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井袖打了个寒噤。

  宗杭问她:“怎么了?”

  井袖笑着遮掩过去:“没事。”

  宗杭似乎看出了她笑得勉强,沉默了会,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井袖说:“嗐,什么连累,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你知道吗……”

  她凑近宗杭,压低声音:“她付我很多钱,只一年,二十万美刀,百多万人民币呢,我挣十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

  宗杭说:“是口头许的,还是给你了啊,这个要订金的,你别傻乎乎的,画个大饼,你就饱了。”

  井袖对宗杭有点刮目相看:这话说出来,还真像成功企业家宗必胜的儿子,看来他对钱,也不是一无所知嘛。

  她说:“给了,正想跟你说呢。”

  她把手伸进屁股兜里,掏出来一块黄灿灿、巴掌大的金饼。

  宗杭说:“这……金块啊?”

  说真的,电子支付盛行之后,他连纸钞都见得少了,更别说黄金了。

  厕灯的光挺暗的,可能跟“灯下观美人”一个道理,这黄澄澄的光极其诱人。

  “别是假的吧?”

  井袖白了宗杭一眼,把金饼在手里掂了掂:“女人谁没几件金银首饰啊,怎么鉴别我懂。‘七青八黄九五赤’听说过没有?这种赤金色,成色至少95%,还有,看这,我掰过,这褶皱叫‘鱼鳞纹’,能出现这种纹的,纯度能上97%……”

  “最重要的是,这形状,像不像晒干的柿子?我告诉你,汉代就有这种金币,叫柿子金,这一块,按现在的金价,至少七八万,万一真是古物,那就……”

  她没再往下说。

  宗杭已经睡着了。

  井袖有一种未能显摆尽兴的惆怅。

  万一真是古物,光这订金,她就赚大发了。

  只是……

  易萧哪来的柿子金,又怎么会拿这个跟她做交易呢?

  ***

  井袖度过了目不交睫的一夜。

  天亮时,宗杭终于从各种状况中解脱出来,沉沉睡去,井袖精神恍惚地给浴缸放水,看水面渐渐漫过宗杭,有一刹那,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杀人。

  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出来。

  易萧也刚起来,正用力拉开窗帘,白得发亮的日光瞬间裹进来,极其刺眼。

  井袖抬手去挡,好一会儿,才放下。

  她看到,易萧背对着窗站着,没了昏暗做庇护,这光亮让她无所遁形:她比想象中的更老、更憔悴,连嘴唇都没血色,头发凌乱如同枯草,摸上去一定很柴。

  有那么多钱,也不说做个保养。

  易萧看了她一眼:“辛苦了,你可以休息了,吃穿用的,我会让服务员去买。”

  井袖说:“宗杭会一直这样吗?”

  “捱不住了?”

  “不是,我怕他会在浴缸里躺一辈子。”

  易萧笑了笑:“这就不知道了,看他造化,至少熬过七天,慢慢的,如果能皮肉坚实,肢体有力,可以走动,可以吃饭了,那就是过了这一关了。”

  井袖有点激动:“然后呢?会……放他回家吗?”

  易萧没有理睬她。

  她转过身,面向大窗,日光射进她淡到灰白的眼眸里,眼前白茫茫一片,又泛无数粼光,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前往杂多时,车队驻扎过的那片星宿海。

  然后呢?

  谁能知道然后?

  也许,然后就是结束,又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 完】

第二卷 长江-金汤谱

第32章

  井袖的日子,就这么黑白颠倒地过了下来。

  三餐都是送过来的,易萧把隔壁那间客房也包了,当女用洗手洗澡间,不过井袖每次过去都像做贼——先从猫眼里窥探一番,必要时,还得包头盖脸。

  辛苦归辛苦,心里踏实,觉得这钱拿得心安理得:太容易到手的,飞得也快,大风刮来的,迟早被大风刮走。

  她每天只三件大事:夜里看护宗杭,早上帮易萧整理床铺,闲暇时看新闻。

  看护宗杭其实还好,因为可以聊天,大家互为安慰,也互为依赖。

  断断续续的,井袖了解了宗杭出事的缘由:居然跟他上次莫名被打有关,里头牵涉到一个老头出国帮女儿报仇的故事,还牵涉到毒贩子。

  真是无妄之灾。

  井袖问他:“然后呢,你被蛋仔沉湖之后,再醒来,就在这浴缸里了?”

  宗杭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沉湖之后的事情,大起大落,前半程是糖,他答应过别人“不会跟人说的,绝对不会”,后半程是刀,也许是因为牵涉到易萧,她交代得很明白,“你烂在心里,用不着知道原因”。

  但这含糊,居然给了井袖无限想象力,她托着腮说:“宗杭,易萧救了你,其实整件事,本质上是‘美人鱼救王子’啊……”

  然后压低声音:“就是她长得有点那个,你也够不上王子,不然你一睁眼,爱上了她,就是童话故事了。”

  宗杭气得不想理她,他别过脸,拿后背对着井袖。

  但挂了粘液的浴缸内壁上能隐约映出他的脸,井袖觉得,他开始是气呼呼的,但后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井袖被他笑得心里咯噔一声:听说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没那么在意爱人的长相,难道宗杭被救了之后,心理上对易萧生出无限好感,只讲心,不讲脸了?

  最好还是……别吧。

  毕竟那个易萧,让人很不舒服。

  井袖帮她整理床铺时,总能闻到怪味,一般来说,人在被窝里闷一晚上,总会有点味道的,像小孩是奶香,年轻人是聚敛,中年人是消散、浮松。

  越是上了年纪,新陈代谢越慢,如果不注重个人卫生,味道就会很难闻,也就是通称的“老人味”。

  易萧床铺上的怪味,比老人味还厉害,像湿泥里的烂木头,井袖每次掀开毯子,脑子里闪现出的,都是诸如腐坏、废弛、朽败之类的词儿。

  而且,枕头上总有脱发,没韧性,没拉劲,一绷就断,有时候,床单上还会抖落皮屑。

  让井袖泛嘀咕的,还不止这些。

  床头柜上有张纸板年历,简版十二个月的那种,头两天,井袖收拾床铺时,年历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几天,她注意到,易萧拿笔,在“7.17”这个日子上,圈了圈。

  而且,圈了不止一次,笔力一定很重,墨痕圈圈重叠,都深到了纸板内里。

  粗略一算,已经七月初了,距离七月十七日,还有不到半个月。

  这日子是什么意思呢?宗杭的大限吗?

  也不像啊,宗杭的身体是在好转的,如易萧说的那样,渐渐“皮肉坚实”,已经能在她的帮助下坐起身子了。

  她思前想后,还跟宗杭讨论过:公历七月十七,往前往后数,连个节庆都不挨,确实就是个平常日子。

  但那么多的墨痕道道,无声地提醒她:这个日子,一定会有事发生。

  撇去以上,闲暇时间,井袖基本上都用来看新闻: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也不是为了休闲,她就是想看看,自己失踪的事儿,在这儿,能不能溅起哪怕一丁点儿的水花。

  毕竟宗杭出事那会儿,真叫沸反盈天,报纸、杂志、新闻,都是头版头条,宗必胜还接受了电视采访,百万悬红,就是先从采访里爆出,爆到街头巷尾寻常人家,爆出的千尺浪,到现在都还没平。

  然而,日复一日,没看到有提她的。

  井袖挺落寞的,落寞之后笑一笑,接受了。

  人跟人,本来就是没法比的。

  谁会惦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