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人如其声,这施丹青确实也当得起苏兰泽的评语。

众人同入厅中,但见四面皆是镂花槅窗,风意畅通,凉沁习习。厅内布置清雅,满壁字画,旁边一只美人瓠里,插满才从池塘里采来的荷莲。

苏兰泽赞道:“满室风雅,主人当非寻常人啊!”

她仰首看壁,“噫”了一声,道:“好字!好诗!”吟道:“我遇赤松子,邀游碧云霄;五精填丹壶,三山捣灵药;红笺源秘府,紫烟动昏晓;成就神仙去,不向人间朝。”下面一行小字,却是“壬戌年四月送尊叔雅正”的字样。

施丹青微笑道:“区区拙作,送给家叔解颐,家叔却执意要裱起来张挂,实在是叫在下汗颜。”

杨恩不语,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苏兰泽却问道:“看这诗的意思,施老爷在世之时,可是爱好炼丹之术?只是神仙长生之说,终是渺然啊!”

炼丹术,起于秦皇,盛于魏晋。时下风气,富贵人家也有炼丹的,但已不再象前朝一般使用金汞等毒物,更是对炼金术不屑一顾,多半是为了强身健体所用。

施丹青微觉尴尬,答道:“家叔数年前一场大病,病后性情剧变,常说人生苦短,唯求长生之道,才有些乐趣。我们晚辈人等,不敢置评。”

杨恩长身而起,问道:“王捕头,案发之地,可曾封闭?”

王半江忙答道:“东院全部封闭,派有人手日夜看护,外人不得入内。大人若要查探,当由属下带路。”

施家豪阔,东院三进三出,房舍簇拥,十分华丽。施丹青手指偏左一间大屋,低声道:“所有家眷都住在西院,这东院是家叔独居之所,那便是家叔的丹室。家叔……丹室大门洞开,家叔正是暴毙于丹室外的长廊之上。”王半江本以为杨恩会去那里,谁知苏兰泽眼珠一转,道:“那,我们便先去看青夫人的卧室罢。”

青夫人的卧居,当面便是一张镙钿大床,垂有珠罗帐子。西窗下的桌上,随意丢着一幅绣品,看得出是个未完工的肚兜,针线还斜斜插在上面。

王半江从床上枕下,取出一只小小青布包袱,道:“这包袱我们打开过,但因为您要来,故又还原为当时情景,亦是放在先前的位置。”

苏兰泽打开包袱,一样样翻拣,转头向杨恩道:“包袱里只有几件女人小孩平常换洗衣服,包头缠帕,散碎银子约五六两。看样子是青夫人打算跟郑州离开前,收拾的简单行李。咦,倒没有郑州送她的金耳挖?”她将包袱重又包好,望一眼梳妆台上堆着的几样珠翠,叹道:“这倒是个出奇的女子,离开夫家,却不肯带走夫家任何细软首饰,这银子只怕还是她积年的私房。”

杨恩突然道:“王捕头,我眼睛不便,全凭着兰泽代为观察。但她并非出身捕快,或许比不上你们眼光老到——先前你们查勘现场,有何线索?”

王半江道:“线索么……我们来时,但见窗闭门开,室内并无任何搏斗痕迹。”

杨恩道:“嗯,说明青夫人至少是安全出了门的。”

王半江突然醒悟他是在查探青夫人的去向,立即肃然,努力在脑中搜寻印痕,道:“可是她的包袱又丢在室内,而且郑州未见她翻过花墙,正门守夜的家丁也不曾见她出去……”

施丹青聚精会神地在一旁聆听,此时不禁失声道:“难道是经过暗道走了?”

“暗道?”三人目光一亮,齐齐聚了过来。

施丹青脸上一红,掩饰道:“只记得家叔说过,这宅子建时曾有暗道。不过、不过在下终究只是侄辈,不敢相询,也不知那暗道何在。”

杨恩摇摇头,道:“但她为何遗下包袱?要为何闭上窗户,却将房门打开?论理说若她早知暗道,必然有条不紊,做好关门闭窗一切事宜后,方可带上包袱离开。她纵不管自己,小少爷的衣服可是一定要带上的。”

他双眼微微眯起,道:“说明当时,青夫人是被人叫出去的。事起突然,她不便带上包袱,甚至来不及将门关好!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她还带上了她的孩子!”

他以手抚过床铺,道:“平时青夫人一定是自己带着孩子睡觉的,没有借助于奶娘,对不对?”

施丹青愕然道:“正是如此……你……”

苏兰泽抿嘴笑道:“因为这床褥下多垫了一床小褥子,想来是为了让小孩子睡得更软一些。再说,”她指指帐钩,那里挂有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杨恩立起身来,拍了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且小少爷年方两岁,而这屋里,也有幼童的奶腥气。”

王半江对他的鼻子肃然起敬,笑道:“大人神技,小人们还是问询后方知。”

他收敛笑容,道:“所以小人们当时也判定,叫青夫人出去还要带上孩子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施老爷!”

他大步走到门口,一指丹室,道:“丹室离这里颇近,我们问过施家的仆婢,都说施老爷但凡炼丹,总是叫青夫人相陪,所以她母子住在这里,没有住到西院里去。施老爷又好清净,家丁们都在院外,不听传唤是不得入内的。”

他面上显出疑惑神情,道:“也正因为此,我们一直怀疑,正是施老爷叫了青夫人去,她一时不得脱身,只好突下毒手,将施老爷害死!”

杨恩眼睛一亮,道:“她是怎么害死施老爷的?”

王半江大声道:“下毒!我们问过忤作,说施老爷曾服食毒药,才会中毒致死的!好端端的人,不是别人下毒,怎会去服毒?”

杨恩向空中嗅了嗅鼻子,突然弯下身去,准确无误地从床下摸出一团黄纸来。施丹青看在眼里,不觉惊讶万分。

杨恩仿佛感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不错,我失去双眼,但我还有第三只眼睛。”

他把黄纸展开,递给一旁的苏兰泽,道:“是丹砂么?”

苏兰泽看一眼纸上红痕,及纸上“辰记”字样,便点头道:“不错,这黄纸里包的是辰家炼制的上好丹砂,又称为辰砂。这种丹砂都是一封一装,拆开即用,放久了效果不好,表面会有一层铁灰色……施老爷既然炼丹,肯定会有这种丹砂,想必是小少爷有些惊悸,青夫人便取些给他服用……咦,”

她尚未出言,杨恩便先道:“度这黄纸面积,料想两岁大的孩子,服剂不致于这样大罢?”

施丹青想了想,猜道:“放久了又不好,定是将剩余丹砂丢掉了。”

苏兰泽笑道:“施公子,辰砂金贵得很,虽不敢说等同黄金,可也差不了多少。施老爷虽然富豪,却也不至于如此浪费。”

杨恩摸摸自己指头,那上面已微染红迹,道:“久闻施老爷的丹室,讲究精致,郡中第一。施家惨案,颇多蹊跷,不如我们去丹室看看,或许得些线索。”

施家丹室,果然阔大华美;诸般炼煅工具,如瓷埚、石钵等一应俱全;靠墙一排檀木架,磊满各色书册,无非是些道家的《黄庭经》《太上感应篇》之类。苏兰泽却对那些丹石原料十分好奇,她本来精通医术,也识得这些东西,当下一一观看,不时啧啧赞叹,口中念叨那些丹石的名称,又感慨施文华在这炼丹之上,果然倾注极大心血,且所费不赀。

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室中一只丹炉。碧砖砌就,腹大口小,呈规则的八角柱形,足足有两人多高,只怕三人还难以合围抱过来,看上去颇为雄伟。

丹炉之旁,立有一尊锃亮的铜人。铜人身约八尺,双手托盘,面目雄奇,体形魁伟,比那丹炉竟还高出一截。铸工甚是精致,一看便知出自于名匠之手。

更有趣的是,那金人发髻之上,竟安有一处小小金轮,轮上有槽,槽中牵过一根精钢细绳,两边从耳后垂下,宛若冕带,栩栩如生。

苏兰泽十分惊叹,又详细讲给杨恩听。

施丹青笑道:“据传汉武帝铸铜人于未央宫,夜托金盘,承接天降甘露,用以抟丹之用。家叔羡慕得紧,居然也花重金买得一个仿制品,虽是仿制,但做工精巧,所以价格也是不靡。”

杨恩听在耳中,又唤道:“兰泽。”

苏兰泽嗔道:“我正在看呢。”一边翻弄架上书册,又拿起一只瓷埚来细细查看。

王半江看在眼里,心头竟有些许安慰:“三眼捕神因公负伤,失去了两只眼睛。要知破案一事,眼力精准最是重要;若不是这苏姑娘在他的身边,代替他一一查看,他便有天大的神通,只怕也无力施为。”

施丹青却好奇道:“苏姑娘也懂炼丹?”

苏兰泽向埚内凝神看去,笑答道:“不太懂——这埚里是些什么?怪怪的颜色,好些晶状粉末,竟连我也认不出来,只怕是炼丹没用完的东西。施公子可认得出来么?”

施丹青微笑道:“家叔才精通这些,若依在下看来,只觉得炼丹红红绿绿,十分有趣,但毕竟是些无灵性的死物,叫人记不住,又如何长生?所以一向也不以为然。”

杨恩笑出声来,道:“施公子这话有趣!嘿嘿,生命固然脆弱如同朝露,但这有灵有性的血肉躯壳,岂是无灵无性的药石可以留得下来的?”

苏兰泽突然弯下腰去,从一旁书架上,拿起一本册子来,那书页已有些发黄,显然年代久远。

她回眸向着施丹青一笑,道:“尊叔生前,是否常看这本书册?”

施丹青见那封面上,贴有《太一玄经》字样,忙道:“正是家叔生前,刚刚得到的一本讲述丹方的经书——只不知苏姑娘怎么知道?”

苏兰泽笑道:“这书架旁便是躺椅,人躺在椅上,随手一拿,最方便拿到的,便是这本书册——由此可知,施老爷生前,是常常翻看的。”

外面匆匆进来个家丁,施礼道:“大公子,时近晌午,您吩咐的茶点都准备好了,就布在花厅,可要请几位过去?”

杨恩目“视”荷塘对面,久久不语。

王苏二人随之看去,但见对岸空中架有一木,上架滑轮,有皮带勒入轮槽之中,高高悬起一只木桶。远处有人拉动皮带,那桶便自荷塘中灌满清水,咿呀有声,一路缓缓滑入柳荫下的百花丛中去了。

苏兰泽赞道:“这打水的机关好精巧,省了力,又省了路。”

家丁得意道:“这是我家大公子几年前专为设计的,咱家的花儿匠可省了大力。”

杨恩嗯了一声,道:“这里风光甚好,满池的荷塘美色,料想一定有如图画。我倒想和兰泽在此饮茶清酌,也不用去别处。”

王半江放眼四周,果然一处大荷塘,荷莲茂盛,阵阵清香随风扑来。只是先前一心只看丹室,竟然没留意到。

施丹青笑道:“如此,在下便先安排些点心茶饭,二位稍候。”

言毕施一礼,先自去了。

王半江笑道:“杨大人好雅兴,临荷品茶,实是人生乐趣也!”

苏兰泽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向杨恩道:“这施丹青……”杨恩道:“他应是通晓炼丹术的,对不对?”

王半江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你们……”

苏兰泽道:“不错。我说他‘如玉着赤,清奇飘逸’,以我看来,若非长期以各类丹药适实调养,断断不会有那样好的皮相;”她冷哼一声:“我进丹室来,故意作惊喜雀跃状,一一念出那些丹石之名,暗中却在观察他,但见我念到哪样,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相应的丹石上,共计十一种,他的目光毫不出错,哪里是外行人的样子?却还假装不懂得辰砂!还说自己对炼丹不以为然!”

杨恩沉吟片刻,道:“嗯,施丹青明明知道炼丹术,为何颇有避讳?”

苏兰泽哼道:“一定是心中有鬼!”

王半江见他二人合作默契,心中不禁更是钦佩,又疑惑道:“难道说施文华之死与他有关?不对,我们曾问过合府家丁,当晚施丹青并不在施府,令施文华身亡的又不是慢性毒药,难道他会预先下毒不成?何况施文华炼丹之人,对毒素十分敏感,日常碗筷器皿,俱是用白银打造,若当真毒下在饮食茶水之中,他岂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还有一奇——遍查内外,竟没发现是什么器皿盛的毒药,也不知这毒药是混于何样食物茶水之中。咳,便是属下先前怀疑青夫人下毒,其实也一样疑团重重。”

杨恩屈起手指,敲了敲腕上悬着的短笛,道:“不错……施丹青之事,或许另有隐衷,咱们先不去说他。只要找出青夫人和小少爷下落,一切当可迎刃而解。”

说话间,施丹青带了家丁,已是搬了茶点食盒过来。

出丹室,穿长廊,临荷塘地方有一处极阔的石台。施丹青命人置了桌椅,面向荷塘而坐。末了,又一一奉上精致香茗,茶香袅袅,混杂荷花香气,入口甚是爽怡。

苏兰泽见他行事落落大方,周到精细,不禁向王半江笑道:“施公子真是人才出众,施老爷在世时,定然十分喜欢。”

王半江道:“这是自然。施公子自小丧父失怙,与老夫人相依为命。但施老爷十分喜爱,照管周到得很。”

施丹青垂手而立,半晌,眼圈竟红了起来,道:“但盼各位大人能及早查知凶手,不叫叔父含冤于地下。”

旁边一个小僮忍不住插嘴道:“可那郑州听说被放了出来,我家老爷的仇何时能报?”

施丹青几乎与王半江同时斥道:“大胆!”苏兰泽却笑道:“施安,你这大胆的小厮,胡说些什么话,当心大板子打烂了你!”

小僮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施丹青又喝令他下去,那小僮咕嘟着嘴,果真托着茶盘走了。

施丹青再三致歉,这才退下。

眼见得他离去,王半江笑道:“这小僮好生胆大,竟敢当着我们指摘不是。只苏姑娘方才过来,怎的有那些功夫?况且如何进得施府?刚才还认得那小僮?这这……”

杨恩道:“是我回去后,感觉疑点甚多,那郑州也确似冤枉,所以叫她先来打探些消息——哦,乐神苏兰泽,既擅医道,也擅易容,区区一个施府,来往仆役众多,混在其中,有什么难处?”

王半江连口也张大得难以闭拢,苏兰泽见他滑稽,不禁抿嘴一笑,道:“些微易容之术,登不上大雅之堂,打探消息,却是足够了。”言毕从袖中取出那本《太一玄经》来,翻开数页,悄声道:“这上面我一一看过,原也是些谈道论术之说,只是有一行上,被人用指甲划了一道深印。下一页呢,又仿佛被人撕了去。”言毕拿起杨恩的手来,轻轻放在那一页上。

杨恩手指轻抚,确感觉到那里有一道深印,凝思道:“这一行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兰泽念道:“姹女婴儿,炉丹为引。这都是道家中的名词。”

忍不住扑噗一笑,道:“世人崇尚神仙,只要自己的身体不老不病。却不知真正的神仙,食云气,游四海,形态不拘,任意变化,哪会要这丑陋的躯壳?”

杨恩微笑道:“他们不是你,自然不懂。”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抚过,突然顿了顿,眉头不禁微微一蹙,道:“兰泽,你过来,仔细瞧瞧这道甲印。”

一边转头向王半江笑道:“王捕头,这现场你已看过一遍,料想也有些收获。我却要请教,王捕头看来,青夫人该是何时进入丹房?是在施老爷暴毙前,还是其后?”

他话语虽然客气,但毕竟是公门前辈,且又位高名重,名问请教,实为考查。王半江经他那温润的两道目光一扫,虽明知他不能视物,但背上竟沁出汗来,忙定一定神,在心里缓缓理清,不紧不慢道:

“依属下所见:青夫人的绣品放在桌边,说明她一直在此做活。可郑州却说,只有丹房中有灯光。说明青夫人出身寒门,爱惜灯油,想必是借着月光做事,只有子时,月光才洒落在这里。后来被施老爷叫入丹房,也应是在子时。但施老爷之暴毙,却是在寅卯之间,即子时之后。青夫人失踪在先,施老爷暴毙在后。只是,这相差将近两个小时,施老爷和青夫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施老爷系郑州所害,而青夫人又已逃走,试问郑州为何不跟青夫人一同离开,却又折回来害死施老爷?正因为有这一疑点,所以属下迟迟不肯定案,只同意将郑州关押。”

他原先已有此猜测,但并不敢肯定。此时见杨恩嘴角露出微笑,心知自己推断不虚,心不由得放了下来。

苏兰泽抿嘴笑道:“你却也聪明。”

言毕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来,将其打开,赫然露出里面几块碎瓷来,道:“这是我先前易容入施府查探,在丹房外草丛里寻到的瓷片,原是酒杯来着,而且是雄黄酒的味道。自酒杯摔碎的位置来看,显然是被人从丹房里丢出去的。我拼了拼,见这酒杯竟有两只。”

她将丝帕重又包好,往王半江手里一塞,道:“施老爷深夜之中,在丹室中能与谁人共饮?家丁又未见外人入内,自然只能是青夫人了。”

杨恩以笛身敲了敲头,若有所思,徐徐道:“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青夫人母子进入丹室,再也没有出去。她们不知去向,施老爷却暴毙檐下。如果她们是被奸人所掳,施老爷应拼死相护,这房中也应有搏斗痕迹,或是呼救声传出。”

苏兰泽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的,也许她们根本就不曾出去过!”

杨恩微笑道:“若不曾出去,可去了哪里?”

他拿起腕上竹笛,轻轻在掌心敲打,边喃喃道:“上天?不能,瓦檐完好,再说妇人童子,又不是武林高手,怎么能纵高伏低?下地?呵呵,这地下如此坚硬,毫无痕迹。施丹青说这里有暗道,简直是胡说八道。”

王半江此时已钦佩之至,连忙问道:“既非上天,又非入地,且没有暗道出入,难道她们化为了飞灰烟尘不成?”

他只是随口说出,但苏兰泽听到“飞灰烟尘”四字时,不由得眼睛一亮,但随即微微咬了咬唇,目光已投到那座丹炉之上。

杨恩目中闪过一抹怜悯之意,叹道:“不错。或许当真……化为了飞灰烟尘……”

王半江只觉背上发冷,原先的汗意终于沁了出来:“苏……杨大人……你是说……是说……”

杨恩淡淡道:“王捕头,把兄弟们都叫进来吧,只怕青夫人去向之谜,马上就要解开了。哦,把施家主事的人也叫过来,施公子是肯定要来的。”

一时众人来齐,丹室宽阔,十余人在一起也不算挤。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来何事。

杨恩忽然道:“施公子。”

施丹青身子一震,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杨恩上下打量他片刻,徐徐道:“方才听公子你说话时,底子禀弱,只怕也要服些辰砂补补。”

施丹青失笑道:“辰砂只能治惊悸之症,在下服它作甚……”一语未了,突然脸色一白。

苏兰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原来施公子通晓丹药。”施丹青脸色苍白,勉强一笑,道:“在下侍奉家叔,耳濡目染,知道一丝半点,也不敢在江湖闻名的苏姑娘面前摆弄啊。”

杨恩淡淡道:“青夫人母子到底去了何方,难道施公子也不知晓么?”施丹青怫然道:“大人这话问得稀奇,我不是说过了么?青夫人母子若离开这里,只能从施家世传的暗道离开!我们施家,原就是精通土石之术的匠人起家,也不是什么官宦后代,府中有些暗道,算得上什么稀罕?”众捕快精神一振,皆努力睁大眼睛,一一扫过那些书架四壁。

杨恩仿佛“看”出他们的用意,洒然一笑,道:“方才在外面,我已听兰泽讲过这四周房屋的布局。你看,”他挥洒笛身,如有视线一般,随意指点道:“丹室在东院正中,左为青夫人所居,右为闲居,空无一物。正前方是一处大荷塘,方才我用足试了试,发现四周土质又十分疏松。施公子,你口口声声,施家是土石匠人起家,祖上神技,你不说精通,只怕也略知一二。以施公子看来,以此地的土层壤质,如果当真修有暗道,只怕片刻间便会有塘水浸软土层,倒灌进来,弄得东院地基也不会牢固——哪有如此糟糕的工匠,会选在这样的地势挖什么暗道!”

施丹青哑口无言,白玉般的额上,却渐渐有冷汗浸出。

杨恩悠悠道:“施公子,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的话,也忒多了些。”掉头向众捕快喝道:“拿家伙来,把这丹炉的门给我撬开!”

众人皆吃了一惊,施丹青更是汗意隐现,结结巴巴道:“杨大人!你……这是家叔生前爱物,可不能随便破坏。”

杨恩手执竹笛,微笑道:“施公子莫要担心,单单是毁掉个炉门,可算不上什么破坏,大不了杨某赔你一个便是。”施丹青失声道:“这炉中炼丹仙气,不易外泄!”苏兰泽抢先笑道:“炼丹人都死了,要这仙气何用?”

施丹青眼见两个捕快眼疾手快,一方铁尺,已插入炉门缝隙之中,正用力撬动。苏兰泽冷眼看他,但见他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口中只是喃喃道:“这这……”

砰!

炉门应声洞开。

一蓬黄白色灰烬簌簌落下,无数烟尘扑面而来,夹杂着剌鼻的矿药味道。

叮叮。

两声轻响,灰烬堆中,已多了两样亮晶晶的东西。

杨恩眼睛一亮,苏兰泽却已抢步上前,也顾不得灰尘污脏裙子,俯身拾起那两样东西,送到了他伸出的手掌之中。

王半江站在一旁,看得分明:一样是根金耳挖,另一样,是小童佩戴的黄金锁片。

他脑袋里轰地一下,失声道:“这……这……难道……青夫人母子……”

杨恩摸了摸那两样东西,无声地递到他的手里。王半江举起金耳挖,只在眼前一看,便赫然看见上面刻着的极小字体:“郑”

脱口而出:“这不正是郑州供认,曾托麻婆转送青儿订情的那根金耳挖么!怎会在……在……”

众人一齐失色,有胆小的几乎要晕厥过去,施丹青面如土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恩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动容,浮现出伤痛的神情,淡淡道:“不错。为何家丁不见青夫人母子出门,而郑州也始终等不到他们;只因为他们,早已葬身于这丹炉的青焰之中,化为了无知无识的灰烬尘埃。”

王半江不忍再看,忙问道:“杨大人,你是如何想到……青夫人母子……”杨恩扫了一眼嗒然若丧的施丹青,道:“原本我也未曾想到,毕竟丹炉焚尸,大出常人思虑之外。只可惜,施公子太过慌张,语句混乱,露了马脚。他越是想将我们的视线引出丹室,编出暗道的谎言,就越是让我心中认定,青夫人母子,定然便在这丹室之中!”

施丹青脱口道:“我没有!我我我……”

苏兰泽并不理他,一指王半江手中那包杯瓷碎片,道:“那两只从丹室中被抛出去的酒杯,杯中皆有雄黄酒的气味,我在其中几枚碎片上残存的酒渍中,竟然辨出了迷药的成分!”

她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缓缓道:“案发当天晚上,青夫人收拾好行装,一边在窗下绣花,只等着四下歇息,便要带着儿子,悄悄离开施府。谁知施老爷——施文华突然在丹室中叫她过去,她一时匆忙,只得丢下未绣好的肚兜,便抱着儿子过去。”

她拍了拍桌子,道:“本来我还有些疑惑,我拾到了酒杯的碎片,为何却找不到倒酒的壶?”王半江一拍脑门,道:“是啊,要是有酒壶,我们早就该找到啦!”

杨恩淡淡道:“不会有酒壶。因为这两杯酒,是施文华专门让人提前送来的,一杯自饮,一杯放有迷药的,却是要诱使青夫人喝下去的。为的便是将她迷晕,和施小公子一齐,投入炉中。”

施丹青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怔怔站了半天,突然大声道:“胡说,家叔为何要诱使青夫人喝下这迷酒?即算是害她罢了,难道还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众人也面有疑惑,纷纷道:“不错,纵然知道青夫人的奸情,也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并杀死的道理呀。”

苏兰泽冷笑一声,从杨恩手中拿过那本《太一玄经》,翻到方才那页,高高举起,扬声道:“为什么不会?施文华丧心病狂,杀妾灭子,为的就是这姹女婴儿四字!”杨恩把玩竹笛,沉吟道:“还有,这《太一玄经》中,竟然差了一页,想必定然是要紧的丹方!嗯,他杀妾灭子,大悖人伦,只怕与这个丹方,大大有关!

众人似懂非懂,王半江虽觉有理,但仍鼓起勇气,手指丹炉,道:“纵然如此,但这丹炉如此巨大,施文华垂垂老矣,如何有力气,将青夫人的身躯投入炉中?”

杨恩道:“谁说施文华不能将青夫人丢入炉中?”

他转向施丹青,手往那铜人遥遥一指,微笑道:“施公子,汉武铜人,我也见过。头顶却没有那怪模怪样的金环,先前我仔细触摸,才知这金环与铜人本身的金属质地,并非相同。由此可以肯定,金环是后来令人铸上去的。施公子,如果我遍访城中金匠,你说会不会有人供认出来,这叫他来铸上金环之人,或许便是你施大公子呢?”

施丹青脸色青白不定,但仍镇定如亘,冷笑道:“铸上一个金环,又有什么要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何必认定,会是我之所为?”

杨恩含笑道:“早在荷塘旁边,我‘见’着大公子你为花匠设计的灌溉机关,便知道这只金轮,也是一样出自你手!至于为何铸上么,”

他伸手摸到丹炉旁的铜人,唤道:“兰泽。”

苏兰泽应声而来,也不用杨恩多说,立刻轻舒玉腕,拉下铜人头上垂下的绳子;那铜人头顶的小小金轮随之骨碌碌转动,十分灵活。

她手握绳子一端,唤道:“你们这些捕快,随便过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