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愕然。家毕竟是个很私人的地方,一时间心绪莫名。但转念想,他早已去过她家了——虽然那其实是他的房子,可现下是她在住。

遏制住心里不该存在的骚动,她跟着他走出电梯。

这不是普通的住宅,哪怕是楼道这种公共区域,也将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十分讲究。

角落里见不到普通居民楼里常见的杂物,墙面地面都被风格典雅的瓷砖包裹,瓷砖又被擦得一尘不染,看起来比许多五星级酒店都要漂亮。

一层里好像没有几户人家,至少从电梯到房门口的这段距离中,谢青没有看到任何一扇其他的门。

陆诚将房门打开,退到一旁礼貌地请她进去,她抬眸扫了一眼,看到大得令人咋舌的客厅。

这间客厅,大概够办个二三十人的聚会了。

即便现在账上有上千万的存款,但这种豪宅谢青的确是没见过。进了门便滞在鞋柜边,潜意识里生出一种自然而然地拘谨。

——就是人在面对很贵的东西时的拘谨,譬如故宫博物院把没有任何保护的翡翠白菜放在你面前,告诉你玩坏了也没事,你也一定不敢伸手去碰的那种拘谨。

然而不止是她,此时此刻,连身为房主的陆诚都很拘谨。

从走进房门开始,他就没敢在看她。自己换过鞋后,便在鞋柜前给她找拖鞋。

十几秒后,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没有女孩子的拖鞋…”滞了滞转身要出门,“我去给你买一双。”

“…不用。”谢青注意到鞋柜里剩下的几双拖鞋,虽然都是男士的,但也可以穿。

她伸手拿出一双看起来相对小些的:“我穿这个吧。”

陆诚没有阻拦,无声点头,看着她换鞋。

她的个子并不算矮,脚也说不上很小,但穿进男士拖鞋里,后面还是空出了一大截。

他笑了声,请她去沙发那里坐,她便趿拉着大拖鞋蹭过去。

谢青坐到沙发上,情不自禁地继续环顾四周。

客厅这么大,这套房总面积怕不是得有几百平。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从客厅过来都没看到其他人家,这幢楼里,可能一层也就这么一家。

陆诚走到酒柜前,打开玻璃门,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

起先他想拿瓶威士忌或者朗姆出来,手握住瓶子矛盾半晌,又收回来。

太烈了,摆到面前便已足够让她没有安全感。

转而看向香槟,想了想,自顾自又摇头。

他这里的两瓶香槟都是12度,而且香槟的口感格外清甜柔和,酒中的气泡更减淡了酒精的味道,此时喝起来过于轻柔。

最后,他拿了瓶红酒出来。

145度,比他日常会喝的那种更甜一点。

又取出两个高脚杯,陆诚走向沙发。

刚结束张望的谢青一愣:“要喝酒吗?”

陆诚在她旁边不远处坐下,将酒和酒杯一起放到茶几上:“为了聊剧情,可以喝一点。”

“…不喝酒也可以聊剧情啊。”她道。

“是么?”他淡淡地转过脸看她,“但你防心太重。”

谢青一愣。

他拔开瓶塞给她倒酒,目光便借此避开与她对视,从容地落在酒杯里:“你不用告诉我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但你坦白告诉我你卡文时的感觉,好么?”

谢青:“当然可以啊,不需要喝…”

“你防心太重,会下意识遮掩一部分情绪的。”他把高脚杯递给她,“喝点酒能舒缓一下神经。”

她接下了高脚杯,但是僵硬地滞住。

她本身就很少喝酒,更从来没跟男人喝过。

在半个月前,她听说他爱喝红酒之后,倒是想入非非地脑补过跟他一起喝红酒是什么感觉,毕竟红酒有种优雅浪漫的气质。但现下他就这么递了一杯到她面前…

聊工作,是为了聊工作。

谢青努力对自己说着,仰首灌了一口。

他说得对,喝酒能舒缓神经。

尤其对她这种一年都不一定喝一口酒的人来说,一口酒饮下去,便清晰地感觉到酒精蔓延向四肢百骸,在头皮下牵起一股小小的麻意,让她全身都软了一层。

同时,她看见他拿起了她的包。

谢青:“干什么?”

他将一把钥匙放在她包里:“被我带到家喝酒,你觉得不安全也很正常。”他声色平淡,“这是我家的钥匙。一会儿如果你觉得剧情聊够了,或者喝多了聊不下去了,就告诉我,我先回公司。”

他边说边把包扣好:“你可以自己待着,想睡会儿也行。”说着挑起眉头轻笑,“但走的时候你得帮我把家门锁好。”

谢青刚才那一口酒灌得猛了,放松之后,思绪变得迟缓。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他好像总是这样。

他好像鲜少开口要求别人信任或者安心,而是自己做一些安排,让别人真正的安心。

聊工作,她是来聊工作的。

谢青又跟自己强调一遍,重重舒气,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不下去。”

陆诚没有插话,点了点头。

“就是…写的时候觉得心里很空。”她蹙起眉头,细细地回思那种感觉,“脑子里也乱。”

陆诚自顾自地也喝了口酒,问她:“是剧情没想清楚的那种乱,还是只是乱而已?”

“只是乱而已。”谢青眉心皱得更紧了些,“暴躁不安的那种。但没什么道理,接下来的剧情挺好的。”

大团圆的结局,挺好的。

可她就是写不下去。

烦透了。

她被这种情绪搅动,又灌了口酒。

喝红酒的时候谁也不会倒太多,她这个“灌”的喝法,两口就把这一杯喝完了。

陆诚笑笑,又给她倒了一些。

接着问她:“你是不是抵触这个剧情?”

“没有。”她笃然摇头,“我喜欢这个剧情,要是现实生活中也能这样和解就好了。”

“真的吗?”他似乎觉得她的说法很有趣,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一会儿,闲闲地又抿了口酒,“你会希望现实中也这样?”

“对啊。”谢青不解地看看他,“不好么?”

“嗯…”他品着酒香,斟字酌句,“你不是最冷酷无情,最会断舍离么?”

她懵了一下。

他又道:“难道你能做到跟欺负你的同学把酒言欢?”

一生书都没机会跟她把酒言欢。

在校园暴力中欺负过她的人,带给她的伤害只会更大。

谢青忽而陷入沉默,陷在他的疑问里,一遍遍地自问。

陆诚给自己又添了点酒,刚要再说话,注意到她的神情又闭了口。

少顷,她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不像回答他的话,更像自言自语。

顿了会儿,她又说:“但我确实期待这种结果。”

所以她才会把它写到剧情里啊。

她想看到一个新的开始,想看到旧事彻底翻篇。

“你所期待的,是把酒言欢,还是他们跟你道歉?”他忽地这样问她。

被拆解开的问题乍然清晰,撞入耳中,令她一愣。

“我…”她一时没说出话。

他衔着笑转过头,笑意有点苦涩,颔首:“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写不下去了。”

她自己也知道了。

她所执念的,并不是把酒言欢,能终结过往的也不是推杯换盏。

她是想要一个道歉,想要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向她道歉。

先前她从未深想过这一点,在这一刻,她的心事仿佛突然被撕开,暴露在自己面前,也暴露在他面前。

“可他们不会道歉的!”

声音突然提高,带着愤恨不甘,令陆诚一震。

屏息注视,他意识到了她的情绪失控。

她同样意识到了,竭力控制,声音缓和下来,但眼眶泛出浅红:“我家是小地方,毕业之后碰到过她们…”

眼泪流出来,她没再说下去,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

她见过她们很多次,见过欺负她的人很多次。

每个人都没有儿时单纯的恶意了,变得友好、变得热情。

但没有人对当年的伤害向她表示过一丁点歉意。

她们会邀请她参加同学会,会在她借故说有事去不了时表达遗憾。

但没有人对她说上一句:当年的事,对不起。

这种道歉,等不到的。

“所以你虽然期待这种结果,但你心里从来不相信这种结果,对么?”他的声音幽幽的。

谢青看向他,他平静地倚着靠背,十指扣在一起,清俊的脸温和地注视着她。

有一刹那,她想起身逃离,因为她从来不想将这些心情暴露在他面前。

但下一秒,他的细微举动又使她沉沦在这里。

他边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边拍了拍她的后背:“别难过,都过去很久了。”

她擦着眼泪点点头,他又倒出些酒递给她:“错的不是你。”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有了很重的鼻音。

他续道:“以前错的就是她们,不是你。现在不肯道歉,错的也是她们,不是你。”

“嗯。”

“所以别执着于别人 的错误了,别因为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他拿起自己的酒杯,跟她手里的碰了一下,“我们可以给故事换个结局。”

她眼睛红红地望向他:“怎么换?”

他轻笑着喝了一口:“不需要让不会道歉的人强行道歉,女主也并不非得得到这句道歉才能继续生活。”

他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按照你自己的生活轨迹写呢?”

顷刻之间,谢青微妙的恍惚。

对,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写?

女主明明不需要原谅谁,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走出去,自己披荆斩棘,获得比欺负她的人好不知多少倍的生活。

先前她在钻什么牛角尖?

为什么会这样一叶障目。

陆诚看看她的神情,视线从她面上挪开,无声地又抿了口酒。

他能理解她为何之前完全没想过这样的剧情。

他看到了她的软肋。

即便她平常看起来坚强刚硬,定下一个目标,就能咬紧牙关拼得一往无前。但在内心深处,她从来没从过往的阴影里走出来过。

否则她不会在这种大团圆的剧情上这样痛苦。

她的很多不在乎,即便说不上是自欺欺人,也至少可以解读为自我保护。

在内心深处,她渴望一切柔软和美好。但因为得不到,她竖起了一身尖刺,像一个战士一样面对整个世界。

这是一种涅槃重生般的强大,不是每个人在经历绝境后都能这样的。

但这样的重生,令人心疼。

陆诚长久的沉默,而她毫无察觉。

她已经被酒精搞得足够迟钝了,而且因为心情不快,还在继续自斟自饮。

良久,他长声叹息,问她:“饿不饿?”

谢青脑子里一团浆糊,开口就说:“有点。”

他便起身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出了门。

拿起手机,她给他发微信。她习惯用全键盘输入,每一个按键都很小,微醺之下经常按错,输了半天才完整地发出去一句话:“你去哪儿了?”

然后艰难地又输了一局:“回公司了么?”

「陆诚」:没有,你等我一会儿。

谢青蹙眉,但越发沉重的脑子已经无法支持她再想更多事情。她放下手机,依言等他,只是她没事做,酒又放在面前,就控制不住有一口没一口地又喝了些。

没过太久,陆诚折回来,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大袋子,换完鞋一看她,失笑:“早知道应该先把酒收起来。”

说着他便伸手收了酒,她虽然原正打算再倒一杯,但也没跟他抢,乖乖松手。

陆诚看看她的惺忪醉眼,进屋抱出一床薄被:“睡一会儿?”

仅存的清醒让她客气地摆手,他一脸无奈,直接把薄被张开,盖到她身上。

而后他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再一看,她果然已裹着被子躺倒了。

被子刚好是白色,她蜷着身子侧躺,像一只小小的蛹。

带着痛苦化蛹,醒过来就是只漂亮的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