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追阳紧张地望了望杨恩:“捕神大人,这些曼沙珠华长得古怪,那些洞室间有,这里也有……这几十年来,生于地底,没有阳光,它是怎么活下来的?绣心说它与鲜血相混是迷药,那它的香气会不会有……有毒?”

“只要不把花瓣捣碎,与鲜血相混,它是不会有毒的。”杨恩的手,轻轻触上一朵曼沙珠华:“每种花都有自己的花语,这种花也有。”“花语?”

“是啊。”杨恩轻声念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冥路。花开花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传说它是生长在地狱中,冥河旁,没有叶子,只有花朵,所以它又有个名字,叫做彼岸花。它不需要水,也不需要阳光,死人的血肉,是它唯一的供养。”

“这里种满这种花,长得这样繁盛难道是说……这墓中……”琴追阳突然打了个冷噤。

“传说在幽冥之中,过了曼沙珠华的花海,就会走上冥河的奈何桥,喝下孟婆的忘尘汤,从此忘怀了前世所有的一切。所以曼沙珠华还有一层含义,代表永生的别离……别离……同时也寄托了对尘世的留恋,和对爱人的思念。这种花中土以前是没有的,所以琴先生你也不曾看见过。”

“捕神大人似乎熟知此花,不知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么?”杨恩淡淡道:“这种花中土的确没有,我数年前曾在四方游历,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见到过此花,故此识得。”

琴追阳侧耳倾听动静,皱了皱眉:“这室中似乎无人,他们难道不在这里?”

厅室低矮精致,全部用细巧隔扇格开,门扇上雕镂各色楼阁花草的图样,繁复华美。杨恩以手推了推,那门竟然应声而开。琴追阳性子颇急,一把抢上前来,把几扇门全部推开,果然里面空荡荡的,室顶镶嵌的几颗明珠散发出幽幽光芒。除了几张桌椅,什么也没有。

他失望地转过身来:“他们不在这里!”

“不,他们应该经常在这里。”杨恩举起一只手来:“外面那些洞室都蒙尘许多,显然少有人迹。这里的门扇却不然,那样繁复的雕花,理应是最能收积灰尘的,我方才摸上去,指尖却完全没有灰尘。说明此地经常有人进出。我们的判断是没有错的,经常有人进出的地方,一定是墓中机关总枢所在。”

琴追阳一窒,心下惭然:“论心思缜密,我竟然还比不上一个瞎子!”

耳边却听杨恩缓缓道:“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墓中呢?”琴追阳道:“刚才那人自称幽冥主人,幽冥主人呆在幽冥墓底,倒也说得通,只是幽冥主人,嗯,这名字,与幽冥门有什么关系?幽冥门的徽记,可与那墓门入口处的地狱兽颇为相似啊。这种地狱兽,也不是中土所有的图腾,寻常帮派,怎会拿它来做徽记?这一切,应该不会仅仅只是巧合……”

杨恩道:“”

二人穿厅入室,四处搜寻,厅中一架屏风,屏风后东西各有一门通向后室。但从东西二门入内后,路径房室,却又各不相同,显然二门并非是通向同一地方。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先从东门入内,依次经过数间房室,但见前方一条回廊。二人从廊上过去,依次看过几间房室,竟然又折回原路,却是从西门出来,仍是回到厅中。每间房室都不甚大,但牖户相通,曲折幽深,构造极其精巧。转向几趟,便觉有些目眩。琴追阳忽地脚下一停,若有所思。

杨恩问道:“琴先生?怎么了?”

“……我只有些累。”琴追阳歉然道,又推开另一扇门。

“琴先生,这房舍奇巧,只怕有数十间之多,机关进口,却只会在某一处极小的位置。我们这样找下去,虽不是大海捞针,却也不是个办法。”杨恩驻足不前,说道。

琴追阳回过头来:“那依捕神大人之见?”

杨恩微笑道:“我们方才由东门入后室,沿途经过七间房室,便遇见了回廊。”

“嗯。”

“走过回廊,重又经过七间房室,却是从西门出来。看上去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

“唔?”

“从东门进入的时候,我走进一间室内,去敲了敲对面那堵墙是否空心,共走了八步,到达那堵墙边。说明那间室的宽度,是八步的距离。”

“那么……”

“从西门出来的时候,我走进与那间室相对的一间室中,发现走到另一堵墙边,却只用了七步半的距离。”

“啊……”

“东西门的廊道格局一样,房室布列一样,这两间房室也是对应的,为什么一间的宽度为八步,另一间的宽度却只有七步半呢?”

“因为中间留出了夹层!”琴追阳叫道。

“我只是一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琴先生是老江湖,应该也看出了蹊跷,”杨恩淡淡地笑道:“因为琴先生方才停步,正对着夹层之处。”

琴追阳干笑一声:“果然细微之处,都逃不过捕神查勘。当真令我愧惭不及!”他将那具从不离身的七弦琴绑上腰间,这才上前凑近那屏风,仔细抚摸,赞道:“这外面是屏风,里面可是厚实的石板,便是我们推毁屏风,可也没办法打开那石板呢。”

杨恩道:“再找找,屏风上一定会有机关。”琴追阳手指一顿,突然用力按上左上方某处,发劲微吐,噗地一声微响,那表面的一层木质已应声而碎。

他探手入碎裂处,指尖摸索片刻,笑道:“机关果然在这里,我是个粗人,只能用粗人的法子,坏了这屏风。”

杨恩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声响,似乎是琴追阳用一根细长东西,伸入屏风碎裂之处,左右拨弄。

“琴先生是在寻找开动机关的机括么?”

“是。”琴追阳简洁地答道:“这里的机关,需要启匙才能打开。所谓机关与启匙的关系,就相当于锁和钥匙一样。我们没有启匙,只好破坏掉这机关。”一言未毕,忽听啪地一声轻响,似乎某处机簧已被拨开。

“走!”杨恩几乎与他同时叫出声来,二人蓦地向后跳开,直跃到另一堵墙边,贴墙而立,紧张地盯着屏风。

刷刷刷!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在空中掀过一片冷风,堪堪射在二人方才所站立的地方。箭头依然锐利,大半深深扎入地底,密密麻麻,甚是怵目。

蓦闻轧轧有声,眼前的屏风,连同屏风后的石板一起,忽然当中裂开,缓缓向两边退去,露出一个漆黑的门洞来,隐约露出一节石阶,似乎延伸而下。

杨恩当前而入,琴追阳微一犹豫,也随后跃入了门洞之中。

石阶狭窄,只可勉强容二人并肩而过,空气倒还干燥,略带呛人的尘土味道。杨恩低声道:“我们强行破坏机关,引发箭雨,只怕已惊动了他们。若有遭逢,请琴先生负责救人,由我断后。”琴追阳正待答言,忽闻一声惨呼,自地底蓦然响起,声音凄厉熟悉,正是江如雪!

琴追阳失声:“糟了!”杨恩足尖一点,风一般掠向地底而去。琴追阳紧跟其后奔下石阶,忽觉眼前一亮,却是足底阶下左方,有光束斜射而出,当下更不犹豫,叫道:“下行往左!”

左首果然是一间敞开的石室!二人方才奔入,忽然“哐当”一声,却是一只铁笼自天而降,严丝合缝,正将二人罩于其中!

琴追阳伸手抓住笼上铁条,用力拉抻!谁知那指头精细的铁条却纹丝不动,真气反激,手腕微觉酸痛,不禁松开手来,挥掌又待击下。

杨恩伸手拦住他,沉声道:“是精钢铸就,只怕无法打开。”

只听一人悠悠道:“不错,这只笼子,也是出自前朝巧匠逢翌之手,全部为精钢所制,利刃宝器无法损伤,便是狮子老虎也逃不出来,何况人力?”

声音娇媚,带着一贯的慵懒味道。室角之处,有一个红绡身影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仿佛从淡薄的光影中化生出来般,随着她的走近,越来越是清晰。

“琴绣心!”

琴追阳叫了出来。

那身影正是琴绣心,首先怵目惊心的,是她那鲜红的双唇,红得骇人,细看却原来是沾满的鲜血,便连唇角还有一道淡淡血印流下来,分明是咀嚼过什么活生生的血食。血色红唇,衬着她苍白肌肤,如画眉目,却又有说不出的奇异惊艳,仿佛是传说中的阿修罗,绝美容颜下,竟然藏有那样一缕邪恶而狰狞的灵魂。

她将手中琉璃片往地下呛啷一掷,眸光更亮了,有些幽幽的绿,仿佛野兽捕食后的贪婪和喜悦:“是啊,不愧是捕神,居然还能找得到这里来。可惜你们一触动上面机关,我就在下面准备了笼子!你们来此,是想救回江如雪的么?嘿嘿,真可惜,你们还是来晚了呀……喏,”她娇那不胜地拈起兰花指,往墙角指了指。

琴追阳的目光,已经投到了墙角那里。墙角也悬有一颗明珠,淡淡幽光,照亮了整间石室。

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渐渐适应光线的眼睛,已看清那里躺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堆血肉,一堆失去了人形,已经乱七八糟的血肉。除了头颅尚完好之外,自颈而下至腹,已被利器割开,肉脂向外翻出,脏器鲜血淌了一地。

哪怕琴追阳久历江湖,一见这血腥场面,也不由得要翻江倒海。“你……”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仍觉得喉头发干:“你一刀下去,就切开了他的胸腔和腹腔,连刀口都是如此整齐!你……你好狠……”

“不如此,我怎能取出他的心肝哪?”琴绣心不以为意,格格笑道:“现在我终于服下了第四剂药,我的手……”她喜悦地举起自己右手白骨,端详不已:“白骨终将复生血肉,我……我就快要能出去了!等我出去,我还会有更多爱我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蓦地笑声一收,面目竟有几分狰狞:“唉,我有很久没吃过新鲜人肉了,等我吃了江如雪,再来吃你们!横竖我的手长出血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可就全靠你们来填饱我的肚子啦我……”

琴追阳打了个冷噤,放软声音,央道:“绣心,我是你叔父啊,你怎能这样对我?你该放我出来的啊!我又不会害你我……绣心!”

“叔父?”琴绣心冷冷看着他,道:“从小我的父母就死了,是叔父把我养大的。我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只有四岁呢,模糊中知道,最爱我的人已经消失在这世上。我很害怕,我哭啊,哭啊,觉得天地都是昏暗的,不知道自己该投向哪里去……是叔父在他们的墓前,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绣心,别哭了,还有叔父,叔父一辈子,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都不会不管你的。’

“绣心……”

“哦,”琴绣心微笑:“我一直信赖他,依靠他,事事都顺从他,我以为我们会相依为命,彼此不再分离,一直到活过这一辈子。谁知有一天,他却带着个年轻女子回来,告诉我说,以后他会娶那女子为妻,不再每天过来照顾我了。”

她的眸子空洞而黑亮,有着透心的寒光:“哼,那女子,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样貌才技,哪一样比得过我琴绣心?这么多年来,为了成为叔父的骄傲,我拜入青虹帮门下,又遍求名师,习得琴棋书画的绝技,夺魂掠魄的媚功……谁知道他有了那个女子,居然将这一切都不再放在心上!居然还要抛下我,过他们卿卿我我的日子!”

“他只是你的叔父。”杨恩淡淡道:“将你养大,是他的职责。可是与你共度一生的人,绝对不会是他,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明白!”琴绣心长发一甩,黑缎子般的光芒中,刹那间带上了森然杀气:“爱我,就不要离开我!我的父母离开了我,我不要再让叔父也离开!所以,纵然他百般防范,可是啊,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月牙儿挂上柳梢的夜晚,在他们幽会蜜爱的那个夜晚,我终于成功地扮成那个女人的模样,躲在床帐之中……趁着他不备的时候,亲手将一把匕首,深深送入了他的腹中……”

“啊!”琴追阳突然叫出来:“绣心!我没有死……那天你走之后,我被人所救……”

琴绣心的眸子灿然生光,双颊红云生晕,似乎是正沉浸在恋人往事里的甜蜜少女:“叔父啊,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关系,你终归是为了一个女人不要我了……哈,你们看,世人冷漠淡然,连亲叔父都会抛弃我,我还能相信谁呢?从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发誓,所有爱我的人,都不准离开我!”

她仰天大笑,纤纤玉手陡然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仿佛俯仰天下,将所有人都划入了那广大的范围之内,神态冶艳,越是令人心旌神摇,却更从心里冒出寒气:“黄金墓,这真是一个最好的传说。这是我心中的乐土,是我最后的家园。”

她张开双袖,在原地轻倩地转了个圈儿,掩盖不住话语中的欣悦和快乐:“在外面,我恐惧那未可知的广大世界,恐惧那瞬息百变的人心,男人朝秦暮楚,便是个天仙,也不过三天便腻了。当初再怎么爱你,最终还是会离开的。我在青虹帮中,所见所闻,难道还少了么?江湖第一美人又如何?我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试图用美色、用才艺,用甜言蜜语,用一切的一切,去努力挽留住男人的心;啊,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可是在这里,”

她甜甜一笑,话语中却多了几分狠绝:“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吃掉他们的心肝,吃得干干净净就好啦,这下,他们的心永远跟我在一起,谁也夺不去!江如雪以为说他不爱我,我就不会吃他么?哼,爱与不爱,我都要吃了他!因为这是世上最有用的法子,多么简单,多么干脆俐落,多么一了百了!爱别离,爱别离,爱而不别离,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忽然有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难道真的服下这四剂心肝合成的药,就一定能够驱除伤心蛊的剧毒么?”

那声音,清丽柔婉,如风吹洞箫,带着由衷的深深叹息。杨恩如遇雷亟,蓦地扑向笼边,抓住铁条,叫道:“兰泽!兰泽!你在哪里?”

“苏兰泽?”琴追阳也是一惊,四下扫视,却并没有看到第四个人的影子。

“杨恩,我在另一处地方,不过传声至此罢了。”苏兰泽柔声道:“你不用急,我还好好的。”细听之下,她的声音果然似乎是从空中传来,却不辨方向。

“好。”杨恩的神情已经瞬间平息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着安然:“是幽冥主人……”

“不错。”还是那冷寒入骨的声音,果然来自于幽冥主人,却也一样辨不清声音的来向:“乐神姑娘现在还是好好地跟我在一起,不过如果捕神你有所异动的话,我可就保不定她的安全了。”

“我并不了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杨恩手扶铁条,淡淡道:“先前你阻止我们救下江如雪,眼下江如雪已死在琴绣心的手下。我们……”

“我所要知的,跟你来的目的一样。”幽冥主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杨恩暗暗一惊,幽冥主人却冷笑一声:“何为爱别离?爱别离,不是么?”

何为爱别离!那秘密旨意上的内容,这诡异不明的幽冥主人怎会知晓?或者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琴追阳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道:“又是爱别离!‘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捕神要找爱别离,是因为苏姑娘中了伤心蛊;幽冥主人你要找爱别离,难道你也中了伤心蛊不成?”

杨恩目光一闪,望向空中,却并不开言。

幽冥主人也并不理会琴追阳,道:“苏姑娘,你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难道琴绣心的法子,不能完全驱除伤心蛊之毒么?”

“不可能!”琴绣心锐声叫道:“我全身白骨,因为服了三剂心肝合药后,已经血肉重生!只剩下这只右手尚余骨枝,如果服下第四剂,怎么可能驱除不了?”

“伤心蛊毒发之时,的确是通过经脉的运行,将心中的蛊毒带到全身。”苏兰泽道:“你服食人心以补心力,原也算是一个抵御蛊毒的法子。只可惜伤心蛊不是普通的毒药,伤人心,断人情……纵然你服下爱你之人的心肝,也不过是斩断他人的情意而已,但自己那颗曾被伤害的心,又怎么可能复原呢?”

琴绣心脸色一变,先前那种灼灼的光芒,渐渐从眸中退去,喃喃道:“那颗曾被伤害的心?”

“是啊。”苏兰泽叹了口气,道:“伤心蛊真正的厉害,在于它毒发的药引,并不是蛊虫,而是自己的内心翻涌,无法克制,才使得蛊虫借势而为。只要心念一刻不息,心绪一刻不宁,此毒便无法解除。可是,生而为人,生有人心,谁不曾有瞬息千变的心念,谁不曾有喜怒哀乐的心绪呢?”

“那么只有死人,才会真正解开伤心蛊的毒了?”琴绣心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背脊几乎抵上了墙壁:“我不信!我的血肉都长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苏兰泽淡淡道:“我自己也中了伤心蛊的毒,根本没有必要骗你。你的血肉长出来,的确是因为你服食人心的缘故。我说过,服心可补心力,暂时遏制毒素的蔓延。然而你为情绝爱,杀人取心,魔意大炽,本来应该安宁平息的心,却反而更加惊涛涌动,反而加速了伤心蛊的发作!你只知伤心蛊第一重毒发作时,是全身皮肉化尽,只露白骨。却不知伤心蛊第二重毒发作时,正是白骨复生皮肉!你知道你的右手的无名指为什么总是白骨么?无名指直通心脏,它无法复原,实则是因为心中仍然有蛊毒存在!”她的话语中,暗含怜悯:“原本,当毒性积重到一定程度,会有一个短暂的相持期,或可再多度过一段时光。可你偏偏在此时吃掉了江如雪,打破了这种相持的平衡!琴姑娘,只怕你……”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琴绣心突然暴躁起来,胡乱推倒室中石头桌椅,砰砰乒乒倒了一地,但她似乎怒意无处发泄,又举起一把石椅,狠狠砸到江如雪的尸身之上,刹时血浆迸裂,令人猝不忍视。

杨恩厉声喝道:“琴绣心!死者已逝,何必如此糟践呢?”

琴绣心蓦然转过头来,双眸已变得血红:“我偏要糟践他!世人都糟践得我,我为什么不能糟践他们?我……我等不得了,我右手还未复原,不如我再吃了你们的心肝!捕神的心肝,嘿嘿,”她格格地磨牙:“还有你,叔父的心肝,我这就按下机关,将你们乱箭射死,然后我把你们都吃了,说不定马上就好了!我瞧咱们的乐神姑娘还有什么好说!”

幽冥主人嗤地一笑,似乎颇感有趣,道:“好,早听说捕神智超常人,想必有一颗玲珑心,若是吃了,也许当真有意想不到的疗效呢。”

“你们简直是恶魔!”苏兰泽厉声喝道。愤怒的声音,在室中嗡嗡回响:“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世间广大,谁说相爱就必要占有?谁说相爱就一定不能分离?人活百年,总归是要死的,任是怎样的情爱,有谁能占有永远?便是相聚相守,最多也不过百年!相爱的终点,原本就是分离!”

琴绣心充耳不闻,吃吃发笑,脸上重新漾起红晕,春葱般的右手,向一边墙上缓缓按去,那根无名指的白骨,越发森然可怖:“怕什么?吃了再说,吃了再说……”

啪!一声脆响,却是琴追阳早从怀中取出了那具七弦琴,举掌拍下!

琴尾豁然裂开,从狭长的裂缝中,露出一根黝黑的铁管!他将琴向空中抛出,噗!铁管中喷出一蓬黑色烟雾,顿时将铁笼顶部全部笼罩!雾中但闻滋滋声响,如雨打杏花一般,黑雾随即散去;而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淡金光芒蓦然闪现,杨恩冲天而起,似乎整个人都化入了龙头匕那道淡金光芒之中,在尖锐碎响声中,笼顶铁条已被击碎!但见无数铁渣残枝,如雨一般,四下溅落!

巨大声响中,尚听见杨恩赞道:“好强的‘蚀腐雾’!”

淡金光芒击碎笼顶后,更没有丝毫停歇,挟无坚不摧之势,毅然冲向室顶!砰!碎石横飞,灰尘弥漫,众人惊叫声中,那光芒竟已穿破室顶,如紫霄长虹,直贯而上!

琴追阳接住七弦琴,复往腰带间一插,紧随杨恩跃上空中!在最后一刹那,他于淡金光芒中,偶然回首一瞥,却看到了身下的石室中,那幅终生难忘的情景:

淡淡珠光下,琴绣心兀立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怔怔地望向他。那种神情复杂莫名,似乎当中融合了哀求、惧怕、希冀、依恋……甚至还有一种怯生生的稚气。在这种神情的笼罩下,在这一刻凝固的时光里,她不再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江湖第一美人,倒还原成了多年之前,那个丧失亲怙,惶恐不安,只能将唯一叔父当作生命支撑的小小孩童:

“叔父……不要离开我……”

一片指头大小的皮肉,从她的颊边落下来,一片、又一片。额前、眉梢、眼旁……一片片皮肉,鲜活生动,三色相间,黄的是皮,红的是血,白的是脂,从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如雨纷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眉、眼、鼻、唇,在眼前幻觉般地消失了,仿佛脱落了外层光鲜油彩的一尊神像,渐渐露出了里面森然的白骨。

伤心蛊之毒,终于发作。

在琴追阳随着那道淡金光芒,没入空顶的时候,他的视线中,只剩下那间寂寞而空旷的石室。淡淡珠光里,再也没有了曾经艳绝天下的那个女郎,只兀立着一尊裹有红绡的骷髅,红绡是那样的绚丽夺目,裙裾层层铺排开去,宛若一朵蓬然绽放的曼沙珠华。惨白的骷髅头上,尚剩下那把黑亮如瀑的青丝,两个目窿有如黑洞,骨牙呲出,失去了所有生机。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青铜兽首下刻着的十六个字,突然跃入了琴追阳的脑海中。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魂灵,谁又是谁永远的祭殉?

是不是进入这墓中的人,其实本来便有着,非常孤独的灵魂呢?

九、幽冥

仿佛有喟然的轻叹,在这陌生的虚空里,悄然响起。

花香浓郁,凌空浮动。那暗色的花朵,仿佛也堆积在空中,形成一片广阔的花海。那些花瓣徐徐吐绽,又徐徐收拢。明灭不定的微光,闪动在每一朵花上,化作形若有无的光网,将杨恩和琴追阳都网罗其中:那场景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迷乱的阎浮之世,在这里投射出最小的缩影,照彻了心底的最深处。

杨恩突然一跃而起,身形躬起,宛若开成满月的强弓,蓦地弹出!

如箭一样射向的地方,居然是那花海的深处!金光闪处,龙头匕那威严狰狞的龙头,急促地将冷霜般的匕刃直推入内!无数花瓣被匕锋激飞,香气仿佛也碎成无数片,夺人心魄。

“啊!”急促的惊叫声,从花海中隐约传来。当中隐约飘浮起一条影子,颜色极淡,似淡若无。

巨响声中,杨恩向前扑去,右手执匕,左手探出,风一样卷向那条鬼魅似的影子!扑势如此刚猛,宛若山狮搏兔!

自出道始,杨恩的淡然自若、镇定柔和,不仅是他个性的一部分,更早已融入了他的武学风范之中。哪怕身处于再危险的境地,总是恪守捕快的职责,出手颇讲分寸,从不夺人性命。如眼前这样一种狠辣绝决的搏斗风格,只怕是平生罕见!匕锋与掌风交错相连,宛若在当面封上了一张严密而布满杀气的大网!

“影子”飘然闪避,如同一阵风、一团雾,从网中穿越而出,几乎要让人怀疑有没有骨肉的结构,完全不类生人。冷风袭来,有只黝黑发亮的鬼爪凌空出现,直向琴追阳咽喉扣去!琴追阳要穴被封,内力大打折扣,且七弦琴已毁在下面石室之中,不敢直撄其锋,只得往后闪避!

当!金铁交击,却是龙头匕斜剌拦出!那手爪坚逾钢铁,以龙头匕之利,竟然不能损它分毫!鬼爪横斜,露出另一端来,竟是尖利的笔尖状,点剌穿钩,凌厉万千!琴追阳叫道:“判官笔?”这的确是一对诡异的判官笔,笔头不是寻常的圆头,却化作一对狰狞的鬼爪;且笔身极短,只有八寸,如此近身互搏,笔尖、鬼爪皆可伤人,更添凶险。

他心中一安:“不过是个武功高强之人,在这里装神弄鬼罢了!”

龙头匕本身也是短兵器,与那判官笔交击而斗,快如闪电,当当当!两样兵刃连连交击,力道所至,溅起一串金色火花!只是过得三招,已是险到了十分。蓦地眼前一花,却是龙头匕陡然涨大,匕锋中竟弹出一截金刃,化作一柄柳叶般轻薄的长剑!杨恩旋即凌空回削,洒落一片弧形的淡金剑光!

琴追阳失声而呼,甚至连那沉默的“影子”,也不禁轻轻“噫”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

天下皆知,三眼捕神所擅长的功夫,一是“弹指神通”,一是“寸短光阴”,虽然是武林中绝妙高深的武功,却以缉拿擒捕对方为主,从来不肯沾染半分刀剑的血腥。后来蒙赐“龙头匕”,也少有使用,一直带在身边,或许是为了表示对御物的崇仰和尊重。

时日久长,习以为常,江湖人甚至不能想象捕神佩带兵刃的样子;不曾想到这龙头匕暗藏机关,更不曾想到,杨恩竟可以施展出如此精湛的剑法!那剑法施展开来,浑然褪去了捕神一贯温雅柔和的气度,却是一派捭阖自如、大开大阔,如山间粗朴的松柏,随风自在摇曳。没有绮丽风流的招式,只有纵横的剑气和决心。

剑光飘泻而下,有如长江大河,寒锐杀气,便是江河中的暗礁,时隐时现;若似高山远川,招式之精,却是山川间的云霭,似有还无。琴追阳立在一旁,如醉如痴,竟忘了要加入战团,但觉平生所见的武功,均不及眼前一幕的精妙奥微、庄美威严。

嗖!

气劲飞缠,判官笔居然被生生绞了出来,夺地一声,扎入了石壁之中!

杨恩剑锋飞掠,直直剌向那团“影子”!这一剑毫无花哨,却坚定沉着、锋锐无匹!

“影子”腾空而起,急剧向后退去,突然冲天而起,砰地一声,掌力已击到室顶之上!

轰然声响,室顶一块石板应声移开,赫然露出一个空洞!那影子当真宛若一道轻烟,直飘而入。

杨恩几乎不曾犹豫,足尖一顿,提起剑身,蜿若游龙般,随后也投了进去!

琴追阳如梦初醒,叫道:“等等我!”足下一跺,咬了咬牙,竟然也跃入其中。

砰!机关合拢,四下里一片静谧。

轻微的足音,响在这空旷的地方,如同水滴落入玉盘,微弱得那样不真实。

那竟是一片广阔的世界:清风从未知的空隙中穿掠而出,带来夜的清凉气息。四壁和地面都铺有琉璃,望去幽蓝如海,苍茫飘渺。“海”上升起两个月亮:一如银盘,一如金钩,对映相照,颇为奇观……不!那只是形似满月和弦月的两片琉璃,嵌在穹顶之上,透过真正的月光,便宛若重生的月亮。

琴追阳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碧玉雕成的一只画舫,临“海”而泊,似乎正要扬帆出海。舫身虽只有丈许,却舟楫齐全,栩栩如生。唯舱中空荡荡的,别无一物,只停有一具黄金棺椁。月色如水,透过琉璃墓顶,落在那黄金椁盖之上,将那些镂刻精美的画纹,都映成一片耀目的金光。

舫中竖有白玉桅杆,粗如儿腕,桅上无帆,却挂有一幅长约七尺的美人图,素墨勾勒,远望如桅帆:图中的女子净额低髻,此外别无簪饰。身着雪白束腰长裙,外披极短的挑绣菊纹衣衫,素帛裙裾在腰前系成繁复花形,打扮有些怪异,不类中土。然而虽是画笔,遥遥观之,仍可见那女子容貌妍丽,特别是一双明眸,水光流溢,仿佛穿越画面而来,脉脉视之,柔情无限。

琴追阳不由得赞道:“这里有海,有月亮,有碧玉画舫,还有美人……虽然都不是真的,可是真美!”

杨恩忽然冷哼一声,回身跃起!他虽不能看见此处情形,却能感知到对手的存在。当下只将手腕一伸,竟仿佛压缩了空间,将身形生生拉近数尺,指尖便险些触到了那“影子”边缘!“影子”包裹在一团流动不定的雾气里,真如模糊不可触的幻影般,飘然闪开,却又挥袖上拂!暗色花朵,自袖中纷飞满天,一时间光芒大盛,蓬然绽开,却有无数暗绿光点,自花间蓦射而出!

杨恩似已感知到了周围的变化,蓦地剑光挥起,宛若虹霓的光芒,顿时度卷了这一片天地!所到之处,花朵尽数熄灭。剑锋上真气激荡而出,反向空中卷去!

轰!那些暗绿光点,被真气反激之下,非但没有熄灭,却当空一晃,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悄无声息,飘忽不定!那些火焰,映着那幽蓝的“海”,如同是天空的万千繁星,照亮玉舫的归乡之路。

然而这毕竟不是真正的繁星,当它再次蓬然绽放的时候,便是这世界上最令人生寒的暗器!琴追阳急切中叫得一声:“当心!”猛地向地面扑倒!杨恩却将掌中长剑一拂,缓缓收回来,斜斜指定了那团飘移不定的“影子”:

“幽冥寒花,是一种奇怪的冰晶凝就的暗器,因为太容易在常温中化掉,所以一向要依傍幽冥门独有的寒凉真气而生。方才贯输其间的寒凉真气,已被我的剑气破掉,如今这些绿焰便再不能伤人。”

“真气的强弱,决定了你们驱动幽冥寒花的功力。当初玉琳琅一案中的张福娘也是你们幽冥门人,却只能驱动三朵,而此时你却能驱动如此之多的幽冥寒花……”

他闭上眼睛,仍然感觉到那些花朵所独有的寒凉,从四面八方幽幽投射而来。

“那么,谁能有这样深厚的功力,能同时驱生如此多的花朵?你自称幽冥主人,应该正是幽冥门的门主罢?你三十年如一日,散出黄金宝库的流言,引诱江湖人绵绵不绝地入内!才有了那些人鱼白骨灯,和那些曼沙珠华!”

“影子”冷哼一声,不置与否。它与他们中间,隔开十余步的距离,在浓重雾气的缠裹下,看不清形体高低,甚至微微地飘离地面,似真似幻,如鬼如魅。

“捕神,与人鱼白骨灯和曼沙珠华有什么关系?”琴追阳听得云遮雾罩,不明就已。

杨恩不置与否:“以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座连墓主姓名都未可知的坟墓,却偏要有什么黄金宝库的流言,在江湖上传播开去。而且每当寻宝人一去不复返的悲剧,使得人人心中生出惕意,致这个谣言快要消湮时,又会突然以更热烈的声势,宣扬起来。只能说明三十年中,一直有人不遗余力,刻意地在传播关于黄金宝库的谣言。是否传播谣言之人,对墓主有着刻骨仇恨,才要让源源不断的人,来打扰墓主的安宁。”

“不!不是这样的!”“影子”突然厉声喝道:“他们打扰不了她的安宁,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们只配隔得远远的,谁也接近不了她!”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杨恩淡淡道:“当我看到那些人鱼白骨灯,还有那些曼沙珠华的花海时,我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个谣言,会三十年不绝。”他的目中射出剑锋般的锐光,连那“影子”都仿佛感到了其中的凌厉之意,包裹在周围的雾气,也不安地微微动了动。

“因为那个传播谣言的人,需要源源不断的、大量的人殉,用他们的白骨制作灯盏,用他们的血肉滋养墓中种养的曼沙珠华!”

“曼沙珠华,彼岸花,代表永生的别离,同时也寄托了对尘世的留恋,和对爱人的思念。”琴追阳想起别鸿小院里,那一片暗色的花海,也想起杨恩的话语,喃喃道。

“它还有一种含义。”“影子”幽幽说道:“它种在地狱和凡间相通的道路旁,灵魂如果有思乡之念,会随着它盛开的花朵,沿着香气飘来的方向,一路回到凡间,再次复活!所以它不仅是彼岸花,也是还魂花!”

“还魂?”杨恩的眉头皱了皱:“你想要还的,是谁的灵魂?”

“影子”喋喋地怪笑起来,那声音冷峭如枭,在这空灵的室中,越觉阴森不测:

“捕神,你问得太多了。为什么不问一问,你的苏兰泽,还有那位百若夜,他们现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