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份设定真的是出于她的成长经历,她把它这样写出来,说明她对此有倾诉欲,哪怕她在生活中对此只字不提。

写作者常是这样的,因为有写作这一倾诉口,许多人都会把负面情绪落在笔头上,以各式各样或相关或不相关的文字宣泄内心。他出国留学之初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环境的突然变化让他不太适应,他那阵子疯狂写英文诗。

若她这份大纲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不能不让她写。

但矛盾的是,他也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写一篇扑街的作品,让她浪费几个月的时间。

他浪费得起,她浪费不起。几个月的时长会让她的热度下降很多,可她还有一场舆论战要打。

良久的沉吟,陆诚开口:“等她回来,我跟她谈谈吧。”

在她回来之前,他也要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

和去年一样,谢青正月十六回到北京,休息了一下午,正月十七去诚书开始写稿。

陆诚听说她来了,直接拿着大纲进了她的办公室。二人半个多月没见,对视的瞬间都下意识地笑了下,而后谢青问:“有事吗?”

陆诚拿着大纲坐到沙发上:“跟你聊一下新文。”

谢青哦了声,便也坐过去。

来之前,陆诚已经深思过好几遍怎么跟她说,但当下,他还是犹豫了半晌。

终于开口:“你这个新文…是不是有很多个人经历投注在里面。”

“什么?”她一愣,旋即摇头,“没有。”

但她的脊背都绷紧了,他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那种被看破心事的不自在。

“我没别的意思。”陆诚笑笑,开诚布公地先把问题说明,“就是我得先让你心里有数,站在市场角度分析,这篇文的成绩不会太好,不可能跟《青珠录》或《诉风月》比。”

他一直注释着她,看到她菱角般的漂亮薄唇一点点抿住。

顿声,他又道:“太深沉了。网络文学这一块,读者的口味还是偏轻松,大多数人都是作为娱乐来读的。”

谢青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打印稿上,沉默了会儿,把稿子拿过来:“那我换一篇写。”说完,手势上明显是要就此撕掉。

可见心情起伏剧烈。

陆诚及时按住纸页:“不是这个意思。”

n bs她的手又停住。

“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因为情况不好太失落。”他笑笑,“但你还是可以写。”

“算了。”谢青摇摇头,手决绝地撕了下去。

呲啦一声,白纸黑字一分为二。虽然打印稿还可以再打上成百上千份,但这个举动仍足以表明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还等着人气上升,跟绮文再打一场官司呢。”她把纸揉成团,信手丢在桌上。

“我知道。”陆诚仍笑着,又说了一次,“但你还是可以写。”

她侧首,锁着眉头看她。

“现实向的深沉作品,读者不太接受,但有关部门和主流媒体都喜欢。”他道。

大概跟网络文学一直在深度上很受诟病有些关系,这几年来,有关部门一直在努力号召网络作家们扎根现实题材。

有号召就有相应的扶持,补助、评奖都是有的。有些奖项甚至可以让作品在影视翻拍中一路绿灯,这些作品的影视版权便很好出售。

这种扶持显然是有效的,不管在多大的平台上,都有一部分网络作者因此放弃了高订阅的热门题材,来试水现实向。

“你写吧,我尽力给你推各种奖项。”他望着她,一字一顿。

谢青心里一阵悸动。

她又有那种感觉了,那种他总能带给她的安心感。在她对他动心之后,这种感觉好像来得更浓烈了一点,糅杂着一些浅淡的甜味,让她每一根神经都能因此放松。

他还掰着指头给她数了一遍:“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有网络作家奖、茅盾文学奖也下设了网络文学奖,江苏这两年成立了一个‘金键盘’奖,是专门给网络作家的,这些都可以推。”

“另外还有广电的年度推优、网络文学大会推优、北京文化局还是版权局来着…也有相应的推优活动。”

除此之外,中国作协的评选也不少。现实题材在大多数类似项目中都占优势。

如果一篇文能够拿下好几个奖项,绝对是一种成就。

谢青认真地听完,思量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是网络人气更重要?”

“都重要。”陆诚诚恳道,“让主流文学圈对你有正面印象没什么坏处,也许等到打舆论战的时候,主流圈还能有人出来帮你说句话呢。”

谢青忍不住有点心动了。

他又道:“而且说出去也好听一些。”

名字后面挂着一大串获奖经历,而且奖项不水,不论放在哪个圈子都是硬实力的象征。

丰富的获奖经历在网络掐架中也更能吸引眼球,更能引发议论,这与她提高人气的需求并不冲突。

谢青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陆诚看看她,笑了声:“你知道《权力的游戏》吗?”

“啊?”她微愣,“听说过,没看过,怎么了?”

“那里面有些厉害的人物自我介绍,就带很长一串头像。”他面色严肃,“你要是能拿下这些讲,以后介绍你就可以这样——‘站在你面前的是,华语文学年度最受欢迎网络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金键盘持有人·广电年度推优得主·《青珠录》与《诉风月》的作者·我国著名当代作家·诚书文化的神秘人·玉篱·谢青’。”

还没说完,她已经笑得倒向一旁,随手抱住一个沙发枕,边笑边说:“别闹。”

“多霸气啊?”陆诚似笑非笑地坐在那儿看她,“我就是…‘那一串头衔·玉篱·谢青的经纪人·陆诚’了。”

她坐正身子,头发被蹭得有点乱蓬蓬的。笑意残存,眉眼弯弯地问他:“那网络热度下滑,不要紧么?”

陆诚:“我看你这篇文的大纲也不会写太长?”

“二十多万字吧,不超过三十万。”她说。

“那就还可以,三个月左右就写完了。”他轻松而笑,“影响不会太大。”

况且,虽然在读者里的人气会有所下滑,但一旦拿奖,主流媒体的曝光率也是实实在在的曝光率。

最后他说:“安心写吧,别的我来解决。”

“好。”谢青吁着气点头。

气氛变得轻松了很多,轻松里他们各自安静了会儿,陆诚又道:“你如果写文不顺,又涉及个人情绪不想跟编辑交流,可以跟我聊。”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但她还是一个眼风划了过去。是下意识地,转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戾气,又收住了。

摇摇头,她说:“不用。”

“校园生活过得不愉快,不丢人。”他颔首,衔着淡笑,“我又不笑话你,我们当做工作来聊,聊完我就忘掉,绝不跟其他人说。”

柔和而温暖。

谢青听到自己的心跳,脸上维持住冷淡,脖子向后梗着:“不用。”

有什么好聊的呢?

占据她大部分记忆的校园生活,是校园霸凌、人身攻击,还有好几位老师时常在女生面前流露的歧视。

没有父母的小孩子在学校里是天然弱势,女孩子更加明显,她从小学开始就在受排挤。

到了初中,有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对她很好,但因为是男老师,正处于青春期懵懂阶段的学生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忌嘲笑,说她和那位老师有让人羞于启齿的事情,说她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不过是因为老师给她开后门。

“有人生没人教,怪不得不要脸!”这种恶毒的话,她听到十四五岁的同龄人骂过无数回。

还有人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恶意揣测,把这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合理化”成她缺乏父爱。

她因此休学了将近一年。现在回想,那一年里,她其实一直在自杀的边缘徘徊。

如果不是那位老师送了她大量小说让她缓解情绪,她应该是活不到现在的。

看校园文的人怀念的是学生时期单纯的善与爱。

但她经历的那份单纯,却是单纯的恶。

——没有利益牵扯,没有权力较量,只是单纯的既然别人都欺负你那我也欺负你好了。

单纯的,可怕的恶。

这种晦暗不堪的记忆,她怎么跟他提?

她从不奢求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也不期盼他会和她突然对他动心一样也喜欢她,但她至少可以不让这种奇葩的记忆导致他疏远她。

是的,她过于自卑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不正常的自卑。

那不是她的错,她不该觉得这一切羞于启齿,不该觉得自己不正常。

但她克制不了,她走不出来。

校园和父母,这两个柔软的词汇,是她人生中不可触碰的两个死角。

就连构思这篇文的时候,她都在下意识地美化一切,编织假的、不那么糟糕的记忆来欺骗自己。

陆诚没有强求,淡笑了笑:“随你。”

他顿一顿声,又说:“能好好写就行。”

其实他想说,如果你想找人倾诉,我随时都在。

我没给人当过树洞,但我会尽力当好的。

“嗯。”谢青点头,平复心神,又变得礼貌客气,“谢谢。”

第38章 chapter 38

和陆诚敲定这篇文可以写, 谢青就开始动笔了。

也许是因为题材陌生, 又或许是个人经历令她痛苦,开头时写得很不顺,将近一个月过去,才终于写了三万字。

陆诚看了之后倒很满意,给出的评价是:“为评奖量身定做。”

“不用哄我开心。”谢青轻声而笑。

他摇头:“没有。”说着把手稿交给吴敏, 让她安排人去录入电子版, 又向谢青道:“宋墨攒了个局,这周六晚上,一起去?”

谢青想想, 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宋墨了, 跟邹小盈也只是微信上联系得比较多, 大家都很忙。

这样聚一下也不错。

她便点头答应下来, 问陆诚要聚餐的地址。

陆诚却说:“到时我来接你,顺路。”

周六下午四点半, 陆诚准时来接上了谢青。而后车子也没有开太久,停在了大望路的一处大楼楼下。

陆诚带着她坐直梯径直上到顶楼,服务员引他们到包间门口, 他信手推开门但停住,请她先进去。

在类似这样的细节上, 他总是很注意, 总是彬彬有礼。

已经到了的几位正闲聊, 看到谢青, 宋墨首先笑起来:“呀, 谢青,快坐。”

她抬眼一扫,才发现丁一帆也在。

也很正常。丁一帆曾经跟她表过白的事,她跟谁都没提。

不过陶然也在。

谢青朝宋墨笑笑:“宋哥。”然后凑到邹小盈身边去坐。

“哎哎哎,你干嘛?你起来。”宋墨状似嫌弃地把她招呼起来,转眼又换回了笑脸,“你跟陆诚,主座。”

谢青怔然:“干什么啊…”

“什么干什么,在座的都知道你是谁。”宋墨道。

谢青打了个哆嗦!

宋墨是知道她是玉篱的,现在他说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是谁是指…

她不安地看向陆诚,陆诚感受到她的目光,停住脚。

与她视线一触,又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诚书文化的神秘人’啊。”他插着口袋,笑意闲闲。

谢青暗自腹诽自己做贼心虚,哑音笑着,被邹小盈推到了中间的位子上去。

陆诚坐到她一边,宋墨坐在另一边,从包里掏出iad推到她面前:“来,神秘人大大,你看看这个。”

谢青看过去,是个网页。

墨然阅读。

“自己建站了?”她问。

宋墨点头:“算是转型成功了。”

从陆诚一年多前给他投资开始,他就一步步搞起了原创。最初是和别人合作,慢慢的,作者资源积攒了起来,就自己搞起了平台。

平台其实三个月前就已经在试运营了,摸索着解决掉了一些问题,现在准备正式上线。

陆诚在旁解释道:“你的新文,我们想放在墨然上连载,你看怎么样?”

说完他又具体解释,说不会只是放在墨然这个新平台上,其他渠道依旧会大力推广,但墨然的连载进度会比其他渠道快三到五章。

除此之外,他还想把已经完结的《诉风月》在墨然进行电子版全本上架。

这是一种引流方式。

决定权在谢青。

谢青对此倒没意见,在她很艰难的那阵子,宋墨为她提供的帮助不少,她也希望宋墨的平台能好好做起来。

但正因此,她才有些迟疑:“我新文的题材…不太行吧。”

虽然可以拿去评奖,但不合读者口味就是不合,拿来引流她怕耽误事。

然而宋墨摇头:“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陆诚挑眉:“你可真会说话。”

“我就这么个意思!”宋墨咂声,又真诚地跟谢青说,“谢青,我就想把你搁首页上镇着,你看行不行?”

谢青却看向陆诚:“你看呢?”

陆诚说:“你的文,你觉得行就行。”

她便又自顾自地沉吟了会儿,然后点头:“那行吧。”

这是宋墨请她吃饭的目的,在刚上了两道凉菜的时候就谈妥了,其实很好。

但宋墨愣了愣,看看陆诚又看看谢青,最后什么也没问。

等热菜上齐,气氛热闹起来。这顿饭不止是为请谢青“镇宅”,也是为庆祝正式开站。

所以丁一帆邹小盈他们才都在。宋墨带着全工作室一起转型,包括邹小盈在内的多位灵墨工作室代笔现在都改写原创了,丁一帆和陶然则与谢青差不多,新文要放到墨然上去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