

几位美声歌手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听来仿佛整个心扉都被打开,无比畅快。

“每一声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寻自己的骄傲

看得到花开的美好”

扣动心弦,一切郁气都被撞散。

“萤火在燃烧

往前飞穿过云霄

看满天星光在闪耀

多渺小也要去奔跑”

豪情万丈。

谢青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更加舒畅,脸上笑容扬起,问他:“你是找了首符合心境的歌来听吗?”

“是。”后视镜里,他的笑眼温暖有力,“真痛快啊…”他吁着气,轻声啧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他的话与动人心弦的合唱一起划过耳际,谢青一阵怔忪。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以为只有她在异想天开地想这句话。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奇妙的力量撞击心房。

她怔怔地从后视镜看他,忽而觉得,他好像在发光,那种心怀世界的超级英雄的光。

很多女孩子幼年时都做过要嫁给王子的天真的梦,但在她儿时,她希望的就一直是自己身边能有一个超级英雄。

一个能在凶恶世界中力挽狂澜,让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点希望的超级英雄。

谢青滞住了,呼吸凝固,心跳漏拍。

她一度放弃了幻想这样的人。

世上大多数人都利己。诚然这大多数也不是坏人,也会做好事,但举手之劳的小事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是不同的。

电视新闻里倒是常有伟大人物的消息播送,但不在她身边,看起来总觉得虚幻,也给不了她力量。

现在,这样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跟她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视线再度划过后视镜,她的情绪突然变得不一样,说不清的慌张让她匆匆躲开,双颊一阵阵发烫。

意乱神迷的感觉,来的猝不及防。

好在陆诚没有单曲循环的习惯,《鹿 be free》之后,播放器又播起了舒缓的钢琴曲,他也没有再把它按掉。

谢青得以借此强行抚平情绪,在下车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上楼,坐到床边,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着魔了,或者疯了。

大脑放空了很长时间,她吞下两片褪黑素,用强行早睡来抑制突如其来的春心萌动,却又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梦。

她梦见她在漆黑的森林里,老树发黑的枝叶遮天蔽日,荆棘丛在地上形如大网。

恶龙的洞穴已近在眼前,火光不时溢出,高温一阵阵地向她逼近,又消散无形。

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在解决一件大事的时候,她总会梦到自己又了结了一条恶龙。

梦到的次数太多导致这种梦已经没什么意思,她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了。

迈入洞穴,恶龙展开巨翼,横冲直撞地向她扑来。

这条龙好像力量很大,她下意识里紧张,拔剑,紧握,准备给它致命一击。

无数次了,龙向她冲过来无数次,大多时候她都能赢。也有些时候,混沌的梦境会陷入混乱,或者她处于下风,大不了就是醒过来。

“轰——”地动山摇,她紧张得口干舌燥。

恶龙发出刺耳的嘶鸣,风驰电掣地向她袭来。她举剑挥去,未中,恶龙从她身畔划过。

她慌忙转身,几是同时,一只手截至身前,把她拦到身后。

还没有抬头,她已意识到了是谁。

恶龙在不远处调转方向,扒在洞口边缘,猩红的双目看着他们。

她被他遮在背后,依旧紧张,不由自主地拽他的胳膊,但他没动。

他立在她面前,立在她和恶龙之间,和恶龙对峙。

恶龙凶狠地伏在那里,呼吸粗重,不时喷出几许骇人的火焰。

但没有再向她冲来。

少顷,他静静地转过身,伸臂护着她,向洞穴深处走去,又很绅士地并没有碰到她分毫。

即便知道这是做梦,她依旧心跳加速。

她木讷地跟着他走,思绪飘到白天,忽而发痴地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往旁边靠上一寸,与他触碰。

脚下的荆棘丛慢慢消失,洞穴变得干净空荡。但谢青知道,等这个洞穴走到尽头,就又是一片新的古老树林与荆棘,荆棘那端是一个新的恶龙洞穴。

她曾惊恐与这样的循环往复,后来心理医生告诉她,这是她潜意识里对人生的具象化定义投射到梦中。

她便释然了——人生起起落落,谁的人生不是在斩杀一条又一条恶龙?

可又走了一段,她看到了洞口处的光束。

从未出现过的画面令她诧异,她哑然盯着,挪不开视线。

是的,金色的、明亮的、梦幻的,像童话世界里特有的美好光芒,忽而投进她的视野之中。

“陆…”她怔怔地想喊他,又蓦地噎住。

她讶异地看到洞口处出现一只漂亮的鹿,只是光影,就像《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守护神卫,但依旧不难分辨出漂亮雄壮的身体线条。

她呆呆地遥望,它也静静地看着她。

在不知何时响起的《鹿 be free》的曲调中,安然对视。

之前每一场类似的梦,她都是突然惊醒的。

或在斩杀恶龙的刹那,或在走出洞穴的瞬间。

但这一回,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究竟是在哪个时刻醒来。

梦境祥和,她醒来时也很平静。懒洋洋地翻身,对上从窗外投进来的晨曦微光。

如果站在理智的角度,她应该不会觉得当下的心绪是件好事,因为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的动心,又因工作关系要时常和陆诚见面,她连接下来该如何应对都想不清。

但在这样怦然心动的瞬间,谁还能维持理智呢?这种情绪本身就全无理智可言,没有道理可讲。

也正因此,才显得格外美妙。

于是一整个早上,谢青都好开心啊。

因为起得比平常早了一点,她没有匆匆忙忙地去便利店买早餐,而是叫了一份比较讲究的外卖早点。

吃着奶黄包,她觉得真好吃;喝一口南瓜粥,觉得粥也香甜。

金黄色粥色又让她想到梦里光芒的颜色,她的心情更好了一点。

再想到一会儿能见到他,她又觉得好开心啊。

这种开心是什么样的呢?大约就像雨后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泥土的清香。

没有狂喜,但心旷神怡。

这份心旷神怡一直持续到谢青走进诚书文化的办公区,她是哼着曲子进去的。

陆诚正好在格子间的过道里和员工说话,他手支着桌子,弯腰看屏幕上的文件。听到声音他抬了下头,正看到她轻快的身形。

她没注意到他,开开心心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心下好笑了会儿,低下头继续谈工作,谈完,也向她的办公室走去。

敲门声响起,谢青抬头,他正推门进来。

她满心清清爽爽的快乐、幻想能见到他而生的快乐,在真正看到他的这一刹那,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无措、心虚,和窘迫。

“咳…”下意识地咳嗽,她将目光微微放低,避免和他对视,“陆总,有事么?”

“看你心情不错,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探究地睇视她。

“…没什么。”谢青喉咙里莫名梗住,梗得她又一声咳嗽,搪塞说,“前几天卡文,早上突然把思路理顺了。”

“哦。”陆诚了然点头,“第三册是不是也快完稿了?”

“对,马上大结局。”谢青定住心神跟他聊工作,“还能出版么?”

“能。”他说,“不出就是绮文违约。”

绮文现在可没力气承担更多违约了,所以最多就是不提供什么宣传,和第二册的情况差不多。

他自顾自地又笑道:“第二册卖得也还不错,不在乎他们宣不宣传。”

他边说边走到她桌边,话音落实一定睛,看到她正定定地望着他。

眸光清亮,看得他微滞,疑惑:“…怎么了?”

“嗯?没有。”她旋即收回目光,第三次轻咳,肃然看向面前的稿子,“没事的话,我写稿了。”

“好的…”陆诚觉出一点奇怪,又说不清,同样清了下嗓子,“那不打扰你了。”

陆诚离开,关好门,谢青的额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撞疼了,又吸着凉气直起身揉揉。

他突然进来,她没能做到完美应对或许正常,但她做得也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