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回头看,每次都觉得大切越来越近,最后一次时,几乎能看到挡风玻璃后头丁碛那张阴森的脸。

  透过摩托车后视镜,易飒也知道情势不妙,她眉头紧锁,眸光死盯前方,忽然大吼:“宗杭!”

  “啊?”

  “站起来,拽塑料布!”

  站……站起来?在飞奔的摩托车上站起来?这不是死亡行为吗?交规绝对不允许的,还有塑料布,什么塑料布?

  下一秒就看到了。

  就在前方,几十米处,有个简易凉棚子,上头松松盖着军绿色塑料布,四角拿细绳拴连着立桩,棚身在风里一起一伏——大概是当地人闲时用来卖菜摆摊的。

  几十米的距离,飙车的时速,须臾便到,压根没时间去想什么危不危险、交通规则了,易飒车身一拐,挨近凉棚时,宗杭猛地站起来,一手攥住易飒肩膀,另一手高举拽住塑料布边……

  摩托车疾驰时的拖力极大,就听哧啦几声,或绑绳绷断,或布角撕裂,一面七八平米的大塑料布,竟硬生生叫他拽了下来。

  身体重心忽坠,像是要摔出去,宗杭出了一身冷汗,急坐回去,一只胳膊箍住易飒的腰大口喘气,另一只手还拖着塑料布,布身在地上疾拖,带起大蓬的灰来。

  宗杭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电视剧《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场景:张飞没多少兵,于是命人在马尾巴后头绑上树枝,拖来拖去,腾起烟尘,以忽悠曹军。

  一定是的!易飒让他拽塑料布,也是要腾起烟尘,让丁碛看不真切!

  宗杭抡起胳膊,拽着塑料布拼命乱甩,一时间,还真是烟尘如雾,丁碛骂了句脏话,随手打开了雨刷,再次紧踩油门,险些直撞上来,但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也玩命加速,又拉开了距离。

  摩托车比不得越野,再快也快不了了,易飒觉得这距离正合适:“把塑料布张起来,然后看准时机放出去!”

  宗杭怔了一下,旋即心头砰砰乱跳。

  他居然听懂了!

  他两腿夹紧车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两只手抓住塑料布两侧的边角,用力往后一抖。

  身长腿长胳膊长的优势终于有了用武之力,刹那间,小小的摩托车后头,宛如张开了一扇巨型披风,兜着风,向后铺展开来。

  丁碛一愣,忽然觉得不妙。

  但来不及了,宗杭猛一撒手,大塑料布向后直飞过来,底边卷到车头下,顶边向着车身直掀过来,如同巨大的口袋,恰把前半个车身裹了个严严实实。

  视线里除了黑,什么都没有了,车子瞬间歪向,丁碛紧急停车。

  下了车,狠狠拽下塑料布时,西斜的日头尚炎炎,尘土未歇,绿叶冉冉,而摩托车,早去得没影了。

  ***

  易飒一直没停车,也没回旅馆,随便拣路,有路就走,越走越偏:有时候,追踪者会推导你的行为模式、行事倾向,你得让自己没规律。

  并不怕迷路,感谢现代社会,已经不大有迷路这回事了。

  日头渐渐暗下来,触目土黄一片,周遭越来越萧索,北方的晚凉,是能让人冷不丁打个哆嗦的,隐约间,有隆隆水声入耳,宗杭忽然激动:“易飒,是黄河吗?”

  易飒没吭声,觑到一片高地,将摩托车开了上去,然后缓缓停下。

  是黄河。

  这块高地,是临于水上的一块土生观景台,只不过地方偏,又远离主干道,所以少有人来。

  宗杭头一次亲眼见到黄河。

  这一处虽不比壶口,但有高低落差,多大小险滩,所以河水永不平静,哗哗翻浪,浊黄色浪头张向半空,翻出隐隐水白,以各种姿态,或如老树盘根,或如遒劲苍龙,或如狰狞神魔脸,即生即灭,眸中凝不到一秒,已然坍塌散去,又化它形。

  天色又暗了些,大河上影影憧憧,明暗渐次拖过,周围没有人声,没有营造斧凿痕迹,似乎千万年来即如此,千万年后亦相同。

  人在大河面前,真是渺小,本来化险为夷,有许多想说的,比如奔逃的狼狈,比如适才的艰险,比如自己的笨拙,但暮色里,水声中,全都吞咽了下去。

  这一刻,忘天忘地也忘我。

  易飒转过头来。

  她盔帽未除,眼睛斜睨着看他,隔一层视镜,他能看到她斜排的睫毛,一根一根,睫尖轻颤,颤得人心痒痒的,想把指腹凑上去,让睫尖轻挠。

  宗杭奇怪:“怎么了?”

  他隔着视镜和她对看,看着看着,忽然反应过来。

  赶紧抬起搁在她肩窝上的下巴。

  赶紧松开紧搂住她腰的手。

  赶紧把身子往后蹭,蹭得离她越远越好。

  最后还嫌不够,磕磕绊绊从摩托车上下来,做错了事样退了两步。

  他又不是故意的。

  易飒忍住笑,把盔帽挂上车把手,她还没说什么呢,看他这副自证清白的小样儿。

  她下了车,选了块边沿的石头倚靠着坐下,阳光还没褪去,大河上半边金黄,半边暗凉。

  吹了会风之后,她掀开T-shirt前幅,把插在裤腰里的那本黑色皮革手册拿出来。

  一路颠簸也没丢,看来彼此注定有缘,不像插在腰后的那本,没出窑洞就跟她说拜拜了。

  她随手翻到一页,看到一句话。

  ——生命是宝贵的,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

  要不是之前看过丁长盛那段自述,她真怀疑自己是拿到了什么鸡汤摘抄笔记。

  她把笔记本前翻,原来第一页之前,尚有扉页,扉页上同样密密麻麻。

  宗杭问了句:“我能看吗?”

  易飒说:“不能。”

  不能啊?

  宗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怪可怜的,力没少出,论功行赏的时候就没他的份。

  他耷拉着脑袋,转身往边上走,觉得易飒多少有那么点欠剁,他待会要剁她一下,当然了,不能让她看见。

  忽然听到易飒叫他:“哎!”

  回头看,易飒往边上挪了挪,伸手拍了拍刚腾出来的地方:“这儿。”

第81章

  本子就那么大,小学生样头碰着头一起看,还要互相照顾阅读速度,显然不太可能——两人很快达成默契:易飒主看,每翻过一页,会给他解说主要内容,宗杭不声不响坐在一边,或耐着性子等,或歪头打量易飒,必要时,也会凑上去看两段。

  扉页上是丁长盛的自述,简略提了下三江源事件。

  “……赶到的时候,灾难已经发生了,简直是个修罗场,遍地死人,没死的也血肉模糊,在地上乱爬,不少人爬回了车上,死在车座里,还有把车子开出去的,翻在一两里开外。姜孝广说,姜骏在无线电里提到了那个洞,但我们方圆几里都搜找过了,并没有看到什么洞……”

  宗杭喃喃:“漂走了吧,不是叫‘漂移地窟’吗。”

  有可能,但易飒想象不出,地窟该怎么样在地里“漂”。

  她翻向下一页:“丁长盛他们紧急和后方联系了一下,一致决定把事情压下来,绝不对外声张,即便是对内,也要控制知情人范围。”

  这可以理解,九几年,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在西部,不管是报警还是送医,都一定会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一个搞不好,三姓的老底都会被翻个底朝天。

  第一页上记述的是死者善后事宜和生还者的安置部署。

  死者都被安排尽快烧掉了,因为“身体扭曲变形,有异味,有的甚至出现脓疱毒疮”,大家担心会像瘟疫一样肆虐传染,集中烧毁之后,还在原地撒了生石灰消毒。

  又有个括号,里头备注死者名单在最后一页。

  易飒马上翻到最后一页,目测有六七十个名字,规规整整,易九戈也在里头,和一堆的易姓罗列在一起。

  易飒愣了半晌,才又翻回来:事情过去太久了,她对易九戈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挨姐姐打时,父亲会过来护着,仅此而已。

  关于生还者,大家讨论了很久,丁长盛极力主张“关起来”、“不是我针对他们,但谁知道他们感染了什么,会不会去祸害别人”。

  宗杭小心斟酌了一下易飒的面色:“易飒,虽然我对丁长盛没什么好印象,但我觉得,他这个主张,其实是……比较合理的。”

  那些生化危机类的恐怖电影里,都有类似的桥段,对于不明就里的病毒病症,一开始都是要隔离、封锁,只不过隔离失败,才酿成了全球性的灾难。

  那种情况下,不集中关起来,“各回各家自己休养”,好像也说不过去。

  易飒嗯了一声,又往下翻页。

  接下来的,就是断断续续的记录了,一个人占三四页的篇幅,记录的都是谵妄时说的话,有些人话多,洋洋洒洒,但细看多为重复,有些人话少,寥寥几行,还有些人,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特别的,所以没有记录在册。

  ***

  第一个叫易平,男,事发时34岁,1996-1999,看来只捱了三年。

  ——你们老把我关着,我还怎么办事啊?我还有事呢,很重要的事,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轮渡什么时候开?几点了?钟呢,怎么不在我墙上挂个钟?我赶时间,我要去金汤里值班。

  ——上船了,大家要上船了,来了,它们就快来了。

  底下备注一行小字:很多人都提过TA们,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统一用“它”替代。

  这话没头没脑,是有点莫名其妙,难怪丁长盛说这是“疯言疯语”,不把它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