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给得这么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说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顾他,她心里也乐意。

  自进门以来,这跌宕起伏的,从以为要被劫杀到忽然被许以高薪,落差实在太大,井袖几乎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女人。

  她有点讪讪:“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跟我讲的,那样就不会有误会了。”

  那女人语气淡淡的:“打一棍,再给个枣子,没这一棍,你怎么会知道枣甜呢。”

  井袖尴尬:“你出得起这个钱,有很多人会抢着干……”

  那女人没理她。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说,你就别问”,赶紧刹住,但有些事,还是得开口:“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易,易萧。”

  井袖说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随口的一句恭维寒暄,反引起了易萧的注意:“为什么?”

  井袖说:“因为,你这个年纪……”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造次了,女人应该都挺忌讳年纪的,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为状态不好,很显老,估计会更敏感些。

  她想含糊过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么红啊、娟啊、敏啊的,易萧这名字挺特别的,应该是父母用心起的。”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点失神,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父亲喜欢看屈原的《九歌》,里头有一句,叫‘风飒飒兮木萧萧’,他就给我取名叫易萧。”

  “不过他后来说,这名字取错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后还会多个妹妹,应该按照先后顺序,‘飒’字给我,‘萧’字给她。”

  井袖笑:“你还有个妹妹啊,应该也长成……大姑娘了吧。”

  易萧那本就浅淡的笑忽然就没了,一张脸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井袖头皮发麻,思忖着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

  过了好一会儿,易萧才说:“死了,三岁多就死了。”

  井袖后背都生汗了。

  易萧却没看她,她抬起手,比划了个沙发把手的高度,犹豫了下,又降下去点。

  “最后一次见她,大概这么高吧,很皮,也不讨人喜欢。”

  她沉默了会,慢慢缩回手,手上的皮有点松,耷挂在骨头上,像老太太的手。

  再然后,又笑了。

  “我跟我父亲说,办正事,就别带她出来了。可惜了,我父亲不听……”

  她垂下头,声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语。

  “要是听我的,现在……是该长成大姑娘了。”

  ***

  十点多,易飒的摩托车到了旅馆门口。

  她沉着脸,几步跨到玻璃门前,伸手推时,身后轰的一声,摩托车脚撑没撑好,倒了。

  头盔骨碌碌滚过来,她当没看见,反正会有人去捡去扶,也会有人把她的行李送进来。

  进了门,径直走向前台,短短一段路,侍应生、行李员、迎宾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伊萨!

  ——伊萨来啦。

  ——有日子没见了,去哪发财了?

  她一概没理。

  这旅馆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脚地,虽然规模小,连酒店都称不上,来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这种环境,觉得跟自己的气质很搭:熟了之后,还入了股,算小老板。

  走到前台边,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台上,垂下头,骂了句:“妈的!”

  两天一夜,她像个傻子似的,马不停蹄,从暹粒奔去浮村,迎头就是噩耗,又从浮村赶回暹粒,定好了星级酒店,那个按摩女居然失约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她根据彩铃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里头各色女郎,华、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国人,推了同胞出来应付她,那女人涂绿色眼影,抽雪茄,红指甲上还描了花,开口就呛人。

  “失约嘛,谁还没个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换个人?”

  “腿长她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飞了你一个人,上一个客人也被飞啦……”

  走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她身后说风凉话:“哇,还找上门来,你爱上她啦?你是蕾丝哦?”

  ……

  简直是撞邪了,最近干什么都不顺。

  易飒撑住前台,低头看脚下,脚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隐约能看到自己的脸。

  头顶上,前台服务生小心翼翼:“伊萨,怎么了啊?”

  不对,不能生气,生气伤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时,笑得妩媚:“没什么,逗你玩儿。”

  服务生朝她翻了个白眼。

  易飒说:“老规矩,给我干净的房,床单用品都要是新换的,敢拿没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话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什么?这长相不赖啊,这是……”

  前台上侧立了个书报架,里头厚厚一摞铜版纸单页,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她伸手把书报架转过来。

  服务生说:“还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吴哥大酒店公关部来谈的,付了一笔钱,在我们前台上搁架子,算是租用广告位,放寻人启事,听说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华人的,都放了……”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飒,又看看那沓寻人启事:“伊萨,你认识他啊?”

  易飒说:“不认识。”

  顿了顿加了句:“这悬红吸引我。”

  她从书报架里抽出一张。

  原来他长这样。

第31章

  晚上十一点多,走廊里吵吵嚷嚷,最后声响集中在了对面,有人扯着嗓子吼:“那个按摩小姐呢?人家登记了,就是进你房间的!”

  另一个嗓门更大:“放屁!老子连女人一根毛都没看见,讹我啊,来这套!”

  声浪时大时小,有人絮絮叨叨从旁劝和,末了也不知是哪一方服软,一切流云星散。

  井袖倚在门后,旁听了全程,散场时居然有点失落:果然找不到就不会找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有至亲才会时刻惦你记你吧。

  抬眼看,易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不过井袖怀疑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柬语台,叽里呱啦的外国话,放的好像还是什么国家安全新闻,而且,她眼睛半闭,像僧人入定,明暗不定的电视光在她脸上漫扫,更添诡异。

  过十二点,易萧把电视关掉,门内门外一片悄静,井袖咽了口唾沫,心跳越来越快,密如擂鼓。

  再然后,这密集的“鼓声”里,突兀地掺进一声水响。

  井袖心里咯噔一声:到时间了!

  她看向易萧,得了眼色示意之后,这才匆匆进了洗手间。

  浴缸里,一池死水微微漾动,显然,刚刚的水声不是幻觉。

  井袖开始做准备:兑好温水,备好盆和毛巾,毛毯和枕头都搭到洗手台上,又搬了立地风扇进来,插电待用。

  洗手间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

  做完这些,她守在浴缸边,垂着的指尖有点发颤,像运动员苦等起跑的发令枪,唯恐差分错秒。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的宗杭忽然剧烈抽搐,嘴鼻处冒出大量气泡,井袖迅速跪下身子,探手到缸底,用力拔出塞子。

  这水有点粘,仔细闻,有股形容不出的怪味,浸过水的皮肤有不明显的烧灼感——井袖定了定神,晾着手臂,看缸水寸寸下降。

  身后门响,是易萧进来,她走到近前,看浑身痉挛且挣扎着大口呼吸的宗杭,说了句:“其实,人没出生前,都是羊水里长的,天生就该会水、能在水里呼吸——现在居然能被淹死,那都是退化了。”

  说完了,又看她:“交给你了。”

  井袖嗯了一声,侧开身子给她让路:“那你好好休息。”

  ***

  水放到最后,缸底沉了一层很薄的杂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井袖拿毛巾把水缸擦干净时,宗杭也终于从抽搐里平复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井袖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伏在缸沿上看他:“宗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