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几根干羊腿先散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声呻吟,从袋里竟滚出个人来。

那人四肢攒绑,全身弯弓,双目紧闭,面朝地下紧紧缩在一起,宛若将要抬上屠场的猪羊般,若不是那细微的呼吸起伏,几乎便如死人无异。

杨苏二人吃了一惊,苏兰泽拾起匕首,上前斩断绳索。杨恩伸手一探那人脉息,便发现不过是被捆绑过久,气血微滞而已,当下运劲贯入,助他推拿活血。然而这一近前,鼻端却嗅到一缕淡淡的药草清香。

那人徐徐睁开眼来,似乎有些愕然,低声道:“求求你……你们不要……杀……杀我,我告诉我爹爹……我们百草堂会给……给你们钱……”

苏兰泽目光一闪,但见他衣襟下摆,衣褶间垂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壁,下面束有梅花络子,中间镂空,五色丝线绞就一个“百”字。陡然想起虹姑的话来,杨恩却已先出声问道: “你难道是百草堂……百草翁的少公子……百……”

苏兰泽与他几乎同时说出来:“百若夜?”

那人此时已缓过劲来,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微弱道:“在下正是……正是……百若夜,你们……你们是?”他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清秀,或许是因为先前受惊的缘故,面色十分苍白,眼神中时时流露出一种倦怠,带有几分苍凉之意。

杨恩亮出一块腰牌,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是公门杨恩,奉令前来查处平安镇外黄金墓一案。听说你与琴绣心姑娘一起失踪,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琴姑娘呢?她在哪里?”

百若夜眼中一亮:“是三眼捕神么?素闻您神目如电,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我终于有救了……捕神,我……不是我害了绣心……”他急得几乎又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苏兰泽递过一盏茶,他感激地看她一眼:“这位难道就是乐……乐神……”

苏兰泽点了点头,道:“听说你如实道来,杨恩绝不会冤枉你的。”

“一年前,我被派往淮中收帐,在那里机缘巧合,遇见了绣心……”百若夜倚桌而坐,喝下一口凉透的茶,已恢复了不少气色。说到此处,虽然脸色仍然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羞意:“她说要入京游玩,我便一路随来,为了怕父亲责怪,故意跟家中失去联系。谁知到了京郊,她听说了黄金墓的传说,定要来这平安镇。我拦阻不及……”

“琴绣心果然进了黄金墓?她失踪的时间岂不正是……”

百若夜低下头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失去她,已有整整一年。”

“什么?”苏兰泽失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金墓的凶险?这么长时间了为何也不声张?至少要告知青虹帮中派人前来救她啊!”

百若夜头更低了些,声音也几乎低不可闻:“那个月圆之夜,她执意不听我的劝阻,跟了几个江湖上的少侠,进入黄金墓中。我不肯进入,他们一起笑话我,但最终还是同意我留在外面,说好一月后在平安镇见面。可一个月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

杨恩静静地“凝视”着他,道:“你爹爹很担心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朝中的力量,去寻找你的下落,你知道么?”明知这位捕神目不能视,然而那样的“凝视”,虽然淡淡的,却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使得他更不敢抬头:

“我就是怕爹爹生气,又怕青虹帮怪罪我,甚至找我要人。我谁也不敢告诉,只在这平安镇四周流浪,一直暗暗侥幸地期盼着,终有一天他们能出来,只到……只到上个月,我实在不敢也不想再等下去,就派人向青虹帮送了信,想托他们的力量,能把绣心从墓中救出来……可没想到,青虹帮的人首先抓住了我……”

“是青虹帮的人抓住你的?”苏兰泽瞥了一眼地上那擅暗器者的尸身。

百若夜也随着看那尸身一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位抓我的人说……是青虹帮重金悬赏的……他在镇外找到了我,抓我放在袋中,但好象遇上了一件紧急事,来不及将我送到青虹帮,就奔到了这里,然后……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苏兰泽与杨恩对“视”一眼,杨恩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来,递给百若夜:“我们有公务在身,不能送你回京。你自己先回去到衙门投案,候我们查清后必会还你公道。有令尊在,便是投案后也不会有什么苦头,你可放心。”

“不!不!”百若夜急得站起身来:“我不能这么回去!”他连连摆手:“这一年来,我一直自怨自艾,恨自己当时胆小,不敢随她入墓,成天提心吊胆,生不如死!我之所以没离开平安镇,心中也是在暗暗想着,能否等到这一年的开墓之期,亲自进去看看,哪怕死了,也死得瞑目……”

苏兰泽蹙眉不语,只看了看杨恩。

百若夜已经抓住杨恩的手,几乎要跪倒在地,哀求道:“如今捕神既然亲临,就请带我入内,我的武功虽然不算强,但我也不害怕……我要见绣心!我要见绣心!”

苏兰泽忽然问道:“京畿卫早封了来镇上的道路,木指童子是怎么带你们过来的?”

百若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少互相交谈,似乎彼此也不熟识,只是临时组合在一起……我被装在袋中,看不到入镇情形,但木指童子好象给京畿卫的人看了什么腰牌,也就没被阻拦……”

铮铮!

忽有琴弦之声,遥遥传来,在这样的薄暮中,宁静如死的镇上,陡然听闻,但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凄凉之意,悠悠散开。

杨恩三人悚然回首,但见满地斜阳之间,有一个黑笠黑衫的中年人,正从街道那头,踽踽行来。

他身后缀有数条人影,一路飞奔追来,然而不及到得他身边,琴追阳回首一瞥,也不见他如何出手,那些人影已经纷纷倒地。

杨恩长身而起,遂又顿住,道:“好手法!听那风声,似乎是青虹帮的独门暗器‘风兼雨’,难得他手法如此之准,每一枚都打在中者的膝弯……大约青虹帮目前在京都的人中,也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功夫。”

百若夜突然噫了一声,站起身来,指着琴追阳道:“他……他我认得的,我在京城的一次堂会上见过他,他是琴师,听说是绣心的叔父!他……他怎么也来了?”

那中年人正是琴追阳。

此时他一手平伸,掌心稳稳托有一架样式古朴的七弦琴,另一手轻轻拂弄,竟也自成曲调,正是苏兰泽曾于明府弹奏过的那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苏兰泽不知何时,已站在杨恩身边,驻目聆听。白衫如雪,衬着她沉思的面容,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隐约光辉。

“叔侄关心,琴绣心又在黄金墓中,眼下墓门一年一度的开启之日将至,他怎能不前来探个究竟呢?”苏兰泽忽然道:“杨恩,你以前听过《葛生》这支曲子么?”

“据说三十年前已经有了这支曲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过。”杨恩静静地道:“听说是一个男子,为纪念他的亡妻而作。因为哀伤凄美,以那样平凡的乐府曲调,竟然胜过了本朝第一大曲的梅曲,被作为思念亲人的挽歌,在各类冥祭仪式上广为传唱。”

《葛生》的曲音幽幽而来,杨恩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意,轻轻叹了一口气:“是怎样的深爱,才有这样的力量,纵然是别离也不能让它断绝,还要化作另外的一种方式,流传在这世上?”

琴追阳看上去走得颇为缓慢,然而有如烟雾一般,散入荒凉的野陌之中,刹那间失去了踪影。而另外一条血红的身影,正从镇外旋风一样飞奔而来,尾随而去。

“我们也该前往黄金墓了。百公子,入墓后记得紧跟我们,或许可保你安全。”杨恩向百若夜道,一边下意识的,摸了摸握龙头匕的柄首。

既来之,当安之。

月圆如盘,高高悬挂夜空中。青石铺就的墓道,一直延向那座高大的圆形山丘。墓道宽阔笔直,可供四乘车并肩而驰。道旁矗立有数十尊神态各异的青石守陵兽,神兽面庞,狰狞而拙朴,都沐浴在无边月色里,披一身冷冷的稀薄白光。

风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发出簌簌响声。

路面已经破败,石隙中生满杂草。被一只玄色靴子拦腰踩下,微一用力,已重重地碾断了那细得可怜的草茎。一滴清露自茎头落下来,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黄金墓?”

喃喃的几个字,似乎是从齿缝间咝咝地冒出来,带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欣喜。

玄靴离地而起,靴边掠过一缕鲜红的袍影,在草丛中几个纵落,直向墓道尽处奔去。但那步履却是轻如薄烟,莫说是伤了茎叶,便连草上夜露也没触落一颗。

墓道尽处,是一座占地约百丈,高数十丈的陵丘。墓前立有一尊异常高大的石坊,八角飞挑,三重滴檐,檐下各垂有一串样式奇特的铜铃。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隐约瞧见石坊、铃身都刻满了繁复而精致的菊纹。

玄靴略一犹豫,停了下来。距离靴尖不过半丈,沿着墓道延伸过去,便是厚重紧闭的青石墓门。门前的石面十分洁净,似乎未沾尘埃,不知被什么磨得颇为光亮。

他仰起头来,看那轮圆月在天宇升起,眼中闪过一抹狂热神情,左手已伸到腰间,紧紧握住了宝剑的吞口。

由于太过用力,连指节都捏得隐隐发白。

“月圆之夜……”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听闻,从他嘴里咝咝地吐出来,颇有寒意。红衫如血,映着寒夜凉月,却是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墓前竖有一块高过人头的石碑,云纹底座,素净光洁。碑面不是墓主名氏,反而密密麻麻,布满字体。

他不必俯首去看,便已喃喃念了出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那是《葛生》。

“不必百岁之后……绣娘……”最后这两个字,却是带有温度的,明亮跳跃。

月色在此时突然一暗,一个头戴黑笠的瘦长身影,出现在墓道之中,挡住了部分倾泻而下的月光。

红袍人若有所感,蓦地回过头来!

“琴先生?你不顾京畿卫的禁令,擅自进入平安镇,还伤了我好几名手下,我追你好久,却失了你的踪影。这倒罢了,你如今竟然还敢黄金墓前露面?”一阵风来,红袍飘忽不定,仿佛一片飘洒的鲜血。冷鹜的笑意浮现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淡淡地盯着眼前那厉鬼般的黑笠人。

琴追阳的声音仍然沙哑,却透出森然的寒意:“我有什么不敢的?这是一年一度黄金墓开的日子,我一定要去找到绣心,无论生死。”

江如雪咬了咬牙:“京畿卫之令,任何外人不得进入黄金墓。绣心的生死,有我跟随捕神自会查明,何劳叔父操心?”

琴追阳的瞳孔,在乱发和黑笠的遮掩中,缓缓收缩:“不要胡乱攀认,你留着些气力,到我杀你的时候,也会有趣得多。”

江如雪随意地拂了拂剑柄上的流苏,轻松地笑了:“叔父大人……”似乎有些拗口:“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要找回了绣娘跟她成亲,我也是你的侄女婿了!你……”

“住口!”

琴追阳冷喝道:“我不会让绣心再见到你的!”

江如雪还是笑笑,笑容中有一丝诡意:“这可说不定。”他看了一眼那高大的墓碑:“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有些事,琴先生你是拦不住的。”

圆月渐移,已将要挂上中天。

琴追阳冷笑道:“那么就让我瞧瞧我这‘七星夺命琴”的厉害!”

铮铮!

两根银白丝弦应声断绝!随着琴追阳在草尖上迅速移动的脚步,弦身在空中蓦然崩直,原本的绵软化为了尖锐的利器,径直剌向江如雪的咽喉!江如雪翻身向左边躲开,谁知那丝弦如影随形,嗖!当中一根已抢先而出,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如标枪一般,疾速扎入草下泥土之中!

“琴追阳哪来这么高的武功?”

江如雪背上一寒,汗意沁出。剑身只在空中划过一道眩目光芒,已向琴追阳疾剌而去!

瑟瑟轻响,琴动五弦。初时冷寒,化为了一团缥缈,仿佛汹涌的波浪,此时便化作了江心的漩涡,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吸住一切力量,向下、向下……

砰!剑气消散,其中真力顿时回弹!闷响声中,江如雪身子也被弹了起来,斜掠向后飞出,当真如一只断翅的红鸦般,终于悄然落于长草之中!

“你!”他强自抬起头来,怒视琴先生,口鼻耳中都沁出血来,十分可怖。

“我?”琴追阳发出一声轻微的笑,苍发披拂,看不清他的相貌,只可以猜测得出,他的脸上正带着讥嘲的神情:“你别再妄想啦。”

“手”字尚未落音,他已将两根干瘦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琴弦上。按指用力,琴弦“嗡嗡”响音,带有森寒的杀气。

江如雪暗暗运气,但受那一击之力,肝腑剧痛,竟然无法聚集真气。眼前突然一花,却是琴追阳指头挑起,另一根丝弦应声而断,破空而来!弦尖一点森然寒意,直奔咽喉!那寒意是如此的沁骨而入,竟连他的一声惊呼,都因此被冻凝在喉头!倒是刚才这一运气,牵动内伤,一股鲜血涌上喉头,张口一吐,便喷洒而出!

绣娘,莫非我再也见不着你……只是留恋的,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影子。

眼角余光一转,江如雪忽然惊惧交加,失声叫道:“有鬼!有……”他舌音滞涩,却再也发不出声来,只是张大了嘴巴。

笛声一缕,幽幽响起。

那一刻他有些疑心:究竟是鬼魂,还是神仙?

他神情不似作伪,琴追阳不由得也转头看去,但觉眼前一亮!冷寂的郊野荒地,那一瞬间大发光明,仿佛集中了所有的月色清辉——不,或许月亮的光芒,仍然是不及她的。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从空中徐徐飞来,翩然落于墓道前的青石之上。她掌中执有一管翠绿竹笛,此时正翩然而吹,那优美乐音,正是自笛孔中悠悠飘出。淡淡的香气,亦随风逸来。月色下但觉风姿如画,清丽难言,竟然不象是这世间的人物。

她如此之美,前所未见。琴追阳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出来,想都不想,一跃而起,手指疾速又向琴弦拂去!

白衣女子横笛而吹:“嘘溜溜——”一串清音流淌而出,仿佛有谁迎空洒出了一捧滚珠碎玉,飞泻而出的无形力道,斜剌里抢掠而出,已经当头拦住了那根尖利的丝弦!扑!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丝弦绷紧的力道,仿佛从中被截断一般,顿时软了下来!

刷!

另一根扎入泥土中的丝弦弹跳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反向江如雪的喉头绕去!

然而只是迟了这么一瞬间,白衣翩然,如云气从山间轻盈地飘掠!她只是挥笛轻轻一绕,笛端划过唇间,又是一串清音逸出!琴追阳只觉指间一松,是那根丝弦又被她以奇妙的音律截断!

琴追阳心头大骇:这琴弦化为利器,以柔转刚的绝技,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刚柔并济,又兼以利器与乐音之威;任是怎样的高手,也没有如她这样随意自如地破解!除了需要有内力上的深厚修为外,还要极其精通音律,特别是深谙以乐驭力的诀窍,才能在乐音转为真气的刹那间隙中,准确出手,击破那稍瞬即逝的薄弱一环!

他先前立意要杀了雪剑客江如雪,也是想独力进入墓中。谁知竟冒出这样一个神秘女子,武功又是如此高强。如果让她进入那黄金墓,自己只怕行动更难自如!

想到此处,杀意大起,手指用力,在琴面连连拂开!

铮铮铮铮铮!

剩余五弦的同一端,同时断绝!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冷酷的笑意,左手抱琴,右手五指蓦地拂洒而出,指尖灵巧转换,变化出无穷幻影!

五根丝弦在空中扭曲交织,化作奇特的线条!嗖!一根丝弦率先奔出,笔直扎向女子咽喉,而另两根丝弦已左右环绕,巧妙绞向她的颈项!白衣女子竹笛挥动,拨开那剌向咽喉的弦尖,就势一绞,已缠住了另外两根丝弦!琴追阳冷笑一声,最后两根丝弦悄没声息擦地而出,如出洞毒蛇一般,嗖嗖两声,已分别缠住了她的手腕!

他咬一咬牙,力贯右掌,五根丝弦蓦地向外拉开!

白衣女子双臂受力,被猛然拉开,竹笛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落入草丛之中。

琴追阳大喜!脸色虽在黑笠的遮掩下看不分明,但也听见他的牙关兴奋地格格交击,仿佛野兽待人而啮一般。

他毫不迟疑,左手食指伸出,正待在琴面最上端凹处按下!

一声清啸,突然从白衣女子的口中发出!

那啸声穿越夜空,扶摇直上,仿佛一直钻入深远神秘的云霄深处,也有一种穿透人内心的力量,将某种积蓄的力量破坏了,使之在刹那间失去了最锋利的威力!

就在琴追阳心神失守的刹那间,所有的丝弦失去了力度,由绷紧的直线突然软化,在空中飘洒开去。白衣女子跃起身来,层层衣衫如同百合的花瓣,在空中蓬然盛开。

白衣女子凌空回转身子,衣袖飞舞间,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来,五根指尖只在空中虚虚一捞,已将一把丝弦都握在手中!

琴追阳顿时回过神来,沉身不动,挥手只在琴面一拍!

寒光闪动,却是琴面七点绿石脱身飞出,闪动着幽然的绿光,扑面而来!

白衣女子右手再招,无形气机自掌心涌出,直向绿光抓去!

琴追阳阴鹜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听有人厉声道:“当心绿光!”

啪!绿光陡然大盛!原先不过是幽绿的七点,在那一瞬间冒出千头万缕,形成七簇细细光针,刷地一声,无数细绿光芒,向四面八方喷射开来!

江如雪脸色惨白,喃喃道:“怪不得这琴又叫夺命琴!原来……原来这就是夺命……”

白衣女子挥袖一招,绿光受真力所吸,尽数入袖。然而噗噗有声,竟然那绿光穿破衣袖!白衣女子蓦地弯腰闪避,绿光几乎贴面飞过,只在袖上留下一片小孔。

琴追阳狞笑一声,喝道:“夺命七星,遇者夺命!”言毕身形一闪,径直跃到了江如雪面前,手腕一拂,琴上两根丝弦刷地飞出去,径直缠向江如雪的咽喉要害!另三根脱弦而出,当空绷紧如箭,直向那提醒白衣女子之人的发声处飞去!果然是存了一个遇者夺命的心思!

两根丝弦如毒蛇一般,素白的光影划过夜色,眼看就要缠上江如雪的颈项!江如雪双眼瞳孔睁大,已经染上了绝望恐惧的灰色。

铮!

一声琴弦轻响,在这充满了死亡寂静的月夜中,悠悠传来。

而两根纤秀修长、骨节均匀的手指,已是掠空而至,几乎是贴着江如雪颈部的肌肤,指节只略微一曲,堪堪夹住了那两根细细的丝弦!

江如雪气血凝滞,此时心中一松,猛然迸发出来:“啊!”

那是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从浅灰的袖中伸出来,指甲剪得干净整洁。两指略曲,琴弦在中。三指屈伏,隐于其后,宛若幽兰形状,异常之美;而那屈伏的三指间,露出一缕熟悉的素白,两端各绷于无名指及中指的根部——居然是另外三根袭去的丝弦!此时无名指却在弦上轻轻一拂,那琴弦轻响,便是由此而来。无论姿势,拟或弦响,均悠然而自得,浑然一体,毫无懈处。

琴追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恐惧!他经验老到,对于危险的感知,一如山间历经猎阵的老狐。虽尚未看清情势,但当此情际,也本能地一跃而起,疾速向后退去!

即使是在如此仓猝之时,他仍不忘将琴身当空一挥,布下三重劲气!

崩崩崩崩崩!

五根琴弦,一齐当中断裂!蜷曲的弦身落入荒草,仿佛抽去了筋骨的蛇尸。还是那五根修长的手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食指微曲,旋即弹起!

有一缕冷风,自指间疾射而出,奇迹般地穿破重重劲气!琴追阳只觉胁下一酸,满身真力刹那间找到一处出口,全部泄去。手腕酸麻,从不曾离手的琴身居然“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而腰、膝、踝三处穴道上,仿佛一阵微风吹过,血液就此凝滞不行!他再也站不稳身体,扑通一声,已栽倒在道边草中。

白衣女子俯身蹲下,从草丛中拾起弦断石散的那具七弦琴,托在手中。只那一个优美的侧影,江如雪已认出正是霞光楼中,那风神如玉的白衣少年:“是你……”他望向那个轻易间便破去琴追阳琴弦之势的灰衣男子,顿时努力想要起来:“下官……下官参见捕神大人……”

“江捕头伤势如何?”杨恩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递给了他:“瓶中是顺气疗伤的‘和香丹’,你受了内伤,先服一丸调理罢。”

“‘和香丹’?这可是上好的内伤用药,”江如雪接过瓷瓶,倒出一粒服下,但觉丹田间有暖融气息升起,伤势果然缓解许多,喜道:“多谢……捕神相赐……”

苏兰泽一手扶琴,一手理弦,灵巧穿梭,顷刻间断弦已全部续好。

“琴……还我……”琴追阳跌躺在荒草之间,嘶哑着声音,伸出双手,固执地叫道。黑笠阴影下,面部轮廓急剧扭曲,那样渴求而又惧惶的神情,仿佛被夺走了生平最亲密相伴的情人。

“琴先生,你胆子真大啊,居然还敢无视京畿卫之令,伤了我们的人不说,竟潜入了黄金墓。”苏兰泽看了一眼灰衣男子,淡淡道:“先别说你的琴,且问杨恩如何处置你。”琴追阳神色一变,喃喃道:“杨恩……我早该想到……可是先还我琴,我的琴……”

苏兰泽托琴而立,淡淡道:“其实我早认出来了,这‘爱别离’之琴,原是新罗琴师朴正焕所制。朴正焕于景贤年间随金妃入朝后,从名师多年,尤擅识琴制弦。听说他一生孤寂,郁郁而终,所制琴虽都为上品,却多为凄苦之音,不被达官贵人所喜,加上他是异族人,所以声名并不显着。他的这具‘爱别离’,据闻是宫中之物,后来遗失,怎么会到你的手上?还被你镶了七颗宝石,取得个什么‘七星夺命琴’的俗名,没得糟蹋了它!”

“朴正焕早死了,这琴……这琴流落民间,为青虹帮所得,虹姑把它送给了我……”琴追阳穴道被制,起身不得,着急道:“她说爱别离、爱别离……这琴的名字,取自佛经中八大苦恼之一的爱别离,”

爱别离。

苏兰泽忽觉胸口有如针剌,剧痛蓦然袭来,不由得双手一抖,几乎要将那具七弦琴摔下地面。杨恩感觉到她的异状,敏捷地扶住了她:“怎样?”

琴追阳的声音微微一顿,涩滞起来:“我也是孤苦一生,唯有这具琴陪在身边……我喜欢这琴的凄清之音,可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我把它进行了改装,又改了个名,叫……七星夺命琴……琴音再美,也比不是琴身实用……实用啊。”

苏兰泽但觉那剧痛越发加剧,先前如针剌,此时却仿佛有千万把小刀,在胸腔里疯狂搅动,她抱紧了七弦琴,喘息道:“没……没什么……”

百若夜悄悄看了一眼杨恩,道:“先前我在茶楼,也听见了……听见了木指童子的话……苏姑娘这个情况,莫不是伤……伤……那个发作了?”

“木指童子?”江如雪脸上一变:“我已接到手下报告,说是茶楼发生了搏斗,没想到茶楼死的那人,当真是木指童子?还有蛊母……我已经叫他们处理了现场。如此说来,苏姑娘你……”

杨恩打断二人话头,望向苏兰泽:“兰泽,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压制下来么?”

百若夜见他的脸色陡转苍白,不敢再说,只微微点了点头。

苏兰泽勉强笑道:“偶尔会有发作,不过……不碍事……”她举起中指,放在唇边用力一咬,顿时有黑血流了出来,浓稠似墨。百若夜“啊”的一声,琴追阳却冷冷道:“原来乐神中了伤心蛊之毒。乐神精通医术,所以才用放血之术,不过放血之法只能暂缓一时……”

苏兰泽指尖黑血滴落了四五滴后,血色已渐变淡变红,神情也舒缓了许多:“只要延续更长时日,有获救生机,也未可知。”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挺直腰身,深吸一口气,向杨恩道:“时辰差不多了,快,我们走!”

“等等!”琴追阳急呼道。

“你的琴!还你!你擅闯平安镇,只怕也走不了,就留在镇上,听候公门发落。”苏兰泽将手中七弦琴抛到他怀中,转身欲走。“不是……不是琴……”琴追阳长喘一口气,道:“请带我进去,我听说绣心在里面……”

杨恩双眉一挑,轻声道:“月上中天了。”话音未落,忽然有金色光芒,自墓顶射出,刷!剌破了夜空的暗蓝!那光芒穿越天际,旋即化为一束弧形光晕,缓缓流转,交错不已。炫丽纯正的黄金光芒,于夜色中分外耀目,在一瞬间几乎迷失了所有人的心神:“金子!是金子的光芒!”

轰。

金光笼罩下的地面,忽然一阵轻微摇晃,眼前的墓门轧轧有声,居然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如神魔裂开的唇,在那样诱人的金光背后,仿佛要择人而啮,隐约似还有暗哑莫辨的狞笑声,自其中隐约传来。

苏兰泽一拉杨恩,举步便待入内。百若夜略一犹豫,慌忙跟了上去。

“让我……让我进去,我家绣心……”琴追阳急切地伸出手,嘶哑着嗓子:“我要去找绣心,她是我唯一的……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