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袖半蹲在浴缸边,看缸水漾动,再然后,身子跟秋风里的挂叶似的,忽然抖个不停。

  她脑子木了一路,直到现在,那股后怕的劲才上来。

  其实,她性子里,多少是有些泼辣劲的,心里有冲动,想冲到易萧面前,把那块柿子金砸给她,同时吼一句:“我他妈不干了!”

  为了挣多点钱,她愿意吃苦,可她从没同意过卖命!

  但这冲动始终差一口气,冲不开盖顶:她被易萧那一脚给踢怕了。

  这女人,一直像个好说话的人,雇她照顾宗杭也很痛快地出了大价钱,以至于井袖几乎忘记了,她其实有狰狞的一张脸。

  宗杭也挺难受的,沉默了会,说:“井袖,你别担心,我去跟她说,我现在能动能走,什么事可以自己干,不需要你照顾了,让她放你走。”

  井袖吸了下鼻子:“不可能的,宗杭,你想想她这个人……不可能的。”

  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也怪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二十万美刀呢,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只当个护工,就能给你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往好点想,至少,最后关头,她弯腰拉了我一把。”

  说到这儿,抬眼看宗杭,眼圈忽然红了:“还没谢谢你呢,我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你会跳下来救我。”

  宗杭不好意思地笑:“也不是……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无私了,我其实当时也怕,但我后来忽然想到……”

  他压低声音:“她费了那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雇你照顾我,二十万美刀呢,难道就是为了养块肉,送去给鳄鱼吃?我赌她肯定不会看着我死的……我聪明吧?”

  井袖想笑,但眼泪先下来了。

  宗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过了会才安慰她:“没事,我以后也会注意点,不会再让她那么……欺负你,我们是朋友,是站一头的,有什么事,我肯定会帮你的,我说话算话。”

  他抬起手,把水淋淋的拳头送过去。

  井袖看懂了,揩了揩眼角,也抬起拳头,和他碰了下拳面。

  有些话说出来,是需要点仪式感的,好像这么一做,承诺就沉甸甸有了分量,不再轻飘飘上天。

  宗杭说:“咱们以后要聪明点,要防着她点,有什么不对的,我们互相通个气……哎,井袖,你觉得我今天,厉害吗?”

  他前一句说得郑重其事,话里话外都透着超出年纪的稳重,后一句,忽然又回去了,受了那么大罪,眉宇间居然还现出了些稚气未脱的小得意。

  井袖噗地笑了出来,她朝外头努了努嘴:“她那样,你不气啊?还有啊,伤口疼不疼啊?”

  气啊,也疼,但他有更在意的事儿。

  那个猪肺桶,应该挺重的,去鳄鱼池那一路,都是那男人和司机两个人在抬,可是他抱起来抡的时候,没觉得特别吃力。

  还有,他不会游泳,但是下了水之后,又是举铁桶,又是箍住了鳄鱼猛揍,又是拽着井袖逃命,这些事,在岸上干都挺费力气的,更别说水里了,他怎么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

  “你看见我怎么制它了吗?”

  那是鳄鱼啊。

  井袖说:“黑灯瞎火的,我魂都快吓没了,只顾着逃命了,也就是咱们运气好,有那桶猪肺,不然,今晚都睡鳄鱼肚子了……哪还顾得上去看什么。”

  没看见啊,宗杭有点遗憾。

  他真是难得那么帅。

  ***

  也许是因为太累,宗杭这一觉睡得很沉,原本是可以安枕到天明的——

  半夜时,忽然听到咕噜咕噜的放水声。

  惊起之后,发现不是在做梦,浴缸的下水塞被拔开了,缸水正打着旋儿从下水处漏走,宗杭水淋淋地爬起来,看到浴缸边多了把椅子。

  易萧坐在椅子上,像截冷硬的老木头,身上的味道闻上去也像木头,泥里正朽烂的那种。

  她垂着眼皮,看手里慢慢卷着的一张白纸,目光飘忽又散漫,手边放下的马桶盖上,有支笔,还有块硬纸板的年历。

  年历上的“7.17”,如井袖说的那么显眼。

  易萧说:“你知道水鬼三姓吗?”

  宗杭摇头。

  “那你觉得它是什么?没关系,说来听听,我其实挺想知道,外人是怎么看它的。”

  宗杭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理解的应该大差不差:“鬼故事里,那些淹死了的人……变成了鬼,就是水鬼。”

  “三信……活人给死人上香,不是上三柱吗,那死人也要回信……”

  易萧抬眼看他,表情有点不对劲。

  宗杭心里泛起了嘀咕,还得硬着头皮说完:“三封信,寄托了对人间的……不舍……”

  易萧忍不住大笑。

  她笑起来有点像哭,两只手捂住脸,瘦削的肩膀上下耸动着,手里的纸都揉皱了。

  过了会,她终于缓过气来,说了句:“智障。”

  说完了,拿过那块年历板,白纸铺上去垫平,拿笔在纸上画线。

  第一条,是个“几”字形,学过小学地理的,应该都知道这轮廓。

  黄河。

  易萧在黄河尾上写了个“丁”字。

  第二条,起笔蜿蜒曲折,但走到中途,那个“W”的形状,宗杭也认出来了。

  长江。

  长江尾,写的是个“姜”字。

  第三条,一路辗转往下,宗杭认不出了:他地理一般,只知道祖国西南有许多大江大流,什么怒江,金沙江,澜沧江……

  这条,似乎也太长了点,国境线装不下,好像得出国。

  他突然反应过来。

  澜沧江-湄公河?

  河梢处的那个字,是个易萧的“易”字。

第35章

  水鬼三信……水鬼三姓,三种姓氏?

  宗杭忍不住问了句:“你是……水鬼?”

  也不像啊,虽然长相是有点鬼气森森,但传说里,鬼不是没实体、没脚,还飘来飘去的吗?

  保险起见,宗杭瞥了眼易萧的脚。

  确定是有,穿的还是酒店提供的廉价鞋拖。

  易萧没理他,自顾自说下去:“自古以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条大河沿岸,靠水生活的人不计其数,什么姓都有,也有姓丁、姜、易的普通人,但我要说的,是这三姓里,不普通的那些。”

  “他们自然而然,以河为分,丁姓沿黄河而居,姜姓住地不离长江流域,易姓也一样,顺着‘澜沧江-湄公河’而下,有水的地方,就有他们。”

  宗杭心里蓦地一突。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丁碛姓丁,而易飒姓易。

  从湖里救起他之后,易飒和丁碛说话时,曾经提到过“坐水”。

  鳄鱼池边,易萧说他,“坐水”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就是“破鳄”了。

  还有,浮村里,丁碛向他开枪,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他和丁碛无怨无仇,丁碛的目标,应该是易萧。

  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莫名的遭遇,浮乱的人和事,忽然有线可牵。

  宗杭咽了口唾沫,心跳得有点厉害:“你们三姓,是不是关系不好啊?就跟……”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比方是否合适:“就跟三国似的?”

  易萧沉默了一下:“也不是。”

  她没往下说,宗杭也知趣:“这儿算国外,也有易家的人吗?”

  “有,澜沧江出了国境,易家人会随水走。”

  “那你也姓易……能认识她们吗?”

  易萧眸子里掠过一丝讥讽:“成百上千年下来,你知道三姓有多少人吗?谁能认得全?再说了,在这头巡河的,都是些土生的小角色,还入不了我的眼。”

  宗杭有点不高兴,就你的眼金贵!

  易萧却在这里停顿,过了会才问他:“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宗杭没吭声,真不知道易萧什么毛病,说事就说事呗,总要时不时问他两句,来个互动,嘴上鼓励他“没关系,说来听听”,他说了之后,又骂他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