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幻影

剧烈的冷风扑面而来,琴追阳绝望地闭上眼睛!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忽觉身子已被一股力道掀了起来,腾空飞起,哧溜一声,落在另一片冰凉的石地之上,扬起一蓬微尘,直钻入鼻端!

一种沉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所特有的干燥腥味,但旋即被一种淡淡的幽香所充满,心胸中的不适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他心中一宽:苏兰泽终于还是不忍心让他葬身墓门之下,他赌的就是她的不忍心。

他睁开眼睛,从略显昏暗的视界里,梦幻一般的,渐渐显现出高大巍峨的拱顶、笔直深邃的甬道。甬壁砌满三尺见方的巨大石面,每尺许远便镶有夜光石,散发出微弱的亮光。在这常年不见人迹,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甬道里,那亮光便显得分外的诡异。沉重厚实的墓门,此时已凝然不动,隔绝了墓中幽暗,与外面的荒月清风。

拱顶下,最清晰的,是杨恩的身影,高挺而俊秀,甚至连那青灰的衣袂上,仍然流连着如此从容、自然的气度,仿佛没有沾上一粒人间的尘埃。

苏兰泽站在他的身边。微光的影子,勾勒出二人淡薄的身形,那种朦胧的美态,如此的不真实,却又莫名地让人心中感到安然。仿佛只要这二人所在的地方,都是如此温暖。哪怕是幽暗生怖的坟墓,也沐浴在春日的暖阳之中。

“你们要进来,我便带你们都进来。”杨恩转过身,冷然道:“在下与江捕头奉令查办黄金墓一案,也是为了止息谣言,以免更多江湖人现入觳中。各位入墓后,凡事但请自重,勿要擅自行动,否则不要怪杨某得罪。”

他话语说得虽然客气,但三眼捕神之名,早已威动天下。近年来他虽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但凡出手,破的都是牵涉朝局的大案。而且又有这位乐神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如今的声名与在朝时相比,只怕还要更显赫一些。

“奉令查办?”琴追阳突然冷笑一声,道:“江湖人物死活,还劳得动三眼捕神大驾?哼,先前那墓外金光夺目,各位都看在眼里。难道对于传说中的黄金宝库,捕神大人就一丝都不想染指么?”他还是戴着那顶黑笠,一手抱琴,样子委顿。杨恩似乎已解了他膝下穴道,使他能够勉强站稳,但上半身仍然不得自由。

“世上最珍贵的,或许在有人看来是黄金,但在我杨恩心中,却不是。”杨恩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他的眼神安然而温和,眉间如玉无瑕,哪里有那传说中犀利锋锐、“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的第三只眼?虽明知他的双目已盲,但当双方视线对接时,那目光中所蕴涵的温润风致,并不像其他盲眼一般散淡无神,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要一直投射到内心深处,常常会让对方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

微弱光影间,在那清朗的风度中,总有一种震慑的威严。

江如雪轻轻地喘了一口气,靠着甬壁,挣扎着站起身来。“我们也想和捕神一起,查寻墓中真相。当然理应同心协力,不敢有违捕神之令,更不敢妨碍捕神办案。”百若夜嗫嚅道。

琴追阳阴沉着脸点点头,却疑惑地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百若夜:

“这位是……”

杨恩尚未开口,百若夜已抢先答道:“在下姓夜,名陌。只是一时好奇,才随捕神和乐神进来的……”

苏兰泽看他一眼,百若夜目中露出哀求之意,他先前在墓外,亲眼见过江琴二人为了琴绣心的拼命激斗,想必是担心引来这情人叔父和情敌的合力追杀。

她并未出声,似是默认了他的新身份。

“看起来就是一座墓,我还以为一进来,就会看到满是黄金的宝库呢。”杨恩握住苏兰泽的手,指尖似不经意地在她经脉上试了试,又放开去,微笑道。苏兰泽知道他心中仍在为伤心蛊一事不安,却也不肯说破,随之笑道:“奇怪的是,每年这一天的月圆之夜,总会有金光自墓中射出,直冲斗牛星宿。咱们刚才也看到了,偏这墓里一两金子也无,难道是咱们想金子想得眼都花了?”

百若夜颇为好奇,四面打量,却又带些忐忑,道:“这墓好气派!”

杨恩若有所思,道:“是啊,从风的走向来感觉,墓中的结构和高度要远远大于一般富室之墓,便是这青砖……”

他轻轻地拍了拍墓壁:“也是官窑用特殊粘土烧制出来的‘雨天青’,坚逾钢铁,不易盗挖。向来只有王侯才能用这砖,没想到黄金墓也有。”

江如雪进来便不停东张西望,此时忍不住道:“难道黄金墓中,竟会是一位王侯?”

苏兰泽摇头道:“此墓建于三十年前,本朝三十年内,共有四十二位王侯,中有十四人尚在世上,另外二十八人的墓地都在国陵之中。所以这里,不应该是王侯之墓。”

众人转过一处甬道拐角,百若夜忽然轻呼一声,手指向正前方,道:“这是……”

道路尽头,竟然是两扇紧闭的石门!门扇镏钉密布,门上当中悬有一只牛角獠牙的青铜兽首,其眼如铜铃,掀孔方鼻,夜光石黯淡的光影投下来,越显得神像的狰狞可怖。

苏兰泽在那铜铃般的妖异大眼的瞪视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地府护卫神的青铜像?这个……不是中土墓中供奉的神祗啊!奇怪。”

江如雪此时已服下杨恩所赠的疗伤药丸,又胡乱地抹去了脸上血渍,倒是精神了许多。他凝神看时,突然叫了起来:“这里有字!”

青铜兽首的下颌处,悬有一块小小铜牌。兽首、铜牌上都隐约有铜绿斑驳,唯有中间那几行小字所镌之处,似乎是被人摩挲过,还闪动着晶晶的亮光。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

苏兰泽将这十六个字,轻声地读出来,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股幽幽的寒意。

“墓主是在警告我们呢,”杨恩抬起头,“望”着那地府护卫神的头像,若有所思:“如果我们进入了这道门,就是真正打扰了他的宁静,他将会把我们的灵魂留下来,永远作为他墓主的殉品。”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琴追阳和百若夜二人:“墓中吉凶未定,且墓室结构,是层层扩进,越往深处,只怕到时越不易脱身。”

琴追阳阴沉沉道:“绣心在不在里面,我总要亲眼看了才肯死心。若她真在里面,纵然是她死了,也是我们琴家的人,也要我陪她死在一处!”

江如雪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涨红了脸,大异他平时冷寒孤傲的模样,厉声道:“若是她死了,我也决不独活!她说过……”他连眼睛也仿佛变红:“她说过,若我爱她,便不能与她片刻分离!我怎会将她留在里面?我也自然是要进去的!”

苏兰泽突然“扑哧”一笑,清丽的笑音,如清泉汇入冰河,瞬间融化了剑拔弩张的敌意:“好一个相爱便不别离!看来二位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怕幽冥界也不肯收才对。”她仰首看向杨恩,眸中映入微光,柔和如波:“我们可要进去?”

“要去。”杨恩答道:“‘月圆之夜,黄金墓启’。只为了这八个字,已断送了多少有贪欲之人的性命。岂能因为几句空话,便把我们吓回去的道理?”

他放低了声音:“倒是你,兰泽……”

“我们有过约定,你的眼睛一天不复明,我就做你一天的眼睛。”苏兰泽微笑着说道:“那你告诉我,我衣领上印有几枝花朵?说得出来,我就不随你进去。”

百若夜偷偷一瞥,但见她衣衫雪白,领口上面干干净净,哪里有一枝花朵的影子?

杨恩无奈地挑一挑眉,唇边不禁浮起微笑,这笑意仿佛是春天的花朵一样,从心底绽放出来,使得整个脸庞上都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辉:“我看不见呢……看来你是不能离开我了。”

他伸手推了推,暗中已用了三成力道,但那两扇门竟然纹丝不动,想必是用了什么机关置合。

“兰泽,”他轻声唤道:“你来帮我瞧瞧,这门上机关,一定不会在很隐秘的地方,应该很容易找得到。”

江如雪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苏兰泽已站在门前仔细查探,闻言横了他一眼,道:“看这墓主既肯一年开启一次外门让人进来,又放出黄金墓的风声,似乎恨不得多进去几个人,作为他的殉品。况且这十六个字如此晶亮,显然是时常被人摩挲的缘故,外面墓道里又没有成形的人体骨殖,自然那些人是很轻易地找到了机关,径进里面去了。如此推理,当知开门的机关,一定是在显眼之处。”

江如雪脸上一热,不敢再说,心中却也一动:“捕神乐神,果然是心思灵动,精细如发,若是我断不会在这顷刻之间,便能推测出这些情况来。”

苏兰泽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这里!”

玉雕般细长的手指,遥遥指定了那门上狰狞的青铜兽首。

江如雪定晴一看,失声道:“是了!看它的嘴巴!”

“呛”!

他抽出了自己的宝剑!

铜铃巨眼、掀孔方鼻之下,伸出两根尖尖的獠牙,最易吸引人的目光。然而在两根獠牙之间,却是一个指头大小的黑洞,洞边尚遗有一抹暗色的渍迹。琴追阳仿佛懂得他的意思,恰在此时,冷冷地接上来道:“那是血!”

江如雪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也是一种异族的法术。据说愿意与护卫神结下血盟,护卫神才肯让他进入冥夜地界。”

江如雪的剑刃寒锋,薄而轻透,如一片枝头摘下的柳叶,在幽暗间越显雪白。他左手缓缓举起剑来,右手食指伸出,嘴角微一扯动,便将剑刃向那指端落下!

刃风掠过,手指一颤,鲜血如蛇般游了出来,有一滴立即落下地面,轻微地溅开。

他将自己流血的指头,毅然塞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那洞似乎远而深,连指尖也无法碰到它的尽头。四周寂静,仿佛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江如雪拧紧眉头,保持着那个姿势半天,突然抽出指头来,叫道:“血止住了!”

众人一起抬头看去,但见那门坚如石崖,根本没有任何动静。他又要拔剑出来再割,却蹙了蹙眉,道:“只怕是要我们每人都滴些血进去,才算作是我们都与护卫神达成了进入冥界的盟约呢。”

杨恩从腰间拔出一柄精巧的匕首来,柄上还雕有一个小小的淡金龙头。江琴二人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动:“御赐龙头匕!”

但见杨恩手起刃落,已经划破了手指,将伤处堵在了黑洞之中。片刻血自然凝止,苏兰泽和琴追阳也先后如法炮制;不同的是苏兰泽借用了龙头匕,而琴追阳居然取下七弦琴上一片残破的木片,干脆利落地就划开了自己的指尖。

百若夜却咬破自己手指,也将血滴入洞中。

一俟琴追阳的手指刚刚离开洞口,那青铜兽首突然啪地一声,当中裂开!众人只觉耳边轧轧有声,镶满镏钉的厚重大门,缓缓向两边开启。一股凉意自门内悄然逸出,寒彻入骨,仿佛是真正的幽冥地府之门,已经张开了吞啮灵魂的巨口,正在狞笑着迎接鲜活的生牲一般。

砰!

门扇如受重力,忽然被向两边生生拉开!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不禁异口同声惊叹道:“天啊!”

一幅只在梦中幻境浮生的华美场景,刹那间活生生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墓顶一轮圆“日”,一弯弦“月”,高悬空中,照射出黄金雕就的连绵高山,黄金倾就的滔滔江河。山崖极高,河宽且广,仿佛完全突破了墓室的局限,而具备了真正山河的那种巍峨雄奇、一泻千里的气势,栩栩如生。山上树木密生,水边有舟停泊,崖外建有房舍,俱是以碧、白、青、黄四色美玉雕刻而成,且不论制作何等精巧,单只看那玉质,远远瞧过去无不是晶莹剔透,毫无一丝杂滓!

而就在山之阴、河之背的空处上,竟然全部堆满了各色明珠玛瑙、玳瑁美玉,还有两枝高可丈许的红珊瑚树摇曳生姿,如今市面上三尺高的珊瑚便是有价无市,何况这两株树下还堆满金块,枝丫上都挂满了一串串玉片,无风自动,叮铃生音。

这哪里是处于幽暗地底的一处墓室,简直就是昆仑西王母的宝库私园!

在珠宝的毫光照耀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出现了震惊、迷醉、惊诧、茫然、贪婪等混杂一体的神情。

苏兰泽仍不忘迅速地低声跟杨恩描述一番,叹道:“真美!尤其那四色美玉雕成的房舍,半掩在崖下河边,只露出檐角曲栏,也真是栩栩如生。”

百若夜激动过甚,竟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江如雪站在一旁,想去扶他,但他全身瘫软如泥,哪里扶得起来?

“啊!”竟然是杨恩第一个忍不住,拔足向着近在咫尺的宝库奔去!

江如雪脱口叫道:“等一等!”身边另一条影子掠过,在那交错的一刹那间,通红的眼睛在黑笠下分外清晰!

琴追阳的穴道解开了?

轰!江如雪的脑中也是一片混乱,尚存的一丝理智灰飞烟灭,满目满心,顿时全被金珠宝光充满,脚下情不自禁,已是向前轻飘飘地跑了起来!

杨恩双臂伸出,左手指尖眼看就要碰着那黄金山脉,忽然手在空中一顿,仿佛已被什么东西当面挡住!

而与此同时,杨恩足尖所着的地面陡然下陷,露出一道幽深的坑道!青石砖面砰然破裂,带着杨恩双足,纷纷向着坑底落去!

江如雪足尖一软,堪堪踩在坑道边沿!土石滑落,他难以收力,身体不由得随势向坑底滑下!珠宝光芒,反映出坑底的闪闪亮光——不用多看,他便知那是金属的反光!恐怕坑底布满了这种尖锐的利器,每一柄都是稳稳当当的刃尖向上。还有一股恶臭到了极致反萌生出的软滑腻甜的气息,自坑底飘扬而上,几乎令得他完全窒住了自己的呼吸。

难道要葬身于这黑暗的坑底?被千万根利刃插透身体,从此化为这气息的一部分?

熟悉的青灰衣袖飘然拂过,袖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伸缩之间,疾如闪电,已紧紧揪住了他的衣领!

砰!江如雪感觉到自己被重重地抛落在地。砰!又是一声!

他睁开眼来,恰好看见苏兰泽手臂扬起,收回长长的素白绫帛,重又缠回臂上。

琴追阳倒在他的身边,狼狈不堪,但令人惊奇的是那顶黑笠居然还没有脱落。而在苏兰泽的身边,站着的正是杨恩。

“快走!”杨恩一把拉起百若夜,沉声道:“这里站不得了!”江如雪和琴追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了杨恩的身边,眼见得那紧挨着那黄金宝库的地面,在此时浑然裂开一道宽可丈许的大缝,而地底又仿佛潜伏有巨大神灵在不停地撞击,于震耳欲聋的哗啦声中,所有的砖石土砾,正大块大块地坍塌下去。

苏兰泽伸臂挥舞,绫帛当空夭矫,有如一条蜿蜒白龙,异常灵捷地穿越墓道而去。江如雪这才看清原来墓顶也同宫殿一般,竟然还搭建有木梁。苏兰泽将绫帛穿过那些梁角,灵巧数挥,已将帛端绕稳。旋即手腕用力,身形借势飘然而起,轻如蛱蝶一般,从那些翻涌的地面上一掠而过。

杨恩首先抛起百若夜,又一把抓住江如雪,向空中掷去!

他看似温雅,但这一抓一掷,快如闪电,用力刚劲,竟把这七尺之躯的江如雪当作婴儿一般轻巧。江如雪心中骇然:“捕神据说受过极重内伤,武功大打折扣。可就以这样的本事,要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苏兰泽在空中已先后接过百江二人,只在肩上一提一按,力道巧妙转换,已将他向宝库之后那处空地推去!

杨恩伸手又来抓琴追阳,却被后者粗鲁推开:

“金子!金子!”琴追阳远远看着那堆耀目金珠,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这样一路坍下去,岂不是要把我的宝库给活活吞没了么?”

“你若死了,什么金子给你也白搭!”苏兰泽气怒交加,喝道:“真是利欲熏心!不用管这人了,杨恩你快走!”

“琴先生,放心罢,这宝库是夺人魂魄的诱饵,墓主才舍不得毁了它呢!”杨恩并没有动身,反而一边侧耳聆听,一边以手比划,摸索着指给琴追阳看一路坍下的痕迹:“你看,这样天翻地覆,也没损着山河半分,肯定是有人为之,再说这黄金山河是给墓主的享用,他又怎么舍得让机关将它们毁去?”

琴追阳定晴一看,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咧开嘴道:“果然……”

一言未毕,腰上已被杨恩击出一掌,整个身躯飘飞而起,苏兰泽在空中如法炮制,将他也送到了安全之处。

轰隆!

杨恩足下最后一块空地,也在此时陷塌,身形疾速落入!苏兰泽惊叫一声,绫帛飞速滑开,整个人已是凌空扑下,左手执帛,右手一把便抓住了杨恩的左手!

“快走!”她咬牙说了一句,运力左腕,已将身形迅速升起。杨恩紧紧握住她的左手,足尖在最后一块将坠未坠的地砖上,蓦地一点!借力反弹之际,两人心意相通,身躯相向,单手相握,有如双飞大鸢般,已齐齐于空中旋转而过,稳稳落在空地之上!

砰!砰砰!

无数块巨大石板当空落下,顿时将那处翻覆的天地铺满。而几乎是在同时,璀璨的宝库刷地一下,有如幻影,疾速消失在石板的那一端。

轰隆隆!轰隆隆!唯有地面坍塌的声音,透过石板,仍是隐约传来。

“不要!”突然有人尖叫一声,冲到石板跟前,竟趴了上去!是琴追阳!

“宝库!黄金!我的宝贝珠宝!都去哪儿了?都去哪儿了?”琴追阳整个人伏在地上,疯狂地扑打着那些石板:“杨恩!你骗人!你说这些黄金珠宝不会被毁掉的!它们都被石板压得粉碎!我一样也没抢出来!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你们赔我金子!赔我金子!”

江如雪冷笑一声,嘲讽道:“口口声声要与琴家人死在一起的好叔父,居然会被黄金所迷!黄金江山,珠玉在侧,哼哼,当然是比侄女重要得多了!”

琴追阳扭过头来,恼羞成怒,哼道:“方才面对黄金,谁又不曾扑上去过?连捕神都不例外,你也不过是晚了一刻而已!”

江如雪一时语塞,倒是苏兰泽冷冷道:“你们利欲熏心,以为杨恩也跟你们一样么?如果他当真迷乱了心智,试问江如雪那一跌之下,又是何人就近将他拉起来的?”

杨恩却仿佛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伸出左手,拇指与食指的指尖互相缓缓摩娑,若有所思道:“那是什么?”

“什么?”苏兰泽疑惑地问道。

“哦。”杨恩回过神来:“这黄金江山,珠玉在侧,但凡是人,一见那宝库,自然忍不住对黄金的贪欲。”他自嘲地一笑:“可惜,我却是个盲人。”

“啊!”众人恍然大悟:杨恩目盲不能视物,这黄金宝库再是如何华美璀璨,他不能亲眼所见,自然所受诱惑,就大打折扣了。

他淡淡地一笑:“倒是琴先生的解穴功夫颇为一绝,若不是您见着这黄金库大为失态,我尚无暇查知,原来您的穴道早就被自己冲开了呢。”

琴追阳满头乱发,黑笠也歪向一边,怒道:“这墓中险象环生,我有武功在身,当可自保,有什么不对?”

杨恩点了点头,居然也没有再补点穴道的意思,道:“琴先生,你先别失望。那些金子,并没有被石板毁掉。”

琴追阳固执而恨恨地盯着他:“你骗人!”

杨恩忽然一跃而起,整个人直跃向高高的室顶。那里假造的“日”“月”并没有受到刚才剧变的影响,仍然悬挂不动,在这幽暗洞室里,光华四射,不吝是真正的日月一般。

他挥袖一拂,似乎有光影掩住,如云霭飘浮过月面,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琴追阳 “啊”地一声,惊喜交加,叫了出来!

但见满目金辉,却是那黄金山河竟然平地而生,赫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琴追阳脚下一动,便要扑上前去!忽觉眼前一动,真气破空,已拦住了他的身体。他反应迅捷,当下跃身而起,反手已抱紧了那具“爱别离”琴,转头看时,却是杨恩翩然飘下地来,正挡在他和黄金河山之间。不禁大怒:“杨恩!你想独吞黄金么?”

杨恩摊了摊手,代表自己并没有动武之意,道:“没有黄金,何谈独吞二字?”

“那……那不是……”琴追阳一指黄金山河的方向,突然呆了!苏兰泽敏锐地投过目光,失声道:“有人!那玉舍旁边有人!”

在黄金铸造成的山崖与河流之间,那四色美玉的房舍之旁,竟出现了一个人影!

珠光剌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有些模糊和眩晕。但仍隐约看出,那人影曼妙婀娜,分明是个身着红绡的女郎,长发披拂,手中似还执有一物,于四色美玉雕成的房舍之旁,款款而行。看不清女郎的面貌,然而仅是身姿行态,便有翩若惊鸿之美,笼在珠玉的光晕里,有如烟霞中的仙人。然而再仔细看时,却见那女郎竟然是没有足的!下半截裙裾,到了足边就消失了,却仍然凌空飘行,分外诡异,令人心中有一股寒气,直冒出来。

百若夜猛地向后退去,背紧紧抵住壁角,叫道:“女鬼!黄金宝库里有女鬼!”

他大骇之下,声音尖锐失真,蓦然响起时,直剌得人耳膜沙沙作响,更平添了几分恐惧之意。

那一瞬间,随着他的尖叫声,甚至连悬在室顶的“日” “月”光芒,也稍稍一暗!那座黄金宝库,连随红绡女郎的身影,也在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片石板地面。琴追阳揉揉眼睛,不甘心地冲上前去,用脚踩跺,用手拍打——没有,什么也没有,每一块石板间都严丝合缝,似乎什么也没有出现过。

江如雪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百若夜缩在壁角,全身发抖,径自喃喃道:“鬼……鬼……鬼……”

杨恩拍拍他的肩,却把他吓得跳起身来,叫道:“女鬼!”

“没有鬼。”苏兰泽一直凝视着黄金宝库消失的地方,道:“那只是一个幻影罢了,或许是一幅画、或许什么也没有。包括这个黄金宝库……”

琴追阳蓦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盯住了她,黑笠下发出两点幽幽的光:“你说什么?”

苏兰泽看着杨恩,杨恩微微一笑:“是的。真的黄金宝库,并不在这里。”他的眸子,在“日”“月”的照耀下,闪动着温润而智慧的光芒,那么真实,仿佛并不是如传闻中,仅仅是在瞳孔表面覆上了一层鲛晶:“各位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有眼睛,只能凭藉自己的心去感知。”他抚了抚自己的眼睛:“万物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哪怕是无知无识的死物也一样。如果在你的面前多了一样东西,它一定会阻碍左右穿行的无形气息。那么,哪怕你闭上眼睛,一样会感受得到。”

他顿了顿:“我听到了你们的惊叹,可是我感受不到我的面前,真的有什么黄金宝库。不,是空荡荡的,有气息在那片空间中暗暗流动,并没受到任何阻碍。”

“我一听你们惊呼,便大胆率先奔上前去,正是为了要看看其中的花招。再说有兰泽在旁,我也自有照应,并不担心。可是在我奔上前去时,我从你们的叫声中,已经知道我快要触着那宝库中的物事了,然而那一刻,我只觉指尖无感,居然触到了虚空!”杨恩摩娑着他的指尖:“我知道变数马上就要发生,暗中作好了撤回的打算,这才顺手救回了江公子。”

“捕神大人,那……或许是黄金河山四周的地面设有机关,我们奔上前去时触动了机关,就自动将黄金山河藏在了地底!”江如雪突然反驳道。琴追阳精神一震,也顾不得江如雪是他眼中的“登徒子”,忙道:“正是!或许是藏在了地底!”

杨恩还是淡淡一笑:“黄金河山消失时,我同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我完全感觉不到,那样巨大的黄金河山,在蓦然消失在地面之下所激起的劲风和气息。综合种种,只有一种推断,就是这黄金河山并没有真正存在,存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层逼真的幻影而已!”他见众人将信将疑,便指了指头顶的“日”“月”:“难道大家没有发现,这日和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

众人不禁都抬起头来,向头顶望去。

墓顶是坚固而紧密的石条砌成,中间没有丝毫的缝隙。唯嵌有日月之形的这两块地方分外盈透,散发出夺目光芒。

杨恩道:“进来时,兰泽便已将里面情形给我描述过一遍。她说这日和月,似乎是琉璃制成,所以光华流转,有若真正的日月。”

“我却想到,但以本朝历代修建墓地惯例,所有王侯以上的贵人,墓室中也会布置有‘日’‘月’,但用的多为黄玉之类,因为它雕琢出来的光芒更近似于真正的日月。以这墓中的黄金河山的壮美奢华,理应选择更珍贵的黄玉宝石之类来充作日月,岂不是更加璀璨逼真么?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并不贵重的琉璃呢?”

众人抬头仔细看去,果然隐约看出琉璃的质地来,与黄玉相比,的确是清透了许多,却欠缺了凝重内敛的光华。“所以……”江如雪缓缓道:“大人方才跃起身来时,实际上是去探摸这‘日’‘月’的虚实。”

“不仅是这样。”杨恩答道:“我还发现,它们都是可以活动的,背面安装有调整的机括,可以任意倾斜那两块琉璃的角度,当然也就改变了光芒照射的方向。所以我想,我们方才所见到的黄金河山,并不是真正的黄金珠宝,而只是从某个角度射过来的虚幻的影子。也许是当我们踏入它的附近时,触动机关,地面就会发生剧烈的变动,而这种变动又触及了‘日’‘月’背后的机括,琉璃倾转,原有的影子无法透过琉璃的日月来照射到地面上来,我们也就看不见黄金河山。”

众人都以一种难以置信而又钦敬的眼神,看着这个徐徐道来的男子。他的眼睛看不见,却似乎比所有人更具一双清明的慧眼。

他微笑了一下:“这个道理并不难想透。只是,一来各位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眼晴,却忽略了最切实的感觉。二来各位有太想得到黄金的心,也不肯接受这黄金河山,居然是一个幻影。”

“或许……或许真的是这样。”琴追阳咬了咬牙道:“可是……难道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睛,还比不过你一个没有眼睛的人么?”

“住口!”江如雪与苏兰泽几乎是同时叱道。

但杨恩并没有发怒,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还有一个证据。”他站在原地,几乎与琴追阳是在一个笔直的线条方向上,指了指前方:“琴先生是在这里看到那个女郎的,对么?”

琴追阳点了点头,脸上浮起迷醉与恐惧相杂的神情:“她行走在玉舍前的模样……象神仙,又象鬼魅……”

杨恩道:“但不知琴先生有没有记起,最初我们一起进来,看到黄金河山的地方,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那里。”他抬起手来,准确无误地指向偏南五步之距的地方。

琴追阳狐疑地盯着他:“不错,那又如何?”

江如雪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大声道:“大人!属下明白了!”百若夜听得入了神,连忙问道:“江捕头明白何事?愿闻其详。”杨恩赞许地颌首示意江如雪说下去,江如雪鄙夷地扫了琴追阳一眼,道:“那黄金河山中建有此崖,崖壁高峻陡削,有如真正的山崖一般。那四色美玉房舍,就掩藏在崖后河边,地势曲折幽深,只能从正面的角度,方能看到房舍之前的景象!”

苏兰泽淡淡道:“琴先生,你难道还不肯明白?你先前看到玉舍的角度,和后来看到玉舍的角度,根本相隔甚远。也就是说,你两次看到的都是黄金河山,然而这黄金河山的方向却发生了变化。若不是通过琉璃透出来的幻影,哪能在片刻之间,在没有触及任何地面机关的情况下,发生这样大的位置错移呢?”

“而且大人方才跃上去时,一定是趁机推转了‘日’‘月’琉璃的折射方向。”江如雪的话语一出,杨恩立即点头:

“不错,因为我也想通过事实来验证,一个瞎子的真实感觉,是否一定超过了明眼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