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道:“鬼魅属阴,畏惧阳炎明亮之物。我以烟花驱逐,又点燃这混合了香料的巨烛,它自然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过来了。”

锦衣华服的男子,昂然走上台来,浓眉一掀,掩不住的得意。鲁韶山险些叫出声来:来者居然是秦全!

“你……”小婉睁大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清晰地从她的眼眶中落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好容易才见到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以前我以为幽冥之事,终属渺然。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我只要一死……”

她再退后一步,足跟离戏台下的池塘,只有半步之距。

苏兰泽大惊而起,却被杨恩轻轻拉住,低声道:“且慢。”

秦全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且慢!我有办法让你见到凌玉树!”小婉轻轻摇头,道:“你骗我。”秦全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骗你?我既能让他的魅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也有让他不得不出来的法子!”

他扫了一眼半信半疑的小婉,放缓语气,道:“不过,青小姐,我要一件东西。”

他一霎不霎地盯着小婉清丽的面庞,眼中射出一种异常贪婪的神情,仿佛是山中潜伏已久的猛虎,突然看见了无比肥美的羔羊:“我、要、玉、琳、琅!”

杨恩身子突然一震:

“玉琳琅!果然是为了玉琳琅!”

青婉却只是一怔,便惊喜地叫道:“真的么?只要我交出玉琳琅,就会让我见着玉树?”她无视场中的杀气,只是发自内心欢悦地笑起来,笑得那样美,仿佛寒冰融化后的春水:“我一直都保存着它呢,我就在等着他回来,玉树只要回来,我就会亲手交还给他……”

她毫不犹豫地探手怀中,似要取出何物。

刷!一道轻薄剑气,蓦地自墙头激射而来!秦全陡一低头,只听“嗖”地一声,却是头顶玉冠被剑气削去了小半,葛啷啷滚落在地。他向来爱惜衣冠珍逾性命,不禁勃然大怒,跳起身来,喝道:“周九昆!你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四名黑衣人也不待他发令,已拔出剑来,和地一滚,灵如飞猱一般向前攻去!一人自屋顶跃了下来,相思剑挥落一片淡青光网,剑法精妙之极。

苏兰泽喃喃道:“是他,周九昆。”

杨恩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道:“这才是螳螂捕蝉啊。”

周九昆一剑格开黑衣人长剑,顺势伸腕横撩,剑尖有如毒蛇吐芯,已狠毒无误地点中了对方的腕脉!

那黑衣人“啊”地一声惨呼,丢剑握腕;周九昆剑柄回撞,闷响声中,已生生将后袭的一名黑衣人肋骨击烂!他剑势未衰,只在空中挽出数朵绚丽剑花,剑身横掠,另一黑衣人肩颈见红,仰面向后倒去!剑尖径自直剌,已送入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他瞬息之间,招式数变,这四人或死或伤,均已经动弹不得。其剑术之高,确实令人惊异。

鲁韶山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浮起另一疑问:“他剑术如此卓绝,怎的先前追击张银娘时,还要借助苏姑娘之力?”

周九昆提起鲜血淋漓的长剑,冷冷扫了秦全一眼,道:“秦大人,我二人还需比试么?”

秦全眉上、发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色,脸上也如雪般发白,强笑道:“看不出长安侯府,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你武功这样高强,却拦不住一个张银娘?只怕她也是你的人罢?”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她也算不上是我的人,不过……”他脸上露出一缕奇异的神情:“我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女子……三十年前,她……她不是这样的。倒是那个凤梅,是你的人吧?”

他盯着秦全的衣襟,那里露出碧绿的一角丝帕:“你早知这手帕上大有玄机,所以你终于还是从苏兰泽那里偷了出来?凤梅,啧啧,明相府中的女子,绣工精致自不必说,心机之深沉也是出类拔萃,张银娘再是着意提防,还是叫她探知了青府最大的秘密。”

秦全恨道:“你早就发现了?所以偷偷跟着我过来?”

他嘴角一牵,那种奇异的神情却更深了:“青府最大的秘密,哼,那算是什么秘密?张银娘处心积虑地遮掩,甚至不许外人接触小姐。你呢,处心积虑地派了人进府,最终还白白损失了凤梅的性命。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在那片梅林中看到所谓小婉的时候,我早就知道,青府最大的秘密,便是这位三十年容颜不老的大小姐!”

他话锋一转,一向温文有度的笑容,便带有几分狰狞之色:“张银娘杀了凤梅,不管是帮我也好,还是帮青府也罢,总是帮了我的忙。否则凤梅若是极早传信到了你的手中,今日这位青小姐,”他望了一眼呆呆站立的青婉:“还有玉琳琅,只怕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却叫我用什么颜面回去见我们侯爷呢?”

杨恩听到此处,心中已明镜一般。当朝宰相明照清执政二十余年,门生故旧偏布天下,被称为“天朝第一能臣”。但那长安侯却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儿,承袭侯位,圣眷犹浓,也有不少大臣依附。如今两大势力并踞朝中,时有冲突,便是这次奉令来寻“玉琳琅”,居然这两大势力也要派人插手在内,以图获得重宝,难怪……

秦全退后一步,冷笑道:“侯爷的胃口真是不小,居然连三十年前遗失的奇珍都不放过!不过这玉琳琅,是明相指名之物,无论如何,我也要带宝回京覆命!况且明相这是要献给当今太后六十岁华诞的重礼,长安侯再是势大,难道还敢抢夺敬献给圣母皇太后的贡礼不成?”

周九昆递过剑身,只往地上一黑衣人尸体上随意一抹,血迹顿无,剑锋重又铮青逼人。

他伸指试锋,看似闲暇,缓缓道:“你我,还有那姓杨的,谁不是奉令而来?你以为青家小姐三十年不老的传奇,就只有你们明相才知道么?”

他移开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剑锋:“太后华诞在即,长安侯身为太后娘家的亲侄,自然也要觅得奇珍,才显出子侄的孝顺。”他抬起眼来,那一道眼风却凌厉如剑:“玉琳琅天下至宝,明相献得,长安侯献不得?”

秦全已知不能善罢,咬牙道:“各为其主,不如便看天意如何!”金刀蓦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长虹,激射而至!

“呛呛呛呛”!刀剑相击,电光火石之间,已各抢数招,凌厉狠辣之处,正是一上来便下了杀手!秦全的刀法师从名师,攻击时以“快疾准”而着称,原也颇有造诣,但此时对上周九昆,只是数招过后,刀势已略有涩滞,不再如先前那般疾捷如风。

“滋!”刀剑刃锋交击,发出令人齿酸的利响!周九昆剑身忽转,宛如滑鳅一般,顺势竟随刀身而下,直击秦全握刀之手!

秦全“啊哟”一声,撤刀收腕,惶然向后疾退!周九昆冷冷一笑,右手忽化为掌,“砰”!堪堪击在秦全右肩之上!

秦全右边经脉一麻,手指松开,金刀当啷一声,已跌落在地!他仰身后倒,满面惊恐,眼看周九昆收掌跃起,凌空飘然折身,反手已向自己的眉心之处,剌出那凌厉的一剑!

那一剑,自空中迫击而来,竟然隐挟风雷之声!

“不要!”却是先前呆立在旁的青婉惊呼一声,整个人半扑半跌,竟已拦在头里!她张开双臂,仰首看向那冷冽如修罗般的周九昆,却是毫无惧色:“不要杀他!不要!”

“你!”周九昆脸上的疤痕抽搐数下,身形缓缓飘落,剑尖却仍前指不动:“你……让开!”

相思剑尖的寒气,仿佛一束尖锐细针,仿佛随时便可穿越缓缓飘落的飞雪,穿透那吹弹欲破的如雪肌肤。

一片洁白的雪花,悄然飘落在剑尖,渐渐冷凝成水,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脸庞上。然而青婉眼神坚定,竟连睫毛都不肯动上一动:“你不能杀他!我还有话问他!”

“你……”或许是不忍伤害眼前这清丽如画的女子,周九昆的相思剑,终于犹疑地、缓缓地收回了半寸。

青婉浑然不管,急忙扶起秦全来,连声问道:“你说,你有能让玉树重新出来的法子,是不是?”

秦全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却不由得露出一缕古怪的笑容:“我当然有。”

“那你让他出来啊,求求你!”青婉扯住他的衣襟,不管不顾的,一径地恳求:“我想念他!我要见到他,三十年前,他为了我……”声音终于缓缓地低下去,仿佛在诉说尘封于心底已久的,一个远不可及的幻梦:“我是想跟他私奔的,可是爹爹不许……我知道他在渡口等我,他说的,我不来,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那天,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和着空中飞舞的雪花,落在空旷的戏台上:“天亮的时候,爹爹派出去抓他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们说……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好象是雪人一样,站在渡口,一动也不动……”

“玉树……他一看到我家的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便跳入了河中……”

台上一片寂静,那生死相搏的两个男人,仿佛受到某种奇异的催眠,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等他回来……不管他是人,还是鬼物。我日日唱起那支曲子,他的魅回来两次,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来得及请求他的饶恕,他就很快地消失了……我只要他回来,听我说一声……对不起……”

“玉琳琅呢?”秦全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你,只要你给我玉琳琅……还有,”他怨毒地看了周九昆一眼:“拦住他,让我走!”

“秦大人身份尊贵,居然要一个可怜的女子庇护?”周九昆开口了,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只要你答应我!”秦全不理他,目视青婉,坚定地道:“我以列祖列宗发誓,定会让你见着你心心念念,三十年不忘的凌玉树!”

“好呀!”青婉轻声的、欣悦地答道:“自从玉树送给我,我就一直藏在自己的身边,谁也没让看过。”

周九昆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眼神,欲言又止。

青婉似是怕他不信,急急探手入怀。

所有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缓缓地收回手,又伸了出去,摊开十指。

夜色如墨,微雪纷纷飘落。在那素白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身着五彩衣裳的小人儿。那小人儿周身都是以花布缝就,用黑线缀成眉眼,头上戴着一顶盔式帽子,帽端还缝有一根小小羽毛,针脚虽拙劣,却是栩栩如生。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只有青婉欣悦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看,这就是羽林郎呀。你看过《羽林郎》这个戏么?羽林郎是皇帝身边侍卫的名称,春天的时候,有一个英俊的羽林郎随着皇帝出巡,在城外荒郊,遇上一个采桑的少女。少女喜欢他,想要跟着他走,羽林郎说,等他陪皇帝回到京城,便会去找她。可是,可是他们在路上遇上了叛乱,他为了救驾被剌死了……再后来……”

是羽林郎?

秦全厉声道:“我们要的是玉琳琅!不是羽林郎!”

他蓦地探手扣住青婉咽喉,右手一按腰扣,“铮”地一声清吟,那腰带竟然弹了开去,化作一泓柔韧软剑,握在他的手中,仍然轻轻颤动。

软剑刃锋如水,紧紧压住青婉柔嫩的颈子:“什么破玩艺儿!给我玉琳琅!玉琳琅!”

“这是羽林郎啊,”青婉并不害怕,奋力扭过头去,迷惑地看着他,眼波盈盈,仍是少女般的清澈和纯真:“是玉树当年亲手做给我的,他在台上唱戏,演的便是那个羽林郎呢。他看我喜欢,所以做出这个羽林郎的小布偶人儿……这些年,我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秦全眼珠血红,面目扭曲,巨大的失望和愤怒,使得他几乎失去了控制:“我们要的是玉琳琅!是三十年前新罗国敬献给我天朝却失踪的贡品!是号称佩戴后可以令人驻颜不老的美玉!是那个让你三十年容颜不老不变的东西!你听见没有?你这个老妖精!快点拿出来!拿出来!”

青婉被他勒得几乎窒息,一阵剧烈咳嗽,眼泪几乎又要落了下来。

“你……你还保存着这个羽林郎?”

倒是周九昆说话了,淡淡的,却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强烈情绪。他手中的剑身几度剧颤,终于颓然垂落下去:“你这又是……何必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满天的风雪,仿佛在那一瞬间徐徐褪去,唯有暖阳春意、陌上无尽的芬芳往事,穿越无数岁月烟尘,从每个人的记忆中遥遥而来,笼罩了整座戏台。

戏台上的三人呆怔如偶,连秦全也不由得转移心神,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树丛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

她迎风雪,沿长廊,向着戏台款款行来,口中所吟唱的,正是那支悠远优美的梅曲《陌上花》。在她的身边,有年青英秀的男子,正引竹笛而吹,那清幽动人的笛音,如泣如诉,如泪如悔,如同是那支《陌上花》最恰当而又最无言的注脚。

一个捕头跟在他和她的身后,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刀鞘上,按捺不住的紧张里,又不失几分英武豪气。四周密密麻麻的衙役和捕快,在赵久一的带领下,已将戏台围得有如铁桶。

“好一曲《羽林郎》。”杨恩终于停住吹奏,放下笛子,淡淡道:“《陌上花》这支曲子,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羽林郎》。”

他看向那生死受挟,但仍含泪倾听的女子,叹道:“青小姐,原来,你所谓的玉琳琅,就是这个‘羽林郎’么?如此情爱的痴恋,如此长久的思念,到底是人生的幸福,还是避免不了的劫难呢……”

苏兰泽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迎风展开,唯见帕中荷莲一片,似乎随时便要鲜活过来,竟相生长。秦全脸色一变,从怀中扯出那方绿帕,叫道:“这……这怎么会有两块?”苏兰泽微笑道:“怎么不会?我早知这帕子大有文章,所以昨晚连夜不睡,才绣出了你怀中的那一方。”

秦全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脸色微变。

她轻轻抚摸帕面,道:“昨天晚上,当我在灯下仔细翻看这块帕子,我才终于明白,凤梅是为何引来杀身之祸。”

鲁韶山仿佛明了她的心意,上前取下一枝巨烛,却立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正照在那面帕子上。

明亮的火光,透过帕面轻薄的丝绢;在一片明绿、鲜绿、嫩绿丝线交错绣成的色彩中,有几道藏在其中的暗绿纹路分外明晰:“小姐”、“玉琳”。

虽然没有那个“琅”字,但事已至此,便是木石也能明白了。

秦全失声道:“不对!是……”“你那方帕子上,绣的是‘深夜戏台,玉琳琅’对不对?都告诉你了啊,那是兰泽绣的。她故意绣出来,故意引你来这戏台,故意要让一切潜在的线索全部浮现。”

杨恩虽在微笑,但清冷的话语,在雪中越发凛冽:“当日从京中得知讯息,说三十年前失落的‘玉琳琅’,可能会出现在落梅镇。玉琳琅这新罗进贡的宝物,据说如果女子佩戴,可以养元气、美容颜。”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呵呵,只是没有想到,朝中政局,居然有时,竟会也为一块小小的美玉所左右。这位青小姐,我是不相信她有那‘玉琳琅’的奇珍,纵是有,以她一生的境遇来看,只怕也不是什么吉物。”

鲁韶山默默低头,只是握紧了自己的佩刀。

“不,应该是很多年前,就有了这样各方势力的博弈吧。新罗国被迫进贡、‘玉琳琅’神秘的失落、长达三十年的杳无踪迹……唱曲到此的凌玉树、卖身为妾的张银娘、还有凤梅……这些各方安插在青府的眼线,有的多年无一收获,有的怀有更隐微的秘密,而有的……更是为之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杨恩接着说了下去:“本来这些年没有‘玉琳琅’的蛛丝马迹,大家也都慢慢失了兴趣,谁知凤梅……却意外发现了青府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青府的小姐,居然三十年来从不衰老,还保留了十六岁的容颜。”

鲁韶山忍不住问道:“张银娘长居青府,不是也清楚这件事情么?若要泄露出去,应该早就泄露了罢。”

杨恩微微一笑,道:“不错。张银娘早该发现这个秘密,所以青府主人死后,她坚持仍将小姐锁于深院,严守了这个秘密,竟然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曾告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她已对青府产生了亲人般的感情?还是她另有不可告人的苦衷?”

“所以,当她意识到凤梅发现了这个秘密时,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到凤梅背后潜在的势力。她下手杀死了凤梅,却不知凤梅还是用另外的方式,遗留下了关于青小姐的线索。”

他接过苏兰泽手中的丝帕,道:“这样精细的绣工和配色,是为了掩饰当中的绣字,也是凤梅将要送给自己主子的特殊报信,可也正是这样精细非常,才使张银娘对她起了疑心。”

他摩娑着丝帕那些绣线的表面:“凤梅是因为针线的出色,才被选作小姐的侍女。可是兰泽曾要你给她带来凤梅为青小姐所作的日常衣物,虽然绣工也算精巧,却远远不如这幅丝帕。丝帕并不是什么可以见场面的衣物,何需大费苦心,又恰是凤梅死前几天连夜赶制,我才想到,个中一定大有蹊跷。”

“小姐,玉琳……琅,”他轻轻念出帕面上的字来:“这几个字一出现,我便已明白了一切。”他怜悯地望着周秦二人:“青小姐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子,家破人亡,迷茫癫狂,一生所有企盼所寄,不过就是这小小的‘羽林郎’。我看她的样子,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玉琳琅这样的宝物呢。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玉琳琅是朝廷之物,不是明相一人所有,也不是长安侯私物藏珍。我奉令而来的目的,便是要让这宝物回归国库之中。”

“哈哈哈!”周九昆突然仰头大笑,声如枭啼夜鸣,寒森可怖,与他那温文风度大不相称:“捕神真是好口才!说来说去,原来是要我们放弃‘玉琳琅’,交由你捕神一人拿去京中,向你的大佬邀功请赏?说得好听!你若不是来分一杯羹,一个瞎了眼的人,会冒着严寒,千里迢迢,也从京中赶到这落梅镇来?”

“住嘴!”苏兰泽大怒:“杨恩眼盲心明,总胜过有些人,空长了一对好窟窿,却被猪油蒙了心,看不清一个好女子,也看不清这世上的真感情!”她冷笑一声,道:“周大人!你,看得清么?”

周九昆瞳孔陡然收缩,喝道:“玉琳琅拿来!”刷地一声,掌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凛寒青光,剑身如蛇信吐出,已直向秦全咽喉袭去!秦全情急,手中软剑只在青婉颈上一勒,叫道:“我若杀了她,大家干净!”青婉“啊”的一声,鲜红的血珠已沁了出来!

苏兰泽唯恐伤了青婉,抢步拦上,挥袖轻拂!周九昆突然足下一点,整个身子疾速后退,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仿佛惊鸿的影子掠过天际,竟直向杨恩剌了过来!

杨恩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他踉跄退后,噗!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颊而过,斩碎了几朵飘下的雪花,化为无数细碎水珠。刷刷刷!周九昆紧紧逼上,剑气交错,刹那间将杨恩逼到了台边:“让我带青婉走!否则我就杀了你们捕神!”

他剑尖直指杨恩面颊,肌肉咬紧,眼神中是铁一般的冰冷生硬:“我受长安侯之恩,必要拿到玉琳琅奉给当今太后!你可不要逼我,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我知道。”杨恩脸庞微微一偏,眼神中却全无恐惧之意:“你心机深沉,借用这块帕子擦剑的时候,早就细细看清了凤梅留下的绣字。所以你急忙用这个魅影引了青婉小姐过来,你是想借用凌玉树的名头,引诱她说出玉琳琅的真相,是不是?”

周九昆颊上咬肌微微颤动:“现在说出来,不是太晚了么?杨恩!你先前在梅林中,虽然用了一手‘花解语’,暂时镇住了我们。可惜也让我瞧出来你是强弩之末,你真元受损太剧,近几年虽然退隐,仍然没有恢复过来!”他冷冷一笑:“堂堂的捕神大人,居然武功嬴弱至此!便是有个苏兰泽又如何?她又不是你的妻子,难道能一生一世,永远护着你?守着你不成?”

杨恩神情一动,转首看向苏兰泽时,却见她神情复杂,眸光闪动,仿佛随时便会有泪珠掉出来。

周九昆见苏兰泽投鼠忌器,不敢动手,又料定杨恩无力反抗,笑得更是放肆而大声:“这一切,感情、容貌、武功、幸福……随时随刻,都守不住,都随时会离我们而去!我失去过感情,你失去了傲视天下的武功,我们也都会失去自己的幸福……你看,天下的女子都想要得到玉琳琅!连皇太后都想得到它!因为谁都想要得到一样不变的东西!女子要永不衰老的容貌!男子呢?当然要靠长盛不衰的名利!若不是为了皇太后的容貌,若不是为了我们各自的名利,今日我们又何必在此相聚呢?你说是不是?捕神大人!”

“不对。”杨恩静静地道:“我恰恰觉得,感情、武功、幸福……都容易守得住的,看上去失去了,其实一直都在。唯有容貌和名利是变幻不定的东西,今天得到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失去。”

周九昆只觉眼前一花!两根修长细白的手指,清晰无比地伸到了他的眼前,准确地夹住了那泛出青气的相思剑锋。说来奇怪,伸指、夹剑,这两个动作,周九昆看得十分清楚,却让他根本无法拦阻,甚至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寸短光阴!”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

“寸短光阴”,捕神赖以成名的武功,看来舒缓清晰,实则迅疾如电。恰如人生过去的时光,一幕幕记得清晰无比,但只在一瞬之间,已经物是人非。

长剑一沉,已被杨恩两根手指牢牢扣住,就势一捺!

啪地一声,长剑受这二指之力,竟然应声而断!

杨恩长笑一声,指尖微弹,半截剑身脱手飞出,扑噗一声,落在戏台之上。

周九昆身形突然跃起,如流星般,自半空中疾坠而下,手中半截断剑突然往前一伸,奇迹般地弹出三尺寒锋!其寒逼人,其锋凛然,更甚先前的剑刃。

那一瞬间,他说过的话语,仿佛清晰地响起在鲁韶山的耳边:“相思剑,长相思。这剑的长短,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剑身晃动,寒光乍生!秦全只觉眼前一花,咽喉已感觉到微腥的锋刃凉意。

鲜血喷射而出!秦全瞳孔陡然睁大,手腕欲动,却再也无法使出半分力气,那软剑已是“铮”的一声轻响,跌落在地。

周九昆伸长手臂,几乎是粗暴地把青婉夺了过来!他紧紧地抱住青婉,仿佛唯恐谁要抢走最珍贵的宝物。

青婉突然尖叫一声:“羽林郎!我的羽林郎!他……他手中……”

秦全轰然倒地,他张了张嘴,但只见鲜血自咽喉汩汩流出,却发不出半分声音。他的一只手中,紧紧握住一个小布偶,正是方才撕夺之时,原在青婉手中的东西,却无意间被他抓了过来。

秦全嘴角一动,目中射出莫以名状的怨毒和兴奋。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大串血泡从他的喉管中涌出来。他突然奋起最后的力气,举腕高高一掷,那小布偶划过一道弧线,直向塘中落去!

青婉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和身向那个“羽林郎”小布偶人儿扑了过去,浑然不管足下落空,已是深深的塘水。

“小婉!”有人掠身而过,疾若闪电,竟然抢在最后一刻,一把抱住青婉,双双滚落在地。“羽林郎”宛如流星,向着水面疾速降落。

“小婉,我再也不会放开你……只有你是靠得住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

“放开我!”那人只是紧紧抱住青婉腰身,她挣扎不脱,叫道:“放开我!我的羽林郎!玉树……”情急之下,她的手掌突然在地上摸到一物,想也不想,抓了起来,用力扎下!

夺!

轻微声响,伴随一蓬腥红血雨!几乎与此同时,扑噗一声,那小小的布偶已应声落水。

紧抱的手臂陡然一僵,终于软软松开,青婉挣扎起来,浑然不管自己手掌已被割破,奋力爬到塘边,哭叫道:“我的‘羽林郎’!‘羽林郎’”!

水面平静,唯有一圈圈涟漪缓缓漾开。一片片的雪花落入池中,稍瞬即逝,消失不见。

“小婉……”

“小婉,拿出玉琳琅吧……”一只苍白的手掌,终于拭探着摸索过来,再一次紧紧抱住她的左足。半截相思剑刃,深深没入他的胸中,气若游丝,唯有鲜血从胸口怒放开来,血丝涸萦,把那袭华丽锦衣染上一朵朵狰狞的暗花:“不然……他们……他们不会……放……放过你的……”

她一边奋力伸手,企图在塘中摸索那不见踪迹的小布偶人;一边用力地踹开他的手,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你真奇怪……你紧抱着我干什么?”

“青婉……婉儿,我是玉树,我是玉树啊……”

“玉树?”

杨恩停住奔上前来的脚步,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苦涩的笑意:“果然,你就是凌玉树。青小姐,你……”

原本以为,以青婉如此痴苦,一定会惊喜交加,甚至失声痛哭。谁知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地上血泊中的男子,脸上却是一片迷惘的神情,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玉树?你怎么会是玉树呢?玉树是琼枝玉树一般的男子,他是我的羽林郎啊,而你……我竟认不得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羽林郎》中的唱段,仿佛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流过。

眼前的男子,如果忽略他那块可怕的伤疤,仔细看来,居然依稀有着昔日熟悉的轮廓:虽是肌肉已经松弛,皱纹也深深刻了出来。昔日清秀的眉目,因为发福的关系虽然有些略略的扩张,所幸也并没有变形到不堪的地步。

她在昨天见过他,可是根本没有在意。因为在她心中,那琼枝玉树般的男子,不是他。

她探起半身来,迷惑地看了看水面:水中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还是那么美,长发如云,腰肢如柳,多么的纤弱娇娜,是三十年前,那清艳动人的落雪镇青家小姐;她再回头看看他:他,却不再是陌上所遇的,那个令采桑少女铭刻一生的、风流倜傥的羽林郎。

周九昆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显出最后一抹凄凉的笑意:“我……三十年前的那天,在渡口,我……怎么也……等不到你,倒是……倒是等来了……青府家人,就对你……彻底死了心……后来我……投奔长安侯……受到重用,闯出青萍……青萍剑客的名头,又……修改……修改了履历……”

青婉仍是一片茫然:“你……”

“青婉……当初,我虽是奉令……来到青府,可我……我却爱上了你……”周九昆拼起最后一口气,徒劳地伸出手来,青婉却尖叫一声,本能地缩回双腿,躲避开去。

“你……你不再爱我了么?我……我才是真正的……羽林郎啊,多么……多么可笑,你居然……居然为了一个……小布偶,要了我的性命……”周九昆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象是真正的鬼魂,嘴角却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我也以为……我早忘了……你……我是真的很恨你呢……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怕你受到伤害……我想,我对你,应该也是一直没有变的吧……”

他手掌突地僵住,颓然垂下。青婉却还远远地躲开去,似乎对他充满了惊惧之意。

“青小姐!”苏兰泽忍不住叫道:“他是凌玉树啊!他就是你三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凌玉树!他早就认出了你,从在梅林边见到你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凤梅临死前未能送出的信息,一定是关于你的内容。可是他……他投奔长安侯,又破了自己的相,加上岁月悠悠三十年相貌的变化,你根本认不出他来……我也早知道他有可能是凌玉树,因为他的唱腔!他只唱了两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虽然只有两句,我已听出那是非常娴熟的唱腔,八个字中,足足用到了三种吐气技窍,转寰圆熟,过渡自然,绝非我这样的新手可以比拟。”

“还有他的身法。”

杨恩突然开口了:“他的轻功很好,当他凌空飞起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还有小婉,不,是青小姐,青小姐第一次在梅林中露面,又匆匆离开的时候,凌空飞渡的身法,也会有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

鲁韶山张口结舌,道:“我怎么……怎么没发现?”

杨恩微笑道:“凌玉树虽是高手,毕竟三十年前是戏班的名伶。梅曲与寻常戏曲不同,且有十二种发音吐气诀窍的原因,便是因为梅曲需要伶人‘声如啸龙,姿如惊鸿’,真正的名伶歌舞双绝,其中对身法的要求,就是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因为这样可以便于换气提腔,又能在落下地时具有轻盈的亮相。

青小姐不会武功,却能凭着对凌玉树的思念,三十年来苦练这支他亲自教给她的《陌上花》之曲。不但最后唱得炉火纯青之境,也使得身法轻快,竟不下于一般的轻身功夫。我想凌玉树的轻功这样好,一定也有得益于梅曲练功的关系。

一个人会利用所学的武功招式,藏住自己最秘密的身法,这样或许会蒙住我们的眼睛,但却一定蒙不过我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