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便令哑婆过来,比画了几下,哑婆年纪虽然不轻,但行为甚是敏捷,很快就把那傀儡扛过肩头,消失在内室之中。

苏兰泽叫过一个捕快,附耳说了几句话,那捕快也随之出去,过了片刻才回来,没有异状。

帷帽人负手而立,耳中却在留意聆听内室的动静。

不多时,只听脚声橐橐,伴随着辘辘车声,却是哑婆推着一辆小车从内室出来。

陆夫人抢步上前,柔声道:“子庭,今天怎样,晚上我不在,你可有按时吃过药?”

车上放有锦褥缎被,拥着一个满脸病容的男子。

早听说锦衣陆府的这位陆老爷,名瞻,字子庭,父亲出自官宦之家,母亲又是太后娘家的表妹,于前朝时已颇有些声势。

陆子庭当时不过二十岁,便高中了进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不但长得俊秀,且能诗擅画,曲艺杂家无昕不精,是京都有名的贵公子。

这“锦衣陆家”,便是他中了进士之后,因觐见先帝时应答得体,所以先帝龙颜大悦,特赐他官纹锦衣而得来的名号。

陆子庭后来娶世家女王氏为妻,仕途更是坦阔。偏在此时,于街市中遇见了一个走索卖艺的女子,一见倾心,竟带回了府中。

不久之后,陆府不慎起火,火势十分凶猛,陆父陆母都在火中丧生。而陆妻王氏受了惊悸,很快就染病身亡。

陆子庭哀伤过度,竟然就此一病不起。太后虽赐下不少东两,但终因了陆子庭一直缠绵病榻,少见外人,连官职都不得不辞去,昔日声名显赫的锦衣陆府,也变得萧条冷寂。

幸好他带回来的那个卖艺女子,一直在榻边殷勤服侍,渐渐也开始操持家务,虽因为身份卑贱没有扶正,但陆子庭对她言听计从,府内上下,已将她视作陆府的女主人。

这陆夫人三字,也就渐渐叫得顺口了。

朝中风云变幻,往往起于须臾。何况陆子庭卧病二十余年,对太后一系无法出力,也就渐渐被弃在一边,后来更是在官场中销声匿迹。

若不是陆夫人与他伉俪情深的佳话,一直流传在京都之中,恐怕连他这个名字,也要渐渐湮灭在那些新贵中了。

许是常年不见阳光,他肤色极为苍白,且有了许多细细的纹路。然而毕竟养尊处优,又步见外人,看上去颇为年轻。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像别的中年人带上了世事的浑浊,却仍然如宝石般黑亮,带有几分年轻人才有的纯净和稚气。

鲁韶山一众连忙行礼道:“陆大人。”

陆子庭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说话有气无力,仿佛再说几个字,便要昏睡过去一般:“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咳咳,陆某卧病多年,府中事务一向是……是夫人打理,招待不周,还望恕宥……”

陆夫人俯身帮他掖好被角,嗔道:“我哪里招待不周了?偏你不放心我。”虽是这样说话,但那盈盈目光,没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脸。

陆子庭望着爱妻浅浅一笑,瞳孔黑亮,光华流转,仿佛有无限温柔宠溺之情。

在这一瞬间,竟让周围人有了种错觉,仿佛他还是昔日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锦衣公子,当年便是用这一双流光溢彩的黑瞳,于万千人中一眼便看到了高高索绳之上,那个轻盈如燕的身影,从此情定终生。

二人四目相视,爱怜横溢,浑然忘了身边所有人。

目为心窗,人的行为可以作伪,但人心不会,目光更不会。

便是那冷峻的帷帽人,也不禁在心里暗忖道:原来传闻是真的,这陆子庭夫妇,果然鹣鲽情深。

鲁韶山却不禁看了一眼绡衣如云的苏兰泽,那张冰玉般的脸庞上,平静如昔,看不出任何的神情。

他忍不住想道:“苏姑娘让我们盂兰节在如烟桥对岸,留意一个来放灯的女子,果然就有了陆夫人的傀儡一案。可是她如何知道的?她和捕神大人向来形影不离……为何今晚捕神没有同行?”

还是阿茹微微一笑,打断了陆氏夫妇的柔情蜜意:“既然姨父体弱,夜深露重,不如还请先歇息吧,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

陆夫人蓦地惊悟过来,柔声向陆子庭道:“让哑婆送你早些歇息,安排好客人后,妾身就过来。”

陆子庭微微点头,又向鲁韶山等歉道:“如此陆某就先告退了。”

拥在锦绣之中的身影,连同那辆精致的小车,在哑婆的推动下,渐渐消失。

陆夫人目送丈夫走远,再回过头来时,目中的柔情已经变成了冷嘲:“鲁捕头,鲁大人,你已经见过夫君,还有什么吩咐?”

鲁韶山向王大头使了个眼色,道:“事涉傀儡,虽然夫人你说是旧物,但却让人难信,不得不搜检贵府,望夫人见谅!”

话音刚落,王大头等三名捕快便分散开去,转入廊下。

陆夫人眼见他们四处搜寻,也不拦阻,只是徽微冷笑,虽是看向帷帽人,却有意提高声音,好让苏兰泽听见:“妾身虽然曾对这位爷不敬,但那是妾身走了眼,没想到您也是个人物。如今正好做个见证,妾身不过是役使了一个傀儡,这些捕快大人却如强盗一般,在府中翻检不休。”

帷帽人淡淡道:“公道自在,何必多言?”

以前的锦衣陆府被大火烧毁了十之八九,后来家境败落,也无意修缮。现今陆府周围,还余一片废墟,所剩宅院,也不过四五进而已。

王大头等人走了一圈,才发现陆府中空荡荡的,除了那个老门子和哑婆外,几乎没看见别的婢仆。

四下仔细巡查一番,到最后他们连水缸、柜门都打开来看,仍是空空如也。

陆夫人只是冷笑,时而讥言道:“我要是费心做了许多傀儡,也不必放在缸中柜里吧?”

王大头的神情越来越焦急,道:“怎么可能?”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陆夫人面前,厉声道,“林公子呢?那个俊俏哥儿,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陆夫人讶然道:“什么林公子,妾身不知。”

王大头又气又急,叫道:“哪个林公子?当然是京都最大的香料铺林掌柜的独生爱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风流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把他藏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陆夫人陡地双眉倒竖,喝道:“我不过是役使了一个傀儡,你却污我妇道人家的清白!谁不知我心中,从来就只有我丈夫陆子庭一人!我二人当初发下誓言,要白头到老恩爱不移,岂容你信口雌黄?”

她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怒容,目光如刃,狠狠地盯住王大头,令得后者竟不由退了一步,强辩道:“你……你要真是如此坚贞,怎的那许多美少年都在你陆府消失了?你分明就是效仿晋后贾南凤之事,私通……”

话未说完,只听陆夫人低嘶一声,竟一头狠撞了过来!

王大头情急之下,向旁闪避,同时挥掌相挡,“砰”的一声击中陆夫人左肩!

陆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却并不闪避,显然是气急攻心,讲不得什么武功章法,竟如市井泼妇般,凭着一股悍恶之气,又恶狠狠地撞了上来,闷响声中,正中王大头心口!

王大头没想到这娇怯怯的女子,忽然间仿佛变成了猛虎,胸口本就疼痛无比,眼见得陆夫人牙齿咯咯有声,似乎要再扑上来,不禁吓得肝胆欲裂,仓皇之下连连后退,只一迭连声叫道:“头儿!头儿!”

白影一闪,斜刺里纤手挥出,只在陆夫人额间轻轻一点!

陆夫人如遇雷击,顿时僵住,脸上羞愤的红色也渐渐褪去,眼神由凶狠渐渐变得清明起来,盯着眼前那个白衣女子,道:“你……你做什么?”

苏兰泽收回手来,淡淡道:“贞与不贞,白头与否,存乎于心,何惧他言?”

陆夫人胸口不住起伏,咬牙道:“我与子庭……我与子庭除非是死……不!就算是死了,也一定会白头相守!”

鲁韶山一把拨开惊得呆住了的王大头,拿过那盏白荷灯,盯着陆夫人道:“陆夫人从小便是孤女,没有父母亲人,嫁与陆老爷二十五年来,也没有任何亲族朋友往来,况且白荷灯上这‘之轩’二字,决不是对长辈亲人的称谓。既然不是有男女私情,这位‘之轩’,又是谁人?”

京都习俗,盂兰节时放河灯,是寄托对逝去之人的哀思,企盼亡魂能攀上河水上的荷灯,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荷灯分红白,亡人为男放白荷灯,亡人为女则放红荷灯。

陆夫人斜他一眼,先前的悍恶完全消失了,还是那种冷冷的嘲讽:“妾身见别人盂兰节都放河灯,伤感自己连父母兄姐的名姓都不记得了,所以胡乱写个名字,以寄托哀思,难道这也犯法?”

她口齿颇为伶俐,掳走帷帽人与放河灯之事,竟被撇得千干净净。

阿茹倒是“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姨娘言之有理,我也只知母亲,不知父亲的名姓呢。”

王大头瞪她一眼,喝道:“巧言令色!你以为藏了起来,本捕快就真的找不着他?”

陆夫人掩口打了个哈欠:“那你找吧,这里不是缉捕司的大牢,妾身可要先安歇了。寒舍简陋,各位就在此自便吧。”言毕腰肢款摆,竟个真的往后堂去了。

阿茹眼珠转了转,叫道:“姨娘!等等我!”一溜烟地跟了去。

王大头想要喝止她,但又望一眼鲁韶山,嗫嚅道:“头儿!要不要派个人跟上去……”

鲁韶山没好气地哼声道:“都是你这没脑子的乱来!打草惊蛇,再查就更难了!你又没将人家收监,她要睡觉你还能拦着不成?跟到哪里去?去人家夫妇闺房么?”

帷帽人一直端坐在椅上,沉吟不语,此时开口道:“之轩这个名字,颇为耳熟。不过……似乎是二十多年前听过,已记不分明了。”

王大头一直呆呆地没作声,此时忽然叫起来:“咱们再找找林公子,我……我再仔细瞧瞧……”

帷帽人微诧道:“林公子果真在此?区区一个富商之子,怎么会惊动你们专办要案的缉捕司?不是还有专司民案的京捕营么?”

他虽然到了此时,仍未摘下帷帽,但行坐之间,自有一种慑人威仪,更显身份神秘莫测。

鲁韶山到缉捕司已有些时日,颇长识人之能,也知道京都权贵如云,说不定一个市井小贩,就能上达天听。何况是帷帽人这般仪态威严,且显得对各衙门极为熟悉?

此时鲁韶山与他说话都不由得放低声音,肃然答道:“不敢有瞒大人,数月来连续有年轻貌美的男子在如烟桥附近失踪,京捕营也曾接案,却始终没有头绪。只到上月时,有一蒋姓男子忽然跑到京捕营报案,说道有鬼魅迷人之事。”

“鬼魅迷人?”帷帽人失笑道,“朗朗乾坤,哪来的鬼魅?”

叁 夜半鬼火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尖声叫道:“有鬼!有鬼!无皮鬼!有皮鬼!有鬼啊啊啊啊啊!”

接着又是一阵疹人的笑声,间或化为低低的哭泣,哭声凄哀,似断若续。

且有嗵嗵的闷声,也在哭笑中响起来,仿佛是捣臼的杵声,但寻常的杵臼又怎会发出如此大的声响?

嗵、嗵、嗵,只是单调的、沉闷的声响,但一声声响起来,在这寂黑的夜里,分外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在回应那些响声,风来穿户,吹得烛火摇摆不定。一片惨绿的荧光,从窗外飘忽而过,那一瞬间,甚至连烛火都被映成了惨碧的颜色!

王大头惊得一跃而起,往后退去,牙齿打战,望着鲁韶山道:“头儿!莫不真是……真是……”

鲁韶山心中发虚,但一回头看到白衣飘然的苏兰泽,顿觉羞愧,喝道:“心中有正气,怕什么鬼魅?”脚下一点,早破门而出,“锵”地抽出了铁尺!

不知何时,一轮弯月已升上了天空。冷冷月光,洒落遍地,屋脊高低不一,如伏在深夜里的猛兽。

而点点绿光,就浮在清冷的月色里,上下飘飞,化作一片惨碧的光影。

鲁韶山倒吸一口冷气:鬼火?真的有鬼火!

定睛看时,才发现那片“鬼火”虽然疏密不定,但围绕飞舞之处,却是院角处那一带紫檀栏杆!

金沿石缸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在鬼火的映照下,发出幽幽的亮光。一个麻衣长裾的身影,就站在缸沿之上。

只看得见那纤瘦的背脊,和不断起伏的肩膀——竟是抱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棍,一下下捣向缸底!而那奇怪的嗵嗵闷声,正是棍头捣击缸底发出的声音。

鲁韶山定了定神,铁尺一指,喝道:“谁?”

那人猛地回过头,向着他发出一阵阵哭笑之声。

此时苏兰泽并王大头等捕快们都奔出来,鲁韶山胆气更足,喝道:“装神弄鬼!快些下来!”

“砰”的一声,却是那人蓦地丢掉手中木棍,惊叫道:“不要过来!有皮鬼!有皮鬼!鬼呀!”

王大头等人虽然仗胆奔出来,但此时见到这绿火飞舞、阴气森森的场景,心头也暗暗有些发悸。

倒是苏兰泽毫无惧色,长袖挥舞间,将团团绿火驱散,道:“不过是些磷火,夏夜闷热,倒毙的禽兽不少,或许是它们的骨骸发光,不必惊慌。”

鲁韶山忖道:苏姑娘都如此胆大,莫非我一个男人还伯这些不成?足下一点,飞身掠向缸沿,一手执尺,另一手已如电探出,堪堪揪住了那人衣领,喝道:“下来!”

磷火被扑得四面飞散,那人尖叫一声,被鲁韶山掷下缸沿!当即跌坐在地,抱着膝盖呜咽起来。

隔得近了,才辨出竟是个女孩子,披散的长发下,只隐约看到尖尖的下颌和苍白的肌肤。

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踽踽而来,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却是那老态龙钟的门子。

他瞧见这许多人,怔了一下,叹气道:“各位吓着了吧?这是哑婆的侄女小蝉,前些时得了疯病,咳咳……”

他咳嗽了半晌,才喘过气来,一面伸手去拉那小蝉,一边道:“这孩子以前也是个机灵的,得病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人不入鬼不鬼……”

他这个“鬼”字刚说出来,小蝉又是一声尖叫,猛地推开他的手,叫道:“有鬼!有鬼!”

尖叫哭笑声中,她飞快地跑开,融入夜色暗处去,再无踪影。

室内,帷帽人仍端坐在那里,甚至连手中端着的茶盏,也依然没有放下,见鲁韶山等人进来,便道:“蒋生后来如何了?”

鲁韶山望着窗外的夜色阴影,沉声道:“那蒋生说,有日从歌馆回家,走在如烟桥畔,忽有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中有个少女,姿容颇美。他受到诱惑,上车与少女同坐。少女奉了一盏酒给他,他喝完后便昏迷过去。醒来时感觉自己在一处黑暗的所在,四处都是泥土墙壁,似乎还有血腥的味道。他试图敲打墙壁,居然有两面都传来回敲的声响,但是壁土太厚,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帷帽人“唔”了一声,听他继续讲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灯光亮起来,是那个少女打扮得很漂亮地进来,给他送来饭菜。饭菜有一种浓重的药昧,他只能勉强咽下去。他很喜欢那个少女,留她下来攀谈,问询她的名字,又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少女只告诉他说,这里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名叫‘第五狱’。他很害怕,向少女不断哀求。少女对他似乎也很有好感,但不敢放他出去,只是告诉他说,这狱中关押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呆的时间长了,蒋生发现这是在地底深处,像是一个地窖样的地方,只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圆洞,可以透入些许亮光。他想要呼救,但从圆洞看出去,却只有三尺开外一堵陈旧的朱色墙壁。

“蒋生放弃了逃走的念头,他只能通过那个圆洞中的天光和月光,来记录自己呆在地底的时间长短。偶尔无聊时,他试着敲打土壁,起初还有些回音,到了后来,却得不到任何声响。

“如此过了十余天,忽然头顶窖盖打开,那少女仓皇地奔进来,浑身血迹,样子很狼狈。她什么也不说,只让他喝下一杯酒。蒋生再次昏迷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某条僻静的街道边,身体被裹在一条被子中。

“有路人将他送回家中,家人几乎不认识他。蒋生揽镜自照,发现肌肤消瘦,双目凸出,但奇怪的是肤色却异常红润,似乎随时便有血丝渗出一般。找到名医来诊治,说是心腑的血气金被药物驱发出来,溢于肌理之间,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心竭而死。

“蒋生十分害怕,认为一定是遇到了鬼魅,便报到了京捕营。询问过精通药理的名医,蒋生服用的那种驱发血气的药物之中,颇有珍贵药材在内,价格不菲。而那床裹着他的被子,虽然有些陈旧,但是填充了上等丝绵的缎被,且丝绵中还夹杂有名贵的香屑,必是世家大族所用之物。京捕营近期接到多起年轻男子失踪的报案,又遇蒋生此桩奇遇,恐此事涉及权贵隐秘,就将此案转到了我们缉捕司。”

“然后你们通过调查,认为陆府有极大嫌疑?”帷帽人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轻轻放在案上。

鲁韶山一眼认出那铜牌正是吏部的三品腰牌。缉捕司本属刑部,但吏部管理天下官员品制,眼前这帷帽人必是有官职在身.说起来也算是自己的上司。

于是鲁韶山与众捕快一起垂手行礼,才答道:“我们曾将蒋生蒙上眼睛,用马车载上,反复在如烟桥附近行走。他当时虽饮下那杯酒后昏迷,但药效并不是立刻发作,最初马车行走的一段时间内,还残存一些知觉。

“我们又查勘了其他年轻男子失踪的地方,几乎都在如烟桥附近,且极有规律。约在每七日左右,便会有一个年轻男子失踪。由此可以确定,这些失踪案均为同一人所作,而作案者的巢穴正在如烟桥附近……

“与之相符的,唯有离如烟桥一射之地,且周围少有人烟的锦衣陆府。且陆夫人跟陆老爷伉俪情深,多年来却没有任何子息,平时也几乎不见陆老爷出来走动。外人有怀疑陆夫人软禁了陆老爷,而陆老爷的身体如此虚弱,很难有床笫之欢,如此说来,陆夫人掠走年轻男子淫乐,也在情理之中。”

“今日缉捕司在如烟桥设伏,也正是差不多离上一次年轻男子失踪的时间隔了七天左右,对否?”帷帽人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帽上的帷纱,让鲁韶山不禁垂下目光,答道:“正是。”

“你们应该很早就到了如烟桥附近,却到最后才冲出来,最初是否对本官起了疑心?”帷帽人不紧不慢,却让鲁韶山大为尴尬,干笑一声,道:“大人这副打扮,的确有些……”

“可是虽然陆夫人有极大嫌疑,你们也以傀儡为由进了陆府,但目前却全无证据。且陆府毕竟还与太后娘家有亲,陆夫人当年……太后也都是明白的,傀儡一事,并不足以震慑她说出实情。”帷帽人道,“我看你们先前的情形,似乎是想找到关押蒋生等人的密室所在,是不是?”

王大头几次欲言,却又吞了回去。

帷帽人恰在此时,把目光投到了他脸上,遒:“七天前,最后一个失踪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你所说的林公子。或许这个人就是你们安下的诱饵,却没想到鱼儿吞了饵,却并没有咬钩。”

王大头脸上一红,鲁韶山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他自作主张,与那林公子约好下饵,直到林公子真的失了踪,他才来向我告知此事。却没想到林公子……真的找不着了!”

王大头鼓了鼓腮,抢道:“也不是找不着。林公子家里本是开香料铺的,自然有办法。他跟我约好,将特殊香料磨成的粉藏在鞋底中,鞋底处有一块地方镂成细网。行走之时,香粉从鞋底漏出来,如此一来,不管他在哪里,必然留下痕迹。他本是个风流公子,成日里衣衫熏香,那些掳走他的人也必不会怀疑。”

帷帽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道:“那如何你又会寻不着他呢?”

王大头懊恼道:“只因我发现那香粉气味,竟然到处都是!不要说这座陆府,就是如烟桥畔的气味香痕,也不比陆府少!那林公子究竟在哪里,我反而不知道了。陆夫人甚是狡猾,仅这些香粉,也做不了证据。”

帷帽人抬起头来,目光穿透帷纱,停留在苏兰泽清丽的脸庞上,问道:“苏姑娘今晚出现在如烟桥,恰好与鲁捕头相遇,这大约也不是巧合,不知可有什么高见?”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大人既然回到此处,难道心里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么?”

众人愕然的眼神中,帷帽人站起身来,走到苏兰泽先前站立的窗下,轻笑一声,道:“欲知君所在,碧焰映清辉。”

只听一人讶异道:“什么碧焰;又什么清辉?”声音中带有浓浓倦意,显然才从睡梦中起来。

循声望去,站在门口的,正是斜绾謦发、身着白缣,只在外面披了件长衫的陆夫人。

那个阿茹随在她身边,不停她打着呵欠。

陆夫人觉得各人投向她的神情颇有古怪,忙道:“妾身听到外面有小蝉的吵闹声,这才起身来瞧瞧。现下哑婆带小蝉回房了,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帷帽人点了点头,道:“你也该来瞧瞧了。”

他环视整座厅堂,但见陈设清雅,四壁挂有字画,并放一整套红梨桌椅,古朴典雅,纵然有了些年代,但一看便知是上品,

靠近厅门的多宝架上,摆放瓶盒古玩之类,件数不多,但件件精致。

鲁韶山等人虽然不是行家,但也瞧出这多宝架上的东西颇为名贵,特别是一只霁蓝釉玉壶春瓶,细颈垂腹,并有青花竹石芭蕉纹样,远看釉色匀润,莹蓝剔透,宛若宝石雕成一般,熠熠生辉。

而最为与众不同处,是这只霁蓝釉玉壶春瓶之下,铺有一方红锦,紧挨着瓶身的锦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小笺。

果然帷帽人缓步过去,仔细端详瓶身,陆夫人的声音已响了起来:“这位爷请仔细些,这只玉壶春瓶是当初妾身嫁与子庭时,先帝所赐。旁边那张笺上,便是先帝亲题的贺诗。”

其实不用她出声,鲁韶山等人先前入厅时,已一眼瞧见了笺尾处那方方正正的印鉴:“望海山人”,且都肃然行过了礼。

当年景贤皇帝宠爱金妃,如痴如狂。金妃来自万里海波之外的新罗国,常常思念故乡。景贤皇帝为她建浴金殿、筑望海楼,自己也刻了方私下的小印,名为“望海山人”,以示与金妃分担忧苦之意。

特别是金妃死后,景贤皇帝思念忧甚,除了正式场合的旨意外,所有的敕令手诏,几乎全部用的“望海山人”之印。

帷帽人点头道:“本官自然认得。”

陆夫人这才发现放在几上的吏部腰牌,不禁惊疑交加,喃喃道:“大人……你……”

帷帽人看着那张小笺,念道:“年少结发迟,白头终谐老。琴瑟相御久,谁言不静好。”

陆夫人微笑道:“当年妾身因出身微寒,嫁与子庭时,也遇到了颇多阻难。最后还是子庭求得先帝的恩典,赐妾身入府,才成全了我二人的情意。子庭当时已有妻室,我二人结发已经迟了,但白头之愿仍然不迟。所谓‘年少结发迟,白头终偕老’,正是子庭当初与妾身约定的誓言啊。”

帷帽人“唔”了一声,道:“年少时为情痴狂,也是常态。然而岁月久长,却有无限的变数,月有阴晴,人心多变,情爱易逝。胭脂你从小行走江湖,见遍人间百态,如何不懂得这个道理?况且你与子庭,乃是云泥之别,当初许下这个誓言时,难道心中真的没有—丝猜凝和不安么?”

陆夫人听到“胭脂”二字时,凤眼蓦睁,脸色一白,失声道:“你……你怎知我当年闺名?你是谁?”

鲁韶山望着那帷帽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但脚下却仿佛僵住一般,难以移动分毫。

帷帽人并不答言,却伸手移开那只玉壶春瓶,另一只手毫不在意,便将先帝御笔的小笺连同红锦,一同卷拿了起来。

陆夫人惊叫一声,冲了过来,却见人影一闪,是那老仆挡在面前。她原是江湖走索出身,最擅长的便是轻功,然而无论身法如何变幻,那老仆安定如山,始终都挡在她的面前。

鲁韶山看在眼里,心中不安更甚,忖道:看这老仆如此厉害,偏偏神机内敛,华不外露,单以养气功夫来论,便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京都虽多权贵,但能驭使这种人为奴仆者,绝计不会超过三人。区区吏部三品官职,又怎能够?想到此处,心更是怦怦乱眺了起来,竟忘了吩咐捕快们上前助战。

陆夫人无法近前,尖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待先帝御笔!我要禀告太后,我……”

“胭脂,”帷帽人叫出这个名字时,没有丝毫生涩之意,仿佛已叫过许多年一般,“你自然是知道我的,不过是一首戏谑所谓佳儿佳妇的赐诗罢了。”他话调平淡,但却隐然有傲睨天地之意,“即使是先帝御笔,那又如何?”

陆夫人忽然呆住了,望着这帷帽人的目光中,也渐渐多了乞怜之意,这还是鲁韶山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你……大人……大人你为何如此?就算在河边我冒犯你,那是因为……因为我根本没有认出来……”

鲁韶山心中又是—眺,第—次后悔在如烟桥竟会傻乎乎地冲出来。